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章
2018-05-02毛芦芦
毛芦芦
一 立春
寒梅还在绽放,而你已来,春天。
你轻轻敲醒一株蔷薇,在她的棘条上抹了一点绛红。整棵蔷薇,顿时就精神抖擞起来。啊,在那最荒凉的小园一角,一朵嫣红的蔷薇花,已开。虽然她还怯怯地在料峭春风里团着身子,但她的那一身红,已经点燃了我这双渴慕春天的眼睛。
你默默地在江畔踱步,一不小心撞上了一棵柳树。哦,柳树立刻和你纠缠上了。她的半边黄叶其实还没落尽,可与你相撞的那挂柳丝,已经绽出了粒粒新芽。那是衢江边最早的一串柳芽,那是春天最早的一串柳哨。她用鹅黄的小嘴,嘀哩嘀哩地吹奏着,春天,就这样,被她送到了人间。
你静静地步入江滨公园,看到茶梅正在墨绿的麦冬草间眨眼,看到茶花正在石砌的甬道边微笑,看到三色堇上的黑蝶正在鹅黄、浅紫的花瓣间飞舞,看到角堇的细梗正挺立着要与信安阁比高,看到百日草已将鲜红的星星撒上江堤,還看到月月桂月月不老的容颜,看到木兰花披满了全身的鲜花,还在拼命地含苞,你突然羞红了脸,虽然你在这里已经缺席了很久,可这个江滨公园,却一秒钟也没有把你遗忘。这些花花草草,自己已经提前为你将春天的衣裳换上了,尽管冻得瑟瑟发抖,却美得那么感人、撼人。
啊呀,你眼含热泪,一步步走下江堤,正偎依着水边的铁链,感慨万千。一艘蓝色的轮船驶过,猛地把绿绸般丝滑的水面揉皱了,剪开了。绿绸带哗啦啦飙动起来,拍在岸边,拍在你的脚下,一股青春的力,顿时拧成了一束束白灿灿的浪花,甩上了大地的鞋帮。大地躁动起来了,长天躁动起来了。
无形中,山水都在那一刻立了起来。
啊,春天,你站起来了!春天,你迈开脚步,追着那澎湃的浪,奔跑起来了!
春天的脚步,震醒了水际的一棵蒲公英。蒲公英的花黄了,蒲公英的羽白了,蒲公英在对着天地扬声大笑。那么矮小的她,却笑着将刚刚站起来的春天,撞了一个趔趄。
春天啊,你身子一歪,又一株野花草擦亮了你的眼眸。绿色羽形的叶子,粉色冠状的花盏。一盏花儿粉白,一盏花儿粉红,一盏花儿晕红,那粉嫩轻红的色彩,顿时,把整条江堤都点亮了,把整个春天都点燃了。
那株野花草,扎根在青石缝隙,无名无姓,高不过半尺,宽不过三枝,只有淡淡的一点香,只有浅浅的几抹红,却开得那么丰满而忘我,以致春天你伫立在她身边不肯再挪步了,以致春天你把自己的心都放进了她的花盏。
而她一边坦然接受着你的恩宠,一边天真地对着不远处的一叶叶小舟踮着脚,仰着脸,高声地呼喊着:“看啊,春天已经在我身上立住了,你快带我去远航吧!我想去四季的腹地看看,我想去岁月的深处探秘,我想了解人生到底有多宽广哦!”
小舟在浪花的拍击下,轻轻地朝野花草点着头,似乎在说:“既然春天都已经立在我们肩上,那我们就出发吧!去体会春阳的暖,去吮吸百花的香,去聆听百鸟的歌唱,再去穿越夏天的火,去品尝秋果的甜,去舔舐冬天的雪,再回到这里,让春姑娘,再一次骄傲地立在我们的肩头!走,让我们一起去生命河里,远航!远航!
二 亲吻一朵黄从容
刚从那小岛上爬上岸,刚从失望的衰草丛中钻出来,我对眼前的那片月季花田,其实,根本没抱什么期待。
毕竟,立春过后才十天,就连小岛上的二月兰,都还没发芽呢!这种挂着牌子、看上去名贵得很的月季,又不比那些朴素又倔强的藤本小月季,见了一点春光,晒了三天暖阳,便会在校园的篱笆边、农家的小院里、居民楼的犄角旮旯里,羞羞答答又活泼轻灵地怒放开来。
这里,是江堤公园的正规花圃,而且还是一方特别受重视的样板型花圃,跟不远处新筑的红色浮桥一起,是衢江西岸的一处新景点。
看,这会儿,至少有七八位园艺师正在月季花田里干活!有的弯腰拿锄松土,有的蹲着用手拔草,有的举着树剪在小心翼翼地帮月季修枝,有的拎着肥料桶跟在松土者身后亦步亦趋地给月季施肥。
嘁,竟把那些还没长出几片绿叶的秃头月季,侍候成了最尊贵的公主和皇后,真是的!
我莫名其妙地对这片月季生了气,只想快快离开它,去岸上看看衢州学院临江的那条栾树小路在这春醒时节,会呈现一副什么模样。
栾树的老灯笼果,经过一个冬天的风吹雨打,掉了吗?栾树那光秃秃的枝条上,现在已有发芽的迹象了吗?栾树下的小路,还像秋天一样悠远而静谧吗?那条正在建造的书院大桥,在西桥头处,又到底毁掉了多少棵栾树呢?
我顺着月季花田中间的大理石台阶,一阵疾走,一会儿就爬到了月季花田的最高处,马上就要上岸了,这时,我转身嘲讽似的对那片月季说了声:“抱歉了,月季公主、月季娘娘,今天俺冷落你们啦!”
没想到,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刹那间,花田中间,有一抹艳艳的橙黄,猛然朝我闪来,就像黑夜里的一道手电光,照在我身上,一下子就把我定住了。
原来,在这片娇里娇气的月季花田里,已有犟头犟脑的月季开花了!
在那些小公主、大皇后的身边,原来,也有泼辣的花木兰,已经早早上了“战场”,开出了明灿灿的捷报之花!
我连忙从岸上退回花田,飞快朝那一道“捷报”跑去。
我没看错,真的已有黄花在怒放!真的已有月季花中的英勇女战士,战胜了自己的娇羞,战胜了自己的怯懦,打败了凌厉的寒风,打败了肃杀的白霜,从光光的枝干间挺身而出,向世人证明了她们这个种族真正的高贵品质、从容气度。
我俯身凝视着那朵月季花,月季花不卑不亢,也仰头凝望着我。哦,这朵花的眸子好大好幽深,一下子,就把我的心吸进了她的花蕊。她那橙黄的衣裙,分明就是由阳光裁剪、缝缀而成的,那么鲜艳,热烈,光彩熠熠。那层层叠叠的花瓣,紧紧团成一个有力的拳头,正在晨风里轻轻挥舞着,仿佛在跟世界问早安,也仿佛在向全世界宣扬——我虽是一朵小小的月季花,但我不怕,不怕孤独,不怕寒流,不怕人类的恩宠,也不怕诗人的热情赞美或冷嘲热讽。我就是我,一朵名叫“黄从容”的简简单单的月季花!
是的,是的,她就是一朵简简单单的黄月季啊!虽然是花田里开得较早的那一朵,虽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才为她找到一个同伴,一朵红从容,但她根本无忧无惧,就那么轰轰烈烈地开着,热情奔放地笑着,用她那自然坦然淡然悠然的姿态,改变了我对那整整一片花田的不良看法。
其实,花本无贵贱之分,是我们人类特意将她们分出了三六九等,并用三六九等的态度去对待她们,给她们贴上了这样那样的标签,是我们人类对花的态度不够虔诚。
真没想到,竟是一朵早开的黄从容,教我认清了大地上一切花朵的真面目!她,不愧是花中的“花木兰”啊!
望着这朵黄从容那大方从容又天真烂漫的模样,我被一股感动的热潮狠狠一推,忍不住屈下一腿,半趴在地上,在这花的花眸上亲了一口。
就这样,含着她赠给我的满嘴芬芳,留下我送给她的一缕心香,我从从容容地踏上了归途——竟忘了去看岸上的那些大栾树。
三 醒……
从那片树下走过,我终于知道,新的一天是如何醒来的啦!原来,新的一天,是被鸟儿叫醒的,是被那些乌鸫、八哥、四喜鸟、白头翁、小黄鹂等鸟儿唤醒的。
清晨六点,天地还被一片铅灰色的混沌粘在一起,我就送女儿去上学了。
女儿背着白色绿松花的书包,在一杆路灯下冲我挥挥手,一转身,走进了高一年级的教学楼。这时,我揉揉眼睛,打了一个憋了好久的呵欠,想:天色如此昏暗,连天地都还没有睡醒呢,我还是回家补上一觉吧。
不料,我才转身走了十来步,就被甬道边那些高树上的鸟鸣驱走了所有睡意。
那些高高的玉兰、樟树、椿树、栾树、枫杨树,一身绿叶,还泛着墨色,仿佛夜神还挥着巨大的毛笔在它们身上练字呢!
可是,一只又一只鸟儿,却用一串又一串的清啼,啄破了夜神铺在树上的那层宣纸,让一棵又一棵大树唱起歌来。
嘀哩哩,唧叽叽,布咕咕,呜滴呜滴,归归归……
是啊,那些鸟鸣,独个儿听去,都是简单的,脆薄的,轻俏的。可是,千百聲、千百种鸟鸣合在一起,就织成了一个奇大无比的银网。那网儿只在树林间轻轻一抄,这校园里的每一缕夜色,就全被它捕走了。
我呢,也被它掳走了。
我根本不想回家补觉了,而是往西一拐,踏上了那片树林间的小路。
天啊,没想到,鸟鸣之网上竟缀着那么多水珠。在那林子里走了没几步,我的鞋子就被树下麦冬草上的霜水打湿了,我的心,则被那些从鸟鸣之网上滴下的水珠淋湿了。
那一滴滴水珠,可都是一声声晶莹闪亮的鸟鸣啊!
那一声声鸟鸣散在空中,就像一道道喷泉,这里一道冲出了树冠,那里一道掠过了树梢,这里一道喷上了屋檐,那里一道又撞上了另外的鸟鸣。
啊,鸟鸣叠着鸟鸣,喷泉碰着喷泉,网儿缠着网儿,整片林子,都在水灵灵地歌唱。一只只鸟在高歌,一株株草在高歌,一棵棵树在高歌。歌声啄破了天地的混沌,大地上的黑土渐次清晰,天上的云,终于被鸟鸣洗白了。
天亮了。竹叶的青绿、楠树的浓绿、桂树的深绿、松柏的墨绿,都一层层地显露了出来。不过,鸟儿站在高处唱歌的剪影,依然灰蒙蒙的,只有白头翁、四喜鸟头上、翅尖的那一抹白,闪出了点点亮光。
在这黎明时分,天地间最美的精灵,就是这些颜色还一片灰暗的小鸟。因为正是它们,用全心全意的歌唱,叼走了夜神的墨笔,啄破了天地间那片灰色宣纸,唤醒了青青白白的天地。
天愈亮,鸟儿叫得愈疾愈密。这是自信的歌,这是陶醉的歌,这是凯旋的歌。
鸟鸣的喷泉一再地高高飙起,瞧,我那被鸟鸣之网掳走的心啊,正被那清澈、激越、澎湃的鸟鸣,顶在喷泉之巅,不断地飘摇、跳跃、舞蹈……
终于,我眼看着自己的心,也变成了一只鸟,归嘀归嘀地唱起歌来。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我那只心鸟,是红色的,鲜红色的,像太阳。
也许,它就是一轮旭日吧!
就这样,一个崭新的日子,甚至一个崭新的春天,被衢州二中树林子里的鸟儿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