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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和北川的故事

2018-05-08季志敏

鸭绿江 2018年5期
关键词:北川

季志敏

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与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出意义。

——罗兰·巴特

1

我好像总是不怕死!夜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跑楼兰古国,跑昆仑山,跑阿尔金山脚下,跑万重秦岭,却都离死亡只差半步。其实有谁真不怕死呢?这当然要看死的归宿是什么样子。比如时间,地点,环境,还有你要做事情的理想。而独自一个人一下子闯进北川,经历了世界上最难熬的28个夜晚,踏进了世界上最险峻的峡谷断崖,至少这时即使被吓死,也还是不情愿的,也真不是死的时候。北川是脆弱的,也是柔情的,更是钢铁的。我进入它的心脏会怎么样呢?

十年后冬日的雪山下,我跑进川西北最远的茶湾村,迎来了腊月里的六场飞雪;我跑到朱红的廊桥上揮舞着旧毡帽,悄悄向青片河谷问道:羌寨的北川孩子们,要过年了,雪又下了,你们都好吗?

十年前的初夏,我紧张得头皮发紧。盯着车前方白日的黑影,我心里说,那是一条扭了劲的猩红色口袋逼近着,这眼下,你不钻,它也到了面前。可钻进去,失踪失联,生死不明,都将成为一个人命运的异数……

那个夏天,竟然像南极洲的雪夜那样猖狂,寒潮夹着残梦,到处昏沉沉的。我只能不停地跑,想比飞还要快!可是不能,飞石袭来,脚下无路,到处悬着各式预谋的自然界陷阱。

怎么就——说地震,就地震了呢?!而且震得天府之国一塌糊涂、暗无天日,没容川人有任何防备,山岭一排排地倾倒,河断桥塌。后来离川时,我年轻时报社的一个办公室同事、原新华社四川分社高级记者、绵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散文家侯志明(现在的四川作协党组书记)从前线灾区回到绵阳一见到我就说:你可算出来了,东北那边找不到你人了……我得知,他去的平武,在江油以北、青川以西的中间带,那里山势险峻得不可想象!滑坡、滚石每天都发生着,下去的干部,都没有时间去想生死,想啥时候活着回来。而我联想的是,一条竹扁担中间断开了,扁担两头撅上了天,北川、平武在扁担另一头颤巍巍地抖着。何止是抖着?睡在北川山腰帐篷里,半夜里被山雨惊醒,我常探出头来,望向苍穹,老担心这天会塌下来,石头埋了我和战士……奇怪的是,?过那无数个夜晚、黎明,我几乎没听见有土狗的叫声。

公元2008年刚进入初夏,地球就撕开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入夜,中国秦岭官道上,除了兵车一个劲地往里面开之外,就只见坐着各种车辆往外跑的密密麻麻的难民流。

我逃出来后总在做梦,就像一只被雨淋得快速扑棱跑路的新西兰无翼鸟,还陷落在那裂开的狰狞得无法忘记的黑洞里。28个昼夜,所有大地余震的突然的颤抖,我都逃不脱;我张开双臂,把脸颊紧贴住地球冷彻的表层闭目祈祷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慌张无望。似乎除了保命,便是替我的族群深深地向大地母亲赎去我们往昔的原罪。这时想起过错,显得那么善意而又诚恳。尽管我还说不清楚这次地球发怒,与人类对它的愚蠢行为有多么大的必然关系,但我心里清楚,万物之负载的地球,已经是满目疮痍,累得不想再忍受什么了。

震区就像一块无边的邪恶幕布,裹着你无依无靠,想逃离的欲念在刀一样的山峰下变得虚无弯曲。

过去对地理的无知,只熟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的文字。而那个五月飘雨的时节,我身陷北川地震中的高山峡谷,对路的寻找,对山的觳觫,对活着的感激,竟一下子叫我语无伦次……许多次,我盼望天晴了,我从山崖边拾来几枝羌人割丢的油菜秆,垫在山腰湿漉漉的帐篷里,给自己一丝短暂的暖意。

秦岭的陡峭和绵长,是我始料未及的。出川的灾民掏出身上一点钞票递给公路旁小吃店花脸老板,换来一碗粗面条蹲在山坡地急急地往嘴里扒拉,这样的情境叫人心里酸楚。车窗外混杂一片,他们茫然地紧盯着外省人好奇,似乎在问,我们逃离还来不及呢,怎么现在会有人往川里跑?我被车下出川的人多有期待和狐疑的眼神感染了,莫名地生出异乡赶路的离愁。其实车内孤零零的川人也不知未来,面无表情。他们回家的勇气,仿佛一缕亮光后面无尽的黑暗。

沿途,不规则的乱石,东一块、西一块地躺在那里。车颠簸得厉害,也没法子跑快。车内空荡荡。有一个四口之家,包括快要出世的胎儿。加我,还有另外两个在外打工、急赶回去寻找亲人的老乡,七个沉闷不语的人,仿佛刚从好望角飘来的七个寂静的星球……我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坐我斜后身的孕妇一直呕吐不止,别人的脸色也跟着灰土难看。那抱着自己女人的清瘦男人,偶尔小声地说上几句安慰的话,除此,便随着她一起难过。男人还不时地叮嘱身旁的小女孩扯住他的衣裳不要乱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辽河北岸一路向西,过长城、过黄河,再向西南……猛扑秦岭以南的秦川。而此时,车子穿越峡谷的两侧山坡,一有风吹草动,我马上站起身,盯着上面看,我们随时会被石头砸死丧命。还没进到北川,这样死是不值得的。

车内沉寂得叫人发慌,只有那男人还抱着自己的女人忙活着。车过汉江,进入米仓山甘南岭,我看见从山崖上震落下来的石头越来越多。更让人心慌的是,许多乱石滚到两侧悬天的半山腰矮丛里,停在那里暂时不动,若余震再起,它们会像炸弹一样突然而降!我转身上前低声对孩子爸爸说,老乡,你们往前排坐,车会少些摇晃。看你一个人顾不过来,就把女儿交给我吧,叫她睡在我座位里边,万一有坏情况,我来保护她,你只管放心保住你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行。他冲我点点头。我抱过小莎莎,安顿在我座位上。我极力镇定自己。有几次,眼前突然出现幻觉,头顶那咫尺可见的石头开始左右摇晃,忽悠忽悠地,就要下来,我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向车窗,同时闭上眼睛……

一次,车停靠岭下,下去买吃的,我急忙掏10元钱买回一塑料袋面条,蹲在小莎莎爸妈身后快速吃着,不时地抬眼巡视周围的情况,我心里祈求,千万千万平安越过秦岭,可别生出意外。此后,越接近川地,心情越激动,也时刻做好抵御余震的准备。不然我还能进川当志愿者吗?那我旁边的小女孩怎么办,我可是答应人家爸爸我来保护她的……

叫莎莎的5岁小女孩,是跟爸爸妈妈从打工的呼和浩特坐火车到西安,转乘这辆旧车赶回广元山里寻找奶奶的。地震时,寨子上的老屋倒塌不能住人了。之后他们通过一次电话,男人叫女儿与奶奶说话,安慰她别怕,他们已在回家的路上,回去修复房子。电话那边传来哭声,说很想见到孙女……余下几天,天上没信号,手机死气沉沉。

奇了怪,地震后,与大人们相比,小莎莎却出奇地安静。开始看到妈妈折腾受罪,她只拽着妈妈的手不吭声。进川旅途中车厢内最安静的竟是她!她歪头静静望窗外景物的样子,就好像是那个沉思的思想者大卫的信徒。我拿出在西安城南汽车站买的食品给她吃,她抬头看我,却摇头。我叫坐在前排的她爸爸说服她,她仍冲我摇头。听见我劝她,她妈妈回过头,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莎莎,叔叔在照顾你,你吃吧,说谢谢叔叔。她看着我,接下东西,谢谢叔叔!窗外,是那样一个非常的状况,她的安静懂事,越加叫我喜欢。后来不知啥时,她轻轻地倚在我给她垫好的衣包上睡着了。她生得清秀,淡黄的自来卷卷发下,衬着团圆状泛着粉晕的脸蛋,白底紫蝴蝶的绒衣套在身上,显得整洁好看。

2

我后来才意识到,在这次龙门山大地震断裂带辐射开去的都江堰、汶川、茂县、北川、江油、平武、青川的震区里,我匆忙误闯的北川山谷被震得扭曲的样子,是那么令人不可想象地无助。其实绝对是命运使然,我误入那个由单身警察、乡村民兵和逃出来后又返回去寻找亲人下落的难民临时组成的往山内送盐巴、药品、粮食的救援小分队,就是因为相遇的一位街上执勤的女警察悄悄对我说,她的也是警察、没有结过婚的侄子正在向上级申请,要求第二天跟别人一起爬山进北川山里送药品给养。听说没结过婚,人家不批准,她侄子正在找人想法子。她对我说,你想进山,马上去找她侄子张尧,也许你俩有戏。

张尧是可爱的。我在民区警楼里找到他,他又写了请战书,并请上级考验他再次进山的决心!姑姑给他打电话介绍了我的情况,叫他帮助我也和他一起进山。见到我,他神秘笑着,说唐勇副所长又去上面找大领导领任务去了,一会儿就赶回来,我刚买了一条香烟,正等他呢。说张尧可爱,是我之前没想到他这警察长得很像个中学生,一脸腼腆稚气。更没想到,就在我平生第一次爬上北川擂鼓镇西第一座海拔3000多米的大梁山山峰,险些滑落崖下时,是他回荡在山谷里的鼓励,叫我安静下来越过了险境。后来才知道,大地震一刹那爆发后,他和唐勇就在唐家山上游一小镇执勤,从废墟爬出后,他俩又冲进去,挖到被埋压的手枪和子弹夹。然后,上老街巡逻放哨,保护乡民。这回进山,要不是他磨了几天上级,上级怎会再放鹿回营呢……

谁会料到,这一天凌晨天没亮就赶路,跑到山脚下一条断裂的无名河滩,天已经大亮,我们要爬过十座大山,天快黑时,才能见到漩坪乡逃离湖区的灾民。也没料到,连绵的山峰一座挨挤着一座,都呈刀锋状,陡立突兀的样子,常叫人两眼发直,丢了信心。其实我们小分队爬过的山上本是没有路的,只是地震后逃难的山民生生在荆棘载途的山峰山腰山涧硬?出来的脚印。

张尧随着队员走在很远的前面。我快出事时,已经看到山顶了,再努一把力,爬到顶峰,越过十座山峰的第一座大梁山,就可以像上边的队员一样倚在山脊上坐着吃点面包休息一会儿。

北川的山呈锯齿形,起伏度很大,每爬上一步,都要先仰头看前面,后低头看你脚下攀岩的位置,否则会一脚踩空,葬身山涧。难怪李白吟出了“噫嘘嚱,危乎高哉……侧身西望长咨嗟”!我只是想,李白平生绝没有进过北川的青片、马槽、桃龙,不然他还会写出更险境的诗文。所以我发现,队员们背的粮食袋并不大,因为山高路远,实在背不动的。进川的前些天,我才从大别山回来。不论是过去上过的长白山还是跑过的巍巍莽原的晋东太行山;不论坐车盘旋在雄伟的昆仑山山脊上还是到过新疆天山阿尔金山,它们都叫你有遐想的空间和激动的回忆。而川北山岳之高、山嘴之尖、山峰之陡、山崖之危,都是我难以想象的冷峻和无奈。而且上了山,只能仰头跟着爬,没有回头路。即便这样,我所看到的川人伙伴们,他们登高的勇敢,安然行进的乐观气息,都叫我第一次真实接触到他们性格的迎风不败,而后验证了历史上国人对川府人的喜欢和公正的赞誉。进川叫我获得这样的自醒:川人的坚硬、耐力和隐忍,凝结出一种临危不乱的品质。

我这次独自进川没告诉任何人。因为许多事根本没时间。上了山才听说要翻越十座大山,我真有点泄气。可在我出事前,碰见一对羌族母子背着沉重的物资悄悄加入了队伍,我好奇地观察他们的步伐。母亲上穿粉色长袖汗衫,下穿深色牛仔裤,身后高背篓里盛得满满的;她个子瘦高,脸色红润润的,她没给我很吃力的样子。队伍走得快,她没被落下,始终仰天向上看。她坚韧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暖暖的神气。她和背竹篓的儿子总是相互等靠在石崖边。树丛中,儿子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汗。山腰清冷,他赶上妈妈,抽出毛巾替她揩汗,并把妈妈的背篓扯靠在他的背篓上。后来我又见到那孩子的爸爸也扛着长长的螺纹钢筋跟上来。快分手时,我把带的水和食物分给孩子妈妈一些。原来她家种的药材都在很远很远的高坡上,地震破坏了植被,她全家人要进山好几天,翻越一座座山梁,去查看开荒种下的药材被断裂带的山水冲走没有,并努力把周围药地整理围好……

我落队后,前后无人,是循着前面踏倒的草丛一点点攀登的。记得转过一片陡立的松林,几乎是拽着树枝攀向西北的山崖。越过一条陡坡,脚下无路可走,只得踩在凸凹的岩石缝上轻轻挪步。就是这五十多米光秃秃的山腰,差点要了我的命。此后十年岁月里,我好像被重重地定在那崖壁上。每一听说地球哪里又地震了,那段陡立的攀岩,就立刻如梦如幻,令人不敢多思……

没有可抓扶的地方,也不知是怎么贴上去的,反正我一个人攀到崖中央,突然停下了。这是最要命的错误。要么不上去,要么一口气走到底。悬崖峭壁上,你停挂在那里,算什么?一个误判,一个不留神,撒开岩缝,落下千米深渊,不粉身碎骨才怪!

不知何时,惊慌中,我看见附近一块钉在岩石上的铁牌子写着:海拔2434米。也就是说,头顶还有800多米要登上去。那是大滑坡遗落的碎片坡,整个山体光溜溜的,抓不到任何可抓的东西。我身体紧紧贴在石面上,双手嵌进石缝里,双腿一点点向西探索着,向可能踩到的岩包上移动。不好,一瞬间,我突然出现眩晕,心咚咚地跳,本能地朝来的方向找人,却发现脚下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谷。我知道坏了,赶紧闭上眼睛,绝不敢睁开……我心里非常清楚,只要睜眼乱动,肯定会天旋地转,慌乱挣扎。坠崖,无疑就是我的悲惨结局。而我身边不见一个人,小分队有的已爬上山顶,有的落在我百米下面。我出着阵阵冷汗,全身在抖,恐惧袭来,我真是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八面埋伏,九死一生!

我努力控制身躯安定,告诫自己,挺住,一定挺住!先安静下来,四肢紧贴山体不动。我就这样贴在山腰岩石上,等待奇迹出现。稍安静后,眼睛依然紧闭,想着生的出路。当然也后悔后怕,怀疑这次进川的对错。这山还能爬吗,前头还有九座高山,这一座还没过去,吊在这里还咋走啊?真要出事,小分队要下去找我救我,他们怎会安全离开呢!可此刻如何退得了,怎么退下?回头路又怎样走呢?即使能回到山下,又有什么用?你千山万水地跑来,是干啥来了……前进,占了上风。随他去,已经到了这份上,怎好半途而废!我慢慢睁开眼睛,知道刚才发生高山反应,肯定是血压又低下了。我再次紧闭双眼,不离崖面,轻轻弯下左手,摸出裤兜里一小包盐巴,然后从身后相机包侧口抽出瓶水,再一点点拧开瓶嘴,左手把盐包捏碎,倒进瓶内轻轻摇晃。等我慢慢喝下盐水后,依然贴紧岩体沉静半天不动。

那一刻,生死由天。远处有呼喊声传来:季老师是你吧,别急,稳住,不要乱,我们上来……我没乱动,也决不敢乱动。泪水溢了出来,滴在岩石上。感觉是盐水起了作用,又静静睁开左眼,用余光发现左边十几米处落有一块巨石,那里缓坡,可以坐下一个人。我当知青时偷学过几天木工,用眼睛测试着左前方的落石状况和距离。那石头真让我高兴。我提醒自己,不管头顶和右边发生任何响声,决不去看,一心向左挪步,一点点向左挪步,只要能抱住那巨石,你就脱离虎口,就有救了!后面人没再大声喊叫,他们停下了,既担心惊扰我,也理解了我的处境。只听见,后方像是张尧低声说,季作家,你能行,一定挺过去……张尧还是个没处过对象的孩子,他比我坚强!

我真挺了过来。终于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石头时,我人瘫了下来,满身透湿,说不出话。我闭眼睛抱紧巨石许久,没有撒手……

3

马上要见到的,比想象更真实。

我没发现哀怨后的焦虑,所有的是凝视。马尾辫卷在迷彩军帽下,透着少年英姿……我看到的女兵几乎还都是个大孩子。

当断裂带延伸脚下的土地无限伤痛,困苦和灾难充斥时,我似乎无意发现并尋觅那些大人,而是还不谙世道的孩子们身上所本就存在的明亮、安静和清纯,叫人于黑夜里感悟了乐观人性出处的珍贵联想。我不得不告诉我亲爱的在后方快乐地走在马路上、从容坐在汽车里、安宁睡在自家舒服的床上的同胞们,震区山里的羌族孩子们,就是这断裂开的叫人坚定地流泪的、起伏不定的地平线上的山丹花……

我一直想,当我亲眼看着北川中学废墟下生灵喘息时,小卫生兵邓丽和她的伙伴眼睛里对生命怜惜的凝视,就像一束地下翻腾起来的热源烘烤我们冰冻的躯体。她们也在不停地寻找和救护那些埋在地下的孩子,她们自己也同样承受着从没有过的生死磨难和撞击后的悲寂之重!

小邓丽,刚参军不久。

北川中学南侧的野战帐篷,见证了悲歌回荡。第一天到达,她们和战友已经救治了16个抢出来的羌族、汉族孩子。也碰上余震中没救活的孩子,卫生兵们抿住嘴唇拢着散落的长发,把脸庞转到一边,抹泪。她们和倒下的孩子只相差几岁。然而,不仅如此,我还惊喜地发现,她们一边抢救孩子们,还一边把被救下的山民丢弃的一只小山羊保护在帐外的一口破水缸边,不时地想法子找点食物和干净水喂给它,不叫它乱跑惊叫……这一幕,成为我在北川中学凌乱窒息中的真实回忆。

邓丽的眼圈是暗黑的,眼睛却清澈凝神,有股女军人的力量在传动。见她出来喘了口气,我问她,家人知道你上了北川吗?她半天不动,看着我说,我不敢告诉妈妈,现在她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当她得知我进山找英雄部队八连要走,转身进帐篷里取来许多药品和一次性急救军用品送给我。我今天仍然记得她的眼神。

两天后,顶着雨雾,我来到了漩坪乡堰塞湖北岸。

雨水连绵。飞机时常进不来,乡干部率领八连士兵爬到各山寨小组,一个一个地找到孩子们,再扎竹筏把他们运出涨水的堰塞湖,一个一个背上岸,过山头,一直聚拢到南坡的临时抗震救护点。管吃管住,还管上课念课文。可老天不开晴,连天雨,都闲在帐篷里,逃难剩下的一点粮食眼见吃光了。这雨水,到处缺生机,人一闲,肚子准饿得慌。钟指导员算聪明,早晨率战友一起翻山越岭去山腰树丛中、湖畔峡谷崖石上,搜寻头几天运输机空投的降落伞。只要找到雪白绸缎的降落伞,就能逮到一袋袋外援的粮食。可是山雨一大,又出不去了,孩子们只得受冷闲坐,等飞机。钟指导员是军校大学生,他组织起孩子们,点着马灯,烧起土炉子,办起帐篷课堂,管他八岁、十岁、十三四岁,每天抽空朗诵课文,辅导男生女生上大课堂。笑声又起,歌声回荡在山峦中和竹林旁。

那一天,迷雾一点点散去,阳光急切地闪进山崖谷地。已经中午12时,终于传来飞机螺旋桨的隆隆回响,孩子们高喊,互相拥抱起来,有同学解下红领巾向天空使劲儿摇着。远远的右侧山腰里出现一个绿点、两个绿点,还有一个大绿点,徐徐飞来。钟指导员端着望远镜,十里村崖边上空卷起潮湿的旋风,先降落一架,又降落另一架,直升机舱门打开了,年轻的上尉一挥手,我和几个士兵背着孩子们急速地跑向停机坪。舷梯上,空军在拽,下面陆军在推,在这难忘一刻,我记下的孩子们的名字是:8岁的谢超、10岁的陈炜、10岁的王金枝、10岁的尹婷婷、12岁的王立、12岁的肖蓉、12岁的谢晓芳,还有15岁的王春梅和苏菊。

他们要去山外。政府接他们去新的学堂开始新的读书生活。

北川大地,何止让那么多堰塞湖告急!北川江山,何止让青片河、让白草河、让湔江河、让碧溪河、让通口河,再让涪江、安昌江告急呢!我看到的川西北崖谷的山燕儿、山鹰、白鹭、白鹤,都发出断断续续的求救声。踩着滑坡的肩膀,我义无反顾往里冲,那是仅存下的一点柔丝一般的,怀揣生者努力的希冀。希冀我快去见到无数座山脉里的爬起来的羌族部落孩子。我能想象,我脚下刀光剑影的决断,也一样是他们不屈的抗争、望断南飞雁的回眸。

桐麻村5组有个12岁的刘志杨,地震时,正在中心小学上语文课。他见到我,还不时摸着跌伤的脸,对我说:你看,叔叔,我脸上还疼呢!当时,吓死人了,教室像船一样摇晃得厉害,我就觉得马上会出事的,我猛地跳窗跑到二楼平台,冒出想法干脆自杀算了。正想着时,我人一下子就跳了下去……好久没爬起来。然后呢,然后,我身后又有三个同学也跟着跳了下来,我们以前从没跳过楼,头和脸全跌破流血了。我跳楼时,心里清清楚楚是地震来了,逃命也难逃。可是等我上山后,啥都模糊记不起来了,只记住了两个同学的名字。我逃到操场时,眼看地震震垮了东边的两座大山,山体滑落江中,江水忽地就被截成湖面了……

阴冷的太阳快要西坠,空中的运输机边飞边投下粮食,两个列兵跟着我沿江岸拍降落伞。突然,上等兵葛传江冲我喊:季老师,有人在喊你……我朝他指的方位寻找,一片麦地前的山岭上,急急地跑来一个很小的姑娘,她跑得晃晃悠悠,气喘吁吁:叔叔……叔叔……你是记者吧,我救了很多……她很执着地跑向我。我迎住她时,她几乎跌倒,被我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她拽着我过岭上时,还在望着前面的人影说,叔叔,叔叔,我救了幼儿园许多小朋友,是真的,是我救的,我讲的都是……她能急切地跑向我,是想叫我分享她谜一样的故事……

我随着她走。岭下,北边山谷夹一池江水,汪洋恣肆,远处湖岸线上只露出禹里小镇老街一溜尖尖屋角了;南山崖下,屼屼之势,是古时驿道。一个急转弯,窄窄的树荫下,她指那简陋塑料搭就的矮帐篷,抬头对我说:叔叔,到了,这是我妈妈和我的家……她又把一位妇女和一位中学生介绍给我,说这个人是我妈妈,那个人是我姐姐。她还告诉我,她叫尹可,现在已经6岁了。

我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崖下,沟沿,散落着几个孤岛似的临时帐篷,这是紫阳村一组的抗震棚,所谓帐篷是找来几块塑料布搭成的。一只火炉正冒着烟气,铁锅里的水已沸腾,近处竹簸里歪着一扎挂面。我问尹可的妈妈:粮食够吃吗?她低下头,瞅着炉火,说每天计算着,只够煮米粥喝,还要等飞机往下扔粮食。

当世界上所有的夜幕来临时,北川的山水在低语,北川的丛林在沉思。6岁的川娃子尹可,成为大山开裂后,我见到和采访到的上千北川灾民中最小的,也是眼睛最有神采、长得最叫人记住的小主人。

我还记得,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尹可,从姐姐那儿搬来一只小木椅,送给我坐,自己留下小马扎端坐着,等我正式采访她。见她刚才额头跑出了汗水,我把木椅转给她,把马扎换回来。当时,我戴着牛仔草帽,上穿一直没能换洗的英格兰飞人牌的枣红格的长袖水洗衫,下穿棕色棉布裤,登着系带磨面旧皮鞋。我俩身后,长着一片茂密的乔灌,有阔叶蕉,有山葡萄,有野蔷薇和一些不知名的落叶草。

她盯着我的眼睛,望了一下天空,说,叔叔,地震那天,午后,小朋友们都睡在靠江边的二楼睡房里。可是我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我只好找出我的画册翻看……可是,突然间呢,我看到房顶盖在晃荡,我还听到哗哗的,什么地方在响……然后,我就猛地,猛地坐起来,大声喊,快快起来哟!房子摇晃了,不要睡觉了,鬼快来了,同学们快起来,跑啊!我班上的女老师听见我喊叫,就一下子站起来,赶紧叫醒大家,一起往走廊外跑。可是,我呢,没有马上跑,还站在那儿,不停地高喊,同学们,快跟老师跑呀!魔鬼来了,房子快倒了,快跑向院坝去啊!

小姑娘缓了口气,正襟危坐地,继续冲我讲:叔叔,你说,其实呢,我也不晓得什么是地震呢,我只是害怕房子晃倒下,大家都砸在里面,我就一个劲儿地喊:鬼来了,房子要倒了,大家快跑院坝去啊!叔叔,你猜,房子在晃,我在喊,老师把小班、把中班、把大班的同学都抢救出来了。

尹可一直笑着和我讲话,上等兵葛传江拍下了我们采访的镜头。18岁的姐姐尹丹,也在听妹妹讲她地震时的传奇。我对尹可说:你真棒,了不起!这时,尹丹矜持地对我说,叔叔,妹妹讲述的,那天午后不睡觉,喊人快跑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这事,奇怪得简直就是一个谜!镇上的人,逃难的人,都传开了……

尹可妈妈,也向我证实了女儿立功的事。新芽幼儿园房子倒塌了,可是小朋友全提前跑出来了,没有一个受伤的。临走,八连两位上等兵,高高举起小尹可,说她是北川大山里的羌族小英雄!

太阳西落,湖水泛起波澜。我和战士还要赶夜路,去下一个野战救护站集合。离开尹可一家人时,我叫战士找出我包里两瓶水、压缩饼干和一罐八宝粥,递给小尹可。她抱着,高兴地跑向妈妈和姐姐。地震中,她家10位亲人都逃生出来,只是湖水淹了全乡,她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4

逃离的表情难看吗?

不停地逃离,比不停地痛苦,要珍贵!

汶川,北川,青川,平武,龙门山断裂带悠悠千里,把北川生生地,夹在中间喘息不得。我跑在崖边江边,就像一只饑渴的甲虫,也被压迫夹击着……

如果不是从秦岭西下,经汉江、嘉陵江,穿米仓山,过剑门关,进入江油、北川地界,我是看不见崖下,那些被落石砸中的、瘪巴巴趴窝的车辆横行霸道的。尤其是顺着湔江河左岸向上游跑,最叫我着急的是,几段大面积滑坡瘫在岸边。天已黑下,看着工兵的几台大推土机呼叫闪着灯光,在一铲一铲地,向江里推碎石,可是坡顶那无数的石片还在不停地堆积下来,而且越堆越多。这时无休止地停在崖边等待的危险,比掉进江里,似乎还可怕!前方有老乡背上孩子强行踏进滑坡冲刺……他们身影歪斜着,速度极快,就像山中扑火的飞蛾。有的人,冲了过去,还有的人,滑进江中。江水奔涌着,我把视线从旋涡收回岸上,看见滑坡稍有空隙,跑上跟警戒的武警商量,叫我们快些过去吧!同行的战士也说,记者有任务。

在推土机们刚歇下的空当,我们不顾生死,急速地冲了过去!

蜀道,本就难,闯关山,还陷于夜行!

……

望江村山娃子小李明,地震时,逃出倒塌的木楼。当年打反击战的“老山团”的兵,一进来,他就整一辆破摩托,跑上跑下,帮助兵哥们探路,运人,送吃的。见老人和孩子出山赶路,他笑着,立马搭一程,半分车脚钱不收。他人小机灵,盯上空投的油桶,找到了,他又去磨村乡干部,要到燃油,照样义务运送换防救灾的突击兵。

那夜推土机轰鸣,江岸十里烟尘蒙面。我跟他商量,我和战士急着赶路,追上西进的英雄好八连。他光着膀子,把兵哥送他的白毛巾扎在头上,笑说没得事的,兵叔(我穿迷彩军服),你有正事儿,咱一起冲……他又找到一少年伙伴推着到处乱响的摩托上来。

弯道坡下,一辆推土机在向前使劲儿轰鸣着,另一辆忙不迭地跟上,把剩下的石堆往江里推。那山坡像是个大漏斗,石片还是不停地朝下漏。此时,能觉察到余震袭来,耳边不时响起山体回荡出的隆隆声音。路上到处是开裂的地缝,一旦车轮卡进去,上面再塌方,那可就真惨到家了!

油门在嗡嗡地加大,我回头使劲儿摇晃右手竹竿上绑定的红绸丝带,向身后战士们打着跟上的旗语,他们左冲右突,贴着崖壁蹿动的样子,那么动人!

与李明告别时,我掏出钱谢他。他哪里肯要?我说,算叔给你油钱,收下吧!他推给我,说:这阵子,能吃饱肚子,我一直专给当兵的开车不收费。当兵的开进来,抗震救人,送学生出山上课,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

我很担心他和他的伙伴再跑夜路,说天亮再走吧。他笑说,没得事的,长在江边,我路熟呢!他俩走后,我很不安,好几天也没收到他的消息,心里好自责。他才16岁,开着破摩托,日夜穿行在江岸峡谷,怎不叫人惦记呢?!

没想到,他人神呢!等我快出川时的一天下午,山路雨中,刚走到唐家山上游禹里湖边,突然听到远处人群中有少年在冲我喊:兵叔——你去哪里……

是他,是小李明,他还活着!他还是那笑呵呵的模样,不见愁容,哪怕是再危险闯关,他逃跑的动作,也不难看!而是迅速,好看!叫人记住他是北川的后人!

北川,在我十年的回忆里隐隐地冒出无数的痛。对所有生死的回忆,都让人想起陌生的眼睛、面庞和泪痕。而盼望孩子们活着回家,是我看见大人们唯一不变的表情。

大山摇晃时,北川县城边的曲山小学五年二班47名同学正在观看英语教学片。突然,周云老师感觉,地在滚震……她刚喊出“不好”,二楼就开始摇摆起来了。12岁的席珍秒同学见到我时,脸上仍然露出伤感的茫然。她对我说,当时就觉得身体在往下沉,我想向外跑,房子倒塌,楼梯断了,有同学被压在下面,周老师回去拉学生,被砸倒,同学都逃出来了,她头部受重伤。全校12个班的500多个学生,大部分被埋失踪,三年级只逃出来几个学生,四年三班只剩8个学生还活着。最叫我难过的是,60多个老师,只剩下13个老师活着。还有,比我小的一、二、三年级,我更不敢去想,他们……只逃出来几个同学。小姑娘向我讲述时,不愿意看我,眼睛总转向远处。

北川擂鼓小学靠近山坡上。

我是很偶然遇到五年三班桂凤玲同学。她爽快地对我说,我高兴的是,地震时,全校1000多同学大都跑了出来,我伤心的是,有8个小同学牺牲了。她说出牺牲的词句时,表情极为严肃痛心。她说,当时正在上课,突然,听见高晓红老师问我们,刚才是不是觉得地震了?转眼间,立刻有尖叫声,高老师高喊,同学们,快向外跑!我就跟着向外跑……当时吓坏了,天花板在掉,楼梯也塌了,有同学机灵,顺着墙体瓷砖朝下滑,大家非常勇敢,2分钟逃离,我班54个同学,只有王琦牺牲了。她一直在用“牺牲”这个词,她的伙伴何佳同学,也用这个词。这个词,叫我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感受。

刘婷,12岁,左脸伤口还没长好。我看见,政府给她编制的灾民胸卡号是4105793,她就读擂鼓苏保村小学五年级,学校不分高低年级,混合教学。她告诉我,当时刚上语文课,张晓梅老师正讲解考试卷子,房子就开始晃动。她大喊,同学们快跑啊!房子倒了,学校200多学生,有5个被砸在下面,后来拖出两个女生、一个男生,都没能活。刘婷摸着脸上的伤,说我心里比较难过,当时前面同学跑到平台走廊,楼梯震断了,我脚也受伤了,后面同学上来拽我,我跑不动。这时楼梯全部垮掉,我回头找我好朋友王森燕,也没找到,我急哭了。她才11岁,学习成绩好,是我最要好的同学。我学习一般,她经常辅导我功课,给我示范解题。可是当老师扒到她,抬她到操场躺着,已经没希望救她了……

龙门山断裂带,一路开裂辐射到北川,我是看着飞机的穿梭,跟着部队奔驰的脚步,听着余震滑坡的隆隆回荡声,穿越唐家山向西,过漩坪、过禹里、过墩上、过坝底、过马槽、过白什,再到达北川最西边的青片乡。之后再折向北,到桃龙藏乡、到小坝、到片口,再折转开坪向东,再绕江油向北,跑到滑坡最重、埋人最多的陈家坝乡。所有的路没有不掉石头的,所有的断崖没有不冒烟的,所有的江河边不是窄窄的!24个乡镇,从沟谷到山坳,从山腰到崖边,从河岸到山顶,村村落落的大人孩子,只要逃了出来,路上碰见他们,我就把收集攒下的水、压缩饼干和罐头,分给妇女和孩子。想起我五进五出他们的中心城区——北川县城,想起我所有见过的孩子们闪亮的眼神,以及淌过雨水汗水泪水的面庞上的紧张和疑惑,我还能做什么呢?

怀揣悲悯。

中午12时,太阳烤人。我找到席珍秒同学的班主任李蓉时,她正在安慰身边的几个学生。短发下,她很弱的樣子,讲话顿挫着,一字一句,还那么亲切。她慢慢地告诉我,当时她正在班上和同学一起看红领巾教学片,突然就感觉房子摇晃起来, 她高喊:同学们,地震了,快跑啊! 她离门口不远,看见同学在跑,顷刻间,她被地震波气浪抛到操场上, 她记得身边有三个孩子被甩得老远,看见他们时,他们趴在地上许久没有起来。她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有个女生叫张恬恬,本来已经跑出来了,她又返回去找书包,被楼板砸在里面,没人救得了她。

我俩低声交流时,她左边穿红衣服的女生一直沉默不语,李老师用手搂抱着她。她俩周围聚集的几个同学,一直在打听其他老师和同学下落。李老师还告诉我,说新校区是重建的,一层楼没全部陷入地下,不像老校区西区,房子整个抖起来,然后又被翻扣下去!你想呀,那场面,能有多少老师和孩子活下来呢?

我问她家情况怎样,她说,挺惨的,几个表弟堂弟在一年级和幼儿班的5个孩子遇难了。还有,在西校区有个教一年级数学的姐姐,为和怀孕八个月的班主任任昌翠一起帮助学生,没有离开教室。她俩都牺牲了。

再次听到有大人说出的“牺牲”一词,我悲壮得半天愣着,没有语言。“牺牲”在北川这里,原来是个多么准确的词啊!

5

我也在与北川对决和赌命。一次次的。

峡谷已是傍晚5时多,密布的乌云下,冷飕飕的山雨,从周围刮下来,我忽然觉得,山野茫茫,这峡谷里就我一个外省人,我能走出去吗?我跌跌撞撞走到一个无名高地南坡的草丛中,抬头却见两山相挟,更大的一条山涧横斜在眼前,我真弄不懂,讨厌的余震,怎么会搞成这样一条叫人不敢去想的大断裂谷呢?说实在,我当时摸索着,不敢朝左前方看,好像一睁眼,我又要掉进去似的……我小心地弯腰走近断崖,发现这是地球板块地下运动、碰撞、摩擦后,又遇上了山水冲击造成的。我控制着情绪,有意歇一会儿,开始目测,看那100多米宽、近200米深、长达600米的大峡谷,从左至右,一直向上开裂到另一个山腰间;而山峰顶上豁口处,除有巨石外,还正往下面不停地淌着裹挟着石片、碎泥浆和断树根的泥石流……

寂静中,我很孤单,浑身无力。我用手一下一下地,抹着脸颊的雨水,拄着树棍,一步步挪着身体。泥浆里闪烁银亮的水泊,全是碎石浆,浆比石多,呈旋涡状,树枝和树根很少。庆幸的是,我所要找的,竟被我发现了:泥浆里有石头露在外面。头两步,虽然莽撞些,但踩到了孤单的几块露出尖部的石头,我学着燕子叼水而飞……可就是这样,我还是随着石头陷了进去。也记不清当时是左腿还是右腿先陷,反正是陷入的感受,四面八方的碎石片和泥浆围紧了肉体,好像是混凝土与钢筋的关系。我冷静而拼命地挣扎,陷进一条腿,拔出另一条腿,再陷一条腿,再拼命拔出来,同时弯腰向前倾斜,分散身体重心。天!终于踩上几条树枝或石头,感觉浮力固定,可没待暗自安慰自己,转眼间又往下沉降,头发根向上直竖!山顶上不停地重新淌下碎石浆,我眼看它离我陷入的距离不到300米。300米,成为一段柔软的黄色地狱!我一点点挤奶般地拔出腿,万幸的是,我一直没有丢掉手里拄着的树棍,我用它钩住远处的另一条长树根到身边,死死地抓住这根求生稻草,好久喘着气,眼泪也流出来,无比狼狈地翻身上去,上到岸边……

我拍摄的所有抗震胶片和带伤记下的几十万字震区采访笔记,终于保住了。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我能听到两腿泥浆碰撞摩擦的响声,也能听见身后发出落石的声音。我没胆量回头去看,也失去了最应该拍下断谷泥石流的勇气。无比遗憾,这是我拍摄的上千张图片中唯一漏掉的重震区的泥石流实景。

江河之上,必能看见断桥。断桥之下,也必能看见生死时速,有人拼力前游!

一位上校从帐篷内跑出来,急促地吹响军哨,女救护兵从四处涌上来,他急念手里的命令:急救队三分钟准备,赶去城南河滩上等飞机进山,又有伤员和孩子们被找到……

我收紧相机包,跑上前朝上校说:报告上校,我是东北来的作家志愿者,算我一个,我自愿参加你们的队伍!他看一眼我胸前的黄绿色证件,竟同意了我的请求。每个人,风一样迅捷,紧张严肃的神情,真像河对岸是战场。军车轰鸣着,累得像是喘不过气来,急救兵背着仪器物资鱼贯而至,拥挤沉闷的后车厢,空气凝固着,没有话语,只有心跳加剧的冷峻,还有感觉到山峦在抖动。我们被运向城南……

桥体凸起并断开错位,车上不去,我们下车急切向前跑着,水几乎断流,河南草滩下已经轰隆隆盘旋降下一架军机。另一架,也从山头上滚滚而来。桥南的桥头断沉了,此时南山还冒着滑坡的烟尘,乱石作响,跑过去也下不到河滩。我转身向上校报告了前方的险情,军哨又响起,他命令急救队员停止前进。他朝滑坡带观察后,又望向河滩。我指着北岸桥头下一片房顶,说大家可以返回去从那里手拉手下到坡岸,再?水过河。上校右手一挥,我们飞身往回跑。另一架直升机此时也停在下游的滩地上,螺旋桨卷起的大风吹得滩草一涌一涌地翻滚着,飞行员向桥上招手示意。女兵们很了不起,从歪倒的楼群废墟上攀附着,下到立陡的河床下,并开始手拉手涉水过河。有几个身影弯腰接近了直升机,我贴在桥栏边拉长焦距,为她们拍照记录这难忘时刻时,她们已经上了两架直升机。飞机旋转拉升,离开河谷的回荡声响彻在天空。

我和上校上车时,断桥四周又传出山体震动的回音,還伴有女生的喊叫。我望去,从桥南下来一个女孩子,后面跟着几个受伤的乡民。她跑不动,坐在瓦砾间。我向上校说:你看,有人跑不动了,带上他们出城吧!上校下车再次吹响军哨,挥动着手臂,迎向前方……

北川,是这次龙门山断裂带遭灾最重的震区。而陈家坝又是北川以北受难最惨痛的乡域。断桥的这边,以整片山体倾塌陷落的方式,使好几个村寨和好几个队组被掩埋消失了。而断桥那边学校、幼儿园的孩子,纷纷倒下,被压在楼板洞隙内……

工兵的抢险车像一匹匹疲劳过度的战马,头上闪着杏黄与冰蓝的顶灯驶出营地,那黄鱼般的车斗里工兵头盔上的军徽散发着希望的光泽。我扔下吃了几口面条的碗,飞奔追上他们翻上汽车,急匆匆闯入满身伤痕的陈家坝。

我看到通往乡里的断桥时,它已经四分五裂。拱桥断得凄惨,东岸只残留着探出去的孤臂的栏杆斜吊在太阳下,桥拱梁已不知去向,西岸桥头堆积裸露的石头,断桥后面有一片小树林,林的左侧有菜地和油菜花。再后面,几座突兀的红楼白楼挺在河西没有倒下。

记得,我是顺着河水向西北方向唯一的公路朝陈家坝集镇走去的。走到七拱桥还剩下三拱的断桥这边,我看到了云雾里的街镇被震得七扭八歪。而断桥下面的一个场坝上,士兵们搜索发现了几个被砸倒没能跑出去的幼儿园的孩子。当时想找到被埋的活着的人,没有找到。突然,一个女人的呼救声传出来,原来一座三层楼下沉,第三层,变成了一层,露在外边的楼板下压着两个人。还听到了婴儿的啼声。士兵们用锹镐一点点地挖,不敢动作大,担心引发二次坍塌。士兵用绳子把几瓶奶液绑在树枝上,再慢慢地穿过楼板伸向母亲的嘴边,母亲补充体能后,再喂婴儿……哭声停住了。大家奋力砸断钢筋,挖掘搬运石方。一上午汗水没有白费,中午12时终于救出那母女俩时,我看见,那十个月大的婴儿,刚刚长出两颗嫩牙……废墟上响起了激动的欢呼声。

25岁的中尉军医陈龙杰对我说,简直是奇迹!我接过温热的孩子,检查发现,她没受到损伤,看她那么乖的样子,我泪水溢了出来。

十年一梦,梦断肠。十年来,我被汶川以北的北川刺痛了双目;而北川以北的陈家坝,又扯着我十年梦幻不迭。

我从北川中学撤离的山路上,见到了那意想不到的香水湖畔男孩的眼睛;我见到了意想不到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班男生勇敢而委屈的哭泣;我见到了千回百转了好些天没有任何回复消息的寻人布告,以及失联姑娘的羌族母亲低垂无泪的眼睛,我不知不觉中,成为他们中间寻觅的一员。此后的十年,我这个外省人,好比北川出远门的亲戚,在电影胶片般静默的黑夜的幕布前,感知那些羌人、藏人和汉人的伤口。时光匆匆,风雨流年,我与北川,相互舔平着十年流转留下的冰冷的痂痕……无疑,陈家坝山之倾斜,我涂抹了十年,也校正不了它的灰暗。

仅是我知道的,初级中学初二四班,震前六个月,因校舍危房改造,临时借用学校对门的乡政府会议室上课。哪里会想到,这暂借的课堂全塌了下来,全班54名尖子生没一人跑出来。

红砖房教师宿舍垮成一片瓦砾,救人时,清理找出一男两女3位老师……一共牺牲了5位老师。

山上13个村寨、69个组社,被大面积滑坡整体埋下了。桂溪的一个社区40户,有80人被埋,大竹村一社区80人和四桦村6组40人被埋。太红村李家湾人全部失踪。

全乡928人被埋,200人失踪,51名学生遇难。有的村、寨、社、组,绝门绝户,没有任何人气了,连狗都哑巴了。

好消息,也是有的。还记得,刚进到断桥下,那个四层楼的私立甘露幼儿园,早已人去楼空。原来地震的刹那间,甘露的4位教师立刻把惊吓的孩子们拢到一起,有序逃生,保住了大量孩子。当时士兵没找到活着的孩子,是因为他们被教师们早抢运出去,交给了活着赶来的孩子家长。

有人说,大震前,孩子们是向阳花,都快乐;大震后,都变得紫薇般金贵!

6

我在废墟上寻找传说中的世界上最小的抗震者——小一班的小朋友时,我无比相信,上帝幽蓝的目光也在看着我行走的方式的虔诚。这是否说明,上帝在遥远之处,已发现并被我如此弱小的同胞的勇气和智慧感染了呢?而我在那个霏霏细中相遇那个传奇小英雄时,虽然事件已然过去些日子,可他躲在年轻母亲身后哭泣着,叫我开始担心起他是被大震吓成这个消极难抑的状态了。可惜我错了,完全想错了。

我真奇了怪,也似乎没想通,当时逃跑时他竟没听班主任老师的劝阻,猛转头,跳了下去。他倘若听从了老师的话,没有那纵身一跳,那一切又会怎样呢?我还会在雨水中不理解他为什么在旗杆下那样难过地哭泣吗?

过了一条江,穿过湿漉漉的槐树林,岗上新翻的土香浓郁的土坡上立有一排排崭新的蓝白色塑钢活动板房。灰蓝的云雨中,这是新建成的过渡性的北川黄江中学新校区开学的第一天,第一天,要把大震后任家坪、通口、双潭的四面八方散落的各年级中小学生围拢回来,重新恢复上课的生气。这新雨水、新鼓点、新国旗、新书包和这新红领巾……将一起记录下孩子们新的朗朗读书声。

迷茫的雨滴沙沙地淋着孩子们可爱的脸颊,整齐的队伍静静地站在斜长的岗坡下等着上级什么人。这时,我注意到,一位瘦弱年轻的妇女手里领着的胖乎乎的小男孩一直在升旗的旗坛下小声哭着。头天晚上与我交谈过的北川中学逃出来的李瑶穿梭到我跟前,指着那还哭的男孩说,季叔叔,你要找的小孩就是他……

我没有任何犹豫,拨开人群,快步走上去,抱起了他。我此刻最想搞明白的是,今天新开学,而他为什么哭声不止?7岁的他躲回妈妈怀里,他依然有些紧张,他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后来,他终于在妈妈的保护下告诉我,他入少先队的年级有四个班级,他们班上有47名来自北川各乡村的同学。房子开始晃动时,包括他班上逃出的5个同学,全年级共逃出6个同学……妈妈一直抱着安慰着他不哭。她笑着对我说,地震后她到处寻找他,泪水流成了河。第三天,14日上午9点钟,她在路上碰见毛坝的在北川高一念书的李杨,李杨激动地告诉她说:你儿子跳楼跑了出来! 她当时惊喜得半天讲不出话,只顾着边跑边抹泪水。她一直跑,到处打听孩子在什么地方。直到5月18日, 在绵阳市绵新路18号的福利院帐篷里, 她发现了脸上有伤的儿子, 她看着他好久,他哭, 她也哭,他们抱着一起哭……后来他睡着了。儿子是13日被解放军救到九州体育馆的。我终于试探着问他,今天背上新书包,为什么不开心一直哭呢?他抬头看着我,半天才低声说,人家都有新校服上学,为什么不发给我呢?我没有新校服穿,他们就不允许我进课堂上课……

他们已经从悲剧之门逃生出来,那怎么能让幼小的心灵还承受这小事引出的不应有的损伤呢?生活的本质,是爱苏醒了,我们才苏醒了啊……我立即找到学校的尹老师,把孩子和他妈妈交给她来协调。我说,今天是震后新学校开学第一天,不能因校服问题,叫孩子们第一天就伤心。请您想法子发给进不了课堂的孩子新校服。

是的,地震时,班里正上课。大地震摇晃着教室,老师叫孩子们快躲藏到自己的课桌下。可是他竟没有听从老师的指挥,他本能地第一个跑过窗台,再跳下楼去,他身后又跟着跳出来4个同学。他们都受了伤,可全班只剩下他们5个人活着。5个人,后来在九州体育馆,见到了从首都北京飞来的共和国总理,温总理怜爱地搂住了5个幼弱受伤的身体沉默着。5个川娃子,都是绵阳北川曲山小学一年二班的学生。而我找到的在黄江新校区国旗下一直哭泣的这个男孩,名字叫庞海涛。

他和4个小伙伴都出生在黄江村。

黄江村离香水湖畔不太远,夕阳下四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黄色的愁楚。这样的思绪,不时伴随我穿过十年的朝朝暮暮。我又想起伤痛的北川中学高一文科10班的李同学,当时跳楼逃生后,他哭着返回抢挖班上伙伴的痛苦表情……

黄昏已尽,空落落的一个村小学,除了士兵帐篷里传来疲倦的呼吸声,李同学的眼睛一直处于惶恐中,尽管我小心有意地转移分散着他已承受的天地之痛,但依然拨不去他眼帘前那层灰暗迷惘的雾水。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他轻微的叙说……

地震那一刻,四周发出隆隆怪叫,我只看见前面有光闪,五层教学楼,下陷成三层,气浪冲天,满目灰烟。我像掉进一个绝望之城。等我慢慢爬起,扶着黑板走到门口,看到走廊平台有个扭歪的缺口,我刚想跳下去,低头看见高二9班马翠兰躺在护栏边上,我双手抱头冲过去,喊她的名字,听见喊声,她爬起来,我拉住她一起跳了下去,身后又有两个女生也跟着跳了下来。我没觉得脚太疼,那时已经不知道什么了,后来才发现我的手紧紧拽着马翠兰的手臂,她倒在地上。回头看时,教学楼已经全部垮塌,狼烟一片。我把马翠兰搬到花台里时,转头看见对面高二三班教学楼下陷了两层,剩下地面三层的许多同学跳出来纷纷跑向操場。我也跑向操场,碰见班上我的好朋友王怀玉坐在台阶上哭,我喊他的名字,他说他是和另一位女生一起爬出来的。我马上问他,另一个好朋友史玲燕跑出来没有?王怀玉继续哭着说,还没见到她人呢。我转身又问跑出来的王亮,看到史玲燕没有?当听他说她被压在下面时,我拉上他一同跑向没有全陷下的她的教室,她教室下沉后只露出窗户,周围堆满砖瓦碎石,我们踩着余震围上去,大声喊史玲燕的名字,这时听见下面传出敲击楼板和喊叫救命的哭声。下面有30人左右,我们喊她,她在下面被压处也有回音。这时许多人开始了救助,我也用力地挖水泥楼板,下面露出的钢筋,网住了她和另外两个高二四班的女生,她们的腿被压住,出不来。从这黑色的下午,到晚上,余震像风潮扫过,就没停下。大人们在天黑前赶到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史玲燕她们被困在楼体废墟下面出不来……

他继续躲避我的眼睛,说,到晚上8点多,宫月同学第一个被大人挖出来,奇迹般没有受大伤,她的位置在她们前面,她们保护了她。不知过了多久,史玲燕被救出来了。再后来,魏敏也被救出来,救她最难,腿被压住出不来,不得不截掉一节小腿。我一直很后悔,没有亲手救出她俩,我当时就是绝望手里没有工具拆开钢筋网。后来我去找医生,说有同学被救出来了,那医生冲上去了。史玲燕被转到外省治伤,我与她通电话,她心情好多了。后来她回到家乡医院康复,半个月内,我去看她两次。

说到学校老师的损失,他轻声说,我记得,全校有50多名老师,我班主任盛期荣老师不在了。一同不在和失踪的师生有1200多人。

他叫李瑶。

关于袁启会的失踪,或者牺牲,我无法说清楚我为何会变得如此脆弱。我曾无数次问自己,那个17岁的女孩子在哪里呢?我也无限地遐想过,如果大地不抖,山巅不断裂,那无数17岁的孩子的世界又该是怎样?当年如果不跑过一条小河,不闯过一片竹林,遇见了她家山坳里的木楼,我还会一直想象她许多可能的未来吗……她或许成长为一名教师、一名女飞行员,或者成为一名医生、一名科研学者,都有无限可能。可是——

开始,我总下意识地猜想,她长得一定像她妈妈。我见过她端庄不语的妈妈,觉得她会和妈妈一样透着羌族女人的秀美。而她还是一个17岁的少女。当然也许她更多会长得像清瘦的爸爸,质朴而沉稳,不喜欢讲话。可不论怎样,匆匆十年,只要我在街上在学校门前,在冰雪的路上,遇到女学生,我总会回避着什么,一种想象中的难过,不曾消失过。

还记得,从白什乡往马槽乡赶路,穿过一个铁索桥,河对岸山坡上,几位乡民沉默地在窄地里劳作。他们没有什么表情,一切沉寂无声。从地边走过,有人看了我一眼,再无动作,照旧翻着土里的白薯。他们安静的眼神叫我吃惊。因为在我找到17岁少女父母之前的河岸边,这和平村4组刘家女儿刘光英,也在北川中学瓦砾中失踪多日,没有音信。大人们出山去找过孩子,可是落泪而归。已经六月柳絮飞,他们知道再去找也没有希望,于是只能回到自家田地里重复着往昔的生计,用劳作代替无望和伤愁。我想,这样的相思苦恋,在多少北川学生家庭发生着呢?

逆着小河向上走,过一片竹林,没有路可走了,院坝上响起几声土狗叫。木楼坐北朝南,样子古旧好看。堂屋门阶上,年轻母亲和婆婆正静坐在那里,见到我,她们平静起身,拿过木凳递给我坐。阿婆沉思状,双手捂着膝盖。少女的母亲不作声,低头看着地下,两只手握着,又分开,再叠加活动着手指。她就一直没有动,眼睛暮如重尘。

余后几年,我回过绵阳回过北川,旅途熙熙攘攘,我几次遇见过与少女母亲相像的羌族妇女,真以为是她。可定神细看,相似,又不是。不知我是在找她母亲还是在找母亲的女儿。

当时第一次坐在羌人门口沉默着,我不敢多看少女袁启会的父母和奶奶,我努力告诫自己,不要涉及孩子的话题。直到走时,我半句没吭,就像落入死海的胡杨叶片。少女的奶奶平淡安静,而母亲毕竟不同,她想哭,哭不出来。少女的奶奶叫王泽珍,她告诉我,羌族几代人居住这河边上,生活安定自足。17岁的袁启会是家中的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念初一的弟弟。姐姐找不到了,弟弟还在。地震后,父亲一人翻山两天,去北川去绵阳城里寻找女儿五天。五天像一个长梦,他吃睡全忘记,出着汗,赶着路,夜间冷着身,拼命向前走,找一个个人群,问无数活着的学生。可是女儿高一年级的多层楼房全部震倒垮塌,10个班的同学,震后失联、受伤,回拢到新校区的还剩6个班同学。而失踪少女袁启会们,再没有任何回音。父亲平缓地告诉我,女儿文静懂事,学习好,每次年级考试,她成绩都排在前两名。老师改判试卷,也经常找她参加。可是,可是她秀丽的身影又在哪里呢?木楼旁,小河边,竹林里,我无数次幻想着她的出现……她的笑声不见了,母亲的笑声还会有吗?

少女父亲与母亲是同村同组同族,1991年正月初四结婚,同年冬天生下女儿。我看到木楼后面有几分坡地,种点玉米,养几头家猪,供孩子读书,五口之家自足而紧巴。他们盼望女儿考上大学,出去工作,再帮衬小弟读书考学。临走,我还是发现少女母亲默默流出泪水。起身时,我掏出藏好的一点被雨淋过的钱,悄悄递给那低头的母亲,匆匆离开了。

我还要往阿坝藏族自治州雪山下的北川最西边的青片乡赶路。

7

十年,有多少风雪寒潮从震后的山川大地,刮向还在疗伤的羌人的心里?十年,一个人,要数过多少残星晓月,打马向前奔着?那被别人一闪闪地、在稍有安宁的日子里挂记着的,而他个人又不知道,只管仰天向前走。数不清的晨光、雨夜,被他踏着顶着抛远了,他生命的律动为何会把朋友扯得那么远又那么近呢?

当年五月那黯淡无光的日子,当我翻过最后一座山脊,跑向坡下玉米地漩坪灾民救护点时,我看见一位瘦干平头的青年在和战士们向上跑着……一架飞机把几个刚刚找到的孩子运出大山。他冲我微笑的一瞬,哪怕当时觉察不深刻,但很快在回忆时发现了他眼神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出的茫然。36岁,对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不可预知的期待和憧憬,可他此时只能把自己一切无法排遣的沉重,强制地掩藏在心底。

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妻子没了,唯一的孩子也没有了。虽然这世界没人马上能去告诉他真相,但一切都宁静没有消息,他还有什么盼头吗?

张康奇,當年的乡党委书记。

十年来,我有多少长梦,对他就有多少闪过的想象和等待。等待,在无比寂寥中企盼他有什么快乐的回音。遗憾,他没有,我失望。他在雪后的山崖路上,依然如常延伸着他沉静内心里唯一坚守的奋然行走的姿态,就像当年他挽高裤角、光着单薄的膀子、拄着竹竿、抱过竹筏的孩子们上岸……他和干部背娃子爬山的回忆,我珍藏了好久好久……

那些夜里,他一次次打更巡夜;白日,降落伞投下,挂在崖上树上,他和战士们一起钻山寻找。食物干粮,他管制紧紧的,每一次发放,都必须均等公平,绝不乱来。他对干部说,路不通,空投有限,但只要管好粮草,百姓不断粮,这日子就能一天天挺着挨着有希望。我看到,临时的门板粮仓,锁得紧紧的,有他盖章批条,才可发放。

那时,他对干部狠,对自己更狠。出山汇报工作之外,他半步没离开山冈玉米地。最危急最艰难时刻,有人想走,要出山,军心被动摇。他急了,光着膀子,抽出绑在小腿下的防蛇匕首,往桌子上一插,说谁走谁是逃兵,反正我不走!谁见我先走,先绑了我!

全乡救灾找人,没丢一个孩子,没发生一起骚乱,更没饿死一个老人。

我知道他自律得狠。但十年后见面,他还是那个瘦弱的硬骨头,心里没有自己。公事,还是那么忙碌,吃饭,他要自己掏钱。我了解他也依了他。我记得多年前有一次,他问我,抗震的照片你还有吗,给我留一些。我马上答复,保留的千张照片会留着,带给你。我听出,他主动找我的声音在变化,变得生机,有了希望。我默念,他会有新家,有自己新的女人吧?当然也可能生养了新的北川后生。十年,我怎会不为他着想新生活的到来呢?

我听到了新的笑声,很不易;那双清澈的眼睛,真实得可亲。

8

十年后的2018年,从腊月十三到正月初三,我从东北跑进靠近阿坝雪山的青片乡茶湾村木楼,过了一个羌族的年。出山后,我来到与新北川中学一路之隔的常乐路上。

我去新北川中学找到了当年6岁的小英雄、现已念高一的尹可同学。她穿着浅白色羽绒服,留着齐耳的学生发,见到我,惊讶得不停地笑着。我们在一个小桥边的香樟树下聊着。她说还记得当时我离开她家路边地震棚时,留给她的八宝粥和压缩饼干。我把当年拍她和姐姐尹丹的照片拿给她时,她站在树下一直地捧在手里看。第二天,我见到了她还是那么文静害羞的姐姐,而且已经生了两个娃,大的6岁,小的刚满3个月。我先后见到了她的父母,还在禹里老街,生活比过去多了许多色彩,正准备贷款帮大女儿买新北川的房子。

我不能不说,十年岁月新图画,而生活真实地写在他们脸上的,不仅是白发丛生后的苍老,还有他们为人父母的艰辛换来的对生存的每一天的抗争与解读。世界便由此变得更大更深。而他们心之向往的美好,也正改变着我们对生命存在的怜悯的沉思。生命不在于结局的高贵是什么,而是对平凡注目的永恒。没有必要去刻画什么生命歌谣等级的定位,活着,已经够了!

我赶到香江湖畔看望庞海涛父母,能感受到他们对生活的满足。小海涛已经17岁,念新北川中学高二。我一直记得当时他被吓坏的样子。他父亲说,十年了,当时那个阴影在他身上还没完全消失。他少言内向,功课好,但缺少活泼。当天下午,从山里返回北川中学,我找到了他。他沉稳俊朗,安静地与我聊着他将要考大学的理想。声音依然很轻,安静得像沙洲上的一潭湖水……

这世界充满许多奇遇。峥嵘岁月,十年前的沉夜,少年摩托手李明拉我闯险就算一个奇缘。哪承想,过年前在禹里老街竟突然地遭遇他,而且他敞着怀,头发蓬乱,风尘仆仆的样子。如今他娶妻生子,担起一个独生子的重担。我问他,父母都好吧?他又笑,说还行,山里人只知道干活。

他带我穿过老街,去小学校见他小班的儿子,竟没有找到。他忙得儿子来没来上课竟不知道。他自语道,莫法,咋子会没来呢?正说着,上课铃声响起,一个团脸白皮肤漂亮的小男孩从校门口旁边的小窄门挤了进来,眼眶里衔着泪。李明转身拍着他头,说你怎么才来呢,快叫爷爷。孩子刚4岁,边哭边告诉我,他叫啥名字,在哪个班级。我记得随身小包里还有一块糖果,赶忙掏出递到他小手里。他向我点头,说谢谢爷爷给我糖。我抱起他走向小二班,把他交给女班主任。

当晚,我一个人在江边散步,李明打来一个电话,说谢谢我给孩子的红包那么大。我说,一点心意。他说,那你啥时候还来,想给你带点自己家熏的腊肠回北京。他一直以为我在北京,因为我普通话讲得好。

其实,这次进川,我下车第二天去北川最先找到的是当年16岁的少年、现已为人父的李瑶。那天是周日,太阳快落安昌河西岸,他急匆匆从另一个区人保勘察理赔现场赶回到河东岸一个安静的茶楼。一见面,他先开了口,说叔叔,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少年长大了,如春风拂面,给我一种阳光和成熟的感觉。他扶了一下眼镜,递我一支香烟,一直乐呵呵的样子。他早已走出十年前那个黑五月的暗影,在努力地为人保公司奔忙工作着。

他的父母都安好,同住新北川县城,自己小家与父母住的小区不远。妻子是他少年同窗,我見到了她,一位笑意盈盈、大方开朗的女性。他们的小女儿还抱在怀里,圆圆粉红的小脸蛋与我相拥贴脸时,她那么小,还噘嘴亲了我一口。这大方的一口,把陪同的李指导员一家人全逗笑了。

赶到白什乡小学,已近中午时分。我们主要来找袁启会的妈妈后来生养的小妹妹。大铁门还没开,远远听到摩托声。一位中年男人摘下帽子,冲我笑。我快步上前抱住了车上的他,他说还记得我当年的样子。他比十年前稍稍健壮了,表情里藏着健康的希望。

这所学校,我十年前来过,房子是白色的。新校漂亮多了。我无比高兴地想象近年来袁家新生活的气象。教室开着门,几个学生还在答试卷,孟老师在讲台上指向一个穿红衣服的女生,示意我和她爸爸,她还在写答案。终于,小女孩交卷出来了。她人机灵,蹦蹦跳跳,眼睛长得像妈妈一样好看。当她扯住爸爸的胳膊向家走时,我想,这山这水,这校园,滋养了她怎样的憧憬呢?

从乡上,向西,向左拐,过河,再沿石头路向山上跑,窄窄的悬崖路,我没让小女孩骑摩托后面,拉住她的小手上了越野车,让市委组织部陈燕阿姨抱着她。她奇怪地看我的那种明亮眼神,突然叫我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喜。我不可能知道她牺牲了的姐姐长的模样。十年,她母亲低垂的样子,总会勾起我对她姐姐的猜想……而这一刻,我又怎能不联想起小女孩与那个落寂天涯无踪影的姐姐的相似之处呢?或许这些年天各一方,我对这个家庭的惦记,此刻,正是由这个坐在我身旁的7岁羌族小女孩传达给我什么了吗?

十年后再走近木楼,土狗依然向外人一声一声地叫着。我却不知,今日之叫,与往昔之叫,还是不是同一条狗?叫声不大,显得温和。主人呵了它之后,它蔫蔫地走向竹林了。竹林茂盛而挺拔,遮住了雪后的云朵。

女主人听说我要来,匆忙准备了一桌自家肉菜,我感动羌族同胞的淳朴热情。我心里最没想到的是,十年前短暂见了阿婆一面,她老人家竟还记得我来过木楼,坐在哪个位置……马上80岁的人,她记忆那么清晰,眼睛那么清亮,讲话那么有力氣,简直又是一个奇迹!因为我还一直担心,她古稀之年,无声无息地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长孙女,崖坡之险,命运之暗,会不会使她挺不住而倒下呢?

我激动地抱住她,感谢她还记得我这个外省人。拥抱着她时,我溢出两代之间的幸福感。我被她感染着,觉得她就是身旁高山上的墨绿水柳杉,生机而挺拔,带给我力量。

女主人不简单。洗泪伴随老人度过十年伤怀岁月,如今,她和邻家姐妹在宽大的后厨房忙碌着,真心留我们吃她们亲手烧的羌族饭菜。她,没怎么变,依然文静端庄。

也奇怪,原想这次能找到她长女上学时的照片来看看。可我被小女孩的欢乐样子吸引着,直到离开后才想起什么。又想,不看也罢。不看到她的样子,也许会给以后生活留下一点遐想的空间。毕竟,小妹妹开始长大。而她,远远的还活着!

生命不倒,还是十年前的张康奇。我电话告诉他,我回来看北川的孩子们,他稍微一顿,问我,季老师你在哪儿,我去接你。他是我回访的唯一的一起战斗的成年人。这一次十年的跨越,他总该给了朋友一些新鲜的记忆。这记忆比十年前,可能叫人安然舒朗起来。

他陪我一起爬上了茶马古道山顶上他少年放牛、背柴、读书的老宅院坝。玉米地秸秆还挂着头年秋上的玉米棒穗,黄灿灿的。他剥下一个,对我笑着,说小时候上学,能吃到这玉米做的馍,就很高兴了。那时家里穷,我和哥姐们不去田里帮助爸妈做事情,那冬天就没有的吃。学费,是用红薯、用粮食去换。不过,家里开荒种地,收成样数多,我家五兄妹从不饿肚子。

老屋宅,兀立在山顶腰下的一处缓坡上,一个木楼斑驳泛黄,左边,对面的青瓦房早已封尘烟气,四周安静得很。他打开每栋房子,默默地看着,回忆大地震前的所有乡间快乐与跋涉。

夜晚,我们在他故乡广场的河边散步,他当初想考医专,原就为回乡做医生,为乡亲们诊伤治病。后来考了干部当了镇领导,所有的回报乡亲的冲动,促使他在大地震后时表现得那么优秀!

向靠近阿坝雪山脚下最远的青片乡茶湾村赶路,我去那里,将要见到当年在临时帐篷课堂长大的孩子们。电话里,我得知,张子娟20岁,在外地念师大一年级,地理专业。地震后,她妈妈又生育一弟一妹,都念小学了。一大早,听说我要走,她要亲自带小弟送我翻雪山去另一个藏族乡采访。我没同意她送我,并且撵她下车。她生气地哭了。

还真巧了,当年帐篷课堂的小姑娘徐艳森,正在村里举办婚礼,我赶上参加了,吃酒席三天,每晚燃起篝火,唱起羌族歌曲,跳起羌族丰收舞,好不热闹。听说,也是我小老乡的山东小伙子,援建时相识了徐姑娘,为娶她,两次从自己家乡出发,千里奔袭,开车来求婚。好一段姻缘啊!

这回重进北川,我穿过了过去没有穿过的小马桩、大马桩、马鞍山、黄皮沟、唐家山等七个大小隧道。我说不清隧道与我个体生命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我感觉自己分明是在穿越一种时光隧道。我热爱这片土地,爱它的一切,但是,当我无数次路过山下那黑灰色的纪念碑,我没有下车,没有走近它。以后我还会路过和走近它吗?所有关于无辜的事物,我没有确切答案……

也许我有一天,我会询问天空那勤于赶路的夜鹰,你,这位大山的朋友,你有泪水流过吗?可是,如果它反问我,我怎么回答呢?

所有飘浮的事物,慢慢落定

所有伤的悲鸣,将在崖边停下

黎明,时隐时现着它周而复始的

——与大地的呼应!

2018年3月1日元宵节前夜初稿于新北川中学隔壁常乐路 2018年4月6日清明节二稿于花荄镇文星阁 2018年4月13日修定于安州电视台

【责任编辑】 行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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