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
2018-05-02冯学梅
冯学梅
1
大伟总是会梦见那场雨。
那时他还很小,小到记忆朦胧而纷乱,他不记得礼堂里黑白分明的扎眼色块,不记得那些缀在其中的纸花和菊花。他只清楚记得妈妈的相片被放大,颜色变成了黑白,一下子就让人觉得遥远了起来。
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才忍不住哭了出来,只依稀记得酸着鼻子仰起头时,天空落下了细密的雨滴,打湿了他满脸咸涩的泪痕,再清晰地落下脸庞,滑入衣领。
为什么,人一定要分离呢……
大伟被自己梦里的呢喃声唤醒。天台上轻柔的微风吹动他的睫毛,睁开眼,是午间明晃晃的天空。
他发现自己又坐在天台休憩的长椅上睡着了。转过头,杜松就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书。他瞥见书页上奇形怪状的文字,头疼地收回了目光。一个多奇怪的人,才会看得进这种怪里怪气的书。
他偷瞥了一眼杜松的脸,想问他是不是听见自己说梦话了。可看到对方专注看书的模样,又觉得不该打扰。
他们就这样靠近,又彼此独立存在着。这种感觉让大伟觉得很自在。他有些怕过分的热情和形影不离的亲昵,所以总是和周围的人刻意疏离。因为担心着,也许哪天又会有一场雨,把那种习以为常的温暖硬生生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他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阳光荡漾,可他却总觉得梦里雨滴的冰冷触感还停留在脖颈里。
“醒了?”杜松瞥见他失神的样子,先开了口,又抬手看了下腕表,“午休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嗯。”大伟应了声,被拉回现实,见杜松合上的书问道,“这本是哪国的书,文字那么奇怪?”
杜松上下打量了一下大伟,思考了一秒,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头。“怎么说呢……算了,你不会感兴趣的。”
“喂,你这个看不起人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啊?”大伟被他打量得有些不爽,“我地理不差的!”
“和地理没关系,这是外星文字。”
“骗谁啊!你怎么总是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一点都不合群。”
“我看这书不奇怪啊,我本来就是外星人啊。”杜松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指着大伟手臂上打架的伤痕调侃道,“而且,你好像没资格和我说合群的问题吧。”
“嘁!”大伟抓了抓头发,借着动作,把有淤青痕迹的手臂向后藏了藏,“走吧走吧,外星人,回教室了。”
杜松收起书,起身去偷袭大伟受伤的手臂,大伟躲闪着,两个人一路笑闹,最后勾肩搭背地下了楼。
“为什么人一定要分离……”
街角的咖啡馆,传说有最难喝的咖啡,因此总是门可罗雀。杜松横躺在卡座沙发上,放下了看累了的书,想起了大伟午间说的梦话。
“为什么要分离?这是种简单的自然现象,触发的原因繁多,也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不该当作有意义的问题去研究。” 不远处的吧台后,一个穿着店员制服、戴着礼帽的大叔边擦着玻璃杯边说道。
“不是我问的,是大伟。”杜松有些不满被一个机器人说教,立马回应。
“这的确像是地球人会问的问题。”礼帽大叔把玻璃杯伸到灯下,开始检查清洗后的透明度,“地球上的人类都太感性,总是喜欢问这种情绪化的问题为难自己。”
杜松挑了下眉毛,想到总是旧伤未愈添新伤的大伟,他认同地点了下头。明明看起来这么瘦弱的男孩,却总是处处逞强得要命。
“他的确像是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
“船长,飞船维修的进度正常,很快就能再次升空。您是否要去检阅一下?”礼帽大叔把洗好的杯具整理好后,向杜松请示道。
“这么快……”杜松有些意外地喃喃自语。
“船长,按照地球时间,我们已经迫降这里快三年了。”杜松回答的音量虽低,但礼帽大叔还是立即灵敏地接收到了这个所谓的快慢问题,并进行纠正。
“知道了。”杜松翻了个白眼,口气略显不耐烦,“等维修全部完成了再向我汇报吧。”
“是,船长。”
“最近客人多吗?”
“今天比昨天多了两个客人,船長。”
“咖啡继续做得难喝点,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了。免得被发现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地球人大多又好奇又麻烦。”
“是,船长。”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不管咖啡馆里有没有地球人在,照电视里地球人的称呼,叫我少爷。”
“是,船长……少爷。”
2
来地球三年了。
杜松摊开他的航行日志,从迫降地球那天开始翻阅。想起当时的迫降多少有些凶险,但最令他头疼的还是修复飞船核心部分的材料在地球现有的资源里难以直接获得,而提取技术需要花费的时间足以考验他的耐性。
开咖啡馆是个不得已的安顿之选,他需要隐藏身份,乔装成一个四处迁徙的地球人,等待着修复飞船的计划一点一点缓慢地进行。
宇宙航行在这么个导航外的偏远外星球搁浅,日志的字里行间记录着他烦恼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那些日子里,他因为荒废时间无法执行航行计划而无所事事、无趣万分,直到有一天——遇见了大伟。
视线随指尖读到某页日志,他的嘴角微笑起来。
日期下的第一行写着:
捡到了一只地球人。
要说打架,大伟经验丰富,但他的战绩却绝对称不上是个行家。
也许是疏于去表达,也许仅仅因为他早年失去了母亲,他似乎很容易和别人爆发激斗,虽然那些都不是他自己主动招惹来的麻烦。
很多时候,他都瞒着忙于养家而四处奔波的父亲,硬生生把这些对孩子来说很艰难的苦咽了下来。唯有一次,他差点熬不过去。
当他应了别人的挑衅反抗起来时,迎来的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伤害。以至于当他艰难地倒在巷子里的时候,疼痛已经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
从小以来,每当感到狼狈,感到如此力不从心,感到想哭的时候,一个声音会从心底朦胧地传来。
“……你叫大伟……这是个大孩子的名字……为了妈妈,你该懂事点……你該像个男子汉……起来,不许哭……起……来……”
然而他越想要集中涣散的精力跟着那个声音默念,意识却越是加速地模糊了起来。
就像梦境中的状态,他感到自己是个飘动的灵魂,迷路到了一条小巷。巷口很窄,隐秘的另一头深邃得仿佛能连接到另一个时空。一个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生,系着咖啡馆的黑围裙,蹲在地上,支着脸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躺在地上蜷成一团的什么东西,看久了还伸出手指去戳了下。
他好奇地凑近,却看到那个男生看着的是一个受伤的瘦弱男孩,同校的校服显得肮脏而凌乱,身上还到处是他所熟悉的新鲜的暴力伤痕。当看到那张被额发半遮着的痛苦的脸庞时,他顿时惊醒。那正是他自己的脸。
醒来时,大伟发现自己正躺在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冷清的卡座上。而如真似幻的梦里那个百无聊赖出门倒个垃圾,又顺便把他救起的男生,正是杜松。
捡到受伤的动物,然后治疗、观察和放生,算是杜松在各个星球旅行中养成的一个小小的科研好习惯。
只是人类,真的和曾经遇到过的受伤动物有些不太一样。敏感而伤感,想到这两个地球词汇,杜松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人类在他眼中拥有的生命不算有多长,却总是容易耗费时间折腾在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里。
“唉。”合上一本关于离别的诗集,杜松有些惊讶,自己的心情居然有些惆怅起来。明知有些是人类虚构的创作,其中浓郁的煽情却依旧令人动容,竟然还感动到了他这个看惯了各种科学文献的外星人。也许因为和地球人的心脏结构比较类似吧,他推测着原因。可人类的情感啊,相较之下,算是复杂得有趣。
他抬眼看一旁的大伟,已经趴在桌上,枕着摊开的书,又睡了过去。干干净净的校服衬衣,没有新添伤痕的清爽样子让人觉得很舒服。可即使是睡着的表情,大伟总给他一种彷徨在没有遮拦的大雨中的感觉。他低头看着自己合上的诗集,猜想自己的情绪似乎被代入得有点深,竟然触发出这样的想象力。
此时大伟突然从梦中惊醒,发出的声响把正在思考的杜松吓了一大跳,而杜松被惊到的样子又把刚醒的大伟吓了一跳。一秒钟沉默的时间里,两个人面面相觑。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两人松了口气,笑出了声。
3
大伟的愿望很简单,他只想一夜长大。
杜松的愿望不怎么简单,他想继续宇航,只是目前难以遂愿。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像地球人一样,去上个学吧。他想。
于是,没过几天,转学生杜松就出现在了大伟的班级里。当时有传言说,他来自很遥远的城市,还有就是,他家经营的咖啡馆有着超难喝的咖啡。
大伟倒是没怎么喝过他家的咖啡,杜松每次给他喝的据说都是特调的饮料,口味虽然奇怪,但好像也没传说中的那么难喝。比较神奇的是喝了那个,他那些看起来很严重的伤就会好得奇快。不过这也许只是他为了自己爱往杜松这里跑所找的一个借口。
咖啡馆里还有个常年戴礼帽的大叔,大伟很喜欢他的装扮,让他想到那些隐姓埋名的超级英雄们的管家。
“这是你爸爸吗?”大伟问起过杜松。
“不是。”杜松回答的时候好像快速翻了个白眼,明明这个机器人下属比自己的年龄小得多。
“是叔叔。”思忖了半天,他才给了大伟一个人类可接受范围里稍微合理的回答。
“哦。”大伟读着挂在墙面上那些很文艺的电影海报上的英文,“那你父母呢?”
“不在了。”
不痛不痒的回答还是让大伟吃了一惊,不知该怎么接话。原来有人比他缺失得更多。
“……哦。”他偷看了一眼杜松的表情。没有情绪的表情,坚强得自然,令他羡慕。
“我妈妈在我小时候就不在了。”大伟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这一句刚出口,他又有些后悔自己的逞强接话。每次人们这么介绍着他时,他会避开那些陌生人有些怪异的眼神和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更令他害怕的是那些直面向他表示同情的眼神和叹息,无论哪种,都令他手足无措,仿佛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
“哦。”杜松应了一声,耸了下肩膀,“反正都过去了。”
他边说边从书架上抽出一盒电影光碟,对着大伟扬了扬:“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什么电影?”大伟上前接过,惊喜起来,“哇,这部电影我早就想看了。”
“走,上楼。”
这样毫无负担的对话,多轻松。
礼帽大叔收拾着正懒散瘫躺在沙发上的船长身边的零食,停下了嘴边哼着的流行歌曲。“少爷,你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了。”
杜松把薯片塞进嘴里,连个白眼都懒得翻,“你也一样。和邻居大妈大婶相处多了,你的话都变多了。”
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杜松思忖着是不是该找大伟一起做点好玩的事。
“对了,少爷。飞船已经准备完毕,准备好场地就可以随时起飞。我们是不是该收拾行李了……”
杜松放下手腕,没有回答。
4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些年来在地球欣赏到地球人的文艺作品的影响,杜松脑海中总是能浮现出大伟独自一人在大雨里的情景。虽然大伟在三年里有所长高,但依旧单薄的身影在面对反复无常的自然力量时所表现的茫然无措,还是让他有些揪心。
听着自己不自觉的接二连三的叹息声,杜松觉得自己真像是个慈祥的地球人父亲。
烦乱间,手中转着的笔掉落地上。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握了握,又摊开——居然会这么放心不下。
分离对杜松来说曾经是个无关痛痒的词。他们只是穿梭在宇宙中的旅行者,对任何落脚的星球来说,他们都只是过客。在他的母星,个体与个体之间只是独立按知识领域进行学习与研究,不停地进行宇宙航行的探索,收集各种科研数据,穷尽一生做好知识的积累传递和共享。而情感对于他们,似乎只是浪费了宝贵的科研时间。
可是,自己为什么变了呢?是被地球这个环境改变的吗?迫降地球时,他仅仅只是客观观测这个星球,可之后……应该是遇到了大伟之后,他就变了生活方式,融入到了人类的生活中,活成了一个地球人。
想到这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那些地球人的书中写的,一不小心靠近了一个人类的心,那么在那里,就会有一种柔软的力量,与访问者的情感形成交互的连接,构成了匪夷所思的束缚。
难道这就是他现在觉得有点难舍的原因吗?
杜松按了按自己皱起的眉心,却突然意识到,就连这个动作好像也是从最近流行的电视剧里学来的。
杜松急忙打了个响指,发出指令:“收拾行李。”
5
午间的微风荡漾过教学大楼的天台,明晃晃的阳光下,两个少年在休憩的长椅上。一个捧着晦涩的书本,一个正酣睡着。
做梦者发出了梦里的呢喃,看书者听见了,于是停下了翻动书页的手。
——每当杜松看着挂在咖啡馆墙上的电影海报时,总是想象着,那个自己曾身处的画面定格下来是不是也一样。
学校的天台上,他们还是像往常那样,午间在这里休憩。
这次,杜松没有把书带在身边。而大伟,则已准时进入梦乡。
希望他这次再没有梦见什么下雨的场景。杜松想着,把手遮在自己额前,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大伟似乎已经熟睡,松垮的身体斜靠到了杜松身上,脑袋正好耷拉在他的肩膀上。
杜松反射性地想把大伟的脑袋挡开,手掌已经按在了他的头顶,但接触到他发丝的刹那,动作却停了下来,只是把手轻放在他的头顶上。
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仿佛慈父般安抚孩子的动作来。不过这种感觉,似乎还不错。掌心传来大伟酣睡的体温,这一刻竟令他有些依依不舍。
对着一个睡着的人告别,也许正是最轻松的表达时机。可现在,再见这个简单的词,他却始终说不出口。
現在他才懂得,那些累积起无数点滴的共同记忆,都让分离变成了那么艰难的一件事。那些愁思的心绪变成了诗人的文字记录在纸上,而那些只字片语已经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沉淀到了他的心里。
为什么要分离啊……时光如果能停下,每个人都放下各自的使命,只是在一个平和舒适的片刻,有人陪伴着,放任自己拥有无忧无虑的自由,那该多好。
可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却又太适合飞行……那是他作为一个旅行者,生来需要负担的使命。
“你要相信,雨总会停的,虽然你不会确切记得何时雨停,就像你也不会记得雨何时开始下,又下了多久。它会像梦境一样,随着睁开眼时睫毛的轻颤,而消散在白日照进卧室的第一束浅金色光芒里。
“当你开始相信雨会停的时候,阳光就会照进你的心里,甚至你的梦境里。
“你会分离,会相聚,会遇到另一个自己。你们会互相认识,了解,陪伴,并彼此传递灵魂的温度。
“那时你会记起我,记起我们在阳光里也曾分享过令彼此温暖的东西。
“即使照你们人类的记忆能力,也许某一天你可能不再记得我,可我仍会记得你。
“亲爱的地球人,再见。”
6
雨停的时候的确没有任何声息。
一个梦境总是结束在一个新的梦境里。大伟梦见了妈妈,就像小时候无数个叫醒他的早晨那样,妈妈为他拉开了窗帘,然后阳光就照了进来。
从这个梦里醒来的时候,他的睫毛还沾着泪痕。他觉得心里那块被雨淋湿的地方开始恢复了温度。他不再害怕流泪。慢慢地,妈妈在的时候的一些习惯也回到了他的身边。当他开始接受并传承这种习惯,而非刻意回避的时候,就感觉仿佛妈妈从未离开过一样。
夜深人静时,他会记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说去世的人会变成星星,藏在夜空的星河里。那么那些喜欢仰望星空的人们,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星空下思念着谁。
雨总会停的……
大伟记不清这句话究竟被谁说起过,像是个久远到模糊的记忆,抑或是梦里的一句呓语。但他终究记住了,并愿意相信。
时光的流转中,他的生活变得繁忙了起来。当学校新来了个爱戴礼帽的奇怪体育老师组建足球队的时候,他加入了,后来还成为了球队的人气队员。
他也开始喜欢上看书,和文字安静交流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在又熟悉的陪伴感。
只是,当他梦见天台的时候,总有些淡淡的失落。
风翻动起了谁的书页——
即使在宇宙的两端,当你抬起头,会不会正和我看着同一颗星星……不是最亮的那颗,而是忽闪着微光,仿佛会随时消失不见的那颗。
正是那个柔弱的微光,牵起了我们心中的怜惜,它告诉我们,原来我们心脏结构同样是柔软而湿润的,不论我们多不愿意承认,一个轻如音符般的颤动,便足以令我们的心哭泣……
然后,又进入了谁的梦里——
午间的微风荡漾过教学大楼的天台,明晃晃的阳光下,两个少年在长椅上休憩。
看书的人停下了翻书的手。
“如果分离的话……地球人,你会记得我吗?”
本该入睡的人睁开了眼睛,微笑着动了动嘴唇。
又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低语都在被日光晒化般的空气里,融化,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