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服务的匡救性与社会和谐
2018-03-07周荐
周 荐
一、语言服务的匡救性,效果大不相同
如所周知,语言是人类交际交流的工具,人们每日每时都要运用此工具为达成自己的某种目的服务。人们耳熟能详的语言服务有用同一语言所做的服务,也有语际服务,包括不同语言间的翻译服务,自然语言与人工语言间的服务,有声语言与体态语言间的服务,甚至人类语言与非人类之间的服务等。这些服务,有的是生活类型的,可称生活类语言服务;有的是工作类型的,可称工作类语言服务。工作类语言服务,有众多的内容,其中之一,服务的目的是匡时救弊,可称语言服务的匡救性。在人类的历史上,无论战、和哪种状态,匡救性对于语言服务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不可或缺。语言服务的匡救性,因为使用者的阶级、身份、地位,因为使用的目的,因为服务对象等的不同,效果也会有所不同。语言服务的匡救性的作用,在和平年代或不甚明显,在战争年代则看得异常清楚。例如,20世纪上半叶国共决战中,国共两大阵营的众多领袖人物都是运用自己的母语——汉语的高手,但他们用以服务的对象、目的等截然不同,服务的效果也大不一样。这种现象的出现很难从两党两军领袖人物各自的教养上找到原因,因为两大阵营领袖级人物中的相当一批都曾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的甚至同出一门(如同出身于黄埔军校);而只能从他们为之服务、献身的阶级,从他们所建立的政权的基础上寻找原因。先看下面对照鲜明的一对例子:
一个例子是毛泽东1931年12月19日所作《六言诗·苏维埃政府布告》(收入《毛主席诗词全集》),节录如下:
军阀豪绅地主,到处压迫穷人。
利用国民政府,要捐要税不停。
地主白占土地,厂主垄断资本。
大家要免痛苦,只有参加革命。
穷人一致奋起,组织工农红军。
豪绅地主土地,一律分给农民。
免除苛捐杂税,都是有吃有剩。
工人每日工作,只做八个时辰。
商人服从法令,生意由你经营。
各地工农群众,赶快参加革命。
建立工农政府,快把地主田分。
工人组织工会,快同厂主斗争。
大家一致努力,完成中国革命。
一个政府的布告本该是非常严肃的公文,但毛泽东所拟的不但用了许多俗白的词语,而且用的是诗(实际上是顺口溜)的形式,用意是非常明显的:让不识之无或识字不多的穷苦百姓都能看得懂,听得明白,以达到最佳的宣传目的。
另一个例子是蒋介石1927年4月15日发布的清党布告*选自郑庭笈:《国民党各地“清党”资料一组》,载《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资料选编》,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照录如下:
为布告事:
照得此次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举发共产党连同国民党内跨党之共产党员等有谋叛证据,请求中央执行委员会各委员在所在各地将首要各人就近知照公安局或军警机关,暂时分别看管监视,免予活动,致酿成不及阻止之叛乱行为,仍须和平待遇,以候中央执行委员会开全体大会处分等因。此系阻止少数分子发生叛乱行为而已,并非变更国民党任何政策。所有一切农工主要团体及各级党部皆照常进行,毫无更张。务望各方面皆应安堵如常。本总司令职司讨伐,以维持地方秩序为最要。如有借端扰动,有碍治安者,定当执法以绳其后也。
此布。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 蒋中正
蒋介石所拟的文告用的是当时士大夫常用的文言字词甚至句式,典雅倒是典雅,但与当时鲜活的口语严重脱节,不是最基层的劳苦大众习用的。
毛泽东和蒋介石两人语言服务的匡救性效果截然不同,高下立判:一个是不识之无的劳苦农工人人一听就懂,便于唤起大众;一个是只有受过文言教育的人士才懂,受众范围极其狭小,普通百姓却感到十分难懂。
下面一组例子出自孟良崮战役纪念馆的宣介材料:
一个例子是1947年5月13—1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为围歼国军整编第74师发动孟良崮战役时,陈毅给解放军下达的命令:
现在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孟良崮拿下来。谁打下孟良崮,谁就是战斗英雄!
另一个例子是蒋介石当时给国军下达的命令:
此为我军歼灭共军完成革命惟一之良机,如有萎靡犹豫逡巡不前或赴援不力,中途停顿……必以误国纵匪贻误战机论罪,决不宽容!
两军对垒,战机瞬息万变,容不得指挥官对下达的命令中所用的词语精雕细刻,以使官兵感觉是否用词高雅。从上面陈、蒋二人下达的命令中可以分明地看出:前者服务所用的词语明白如话,任何人一听就懂;后者服务所用的词语不够通俗,一般人难懂费解。战局的结果最终如何,固然由许多因素决定,但语言服务匡救性的效果怎样,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语言无阶级性,语言服务有政治倾向性
语言无阶级性,这是毫无疑义的。但语言使用者有政治倾向性,导致语言使用也存在政治倾向性,影响语言服务的匡救性也具有政治倾向性,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在阶级斗争异常激烈的社会中,人们从不讳言语言服务匡救性的政治倾向性;在和风细雨的和平社会环境中,语言服务的匡救性既然依旧彰显,其政治倾向性自然也就会仍以某种形态存在,我们对此也不必讳言。
语言服务匡救性的倾向性,在世界各国都是存在的,当今世界的一些政党和组织,在对自己的问题进行报道时,所用的词语多是有选择性的。例如,香港《东方日报》2006年11月29日所刊文章《华府“欺人之谈”泛滥》,说美国农业部11月中旬发表报告,指出2005年美国共有3400多万人因贫穷无法获得足够的食物,该报告摒弃往常惯用的“饥饿”字眼,改用据称是更科学的“食物安全程度极低”(very low food security)来形容这种情况。这样的欺人之谈被称作doublespeak (“暧昧语”)。再如美国民主党维护堕胎权,从来不说“堕胎”而称“选择”(choice),标榜自己是“赞成选择”(pro-choice),使反对者成为“反对选择”(anti-choice)的人。美国第51届第41任总统乔治·赫伯特·沃克·布什(George Herbert Walker Bush)的反恐战制造了数不胜数的暧昧语,例如以“附带伤害”(collateral damage)来形容军队对平民的屠杀,以“另类审问技术”或“身体劝服”(physical persuasion)指严刑拷打囚犯,以“自残行为事件”来描述囚犯的自杀行为。2006年3月,3名囚犯在关塔那摩(Guantánamo)湾的监狱上吊自杀,美国军方竟形容为“非对称战争行为”。最近的一个例子,海外网2017年12月4日电,据美国《侨报》消息,近日,原斯坦福大学亚裔学生、现皇后学院英语教授朱秀英在网络杂志Entropy发文,披露自己17年前在斯坦福大学求学时,曾遭该校已故的弗利格尔曼教授(Professor Jay Fliegelman)打压和性虐待等细节的痛苦经历。两周后,朱秀英又在Facebook上张贴一封公开信,质问该校英语系主管及弗利格尔曼教授的助理和同事,当时为何不出面阻止事件的发生。斯坦福大学副总监兼法律总顾问朱瓦特(Debra Zumwalt)在一封信中简短总结了弗利格尔曼案件的调查结果,并向受害人朱秀英致歉:“我谨代表斯坦福大学,对于你因为教职员的不当行为而遭受的折磨表示遗憾。”朱瓦特的信中称,弗利格尔曼教授曾“言行失当,有不恰当的身体接触行为”。对此,朱秀英直言,自己遭受了弗利格尔曼的强奸,但校方的道歉信中并没有出现“强奸”的字眼,而这么多年来强奸的阴影一直折磨着她。不难看出,从美国总统到美国的高等学府,他们用语言来为社会进行服务时,是有倾向性的。而且这种倾向性,有时甚至应该说是偏袒的、蛮横的,对另一方毫无人性可言。
在中国,传统的伦理上有所谓“子为父隐,父为子隐”,是为中国的古训。“为尊者讳”,更被不少中国人视为美德。这种“隐”,这种“讳”,表现的是人在情与法之间的痛苦抉择和心理挣扎。能够“隐”,能够“讳”的,一般都是“小恶”而不是“大恶”,这样,“父”和“尊”才有可能被“隐”被“讳”。而一旦是对社会构成重大伤害、对统治构成威胁的“大恶”,无论你是“父”也好,“尊”也罢,中国社会又有所谓“大义灭亲”之举。由此不难看出,在中国,语言服务匡救性的倾向性,是有传统的,而这个传统是循着良、善的路径发展下来,是为社会的和谐性服务的。
其实,不光是在古代中国,我们今天在对自己进行宣传报道时,有时也会在遣词用句上费心掂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或换以另一说法。这倒不一定是报喜不报忧,更不是文过饰非,而是着意宣传正面的东西,以予人奋进的力量;把问题谈清楚即可,不必刻意渲染己之过,而予对手以攻击的口实,目的还是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当然,这其中也存在着语言服务的技巧性的问题:有的用语机智巧妙,既能把问题讲明说透又锋芒不露;有的用语则显得呆板笨拙,不但不能说清问题,反倒贻人口实,徒留笑柄。
三、语言服务要达成目的性,不能肆无忌惮,而须有所忌惮
人敬惜字纸,对语言更存敬畏之心,语言“塔布”或将永存。寻常百姓对语言存敬畏之心,对自己与周遭环境和谐相处十分重要;而教育语言使用者对语言心存敬畏,这对执政者来说尤显重要。语言服务要达成匡救性的目的,语言使用者对语言心存敬畏,心有禁忌,则是必需的。
有个成语“童言无忌”,那说的是童言,未闻成人言而无忌者。成人言而毫无顾忌,那就多少有些问题了。处理人际关系时,人际关系必出问题;谈论社会现象时,那就容易妄言妄议。不是说评论什么都是妄言妄议,而是有碍于政权和社会稳定的信口胡说才是妄言妄议。不是善意的批评建言,而是恶意的、有碍于政权和社会稳定的妄言妄议,是很难见容于任何一个政权及其治下的社会的。人民网2017年10月4日讯,据法新社报道,美国媒体披露,美国国务卿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与总统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在一些问题上存在政见分歧,蒂勒森在一个会议上公开指责特朗普“愚蠢”。美国媒体近期普遍猜测蒂勒森有可能要辞职,也就是有可能被炒,据说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媒体报道过他曾批评特朗普“愚蠢”,骂特朗普是“蠢货”。且不说蒂勒森批评特朗普“愚蠢”,骂特朗普“蠢货”是否正确,身为下属若真对总统如此出言不逊,总是不应该的。蒂勒森辞职与否还有待观察。如果他真的辞职,那么这是否因他口无遮拦,大概也就无须多说了。端起碗来吃肉,撂下筷子骂娘,恐怕是任谁也无法容忍的。
不妄言妄议,不信口雌黄,对于执政团队的每一个组成人员而言自然至关重要,对于代表执政团队发声的新闻发言人来说更是必须遵守的铁的纪律。新闻发言人当然不是传声筒,他们有自己对问题的分析和研判,有他们的所思所想,也有他们感情表达的着重点,是有其一定的发挥余地的。倘非如此,新闻发言人岂不千人一面,毫无个性可言了?那样的发言,恐怕就真的是呆板传声,面目可憎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是,新闻发言人的个性是在特定范围内正常发挥时显现出来的,借用闻一多谈旧体诗歌的话来说就是“戴着镣铐跳舞”,目的还是使他们的发言收取最大限度的良好效果。这也正是新闻发言人的职业操守之所在。
四、语言服务与体察舆情的关系
在当下的和谐社会的建设中,匡救性语言服务尤显重要。体察舆情,在历史上和当下都是语言服务的一项重要的工作。
中国上古时代,就已有从流行语观社会舆情的传统。如《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在这里,孔子将《诗经》对社会的作用概括为“兴、观、群、怨”,反映出他对诗的社会作用的深刻认识。“兴”,孔安国注:“兴,引譬连类。”朱熹注:“感发意志。”意为诗是用比兴的方法抒发感情,使读者感情激动,从而影响读者的意志。“观”,郑玄注:“观风俗之盛衰。”朱熹注:“考见得失。”意为诗是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通过诗可了解风俗的盛衰和政治的得失。“群”,孔安国注:“群,居相切磋。”朱熹注:“和而不流。”意为诗可助人沟通感情,互相切磋砥砺,加强修为。“怨”,孔安国注:“怨刺上政。”意为诗可批评执政者为政之失,抒发对苛政之怨。古代的史书和笔记类的著作对采风以知民情是有记录的,例如《汉书·卷三十·艺文志》记载:“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后代的著作就记录了不少反映社会民情的谚语,对执政者是很好的参考。例如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二:“(童贯)进用被宠,继西边用兵,又以功进。于是缙绅无耻者皆出其门,而士论始沸腾矣,至以蔡京为比。当时天下谚曰:‘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筒:谐音“童”,指童贯;菜:谐音“蔡”,指蔡京。二人是北宋末年权奸,朝野愤恨。上述流行的谚语指除掉童贯、蔡京,天下就太平了。清嘉庆年间,大贪官和珅归案,民间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谚语,流行天下。
历史进入现代,作为社会变化的记录仪和显微镜,流行语更集中反映了社会热点问题,蕴含着人们对自身生活、社会变革与人类发展的理性思考和追求,在反思中积蓄着时代的正能量。现代一些流行的谚语(尤其是劝诫讽喻性的谚语)的采集也反映出政府对民意的重视态度。一些有失检点的政要,某些贪官、不法者,有的因为他们自己出语不慎而露出马脚,最终锒铛入狱;有的是百姓据做恶者的恶行编出谚语,司法机关寻踪觅迹最终将其绳之以法。这些话语,凭网络等媒体迅即流行开来,成为流行语,例如“唐骏读博”“恨爹不成刚”“爹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表叔之表,王主任之鞋——都是天价!”“王怀忠当市长,阜阳没有共产党;王怀忠做省长,安徽百姓要遭殃”。据报载,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就是把采集民谚作为考察地方干部德行的一个方式的,焦裕禄式的好干部,在人民那里自有口碑,流芳千古;而王怀忠那样的败类,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人民的评价也会将其送上审判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