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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无易事

2018-05-03陆大鹏

书摘 2018年1期
关键词:荷尔德林个人风格英译本

☉陆大鹏

中国是一个翻译大国,其他国家少见这样的翻译规模。外国文学和社科书的汉译本我一直在读。先说说对我个人的阅读经历影响比较大的几位翻译家。

中文译者方面,我很喜欢的一位是董乐山先生,他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巴黎烧了吗?》是难得的佳作,我年纪比较小的时候正是因为读到这两部作品,由此对纳粹德国历史产生了兴趣。

草婴先生的托尔斯泰中译本,我从中学时代起大多读过,受益超多,非常敬佩。

美国人威廉·韦弗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翻译家,他翻译了艾柯和卡尔维诺的大量作品。尤其他的英译本《玫瑰之名》是了不起的杰作。

另一位美国人格雷戈里·拉贝撒的英译本《百年孤独》如行云流水,我如痴如醉地读了许多遍。我不懂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但通过这两位译者的英译本,能够管中窥豹,已经心满意足。

我喜爱的另一位翻译家是村上春树的英语译者,美国学者杰·鲁宾,他是研究日本的专家,他的英译《奇鸟行状录》《挪威的森林》都让我难忘。

乔治·R.R.马丁在《冰与火之歌》第五部里说:“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不读书的人只有一次生命。”优秀的翻译家能够帮助我们进入其他时空,让我们多活几次。他们是伟大的。

前不久参加一个论坛,有读者提问:译者应当有自己的风格吗?

我看未必。

近两年比较有名的例子,《飞鸟集》和休谟《英国史》,译者的个人风格很突出。我的翻译没有这么鲜明的个人特色,原因是:第一,原文本语言非常平易,是供大众阅读的严肃非虚构作品,没有特别绚丽的文采,没有特别鲜明的语言特色,如果我把它翻译得很有特点,比如说用半白半文的写法,读起来会很奇怪。第二,从这几本书的功能上来看,一方面提供知识,传递信息,一方面还有很强的娱乐功能,所以处理时没有突出译者的个人特色,也不应当这么做。

当然,译者想要做到完全透明、完全没有个人风格,是不可能的。即便译者努力想隐身,方言、口头禅等也会不由自主流露出来。一个擅长演恶婆婆的演员未必能演好职场女性。同样,一个译者不可能把自己的文风打扮成不同的风格,肯定会受到自身的语言习惯、教育背景、阅读经历的影响。

为什么需要翻译?翻译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有的读者不方便直接读原文。没有别的原因。翻译不是为了让译者表现什么、炫耀什么。唯一原因就是,译者有责任帮助不能读原文的读者。所以我觉得译者唯一真正的责任,就是转达原作者的意思,尽可能忠实、流畅、准确地转达。如果译者的个人风格太突出,会损害这个表达,就违背了翻译的初衷。

顺便说一个相关的问题。

方柏林先生写过一篇文章,讨论翻译当中译者应不应当加注释。他的意见是加注释越少越好,译者应当“尽量隐身到作品后”,就是做到“透明”,读者看不到译者。而萧乾翻译《尤利西斯》,注释非常多,因为《尤利西斯》本身非常难读,注释也是读者需要的。这是两个相反的例子。一般来说,文学作品的注释较少,社科作品注释较多。注释非常有帮助,但注的多寡以及程度很难一概而论。我的书里注释还算比较多,第一是假如这个问题我也不是非常清楚,那我肯定要研究透彻之后尽量概括出来;第二是某个典故虽然我知道,但对读者来说还是比较生僻。就加注来讲,我还是比较显露自己的身形的。

书是给外文不太好的读者看的,所以一定要为他们考虑,帮助他们扫除障碍,让他们阅读得更顺畅。

有一个翻译时考虑作者的例子,美国华人刘皓明教授翻译的《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中文的风格模仿“和合本”《圣经》,会用特别生僻的字,都是《周易》、《诗经》、《尚书》之类古书里的。我印象很深的一个例子,有一个词geschwister,即英语的sibling,就是兄弟姐妹,不知道长幼,也不知道男女,这个词一般只好翻译成兄弟姐妹,但他用了一个特殊的词叫“同产”,意思是同母所生者。例如《史记》里,说吕后专擅朝政,“同产”的人掌握了朝政。

刘皓明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争议,因为荷尔德林的德文诗本身已经非常难读,再把中文的很多生僻的典故放进去,大家更没法读。有的读者说,我就是因为不懂德语才要读翻译,没想到读了之后还是看不懂,还要去买古汉语辞典来查,你是不是故意给读者制造困难?

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荷尔德林诗歌本身就很难懂,有很多西方的、基督教的典故,受过良好教育的德国人阅读也不轻松,如果为了方便读者而翻译得非常平易,就严重扭曲了原文。

就我的经验来讲,翻译过程中,文化问题是最难解决的,具体到我的翻译工作来讲,就是很多文化宗教政治概念、官名、机构名等,往往需要绞尽脑汁来寻找合适的翻译。

举个最近困扰我的例子:

德语prinz这个词,在英语里被非常轻松地翻译成prince。然而中文译者就头疼了。简单地翻译成“王子”或“亲王”,显然不合适,因为简单地讲prinz是大诸侯(包括国王)的儿子,一个公爵的儿子是prinz,你会把公爵的儿子称为“王子”吗?如果把他称为“亲王”,会不会让中国读者误以为儿子的地位比父亲高?

翻译标准是一个技术化的问题,与此相关已经有汗牛充栋的理论书籍,但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可以说这些理论书对我都没有任何帮助。很多人诟病翻译腔不适合中国人的语言习惯,但事实上今天中国人的语言习惯是翻译参与塑造出来的,在词汇、句法上都受到外语的很大影响。根本不存在真正“纯粹”的优美的中文表达。我一直有一个观点,认为很多中国人其实很喜欢翻译腔,并不抵触别扭的、洋腔洋调的汉语。

在我的实际翻译过程中,我一般会尽量避免特别中国化的表达,比如一些中国味太浓的歇后语、成语。我一直记得某著名奇幻小说的某个中译本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称呼翻译成“善心大菩萨”,这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是我所说的我要避免的东西。在我看来,提出一个翻译标准没有意义,在翻译这件事上不会有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照着做的标准操作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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