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的小卫星

沄坛

一

这是青宝十岁时发生的事。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青宝乖，喜静，老实得有些憨，这样的小孩应该做什么呢？这么说来，青宝其实是个寂寞的孩子。青宝打发寂寞的方式是画画。童年无数个天空湛蓝的中午，他伏在桌上画漫画，心里想的是如何进入平行世界。

一天，小学外边路灯杆的广告吸引了他，他默默把那个号码记在手板心。回家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父母说啦。怎么啦，想去啦？由于涉及钱，他们一般会谨慎地考虑良久。最终，父亲拨通了那个号码，然后，在母亲的陪同下，青宝怀着少见的极大兴奋，来到了熊猫画室。

画室位于一条狭窄的小巷，一群孩子坐在堂屋，低着头，各自画各自的，门边站着一位胖老头，他的身前放有一张木桌，桌上的盒子里插满了卡片。

青宝看得入神，不相信似的。

“姜青宝呀？你来了？”老人（可又没那么老）对青宝喊道。

青宝不好意思地点头。母亲牵他进去，说：“是的，这孩子有些认生，非要来学。”

老人笑着说：“行！我姓熊，您贵姓哪？”说时还瞟了青宝几眼。这一瞟，让青宝觉得熊老师像个孩子，哦不，应该是熊猫！瞧他，圆头上两只圆耳朵，两个黑眼圈重得要掉下来，肚子又圆又胖地凸出来，甭提多滑稽了。这样一想，陌生感哗啦啦消失大半。

他突然想仔细瞧瞧这小小的画室。

青宝离开堂屋，穿进过道，只见几个女孩倚着墙，正在画素描，沙沙沙，宛如天籁，她们对面的高台上有石膏模型，一个泡沫胡子的外国人、石膏手……过道侧面只有一间房，里头一张超大的木桌，一边一人，男孩在调色，女孩洗着画笔，大概是画水彩的，那两人时不时说几句闲话，男孩还对青宝嗨了一声。过道深处光线陡暗，那儿是洗手池、厕所。青宝退回堂屋，还有二楼呢，一条红木楼梯绕上去，他一級级咚咚登上去，二楼只有一个女孩，她正用手指蘸着颜料一点一点地画花瓣呢。

这太有趣了！青宝的心都飞起来了。

这时，母亲叫青宝同她一块去买画材。

“真烧钱，青宝你可要好好学，”母亲说，“刚给你交了第一单元学费。还有，这个蓝竹画材店，在你学校附近，你晓得在哪里吧？”

青宝哦了一声。

“熊老师推荐的，说那里画材很全，质量也好。”妈妈兀自说道。

二

蓝竹画材的女人见有人过来，亲切地问：“小朋友，买什么呀？”

“熊猫画室推荐来的，刚开始学画。”母亲说着展开手里的清单。

“这样啊，我们这里的画材质量是没得说，这片小地方也独我们一家卖得专业，卖得好。”女人自信地说。

“青宝，你自己来选，要买画箱、画板、油画棒、铅笔……”母亲念道。

女人说：“画箱在这儿。”她指了指货架底部，走过去，拿起来。

“太大了，有没有小一点的？”母亲问。

“小的卖光了，这个大的也不错呢，空间充足，到时候东西一多起来，容易装得下。”女人忙不迭说。

“主要是怕小孩子提这么大的箱子不方便。”母亲犹豫道，又追问，“真的没有了？”

“小的进货还没到。”男老板从楼上下来。

母亲见这个男人挺面熟的，好像刚刚见过，但她没多想。

母亲忙问青宝：“你说呢？”

男人笑说：“女孩才用小箱子，男孩怕什么，力气大。”这样一说，青宝忙说：“那就这个了，妈妈。”

母亲把那几个箱子对比着掂量了几下，选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

接连又买了许多画材。

回画室的路上，母亲心疼地说花了不少钱。

三

青宝得知，整个画画学习分五个单元，以打基础为主，先画油画棒，再是透视、素描、水彩、水粉。画室的一面墙上贴了几大张彩图，密密麻麻排列着缩放的小画，要画什么得先在上面选好，然后去熊猫那里拿相应的画卡照着画，画的过程中有不懂可以问。

第一单元油画棒作画有25次练习，第一次练习有三张图可供选择，哦，不都是曾经听过的故事吗？龟兔赛跑，猴子捞月，小马过河……选的时候青宝心旌荡漾不已。

就是这样的，遇见了美丽的东西，那种感受说不出来的。

青宝选的是《龟兔赛跑》。取了画卡，熊猫微笑着要他什么也别管，先去画好铅笔底稿。青宝拿了一把椅子，放在堂屋那群小孩的最后面，坐好，慢慢画起来。也许是第一次来画室画画吧，那么多人，怕出洋相，手抖。过了半小时，熊猫叫青宝了。他拖着步子走过去，“喏”一声把画递给熊猫。

画得的确不好，不管是乌龟还是兔子，都好像不知呆在画纸哪个地方才好，似乎还能听见兔子说：“乌龟要不你过来一点吧？”乌龟回答：“我不用的，你站偏啦！”

怪尴尬的。

熊猫看了画，先是哎呀呀呀叫，继而又啧啧啧叫。

青宝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仿佛出丑的是他。

“莫急勿慌少逞强，”熊猫像念经一样古板地蹦出这么一句，“线条流畅是流畅，但大小比例错得厉害，可惜哟。你先要找准比例，找比例干吗？定位！你手头不是有铅笔吗，你看——”熊猫用铅笔在画卡上比对了几下，继续说，“小乌龟在上下三分之一的中间地方，对吧？从左右来看，是左边第二个四分之一的地方，再具体看头、脚、乌龟壳，晓不晓得，青宝呀？”

“怪不得我说怎么越画越奇怪。”青宝唏嘘道，“那我再画画。”

“定位很重要，”熊猫总结道，“还要注意近大远小。”接着用胖手拍拍青宝的背。

等到画完后，熊猫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细细的红印章，在画上寻了半天，最后郑重地在画纸左下角咚一声盖下——指导老师熊谷之。

哦，原来他叫这个名。

这以后就没那么紧张了。

四

不到一个月，青宝便把第一单元画完，赶超不少比他先学画的人，他是真的爱画画。出乎意料地，他发觉，熊猫格外欣赏自己，以至于有次被熊猫吓得发蒙。

是画第二单元的时候吧，刚开始要用直尺画平行透视图。

熊猫卖了半天关子，叫他自己先琢磨去画，否则他是万万不能拿出法宝的。

青宝和熊猫混熟了，他用打商量的口吻说：“你不要神秘兮兮，快告诉我，到底怎么画？”

“不行，你先画。”熊猫双手交叉抱着，挺着大肚子，直摇头。

“不行，你告诉我呗。”

熊猫摇头的频率更高了，简直让人担心他的头会不会掉下来。

“告诉我吧，大熊猫。”青宝穷追不舍。

熊猫干脆不理他了。

“算喽，我自己画。”青宝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听那些前辈（是比青宝画得早的小孩）说，第二单元的透视图是鬼门关，熊猫一步一步教，很多人卡在那里，画了无数遍仍旧不能通过，有人还哭了呢。

其实，青宝是怕不起来的，在熊猫的激发下，他的自信来得十分顺畅。

果然，熊猫只教了一次，他便画出来了，后来接连几次复杂的透视图也全是教一次就画了出来，青宝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那天，盖完章子，熊猫忽然直立起来，椅子都翻倒了。画室的孩子刷刷抬起头，齐齐望着他。他眼睛放光，仿佛捡到了宝贝，青宝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一片黑——熊猫把他的头紧按在怀里，抱着他左右摇晃起来，激动地念道：“啊呀呀，生姜啊青鱼啊姜青宝啊姜青宝，你真是我的小卫星，小卫星啊小卫星。”接着又追忆起曾经带过的、让他自豪的学生们……眼睛似乎还闪着泪光，真怪。

经历“熊抱”的青宝，头发乱成一团，牙齿流血了，口里咸咸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特别骄傲吧，这一身又挺狼狈。

熊猫对特别喜欢的孩子会送以这般猛烈的“熊抱”。

后来呢，青宝每次交画盖章的时候，都会警惕他的“熊抱”，一发现熊猫有动静，他飞速逃离到两米开外的安全区域。“你跑什么？”熊猫还故意问。青宝假装折回去，趁他不防备，嗖一下夹住画纸又继续跑，熊猫在后头哈哈哈狂笑。

就这样，青宝从堂屋搬到过道，愉快地画完了透视单元、素描单元……

转眼间，又去了过道的房间，第四单元也快结束了。

五

一天，画完两张冷暖色彩对比的水彩后，青宝背好墨绿的画夹，提起小水桶和画箱，骑上单车准备回家。

青宝一直不习惯这个画箱，它太大了，事实证明，他并不需要用这么大的箱子。

傍晚的风吹在身上，树上是新发的绿芽，青宝很想把它们画下来，把这种温馨的感受画下来，这样一想，心里便开始着笔，画着画着就摔了一跤，那个大箱子妨碍了他拐弯。血从膝盖流出来，顺着小腿流到袜子上，青宝狼狈地坐在地上，咝呵咝呵吸气。

他自言自语道：青宝，你画醉了。

画醉了是熊猫曾经说的，要想画得好，就要多画，喝酒喝多了会醉，画多了也会画醉，那样才能取得进步，画醉是必不可少的。

那时青宝就问：那你画醉过吗？

熊猫的话挺深奥，他说：年轻时醉过，醉了又醒了，不能一直醉呀，不然哪来的银子吃饭。

青宝说：不懂。

熊猫深沉地说：等你长大就晓得了。

他爬起来，扶好单车，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走。内心又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他是因为画画而摔倒的，这没什么，他轻而易举就原谅了自己。

回到家的青宝让母亲受到不小的惊吓：“怎么了啊？”母亲找来酒精和棉签。

“没事，只摔了一跤，這个箱子太笨重了。”

母亲痛心疾首地看着它，说：“当初就不该买这个大的，偏偏又说没小的，你看你都摔成这样了，疼不疼啊？”

“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

“当时肯定很疼。”母亲替青宝擦拭着。

“当时我在画画。”

“你还边骑车边画画？”母亲瞪大了眼。

“不，在心里面画。”青宝有些自言自语道。

“再这样我不让你去画了。”妈妈假装吓唬他。

“下次不会喽。”青宝吐吐舌头。

但妈妈的话成了真。

六

妈妈开始接送青宝画画，两人各骑各的车，母亲呢，负责拿画箱。

青宝画完画，母亲便来了。恰好女孩阿紫的妈妈也来接她，她妈妈拉着她出门。这时，青宝的妈妈突然叫道：“莲子？”女人站住，“呀，是你！你也带儿子来画画？”“是啊，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两人寒暄起来，原来那个女人是母亲的旧友。

她们同一小段路，众人一路走着步子。青宝提着大画箱，女孩提着小画箱，两人说得十分投入。两位母亲跟在后头，女人见青宝小身躯提着那么大一个箱子，向青宝母亲打趣道：“怎么不买个小箱子？”

“没有了，当时也想买小的，他还因为这个箱子摔了一跤，我真不放心，就来接他。”

“在哪买的？”

“那家蓝竹画材，当初那老板硬说没小的，我们没辙，只好买大的。”

“我们也是。我陪阿紫去买，那个女店主说只有大箱子，我说这么大肯定不合适，我们准备去别处找找看，她一个人慌了似的，立马拉住我说，楼上还有库存，我们上去看，还有一堆小箱子。他们小箱子卖得比大箱子好，大的卖不出去，为了卖出去，就把小的全藏起来，只卖大的，说白了，都是套路。”

“难以相信，”母亲摇头，“简直难以相信。”她想起青宝因为箱子还摔了一跤，后悔买大箱子的心情更加强烈。

“你们当时要是说去别处找，可能就不会被坑。”

母亲因为这事耿耿于怀了几日，等到火气快消之时，青宝无意间又浇了一瓢油。

那天从画室回家的路上，青宝坐在车尾，一边舔雪糕一边说：“妈妈，今天闹鬼了！熊叔叔给我们抬过来一个半人高的石膏像，有个小女孩上厕所回来，看见它眨眼，吓哭了，后来被她家人接回去了。”

“熊叔叔？不是熊爷爷吗？”

“哦，我说的是熊老师的儿子，上次蓝竹画材的男老板，你见过他呀，你不晓得？”

“还有这回事？”

她突然想起怪不得第一次见到蓝竹画材的男老板就觉得面熟的事。

“这么说，他们是一家……”母亲自顾自说起来。

她连带想起买箱子被坑的事，又是熊老师推荐她去的……顿时对这一家人没了好感，指不定被他们坑了多少……她感到一阵痛心。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快吃，雪糕都滴到我背上了。”

青宝忙把母亲背上的雪糕点点抹掉。

七

回家后，母亲平复了心情。

她问：“青宝呀，你现在第四单元学到哪了？”青宝说：“报告妈妈，水彩马上学完了，我就要开始学水粉，画西瓜！画南瓜！画罐子！”母亲说：“青宝，那第五单元是不是又要买颜料？”

“当然，熊老师叫我提前买水粉。”

“你之前的油画棒，水彩都没用完？没有用完又要买？”母亲像在自言自语。

“可这次是水粉，水粉和水彩不一样。”青宝辩解。

“唉……”

“妈，你为什么叹气？”

“我是觉得不划算，学画画用了好多钱。”

“用了超级多？”青宝小心翼翼地问。

“嗯，不少。”

母亲慢慢把熊猫一家坑人的事，告诉青宝，说完后，她问：“青宝，熊老师是不是经常夸你？”

“他说我是一颗小卫星！”

“他希望你一直留下来画画才这样说，说得你都昏头了，他要是不对你说好话，敷衍了事，你还肯留下来画吗？”

这倒把青宝问住了，这是他从没想过的事。

母亲继续说：“很多人说白了就是为了赚钱，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把别人骗得团团转。青宝，画完第四单元我们就不画了，好不好？你不是还有颜料吗？你可以在家里画，在家里画和在那里画不都是一样地画。”

青宝不说话。

他想，熊猫真的在骗他吗？但妈妈不会骗他，她那样说，让他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背后直起冷汗，熊猫对他那么好都是别有所图啊……太可怕了……可……

母亲沉默了。

少顷，青宝点点头。

那天夜里，青宝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

八

最后一次去熊猫画室，母亲叮嘱青宝，不要告诉熊老师今后不来了，当然，他自己也不敢说。

一画完，盖了章子，熊猫大声说：“姜青宝，恭喜你，又通过一关，下次记得带水粉来。”青宝挤出一丝笑。熊猫没看出青宝的不对劲，说：“现在时间还早，我奖励你再画一张！”每次作业，画得快的孩子会得到额外奖励自由画一张，青宝奖励的画已经有了厚厚一沓。

突然，熊猫的胖手握紧青宝的手，感慨道：“青宝，你在我这一下子就画完一单元，你毕业以后一定要坚持画下去，等你的手长大，长成大人的手，你会画得越来越好！熊猫我这一生……唉，不说。”熊猫总喜欢突然激动，眼睛浮现泪光，他是一个易动情的老小孩。

青宝嗯了一声。

他只想问：熊猫你在骗我吗？

房间只有青宝一人，很奇怪，画的时候脑袋里就一直响起熊猫的声音。

——近大远小！

——明暗交界线去哪里了？

——再加点赭石。

……

他还真以为熊猫在对他说话呢。

熊猫给他打开了一扇门，门背后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青宝收拾好东西，把房间看了半天，走得艰难。

走出画室，回头望，夕阳的余晖落在红门上，他对坐着的熊猫道了声再见，熊猫边笑边回了一个再见，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母亲在巷口等他，青宝把箱子递给她，两人沉默地回了家。

青宝和熊猫的关系戛然而止。

世界上很多关系都是这样，突然，就断了。

九

不去熊猫画室的日子，青宝在家也画过几次。时节已经是冬天了，那日，他画到一半搁下画笔，望着窗外的飘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白气很长很细。

他接连叹了几次。

那天开始，画箱被放在床底，锁起来，落满了灰尘。

从此以后，青宝心中便多出一个疑问——关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彼时他正走在童年的尾巴上。

講到这里，故事似乎就完了，但那个问题在青宝上大学时得到了解答，隔了多年，故事又接了回来。

有一天，得知熊猫离世几年的消息，青宝怀想了许久。

听说，人一生最重要的事其实大都是一些小事，人死的时候，它们会像放电影一样从脑海里放过。青宝想，自己死的时候，一定会有当年熊猫温暖的“熊抱”。

因为，真的永远都是真的，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想及此，他忽然明白，熊猫其实深藏着一份未完成的抱负，可是，寄托他抱负的小卫星飞走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