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唱歌
2018-05-02韩佳童
韩佳童
春天这么一来,一切可就都变得活泛起来了。小河里的水早就涨了,河岸边上的柳也发了,草也生了,到处都是绿油油湿润润的。春风从遥远的鲜花盛开的地方赶来,日夜在这片刚刚解冻的土地上吹着,直吹得人暖烘烘醉醺醺的,脸上都挂着桃花一样的面色。田野上,空旷旷清楚楚的,阳光落下来,落在那黄嫩嫩的柳叶上,又掉在地上,碎金子一样,斑斑点点的;落在那清清浅浅的小河里,浮动着,跳跃着,泛着粼粼闪闪的波光。最后,那阳光落在孩子们的额头上,落在他们额头的汗珠上,他们的额头也就像那太阳一样闪亮亮明晃晃了。
孩子们早就叫嚷着脱掉棉衣,换了夹袄,在河边的草地上喧闹着。他们的手中,大都牵着一个风筝。清明就要近了,青草长了,东风也来了,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他们可都是放风筝的老手了,迎着风快跑几步,撒开风筝,松一松,抖一抖,那风筝便径直蹿了上去。像什么金鱼、沙燕、蜻蜓、蝴蝶,还有青蛙、彩蜈蚣……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撩动着大半个天空。
水子也在这里,他一個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两只厚厚的脚丫伸进水里。春水还很凉,但极滑,像丝绸一样裹挟着水子的双脚。它漫过水子的脚背,轻轻撞击着水子的双踝,形成了两个小小的漩涡。水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放着一把小巧的镰刀和一只细竹篮,篮子里是满满当当的野菜。
水子仰着头,不去管自己的那篮子野菜,反而眼巴巴地望着天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风筝。那些金鱼、蜻蜓和蝴蝶在水子的眼里就像活了一样,朝他打着招呼,撩拨着水子小小的心。水子也想有这样的一只风筝,也想有一只沙燕或者老鸮能够在自己的手里飞起来,去和他们的风筝缠打,争高。可是,水子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水子抬起头,用渴望又羡慕的双眼长久地望着天上那些矫健的风筝,直到一只前来啄水的黄雀惊动了他。水子顺手摸起一颗圆溜溜的青石卵,在手里轻轻地揉搓着,然后带着很大的怨气扔了出去。石子落到河里,咚的一声,缓缓沉进波底。那黄雀猛一扭头,拍拍翅子,一直飞远了。
水子从水里抽出双脚,蹲在石头上,不情愿地拿过那篮野菜,随意洗濯着。水很清,菜很绿。水子把洗好的野菜捞出来,绿绿的叶子白嫩嫩的根,还都带着水,滴滴答答的,又落进河里。水子的心思好像并不在这上面,他心不在焉地抓起一把刚刚洗好的野荠菜,竟然又放进了水里,他还在想着天上那些能让他心动的飞物哩。
野菜洗好了,水子提起竹篮,拿着自己的小镰刀,赤着脚向家里走去。
妈妈做晚饭总是很早,菠菜炒鸡蛋,青青黄黄。水子坐在八仙桌子旁,抓起一个馍,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一口菜也不吃,一句话也不说。
爸爸似乎看出了水子有心事,什么也没说,也不让妈妈管他。吃过晚饭,水子帮妈妈把碗筷收拾到厨房里,又仔细地数了数家里的鸡,把鸡窝挡好,便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手里捏着一张白纸。水子用这张白纸叠出一个元宝,又随即拆开,再叠起来,再拆开,无聊地重复着。爸爸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板凳上泡着腿脚。过了一会儿,爸爸擦干脚,从板凳上站起来,拄着那根已经磨得油亮油亮的木棍,拖着坏腿一瘸一拐地出去了。水子抬起头,看着爸爸厚实的脊背,心里有点儿难受。爸爸本来是个铝匠师傅,专门走街串巷,为人翻铸铝具。不管是烂铝疙瘩还是半拉锅盖,只要交给爸爸,在火炉子里化成一堆铝水,再往石模子里一倒,立刻就能翻铸出崭新的锅碗瓢盆。爸爸的这门手艺,在周围十里八乡那是一绝!可有一回,爸爸赶着驴车从白塘到琉璃庙去,突然从宰牛匠杨大脑袋家蹿出一只疯牛挡在路上,那青驴受了惊,一脚踏到了坡下。驴车翻了,火炉子正砸在爸爸的左腿上,不偏不倚。
爸爸的左腿骨砸坏了,本来便伤得极重,可他又怕花钱,在医院里偷偷跑了出来,落下了这要命的病根。有时疼起来,爸爸直拿那根粗杨木棍子抽自己,而且,爸爸的这条坏腿还时常流脓,丝毫不见好转的迹象。爸爸心里也想过,恐怕这条腿早晚会毁了他,可这些话,他不敢对妈妈和水子说,他怕他们娘俩受不了。
屋门响了,爸爸撑着那根木棍走进来。他粗大的右手上提着一只编了一半的竹筐,筐子里装着一大把竹篾,这是爸爸出了事以后给自己找的活计。爸爸艰难地转动那充作拐棍的木棍,然后缓缓地坐在板凳上,将那木棍也搭在腿边。他拿起篾片,又接着下午的纹路编了起来。淡青色的竹篾就像松鼠的尾巴一样,在爸爸的手上跳跃着。
水子心里有怨,不知道和爸爸说什么,便站起来,想到院子里去转转,却听见爸爸说:“水子,我知道,你在赌气哩!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嘛!一个男子汉,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
爸爸这一句话便杵到了水子的心底,他最怕别人说他像小姑娘了。水子有些愧疚地回过头,还好爸爸仍在低头编筐,没有看到他。水子看着爸爸编筐的竹篾,突然有了想法,他轻轻地问:“爸,给我几根竹篾行吗?”
“行!尽你先用,随便拿!”爸爸豪爽地答应了,头也不抬。
水子立刻蹿了出去,跑到妈妈的厨房里。等他回来时,手里已拿了一块从妈妈那里要来的锅底浆糊和一张大大的粉白纸。水子要自己做一只风筝了。水子坐在板凳的一头,一心一意地捆着竹篾子,裁割着白纸。爸爸则坐在板凳的另一头,低头编着自己的竹筐。有时,爸爸也会抬起头看一眼水子的风筝,却什么也不说,仍旧低下头去忙活着。
月亮落进屋里,落在爸爸的竹筐和水子的风筝上,明净净的,水洗一样。
第二天,水子手里捧着自己糊好的那只风筝,又来到了河边的草地上。太阳依旧很好,小河也一如既往地流淌,天上也仍是那些蝴蝶、金鱼、沙燕……水子把自己的纸风筝轻轻放在草地上,拿出一截磁带,系在了风筝骨上——他没有像样的绳子,只好用磁带来代替。系好后,水子站起来,把风筝高高地举过头顶,沿着草地飞奔起来。这时,一阵风迎面吹了过来,水子一撒手,那风筝左右晃了几下,便径直扬了上去。水子紧紧扯住线轴,连忙松松磁带。风筝飘在天上,就像一只洁白的鸽子飞来飞去。水子的心里得意极了,他的眼睛盯着蔚蓝色的天空,手指不自觉地叩击在河边赭红色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起先,大家都忙着摆弄自己的风筝,谁也没有注意到水子这只自制的土风筝。但慢慢地,随着水子的风筝越飞越高,大家也就发现了这只天空中飘着的异类,一齐朝水子聚了过来。
“水子!”
水子听到有人喊他,连忙爬了起来,两只脚放在石头上。
“那张纸是你的?”二喜挤挤眼,指着天上的纸风筝。
“是我的风筝!”水子涨红了脸,瞪着二喜。
“风筝?你那也叫风筝?见过我的吗?”二喜骄傲地指着天上的那只红蜻蜓,它飞得又高又远,让水子的纸风筝自惭形秽。
要是以前,水子非得和二喜好好地干一仗,可是他一会儿还要去拔草,不想和二喜他们纠缠,便拔起插在地上的线轴,用力拉扯着,企图赶快把自己的风筝从天上收回来。
“别收呀,怎么不让你的纸片子再飞一会儿了?”二喜坏笑着,脸都挤成了一团。
水子的脸更红了,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许多,他飞速地转动着线轴。突然,嘣的一声,磁带断了,那洁白的纸风筝在天上左右剧烈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扎到了那棵高大的杜梨树上。风筝扇叶被树枝刺穿了,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白色大鸟,孤独地挂在杈上。水子也顾不得什么,瞪着红红的大眼看了看那风筝,便转身跑了。就在水子转身的那一刻,一颗晶莹的大泪珠也夺眶而出,啪地砸在地上,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明亮而熠熠生辉。水子身后,是二喜格外大声的笑。
水子飞快地跑回家里,那时,爸爸正坐在门廊下编一只特大号的竹筐。水子望也不望爸爸一眼,故意赤脚踢踏出很大的声响,迅速地进屋了。爸爸缓缓放下手里的竹篾片,撑着棍子,也慢慢地朝屋里挪去。他一进屋,便看见水子把头伏在妈妈的怀里,大声哭着,“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漂亮的风筝?为什么?”妈妈低头看着水子,又难受又内疚,只不断地摩挲着水子圆圆的脑袋。爸爸叹一口气,走过去,一把将水子揽进自己的怀里,看着水子的眼睛。
“水子,抬起头,哭什么?你是个男子汉呀!来,爸教你做风筝。”
“我不要,我不要,他们都笑我,我要买的风筝!”水子仍然委屈地哭着。
爸爸轻轻拍打着水子的肩膀,说:“爸爸保证给你做的风筝能把他们的都比下去。”
他拉起水子的手朝门廊走去,水子噘着嘴,不情愿地跟在后面,眼里还带着泪。
爸爸再次坐在板凳上,双手托着水子的脑袋,大声说:“水子,看着爸爸,今天爸爸教你做风筝,可有一样,你再不许掉一滴眼泪!”
水子用湿洇洇的大眼望着爸爸。
爸爸放开水子,弓起身子,对着屋里喊:“他娘,给我们爷俩熬点儿浆糊来!”
妈妈答应着从屋里探出头来,她的眼圈是红红的,正用围裙擦着。
爸爸又指指石榴树旁的那个大藤囤,对着水子说:“水子,拿个竹篮,去三先生家,换几张写大字的纸,越厚越好。”
水子听了,提起竹篮,眨眼便跑了出去。
爸爸看着水子跑出去,往墙边一倚,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腿又闹事了。爸爸没有叫屋里的妈妈,一个人稍微歇了歇,无奈地望着自己那条坏腿,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便硬挺着坐了起来。
门外,起风了。
水子回来时,仍旧提着那只竹篮,里面装着一小沓厚厚的宣紙。
“怎么?又把篮子拿回来了?”爸爸手里拿着一根棍轻松地搅动着浆糊,疑惑地问。
“三先生不收。”
“唉。”爸爸摇摇头,接过篮子放在了一边。
水子飞快地跑进屋子,搬出一张小方桌,支在爸爸面前。爸爸从地上仔细地挑拣出几根编筐用的竹篾,放在桌子上。这些篾片很宽,适合编筐,却不适合做风筝骨。爸爸只好又拿起竹刀,细心地劈剪着。爸爸的手很粗,裂着很多缝子,里面灌满了木屑。爸爸的手也很巧,没多时,那些粗竹篾便一片变作两片,两片变作四片,个个都是水子的小手指盖那么宽细,小手指盖那么厚薄,整整齐齐地码在方桌上。做完这些,爸爸唤水子提来一桶井水,将削好的竹篾全都泡了进去。
“爸,把篾片子泡起来做什么?”水子蹲在水桶旁,大口嗅着井水的清凉和青竹子特有的清香,不解地问。
“只有用水泡过的竹篾才会更有韧性,更有劲儿。水子,这些都是学问,你得慢慢学呀。”爸爸一边拄着木棍缓缓站起来,一边对着水子说。
水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一阵风吹来,木桶里的水荡出微微的觳纹,那几张宣纸也在竹篮中哗哗翻动,好像已经要迫不及待地成为一只飞上长天的风筝。门廊里,尽是青竹子的香气。
趁着竹篾还泡在水里的当儿,爸爸带着水子到院子后面的那一小块菜地上去了。不大的菜地,分成了两块,空着一半,种着一半。种着的那一半是韭菜和青蒜,都是绿油油的,蓬勃地生长着。爸爸看看空着的那垄地,又捏捏口袋里的菜籽,心里盘算着。
“水子,爸教你,你来种好吗?”爸爸用木棍拨拉着地上的土坷垃,征询着水子的意见。
“行!”水子高兴地答应着,老练地往手掌心吐了两口唾沫,一把抓起倚在香椿树上的锄头。别看水子还小,却就是喜欢跟着爸爸种些瓜啊豆啊,他渴望早日成为个大人哩。
“来,水子,从这头开始,挖几垄沟,一会儿漫上菜籽。”爸爸伸着粗大的手指比划着,水子便举起那把比自己还高的锄头吭哧吭哧地干了起来。他低着头,太阳落在他的脖子和背上,使水子产生一种轻微的灼烧感。水子手里的锄头不停地扬起,落下,湿湿的土壤便从下面翻了上来,散出一种淡淡的土腥气。
水子忙活得很快,不多时就把光着的这一半菜地翻好了。他直起腰,身子倚在锄头把上,轻轻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天是蓝的,地是褐的;蒜苗是绿的,水子的脸是红的。
“累吗?”爸爸心疼地问,轻轻为水子拍打着身上的黄土。
“不累!”水子一咧嘴,露出一排白牙。他摸摸爸爸的衣口袋,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那些待发的生命播撒下去。
爸爸的大手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苋菜籽,缓慢而熟练地撒进垄沟里,然后便把余下的种子全部交给了水子。水子也学着爸爸的样子,抓一把苋菜籽在掌心,然后张开手指,让那些菜籽同阳光一起从指缝漏下去,落在地上。爸爸看着水子黑黑的脸,满意地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
种完苋菜,水子把锄头一扔,同爸爸一起坐在菜地的土埂上,眯着眼睛看远方大片的田野和土地。
“水子,知道咱们刚才种的是什么吗?”爸爸轻轻揉按着自己的那条坏腿问。
“知道,是苋菜,咱们家每年都要种。”
“是啊,是苋菜,而且还是最好的雁来红。这是你妈妈最喜欢吃的菜。”爸爸充满柔情地说,“水子,爸问你,如果明年春天,你一个人,还能帮妈妈种得了这雁来红吗?”
“种得了,爸,我都学会了,你和我妈就只管吃吧。”水子用黑黑的眸子望着爸爸花白的头发,拍着胸脯大声地说。
今天的晚饭是白面馍和香椿芽。椿芽是妈妈从屋后的香椿树上掐下来的嫩叶,揉上细盐,蘸了面糊糊炸的。水子今天干活累了,手都没洗,抓起白面馍和香椿就往嘴里送。
“慢点儿啊!后面又没有狼撵着,可别噎坏了哇!”妈妈看了,在一旁着急地说。
水子接过妈妈递过来的一杯水,一仰脖,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
吃过晚饭,妈妈又给爸爸提来一大桶水,好让爸爸泡脚。热水里放了好些艾叶和红花,是为了给爸爸的那条坏腿活血止痛的。
爸爸一边泡着脚,一边指挥着水子到门廊下把水桶里的竹篾全都捞了出来,漉去水分,又让水子把竹刀、麻线、宣纸和浆糊统统摆在桌上。竹篾很长,每一根都有一米多,爸爸抓起两根,在桌上摆了一个大大的十字。然后用剪刀截下一段麻线,死死捆住了。爸爸又抓起几根竹篾,沿着十字的外围紧紧捆好,成一个变形的田字。水子拿起捆好的竹骨架,用力扯了扯,一动不动!嗬!这可真结实啊,爸爸昨天怎么不帮我呢?水子在心里想。
“水子,好好学着,爸爸可就教你这一次。”爸爸看着自己的儿子说。
“哎,准能学会!”水子答应着,帮爸爸把宣纸铺开。
爸爸拿起一根捆剩下的竹篾充作尺子,在已经捆好的风筝骨上量了量,又放在宣纸上比了比,便操起竹刀。竹刀过处,纸裂有声,三割两割,便裁好了。爸爸双手拿起一张宣纸抻拽着,对水子说:“弹一下试试。”
水子将右手中指压在大拇指下,像弹脑瓜崩那样对准宣纸,用力一弹。啧啧,一点儿事没有,那宣纸平整如初,连个褶儿都看不见。
“爸,这纸怎么这么结实啊?”水子问。
“读书人的纸,里面掺了杨桃藤的茎子,有劲儿哩。”爸爸说着将一张裁好的宣纸平铺在风筝骨上,两根手指抓起碗里的浆糊细细地涂抹着。糊好一面,爸爸又将风筝翻过来,去糊另一面。最后,爸爸还将裁下来的两根纸条糊在风筝尾上,像丝带一样垂着。
风筝终于糊好了,爸爸拿起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了看,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截手指长短手指粗细的柳树枝。爸爸将那段青柳枝攥在手里,来回拧了几下,又左右一搓,便把一截完整的柳皮取了下来。爸爸用竹刀在柳皮上小心翼翼地剜了个洞,便把这细管一样的东西缚在了风筝肚上。
“爸,你拴这玩意儿干什么?”水子摆弄着那截没了皮的柳木段问。
爸爸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好好看着,全记在心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
“来。帮爸爸把那只小染料桶拿过来。”爸爸手指着屋门后面。那是一只小小的铁皮桶,里面放着爸爸从布坊里讨来的染料,为人编篮做筐,上色标号,总免不了要用的。
水子提起铁皮小桶,递给爸爸。爸爸接过来,打开桶盖,用那只漆笔慷慨地蘸了些稀稀的染料,然后把笔递给了水子。
“来,水子,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水子迟疑着,简直不敢相信,“真的?”
“这还有假,快写吧!”爸爸催促道。
水子接过笔,郑重地在风筝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湖蓝色的笔迹落在洁白的纸上,更显得干净清秀。春天的夜晚很暖,纱窗外不时有小虫好听的叫声,水子将风筝高高地举起,像举着一瓣剔透的月亮。
第二天,水子去上学了,爸爸一瘸一拐地撑着木棍到陈蛤蟆家去了。陈蛤蟆家正在翻盖新房,爸爸走到一个砖瓦匠面前,讨要了一段极长的细麻线。这种线只有当地的砖瓦匠人才有,是专门用来筑院墙时找准直的,极细又极结实,用来做风筝线正好。临走的时候,爸爸将一只自己编的竹斗放在了那匠人身后的半截新墙上。
可能是早上有些凉,又走了太多的路,爸爸的那条坏腿又闹了起来。而且,爸爸明显地感觉到这痛一次比一次烈,一次比一次上移,已经从最初的膝盖骨到了今天的大腿筋上。爸爸咬着嘴,慢吞吞地往家里挪。
当爸爸终于挨到家门口时,这条铁打的汉子也终于挺不住了,他宽厚的身板颓然下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在喂鸡的妈妈从院里跑出来,要把爸爸搀进去。爸爸摇摇头,反而一把拽住妈妈的衣袖,让妈妈也坐下了。
门前是一棵铁皮枣树,树下拴着家里的那头老牛。此刻它正安静地伏在地上,吃着一捆青草。这草,还是水子早上的时候为它割来的。
爸爸眯着眼,看着那头牛,说:“水子也长大了,能喂牛了,也学会种地了,以后,就让他帮着你吧,你们娘俩可要好好的。”爸爸摸摸自己的那条坏腿,一脸平静地说。
妈妈俯下脖子,把头埋进围裙里,全身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天上是纷纷扬扬的柳花,大把大把地落在他们的头上,雪一样。
中午水子放学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把风筝线拴好了。水子一进家,就奔著阳台去了。那只白风筝已经被风儿吹了一整个有月亮的夜晚和一个暖洋洋的上午,浆糊早就干了,应该可以放到天上去了。
“爸!”水子隔着窗户朝屋里喊。
爸爸当然知道水子要说什么,他大声招呼着:“快进屋吧,先吃饭!等下午下了学爸就领你去放风筝。”
“嗯。”水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又朝门外跑去,“我再去给那头老牛添把草。”
妈妈烙的是葱油大饼,个个锅盖大小,少说也得一斤多。大饼铛得焦黄焦黄,嗞嗞直冒油,上面还洒着些葱花,绿得喜人。水子看了,胃口大开,竟下肚了整整一张大饼。他的脸蛋本来就黑,又抹了一嘴油,更显得黑亮黑亮的,壮牛犊一样。
吃罢饭,爸爸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块生了芽子的土豆蛋子,便又去教水子种土豆了。爸爸还为水子找了一个小木桶,教他怎样到村口的老井去帮妈妈打水,又教会他怎样掐椿芽才不会伤了树,怎样才能分辨艾蒿和麦蒿……爸爸好像急着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教给水子,急着尽快让水子知道怎样才能对付生活这个古怪的东西。水子可不明白爸爸的意思,他只是满心欢喜地学着一切可以学到的经验,以使自己尽快成为爸爸那样的汉子。
下午,水子放学了。
那时的太阳还很高,水子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扶着爸爸,爷俩朝小河边的草地走去。地上是一片直伸到天边的草,泛着各种层次的绿色,象征着生命的不同阶段。那棵曾刮住水子风筝的老杜梨树也冒出一丛一丛稀疏的叶子,像一片片绿色的小云浮在枝头。
爸爸拄定木棍,拿过水子手里的风筝。
“爸?”水子疑惑地看着爸爸,爸爸的腿不好,能把风筝放起来吗?
爸爸看出了水子的心思,哈哈一笑:“水子,爸爸小时候也喜欢放风筝,可不比你差!”
爸爸接过风筝,捏住风筝骨,静静等待着。远处的树梢已经动了,一股清风即将赶来。果然,很快,水子便感受到一阵轻抚,风来了!只见爸爸猛一仰头,一举手,将那风筝撒了出去,随即松动线轴。田野上很空旷,风很有力,将那风筝一直托了起来,风筝纸鼓突着,挣拽着要往上蹿,爸爸赶忙转轴松线,那纸风筝便随风一直飞了上去,高过了树梢。
爸爸一手撑着木棍,一手握着线轴,不停地抖拽拉扯,松收放提,调整着风筝的姿态。纸风筝在天上一直飞得很稳,并且是越飞越高了,爸爸骄傲地看着,黝黑的脸轻轻上扬,朗朗而笑,宽广的额头溢出几丝皱纹。
突然,天上传来一阵长长的啸声,那声音清脆又悠远,清清楚楚地回荡在晴朗而明亮的天空下,一直传进这个春天的深处。
水子惊愕地抬起头,望着自己那只飘然翩飞的纸风筝,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高兴地问爸爸:“爸,是你绑的柳哨。”
“哈哈!”爸爸爽朗地发出那柳哨一样清脆的声音,水子很少见到爸爸这样开心了。
清脆又寥落的柳哨聲不仅惊动了水子,也使同一片天空下的孩子们好奇地仰头张望着。当他们终于发现那声音是来自那只个头最大飞得最高的洁白风筝时,自然也沿着风筝纸发现了水子和他的爸爸。
他们从田野的四面八方一齐拥了过来,羡慕地看着水子和他那会唱歌的大风筝。水子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龇着两颗虎牙咧嘴傻笑。他把大手一挥,便豪爽地答应在这个春天要帮每个人都糊一个柳哨风筝。
爸爸只是笑着,不说话。他的腿不能久站,便把风筝交给水子,自己慢慢挪到河边的一块大白石上坐了。爸爸太累了,想要好好地歇一歇,他再次习惯性地眯起眼,脸上露出幸福的皱纹。他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草地,天上,是大块大块的云朵和一只洁白的纸风筝,一个名叫水子的孩子正抓着风筝的线轴兴奋地在草地上跑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