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狼的故事

翟攀峰

一

我躺在床上刚睡着，门外的敲门声把我吵醒了。

“谁？”我问。

“我。”

“‘我是谁呀？”

“我是从另一个……”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我迷迷糊糊从床上爬了起来。

“真烦人。”我咕哝着朝门口走去。

我是来度假的，住在森林里的一间小木屋里。小木屋的租金非常低，我有点怀疑他们要破产了，不过，小木屋的广告打动了我：“带给你童话般的感受。”

刚进森林的时候，我遇到了一只老狼，他手里拎着酒瓶，一副喝醉了酒的样子。他朝我挥了挥爪子，好像在朝我打招呼。要是以前，说不定我会多瞧他两眼，可我是来体会“童话般感受”的，至少该让我遇到王子或者公主吧？

结果呢？童话般的感受没有体会到，大半夜还有人敲门！

我半睡半醒地打开门，看到了白天见到的那只老狼。他手里仍然拎着一个酒瓶，站在门外。

老狼朝我咧了咧嘴，兩排漂亮的牙齿露了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白色的光。

我生气地瞪着他：“刚才是你敲的门？”

老狼突然激动地一下子凑了过来，嘴巴几乎碰到我的脑门，嘴里的酒气都喷到了我的鼻子里。

“你不害怕？你相信我会说话？”老狼带着浮夸的表情惊叫着，“遇到你真是太好了！以前住进来的人类，他们都吓得要死呢！”

“把你的臭嘴拿开！”我朝后退了一步，他的酒气把我熏得清醒了很多，“你难道不知道，打扰别人睡觉是不对的吗？还有，我为什么要害怕，就因为你会说话？哼！会说话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说话——”

我突然愣住，心里一阵狂跳，脸刷地白了：“等等……你是一只狼，一只狼，在和我说话？天啊！你会说话？你会说话！你会说话！你会说话……”

我大概完全吓傻了，只能像复读机那样说个不停，老狼一脸兴奋地看着我，像招财猫一样不停点头。

终于，我从吓傻的状态恢复过来，我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叫。我把老狼用力朝外一推，老狼嗖地飞了出去。

我听到老狼落地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酒瓶碎了的声音。我用力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靠在门后，大口喘着粗气，腿直打哆嗦。

“狼会说话！狼会说话！”我不停地大声嚷着。为了确认我不是在做梦，我把整条腿上上下下掐了一个遍，两条腿全都给我掐得青了，我还没有醒过来。

“开门呀！”门外传来老狼的声音，“我们聊聊呗。”

“不开！不聊！”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只是晚上睡不着觉，想找人喝酒呀，”老狼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可惜，“不过酒瓶已经碎了，我们聊聊天也可以。”

我转过身，透过门缝朝外看了看，老狼看起来还是很诚恳的。我终于平静了下来。“为什么要找我聊？”

“因为这里没有其他狼呀，就算有其他狼，这里又不是童话世界，他们和其他动物一样，根本不会说话呀！”老狼说完，又加了一句，“再说啦，我这也是为你好呀。这个森林里连个人影也没有，要是没人陪你聊天，你早晚会和我一样，学会喝酒，然后天天醉得东倒西歪的，你想变成那样吗？”

我眼前立刻出现了《儿童文学作家染上酒瘾》《儿童文学作家醉卧街头》等新闻头条，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重新让人记得我。

“好吧，好吧。”我打开门，不放心地盯着老狼，“不过在你进屋之前，我要和你确认一下：你应该不会吃掉我吧？我可警告你，如果你敢吃掉我，我发誓会在我的下一本书里，把你写成一只无恶不作的大坏狼。”

“放心，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再说啦，就算我要吃掉你，也要等你写完那本书再说，嘻嘻……”老狼说着，走了进来。

“哎呀，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作家——”

“过气的儿童文学作家。”我连忙纠正他。

突然，我心里闪过一个令我激动万分的念头：“对于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来说，能和一只老狼聊天，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机遇啊！简直像做梦一样。”

老狼惬意地躺进我的躺椅里面，两条腿来回摇晃着，两只爪子兴奋地搓着。

二

“聊什么呢？”我连忙拿出本子和笔，说道，“要不，先讲讲你是怎么学会说话的？”

“让我想想该怎么说……”老狼坐起身，用爪子挠了挠下巴。

在老狼想的时候，我脑海中又出现了一个个让我无法平静的画面：我写的故事《我在森林里遇到了老狼》《会说话的老狼》《老狼讲的故事》《老狼语录》《大笨狼绑架儿童文学作家》全部大卖，我成了年度新闻人物。这个念头太令我激动了，要知道，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我就再也没有写过狼了。

“啊——说来话长——”老狼咂巴了一下嘴巴，我连忙把本子打开，准备记下他说的每个字。我非常确信，从一只老狼嘴里说出的话，我只要一字不差地敲进电脑，没有出版社会拒绝出版这样的书。

“我来自另一个地方，”老狼说，“那里，有很多像我一样能够说话的动物。”

“哇！来自外星球的生命！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暗想。

“我们这些动物，是被创造出来的……”老狼继续说。

“科幻题材！可以写成一个科幻故事。”我暗自琢磨，心里想，“原来在别的星球，那些外星人竟然能创造出会说话的动物。”

一想到这里，我真心可怜那个星球上写童话的作家。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惨，既然动物已经会说话了，就没人会读他们的童话故事了。

“你们的那个星球，叫什么名字呀？”我问，希望能套出点更准确的信息。

老狼惊讶地看着我：“星球？你在说什么呀？我生活在地球，我们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呀。创造我的那個人，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被称为儿童文学作家的人。他在一个故事里创造了我，然后我就在他的故事里不停地出现……出现……”

说到这里，老狼看起来有点恼怒。

“都是些什么故事呀？”我问，心里却想着：哼！是哪个笨蛋写了这只狼，竟然让他跑到这个现实世界来了。

“很多很多，我说给你听啊，有《森林小狼》《狼外婆讲的故事》《可爱狼历险记》……”老狼掰着指头，一口气说了十来个我听着很熟悉的名字。

老狼指头数不过来了，看他的样子，他还想把鞋脱了，掰着脚丫子数呢。我连忙拦住了他，因为我已经明白了，原来那个笨蛋，不是别人，就是我呀。

老狼说的那些故事，都是我之前写的童话故事，里面确实有一只狼，我还出版了很多和他有关的书呢。我不由得怀念起过去的日子：在我没有过气之前，我真是风光啊！

“我记得那些书，”我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我听说那个作家呀，后来再也写不出你的故事啦，这事你知道吗？”

老狼笑了起来，他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逃走啦！”

“你为什么要逃走呀？”我朝他喊了起来，“你多么受欢迎呀！你这样做，可伤透那个作家的心啦！”

“受欢迎？”老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错，那个作家创造了我，还在很多故事里面写了我。可是，他从来不让我有新的个性，好像我就是一个面具，永远是一只又笨又蠢的狼。我不是今天被兔子欺负啦，就是明天被刺猬扎破嘴巴啦，就连一只小鸡，都可以把我耍得团团转，你说气人不气人？换作你，你受得了吗？所以呀，我逃走啦！哈哈，我逃走啦！”

老狼说到这里，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他这副样子，可把我气坏了，因为我想起了他逃走后发生的事情：

某一天，我拿着笔开始继续写老狼的故事，可是我发现，我竟然没法写下去了。以前我写得多么容易呀，就算是哼着歌，我也能写出一篇篇老狼的故事来。我甚至对别人说，写狼的故事呀，那可是天底下最轻松的事儿。

可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写了一篇又一篇，每一篇看着都愚蠢透顶，别说读者了，我自己读着都恶心。我想写其他的故事，但是这些故事都像老狼一样愚蠢，我发现我只能写出这样的故事了。

现在，真相大白了，并不是我写不好狼故事，而是这只我创造出来的狼，忘恩负义地逃走了！

想到这里，我气得朝老狼大吼道：“你——你——你太过分了！你知道我为了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吗？为了打造你又蠢又笨的形象，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吗？还有，我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你身上，我让你出现在我所有的故事里。可是你呢，竟然不辞而别！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

我越说越激动，手指头几乎要碰到老狼鼻子尖：“你永远是那个样子怎么啦？你又笨又蠢怎么啦？你只要当好你的狼就行了，反正读者喜欢你，我已经用你写了十几本书，就是再写二十本书也没有问题。自从你逃走后，我完全没有灵感了，根本不知道写什么，写的其他故事根本没人看。这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老狼的脸变得通红，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老狼一等我说完，就不甘示弱地跳了起来，“难道是因为我的原因吗？说到底，这都是你自己的责任呀，你不该把我写得像纸片一样单薄，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你可以把我写得更有意思呀，我是一只狼，我是有生命的呀。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写狼的故事，你写的时候，应该——”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写！我写了十几本和你有关的书，每本都卖得很好。比如，那本《森林小狼》，那是一本多么有趣的书呀，特别是开头，谁也想不到，小红帽会遇到这么可爱的一只小狼吧？”

那本书的细节好像出现在我的面前，老狼好像也想起来里面的内容，他嘴角露出微笑：“是啊，多好的一本书啊，小狼被小红帽捉弄得团团转，我现在好像还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呢。”

“我也是！”我坐了下来，陷入了回忆，“还记得狼外婆讲的故事吗？你听了狼外婆给你讲的狼故事，吓得躲进被窝发抖，竟然忘了自己才是故事里的狼呀！”

“我当时确实忘了呀！”老狼坐回躺椅上，他咧着嘴巴突然笑了起来，“对了！《可爱狼历险记》！我以为自己是一只可爱的狼，去找小兔子，结果把小兔子吓得差点从山上掉下去，幸亏我把她救上来了呢。”

“没错！你真是太可爱了。”

我和老狼都笑了起来，好像两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新相聚在一起，谈论着那快乐的时光。

我们正开心地笑着，老狼突然停了下来，说道：“可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越来越蠢了呢？”

我们两个都笑不出来。

“大概是我发现了你又笨又蠢的话，孩子们会越来越喜欢你。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努力回忆着，“为了讨他们高兴，我就一直这些写下去了。”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写呢？”老狼说，“我不可能一直这样子的呀，早晚孩子们都会讨厌我的呀。”

“因为……”我避开老狼的眼神，“我已经习惯这样写了，这样写起来我觉得最省事，而且我害怕你不这样的话，孩子们会不喜欢我的书。”

“这你可说错了，没有人喜欢看一成不变的故事呀。”老狼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你重新开始写吧，你可以写写现在的我，比如，爱喝酒的老狼、童话作家的助手老狼。”

我心里一阵激动，觉得应该重新试着写老狼的故事。可是突然，我又变得沮丧了。我叹了口气，“算了，我们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

“为什么呀？”

“因为——狼已经不流行了。”我又叹了一口气。

老狼不相信地看着我。我和他互相瞅著对方。

“狼已经不流行啦。”我说。

“现在流行什么？”老狼好奇地问。

在接下来的时间内，我和老狼谈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我谈到了哈利·波特，还谈到了电影里的小黄人，我还告诉老狼，现在孩子们的时间都花在游戏上了，这些游戏比我们作家写的故事好玩几百倍。

“他们应该多读点狼的故事。” 老狼一脸严肃地盯着我，“如果孩子们不读狼的故事，他们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你这个自大狂！”我忍不住说道。

“你必须行动起来，”老狼把我推到桌子前面，“我决定回来了，你把我复活吧。你已经知道我为什么逃走，一定会写出和以往不一样的狼故事。”

看到我怀疑地看着他，他用恳切的目光盯着我，眼神里还带着命令：“写吧！为了孩子们！”

我趴在桌子上，开始写了起来。我不知道老狼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爬到床上睡着的。

三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淡绿色的被子。我坐起身看看四周，除了大腿被我掐得乌青之外，周围的一切，和我昨天睡觉之前一模一样。

我从卧室走了出去，看到躺椅上空无一人。这么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伸了一个懒腰：“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就连大腿都发青发疼呢。”

我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一摞写满字的稿纸。

“我什么时候开始梦游了？”我拿起稿子读了起来。这是一篇和我之前写的完全不同的狼故事，里面的故事既新奇又有趣。

“老狼回来了！”我激动得几乎要欢呼起来。正如我突然没有灵感一样，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他又重新回来了。

我高兴地走了出去，一边在森林里散步，一边兴奋地回忆着昨天的梦。

这个梦真是太有意思了，梦里的那只老狼说得很对，我笔下的狼要像孩子一样不断成长，不应该永远那样又笨又蠢。我更不能因为自己偷懒，就让老狼永远是那个样子。

我正在森林里溜达呢，昨天在森林里遇到的那只老狼出现了。这次，他手里没有拎着酒瓶子，而是捧着一束森林里的鲜花。他朝我走了过来，看那个样子，好像真的想和我打招呼。

“这只老狼和梦里的老狼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惜他不会说话。”我暗想，“也许我可以用他的形象，创造出新的狼故事来。”

我暗自琢磨着，不由自主地朝他挥了挥手。

那只老狼兴奋地朝我挥着爪子，突然开口说话了：“故事写得怎么样啦，你昨天很晚才睡吧？”

我呆呆地看着老狼，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原来昨天晚上的事都是真的，根本不是梦呀。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狼兴奋地继续说着，“我已经和所有作家书里的角色联系上了，如果这些作家还像你以前那样，继续写一模一样的故事，我们就会拒绝合作，都逃到这里来。直到作家们认识到他们的错误，我们才会回去。”

“你干的好事！”我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孩子们会没有故事读的！”

“那又怎么样？”老狼镇定地看着我，“如果让他们读着一成不变的故事，还真不如让他们去玩游戏呢！”

我愣了一下。“你说的倒是有点道理。”我放开了他，“我现在还是赶快回去继续写我的故事吧，孩子们都等着看呢。”

老狼把手里的鲜花递给我：“我早上采的，送给你吧。”

我从老狼手里接过那束花，花香飘到了我鼻子里，我有种被童话拥抱的感觉。我转身走出去好远了，老狼忽然在我身后喊道： “记得把我写得可爱一点哦！”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狼。

现在，那束花就插在我书桌的花瓶里。每当看到这束花，我就会想起老狼来，虽然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他已经重新出现在我的新书里了。

老狼想让我把他写得可爱点，哈哈，他倒是忘了，我答应过他，要写不一样的老狼，所以，他可不只是可爱——反正你读了我新出的书，就都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