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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与胡适二三事

2018-05-03干春松

书摘 2018年1期
关键词:哲学史章太炎大纲

☉干春松

在胡适进入北京大学之前,人文学科方面几乎是章太炎门下弟子的天下。当时甚至有一种传说,说章太炎也曾经受邀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只是这位国学大师并不认同新式大学教室授课的方式而放弃了。有人概括说,民国之后,章太炎的弟子取代桐城派的传人,成为北京大学的人文学科的主体。

但有一个人的出现,掀起了新一轮的转变,这个人就是胡适。

1917年,胡适进入北京大学。他有着美国大学的博士头衔,但人们对他用白话文来讲中国哲学史的可能性还是深表怀疑。同时,胡适也发现,虽然自己在美国也是在先秦辨学方向获得的博士学位,但其国学功底与他所教班上的傅斯年、顾颉刚等人相比,反而有所不及。据说胡适“初进北大做教授的时候,常常提心吊胆,加倍用功”,因为发现许多学生的学问比他强。胡适这番话倒不是谦词,就传统学问的基础来说,他由于很早就进新式学堂读书,其后留美七年,故在旧学上的功夫与其学生顾颉刚、傅斯年、毛子水等相较,的确颇有不及,所以他一面努力备课,一面不时向钱玄同、朱希祖两位请教,希望弥补自己在旧学素养上的不足之处。

但是20世纪20年代前后,中国思想正面临着一次彻底的变革,而胡适本身就是这场变革的重要发动者。随着新文化运动在青年学生中逐渐获得越来越多的支持,胡适等人也必然会越来越多地掌握发言权。

这样的情况,与其说是胡适等人对章太炎为代表的学术权威发动的挑战,毋宁说是新的学术风气对于旧规范的一次挑战,这个挑战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胡适撰写的《中国哲学史大纲》。

胡适的这种新写法跟以前缺乏条理的方法差别很大。当时在北京大学上学的冯友兰先生听一个老先生讲授中国哲学史,讲了半年,才从三皇五帝讲到周公,可见是传说和信史不分,当学生问老先生何时能讲完的时候,老先生的回答很玄,说要讲完,一句话就可以讲完,若说讲不完,则永远讲不完。当胡适的讲义出来,老先生还不忘记挖苦,说胡适真是不通,哲学史本来就是一个大纲,胡适来个哲学史大纲,那不就是大纲的大纲吗?

可是学生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这种梳理中国思想的方法的最大优点即是清楚明白,易为刚入门的学生所接受。因此,《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刚一出版便受到青年学生的欢迎,并为胡适确立起巨大的学术声誉。著名历史学家齐思和的回忆清楚地说明了这种情况:“民国初年以来,章太炎先生在国学方面影响极大,我们中学的老师,有的让我们每人买一部《章氏丛书》……先生的文章,非常艰深,内容以声韵小学为主,一个中学生读起来,真是‘望洋兴叹’。这时胡适的‘著作’出现了。这些书是用白话文写成的,其中并没有难懂的句子,难认的字,使人有‘豁然开朗’之感。自然受欢迎。”

章太炎

胡适

被胡适感染的学生很多,当时的北大学生顾颉刚、傅斯年等对章太炎的经学路子感到失望,却有这样的发现:“胡先生讲得确实不差,他有眼光、有胆量、有断制,确是一个有能力的历史家,他的议论处处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说而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的。”(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

蔡元培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是截断众流之作,似乎是前无古人。不过,在当时的环境下,这本书很明显受了章太炎观点的影响,这一点不但已有许多评论家指出了,胡适自己也是承认的。

《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后两个月就重印时,胡适便写了一个感谢性的序言。“我做这部书,对于过去的学者我最感谢的是:王怀祖、王伯申、俞荫甫、孙仲容四个人。对于近人,我最感谢章太炎先生。北京大学的同事里面,钱玄同、朱逖先两位先生对于这书都曾给我许多帮助。”这里的俞荫甫即俞樾,在杭州主持诂经精舍,是章太炎的老师。孙仲容即孙诒让,是晚清重要的学者,他对于墨经和礼记的研究都一时无二,他也是章太炎最为佩服的人之一。至于北京大学的钱玄同和朱逖先,都是章太炎的弟子,所以说,胡适所感谢的人基本上都是章太炎学术脉络上的人。对于这一点,钱穆先生说得明白,胡适在北京大学讲学时所做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的主要观点和材料,很多是取自于章太炎的《国故论衡》。对此,梁启超和柳诒徵也有同样的说法。据毛子水回忆,胡适“在西斋时,即将章氏丛书,用新式标点符号拿支笔来圈点一遍,把每句话都讲通了,深恐不合意,则询钱玄同,玄同不懂时,则问太炎先生自己”;“据我所知,胡先生之墨子,系取太炎先生之说而发挥之(在港遇钱宾四,宾四亦以为然),其实岂只墨子,胡先生乃惟一能发扬太炎子学的人”(毛子水:《师友记》)。

在当时,胡适利用章太炎的结论是可以理解的。第一,因为章太炎及其弟子在当时的北京大学乃至中国学术界如日中天,胡适要搞好与章门弟子的关系,适当引用章太炎观点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当时在北京大学有“某籍某系”的说法,所谓的某籍某系,其实就是指北大的国文系,主要成员都来自浙江。桑兵先生还考证说,北京大学国学门《国学季刊》的十二位编委中,有八位是浙江籍,大多是章门弟子。第二,章太炎思想本身也对传统的考据有继承和突破,胡适借用西方哲学整理思想资料的方法结合章太炎的考证,使新方法和坚实的材料有机结合,这也是这本书广受欢迎的重要原因。

胡适为了与民国初年的学术空气相适应,在撰写《中国哲学史大纲》的时候,在小学上下了一些功夫,但更主要的是方法论的提升。他认为整理古代哲学书籍,主要有校勘、训诂和贯通三个方面,还认为“校勘是书的本子上的整理,训诂是书的字义上的整理”,而贯通“便是把每一部书的内容要旨融会贯通,寻出一个脉络条理,演成一家有头绪有条理的学说”。胡适认为宋儒注重贯通,汉学家注重校勘训诂,因此宋学空疏,汉学支离。而胡适认为,章太炎就是这样贯通式的人物:“到章太炎方才于校勘训诂的诸子学之外,别出一种有条理系统的诸子学。”

不过,尽管胡适有意投章太炎之所好,却并不为章太炎所接受,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是我国最早用新式标点的书。在书出版时,胡特送了一本给章太炎,上写“太炎先生指谬”,下署“胡适敬赠”,在两人名旁,各加了一条黑杠符号。章太炎弄不清这个符号的作用,他看到自己名旁加了黑杠,不禁大骂:“何物胡适!竟在我名下胡抹乱画!”及至看胡的名旁也有黑杠,才消了气说:“他的名旁也有一杠,就算互相抵消了罢!”章太炎还是写了一封信给胡适,谈了他对《中国哲学史大纲》的看法:

适之你看,接到《中国哲学史大纲》,很有见解。但诸子学术,本不容易了然,总要看他宗旨所在,才得不错。如但看一句、两句好处,这都是断章取义的所为,不看关系他的本意。仍望十尺竿头再进一步。

庄子说的“万物皆有种也”,你看作《易传》说的“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又说“首出庶物”,这是万物一元的话。后来又说“群龙无首,天德不可为首也”,都是无尽缘起的话。自说自破。庄子也曾说一元的话,只“万物皆种也”一段,就说无尽缘起的话,仿佛佛家有阿赖耶缘起、如来藏缘起转入无尽缘起。

万物一元,其实尚差。他不说万物同种,明是彼此更互为种,所以下边说“始卒若环,莫若其伦”,这就是华严“无尽缘起”的道理。若万物一元的话,古今中外大概不异,只是所指的元不同,都不是庄子的意。你要细看。

章太炎这些话虽是针对胡适而发,却也代表了他一贯的学术立场,他认为治诸子学说有时候比治经和治史还要难。

在章太炎写给另一个国学大师柳诒徵的信中,他对胡适的考证功夫相当不以为然,甚至将之与他的宿敌康有为相提并论。“胡适所说《周礼》为伪作,本于汉世今文诸师;《尚书》非信史,取于日本人(《尚书》史体未备,如《尧典》首章不详实事,有如碑颂;《甘誓》发端不记主客之类。是由当时史法未成,不得谓非信史);六籍皆儒家托古,则直窃康长素之唾余。此种议论,但可哗世,本无实徵。且古人往矣,其真其伪,不过据于载籍,而载籍之真伪,则由正证、反证勘验得之,墨家亦述尧、舜,并引《诗》《书》,而谓是儒家托古,此但可以欺不读书之人耳。长素之为是说,本以成立孔教;胡适之为是说,则在抹杀历史。”不惟批评,简直是严厉谴责了。

胡适虽然主张“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但对于章太炎的容忍却没有坚持多久,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很快成为学界的领袖。胡适一方面肯定了章太炎的贡献,另一方面说,章太炎的贡献只能“替古文学做一个光荣的下场”:“总而言之,章炳麟的古文学是五十年来的第一作家,这是无可疑的。但是他的成绩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仍旧不能救古文学的必死之症,仍旧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则’的盛业。他的弟子也不少,但他的文章却没有传人。有一个黄侃学得他的一点形式,但没有他那‘先豫之以学’的内容,故终究只成了一种假古董。章炳麟的文学,我们不能不说他及身而绝了。”

章太炎和胡适代表着近代中国思想的不同阶段,他们之间有互相尊重的地方,也不乏互相拆台的“小心眼”。不过,作为不同时期的学术领袖,有一些意气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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