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华语与华人族群认同的历时共变
2018-05-04徐祎
徐 祎
目前,学界对于“华语”概念的界定还没有达成共识。从历史渊源上看,华语和汉语是同义词;狭义的“华语”指全球华人的共同语(标准语),而广义的“华语”则指全球华人的语言,包括标准语和方言及其各种变体。*赵世举:《华语的历时流变和共识格局及整体华语观》,《文化软实力研究》2017年第6期。为了称说方便,本文所说的华语主要指通用华语,即以普通话为基础的马来西亚华人的共同语。
所谓族群认同,就是族群个体成员对于本族群的评价和归属意识,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体成员的一系列行为及其后果。*王峰:《论语言在族群认同中的地位和表现形式》,《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族群认同以文化认同为基础,族群认同的要素包括共同的历史记忆和遭遇、语言、宗教及习俗等。*周大鸣:《论族群与族群关系》,《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语言与族群和族群文化认同存在着必然联系。语言既是族群成员交际和认识世界的重要工具,也是民族文化的结晶和重要载体,是族群成员的身份标志之一,族群成员可从中获得归属感,是族群认同的重要方面。马来西亚*马来西亚是英语Malaysia一词的音译,1957年马来半岛上的11个州独立后,与新加坡、沙巴和砂拉越组成马来西亚。1965年,新加坡退出马来西亚后,马来西亚这一名称仍沿用下来。而1957年之前,马来半岛地区被称为马来亚,是英语Malaya的音译。由于本文内容与上述名称更替的联系不是很密切,为了避免名称不同而造成的混乱,文中统一使用马来西亚这一名称。但对于文中引用的文献,还是保持文献对于“马来亚”和“马来西亚”这两个名称的区分。华语作为华人各方言群体交际的通用语,它的形成和发展,对马来西亚华人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形成及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马来西亚华人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形成及发展,也促进了马来西亚华语的形成和发展,两者之间具有高度的关联性。本文通过对马来西亚华语形成历程的梳理,来考察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
一、汉语方言期(19世纪以前):族群意识淡薄的华人亚族群
华人移居马来西亚的历史十分悠久。有史料显示,16世纪和19世纪先后出现了两次移民潮。但是,在19世纪末期之前,还没有形成一个联系密切的统一的马来西亚华人族群,这与那时移居马来西亚的华人没有一个统一的通用语不无关系。
有学者考证,16世纪,进入马来半岛的华人移民多为男性,这些移民到达马来西亚后,与当地土著杂居,并与当地土著女性通婚,其后代就是今天所说的峇峇和娘惹。这些华人移民及其后代受马来文化影响较大,其所受教育也多为马来语教育和英语教育,大多说汉语闽南话和马来语与闽南话的混合语,或马来语及英语。这一时期,华人移民数量相对较少,移民构成也比较单一,又散居各处,因此,还没有形成一个语言自足的社会,并且汉语方言的使用还在逐渐萎缩,人们也难以通过语言获得认同感和归属感,自然也就难以形成统一的华人族群认同。
19世纪,随着清政府放开海禁和英国殖民当局对马来半岛的开发,移居马来西亚的华人数量激增。但是,那时的华人移民大多为亲属移民或契约移民,他们彼此之间多为宗族亲属或同乡关系。由于强烈的宗亲观念和地域观念以及沟通交流的局限等因素,基本上是操同一方言的移民相聚集,从而形成了福建、广东、潮州、客家和海南五大方言群体,还没有形成统一的华人族群,只是一个呈自然状态的亚族群。根据英国殖民当局的统计,马来西亚的华人方言群数量如表1所示:
表1 1881—1911年马来西亚华人方言群人数(单位:个)
数据来源:Report on the Census of Straits Settlements (1891,1901,1911);The Census of the Federate Malaya State,1911.
随着华人移民数量的逐渐增加,各汉语方言群体不断壮大,庞大的移民群体在马来西亚逐步形成了一个由不同汉语方言群体组成的语言大体自足的华人社会。因此,各方言群能够固守自己的汉语方言和文化习俗,而没有像16世纪的华人移民一样被马来半岛的土著语言和文化同化。这一时期,华人各方言群占有不同的社会资源,处于相对隔离的状态,方言群成员之间交流很少。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缺乏形成统一的通用语的基础。没有统一的通用语,相互交流不便,族群感情淡漠,汉语方言成为华人重要的人群识别标记,用来划分“我群”和“他群”*李勇:《语言、历史、边界:东南亚华人族群关系的变迁》,载丘进、张禹东、骆克仁编:《华侨华人研究报告》(201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根据李钟钰1887年对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描述,当时华人社会的语言状况是“同侪往来,时而巫语,时而英语,时而闽广土语,他省初到人往往对之如木偶”。*转引自余定邦、黄重言等编:《中国古籍中有关新加坡马来西亚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90页。可见,直到19世纪末期,马来西亚的华人社会还没有形成通用语,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仍然是一个亚族群。
二、华语的萌芽期(1900—1919年):华人族群意识的萌生
19世纪的马来西亚华人内部,虽然各方言群之间在语言和文化上有较大的差异,还没有形成统一的族群认同,但是,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不同方言群也开始有了相互交往的愿望,华人族群的意识在萌动,这为华人通用语的形成带来了动力。进入20世纪以后,这种动力逐渐增强,加上马来西亚社会和来自中国时局的影响等因素,华人通用语开始萌芽;而通用语的萌芽,又进一步促进了华人族群认同的萌生。
从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内部情况来看,首先,相较于中国国内各方言群的分布情况而言,马来西亚华人方言群可以说是混居在一起的,“彼此间其实都比邻接踵,近在咫尺”*麦留芳:《方言群的认同——早期星马华人的分类法则》,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85年版。。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不可避免地相互接触。这种频繁的接触有利于增强不同方言群间的了解、沟通和融合。其次,除华人外,当地还有马来人、英国人和印度人等其他族群。在这种多族群多文化的社会背景下,华人的民族意识逐渐增强。再次,随着华人社会的发展,人们在医疗、教育等方面的需求越来越高,单一方言群所掌握的社会资源已经无法满足,从而出现了一些跨方言群合作的组织。受到上述三方面因素的影响,20世纪初,马来西亚华人方言群交往增多,在向融合的方向发展,统一的华人族群认同在萌生。但是,那时马来西亚华人统一的通用语毕竟还没有形成,据《南洋华侨教育调查研究》记载:“当时用普通话演讲,须请一人翻译粤语,一人翻译闽语”。*林之光、朱化雨:《南洋华侨教育调查研究》,国立中山大学出版社1936年版,第48页。这给方言群间的交流和融合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因此,华人社会急需一个统一的通用语来满足各方言群交流和融合的需要。这是促成华语萌芽的内在动力。
另一方面,这一时期的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同中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中国的时局也对马来西亚华语与华人族群的形成产生了影响。其中,包括近代新式教育的影响,以及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的影响。
鸦片战争失败后,清政府开始推行维新变法,对教育进行了重大改革。虽然维新变法只维持了103天就失败了,但是,维新派对于教育的改革措施仍然延续下来。1904年,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这是中国近代第一个以教育法令形式公布的在全国推行的学制系统文件,标志着中国近代新式教育制度的确立。其中《学务纲要》规定:
各学堂皆学官音。……兹拟以官音统一天下之语言,故自师范以及高等小学堂,均于中国文一科内,附入官话一门。其练习官话,各学堂皆应用《圣谕广训直解》一书为准,将来各省各学堂教员,凡授科学均以官音讲解,虽不能遽如生长京师者之圆熟,但必须读字清真,音韵朗畅。*《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http://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166616&remap=gb.
这是首次将“官音”正式纳入教育体系,使官话(国语)成为高等小学及师范学校的必修科目,又将官话(国语)定为全国统一的教学语言。这一重大改革不仅推动了中国近代新式教育的发展和国家语言的调整与统一,同时也对马来西亚的华文教育和华社语言生态的转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1904年5月15日,时任新加坡总领事张弼士联合当地华商在槟城建立了中华学堂,其各项章程均以《奏定学堂章程》为依据,课程设置中有“国文”一项,分作文和读文两科,每周还有两小时国语课,并设夜课速成班。中华学堂速成班章程规定:学生“不拘籍贯”,“教习现暂不定人数,以能正音、课蒙学……皆可来堂互相讨论”。*《槟城新报》1905年5月9日,http://libapps2.nus.edu.sg/sea_chinese/documents/Penang%20sin%20poe/1904/1904_05_09.pdf.夜校只授六门课程,其中两科便是国文和国语。*转引自徐威雄:《马新华语的历史考察:从19世纪末到1919年》,《马来西亚华人研究学刊》第15期,第107页。可见,中华学堂不仅教授国语,同时也使用国语作为教学媒介语。此后,马来西亚各地的新式学校纷纷开授国语课程,并用国语作为教学语言。
1906年,在清政府学部南洋巡视员董鸿祎、钱恂,两江总督端方等的推动下,清政府为南洋各地期望回国接受教育的华人子弟建立了暨南学堂,最初只设中学,开设国文课。到了民国时代,暨南学堂更名为国立暨南大学,成为当时唯一的华侨大学。据《南洋华侨教育调查研究》记载:
当民国七年(1918年),教育部规复南京暨南学校,专收华侨学生,英属各侨校,选派侨生归国就学者,络绎不绝,遂开侨生归国就学之先锋。*林之光,朱化雨:《南洋华侨教育调查研究》, 国立中山大学出版社1936年版,第48页。
清朝末年,由民间兴起了一场文字改革运动,主张简易字画、字话一律、语言统一,被后人称为“切音字运动”。*李宇明:《清末文字改革家论语言统一》,《语言教学与研究》2003年第2期。这一运动为后来的国语运动、白话文运动奠定了基础。在切音字运动的影响下,1910年,官话被正式改称国语。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杂志,开启白话文运动。1916年8月,为解决国语统一问题,北京教育界人士组成了中华民国国语研究会,国语运动也正式拉开帷幕。1918年,胡适发表了《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新文学的创作宗旨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1919年4月21日,国语统一筹备会成立,会议通过了《国语统一进行方法》,国语运动也随之走向高潮。此后,五四运动更加速了国语和白话文的推广和普及,并且影响至南洋。据《南洋华侨教育调查研究》记载:
民国六年(1917年),教育部曾派黄培炎、林鼎华二君,前往调查南侨教育……其初仅各校聘一教师,专教国语,迨五四运动之后,新文化之怒潮澎湃,南洋亦受其影响,而国语之推行,更为普遍,至今英属各侨校,几乎全用国语了。*林之光、朱化雨:《南洋华侨教育调查研究》, 国立中山大学出版社1936年版,第48页。
《叻报》1918年1月19日刊登的一则名为《参观辟智学校毕业式记》的新闻,也说道:
吉隆半山巴中华辟智学校,举行毕业式。……该埠学生多客籍,而校长训词及毕业生答词,皆操普通话,绝不用方言,亦一特色也。*《叻报》1918年1月19日,第13版,http://www.lib.nus.edu.sg/LEBAO/1918/LP0010554.PDF.
通过上述材料的梳理可以看出,中国近代新式教育、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国语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传播,对马来西亚华人通用语的形成产生了重要作用。这是马来西亚华语萌芽的外部动力。
受到上述因素的影响,20世纪初,普通话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开始传播,为马来西亚华人通用语的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语言不仅是人们交流的工具,也是人们认识世界、形成各种意识和价值判断、传承历史文化等的重要工具。使用同一语言的人们,在相互交流中,更容易形成相同或相似的意识和判断,也更容易通过语言将彼此的情感联系起来,从语言中得到归属感。因此,马来西亚华人通用语的萌芽,不仅能够促进各方言群华人之间的交流,也使华人能够从通用语中获得归属感,形成统一的文化认同,进而形成统一的族群认同。可以说,华人族群融合的意愿和需要是华语萌芽的内在动力,同时,华语的萌芽也为统一的华人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形成提供了基本条件和必要因素。
三、华语的成长期(1920—1941年):认同一致的华人族群的形成
在五四运动的推动下,国内的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取得了很大的成效。随之《国音字典》《注音字母》《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相继颁布,中华国音留声机片和国语留声机片相继发行。受此影响,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也进入了普通话的全面推广和普及阶段,这标志着马来西亚华语开始成长。在这一阶段,普通话推广的主要方式是在华校开设普通话课程,并使用普通话作为教学语言,直到40年代初日本占领马来西亚而被迫中断。
20世纪20年代初,虽然会说普通话的华人仍是少数,但是,华人社会已经认识到普通话对于华人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的重要性。例如,《槟城新报》当时刊登的题为《统一语言的研究》的文章中就提出:
同是一国之人,竟相视如秦越,这是什么缘故呢?就是语言不通的毛病。语言不通,感情不能联络,人心因之涣散……国民要感情融洽,畛域无分,一定要把语言统一起来……我国读音统一会,应着这种要求,就新定一种国音,来做国语的标准。……但是槟岛侨胞,会说国语的人,还是很少……还要组织国语传习所,专门教授国音。*《槟城新报》1922年5月31日,第13版,http://libapps2.nus.edu.sg/sea_chinese/documents/Penang%20sin%20poe/1922/1922_05_31.pdf.
作为普通话传播的重要形式,白话文教育也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得到了推广。1920年1月,民国教育部通令全国:“自本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同年4月,教育部又规定截至1922年,凡用文言文编的教科书一律废止,采用语体文。*李娜:《民国教科书在普及白话文中的历史作用》,《中华读书报》2014年12月31日,第19版,http://epaper.gmw.cn/zhdsb/html/2014-12/31/nw.D110000zhdsb_20141231_1-19.htm.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华校也按照这一条令,逐步改为白话文教育。在马来西亚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下,白话文浅显易学的特点更能适应普及大众教育的需要,也更利于提高全体华人的文化素质。《槟城新报》于1927年3月31日刊登的《南洋华侨各教育家应注意普及国语教育》一文对普通话和白话文教育的意义进行了说明,同时还提出了对南洋华人社会普及国语教育的具体建议:
吾尝谓国家之兴衰强弱,全判乎教育之发达不发达。教育发达之国家,其人民智识程度高,学术工艺精,爱国之观念厚,其国必强,反之必弱。……我国因幅员之广大,山川之阻隔,方言之多,举世界上所无。是以感情不能融洽,地方主义,无形剧成。……南洋各岛,为吾侨胞荟萃之区。人口数百万,而失学者,不知凡几。补救之法为何,曰:“(一)各地应多设贫民国语日夜义学校……各种科目……宜全用国语编制。(二)各校课程上,虽有国语一科,然大半敷衍而已。……吾意以为,除学校认真教授外,中学每周时间至少三小时,小学六,国民学校八,盖不如此,收效不大也。”*《槟城新报》1927年3月31日,第2版,http://libapps2.nus.edu.sg/sea_chinese/documents/Penang%20sin%20poe/1927/1927_03_31.pdf.
根据《南洋华侨教育调查研究》的记载,民国十六年至十八年(1927—1929年),南洋华校无论是幼儿园、中小学还是师范院校均开设了国语、国文或国音课,其中以开设国语课的学校最多,多为每周5~6个课时,使用的教材大多来自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和开明书店。*林之光、朱化雨:《南洋华侨教育调查研究》, 国立中山大学出版社1936年版,第211~232页。
同时,民国教育部等相关机构也积极推动国语和白话文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普及。1929—1930年,中国教育部通令当时的马来西亚各领馆鼓励国语的推广,并规定在学校中不再使用方言和文言教科书。1930年,柯文达赴新加坡宣传国语,掀起了一场国语推广热潮。柯文达的国语推广活动由新加坡开始,得到了新加坡总领事和华教工作者的大力支持,随后迅速扩展到马来西亚各地。
据《海峡殖民地年度教育报告》(StraitsSettlementsAnnualEducationReports)和《联邦报告》(FederationReport)的记载,1929年,虽然许多华文学校开始使用普通话作为教学语言,但是大部分学校仍使用方言;1932年,由于国语运动,旧式学校(或者说教授传统经典的世俗学校)慢慢消失了;到1935年,普通话已成为华文学校的普遍教学用语。*转引自Lee Ting Hui:Chinese Schools in British Malaya:Policies and Politics,Singapore:South Seas Society,2006,p.135.可见,到20世纪30年代之后,普通话已逐渐成为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事实上的通用语,白话文教育也基本在马来西亚华人社会普及了,从而以普通话为基础的马来西亚华语便渐渐成长起来了。
语言作为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的重要因素之一,往往成为个人或族群区别于其他族群的重要标志。*王峰:《论语言在族群认同中的地位和表现形式》,《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随着以普通话为基础的马来西亚华语的成长,它也逐渐成为马来西亚华人身份的象征,促成了华人族群认同的形成。正如伍连德所说:“阁下不知言华语,安能成为华人。”由方言群体变为统一的华人族群,马来西亚的华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也随之从福建人、广东人、客家人等转为中国人。这一时期马来西亚华人族群认同有个显著特点,即由于当地华语华文教育与国内教育等方面的紧密联系,马来西亚华人族群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保持着较高的认同度。
四、华语的成熟期(1947年至今):华人族群的本土化
在日本占领马来西亚之前,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与中国一直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华语的推广和华文教育的发展都受到了中国的直接影响,华人社会使用的华语与中国通行的国语联系也十分紧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和华语都进入了独立发展阶段。这一时期,华语和华人族群认同都产生了一些变化,本土化色彩逐步增强。引起这种变化的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中马关系变化的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重新接管马来西亚地区。随着国共内战的爆发,英国政府开始逐渐限制马来西亚华人与国内的联系。1948年,由于马共开始组织武装斗争反抗英国的殖民统治,殖民当局全面禁止华人与祖国的联系。马来西亚独立后,其政府拒绝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但与台湾地区建交。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74年中马两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在这种政治历史背景下,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与港台的联系比与大陆的联系更为紧密。受此影响,马来西亚华人社会所使用的华语也就更多地受到港台地区的影响。在这一时期,马来西亚华语与普通话在两种相对独立的不同环境中沿着各自的轨道发展,普通话逐渐走向规范化的道路,马来西亚华语则走向自由式的发展道路。
其次,华人身份转变的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政府在对待海外华人国籍的问题上,实行单一国籍的政策。时任总理周恩来于1954年在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报告海外华侨问题时提出:
(一)取消华侨(华人)的“双重国籍”:应该在各国华侨、华人中作一清楚的分类:何者为华侨,即为中国国籍者;何者为华人,即已认同于当地,并已取得当地新兴国或当地自治体(如马来亚、新加坡,甚至尚为英国殖民地的砂拉越、北婆罗洲、沙巴、文莱等)的国籍或公民权者。换言之,海外华侨此后应分为两类:一为华侨(具中国国籍者),一为华人(具当地国或当地自治体的国籍与公民权者);
……
(三)中国已准备放弃华侨国籍的血统主义(principle of jus sanguinis)。中国这一新政策不只是对华侨所居住的当地国一般国籍原则的一项退让(一般殖民国家与新兴国家对于国籍归属都采属地主义jus soli),它也等于承认海外华侨/华人因认同于当地国而与中国的关系日益变弱的事实。*转引自En-han Lee:《近代中国外交史事新研》,台湾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 422页。
这一政策促进了华人身份认同向“本土化”转变。此外,随着时间的推移,移民代际也发生了更替,华人的主体逐渐变为在马来西亚出生成长的年轻一代。相较于过去受白话文教育、讲方言和国语的年长一代,他们变得更加“本土化”。随着华人身份认同的转变,他们一般不再将自己视为中国人,而是马来西亚华人或马来西亚人。相对于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他们更趋向于认同当地国的语言文化。因此,马来西亚华人对于汉语方言和通用华语的认同度和忠诚度都逐渐减弱,华语也更多地受到当地社会文化因素的影响而产生一些变化。不过,华语仍对马来西亚华人内部的认同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
再次,马来西亚的语言政策及教育政策的影响。马来西亚独立后,政府一直在推行单语政策,将马来语规定为官方语言和教学语言,将华语边缘化,并打压华文教育。对于华人子女来说,在马来西亚,他们必须首先掌握马来语,其次是英语,然后才是华语。这样的语言政策和教育政策使得年轻一代华人对华语的忠诚度和认同度变低了,有些华人甚至已经不再使用华语。
最后,在马来西亚多语多文化的背景下,不同语言间的接触十分频繁,华语也在与其他语言的接触中产生一些变化,更加本土化了。
正是由于上述因素的综合影响,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马来西亚华语与普通话的差异逐渐扩大,越来越具有当地色彩,从而一种以普通话为基础的马来西亚华语成熟起来。同时,成熟的马来西亚华语又进一步强化了当地华人的本土化。
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虽然马来西亚华语相较于普通话产生了一些变异情况,但是,它仍以普通话为基础,并且仍然通过大众媒体和华语教育等形式在马来西亚进行传播。尽管马来西亚华人能够熟练掌握马来语或英语,但华人之间的交流却很少使用这两种语言。在马来西亚,华语仍是华人身份的一个核心标志。*Wang Xiaomei:Mandarin Spread in Malaysia,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sia Press,2012.那些不会说华语的华人,如峇峇,是很难融入到马来西亚华人社会主流中的。*转引自Wang Xiaomei:Mandarin Spread in Malaysia,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sia Press,2012,p.24.可见,华语在马来西亚华人族群内部依然发挥着族群凝聚作用。
当然,同时也应该看到,在社会环境和语言因素的循环作用下,相较于前几代华人,目前的马来西亚华人对于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认同度在明显减弱。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促进海外华人华侨保持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认同,就成为值得思考的重要课题,已经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丁和根认为,构建海外华人华侨的民族文化认同,并非要通过强化他们的中华民族文化认同而削弱其对在地国的国家认同以及对世界文化的认知,而是希望他们不要抛弃其固有的华人身份和对中华文化应有的情感,平衡好各种认同的关系,从而成为增进中外交流、理解与合作的桥梁和使者。*丁和根:《海外华语传播与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构建》,《新闻界》2017年第9期,第76页。要想达到这一目标,加强海外华语的传承和传播则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之一。
结 语
马来西亚华人族群认同包括对马来西亚华人族群和文化的认同以及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认同两个方面。马来西亚华语的形成和发展与马来西亚华人族群认同的形成和变化之间具有高度的相关性。两者相互影响,伴随发展。
马来西亚华语的形成经历了汉语方言期、华语萌芽期、成长期和成熟期。在这一过程中,华人族群的融合为华语的萌芽提供了内在动力,而华语的萌芽和普及也使得华人社会由以方言为分野的亚族群融合为统一的华人族群。随着华语成为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通用语,华语也成为华人族群的一个核心标志,统一的华人族群认同和文化认同得以形成。在马来西亚独立之前,华语与中国通行的国语联系紧密,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对于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有着较强的归属感和认同感。马来西亚独立后,由于历史、政治等社会背景的影响,马来西亚华人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认同度降低,华语随之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最终形成了一种以普通话为基础,而又与普通话存在一定差异的马来西亚华语。随着马来西亚华语的形成和传播,华人族群内部认同一直延续下来,而华人对于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认同度则逐渐减弱。怎样克服这种减弱的趋势,需要有关方面有深入的思考和积极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