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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天鹏影

2018-04-28阿郎

草地 2018年6期
关键词:大鹏

阿郎

千年万年

歌谣一样吹拂的

是那巨翅鼓荡的风

大鹏已远去

传说和声影

模糊在那遥远的天际

······

这是我的一首小诗。

一首缅怀和赞美那消失的大鹏金翅鸟的小诗。

大鹏,这个世界上许多国家和民族都尊崇备至的神秘大鸟。虽然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大地,消失在浩浩天宇,消失在悠悠的时间长河,关于它的传说却不胜枚举,生生不息。

庄子《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神异经·中荒经》里描述的大鸟“希有”,也与大鹏有相当的关系:“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水经注》中说,“其鸟铭曰:有鸟希有,绿赤煌煌,不鸣不食,东覆东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东,登之自通,阴阳相须,惟会益工。”此鸟有绿、红双色,不鸣叫也不进食。仅仅背上小片没羽毛的地方就有一万九千里宽广,可见它体形多么庞大。

在印度神话中,迦楼罗身长八千由旬,翼长四千由旬,以龙为食,能任意穿梭宇宙,为毗湿奴坐骑。

西方传说的大鹏体形巨硕,羽呈白色,以象为食,力大无匹。《阿波罗游记》《一千零一夜》等书籍中,都载有大鹏鸟的事,说鹏蛋周长有五十步,鹏鸟聚集的食物是大量的一口可吞入大象的蟒蛇;阿拉伯旅行家的日记中有“本以为那是座山,原来竟是只鹏鸟”的记录;西方鹏鸟的来源也许可以追溯到古波斯神禽“峨姿”。该鸟历经天地生灭三大劫。鸟身犬首或人面之貌,两翼伸展可遮蔽日月群星。古波斯神话中有株“知识树”,结籽化为世间万种草木,“峨姿”筑巢其上,每至果实成熟,将其摇下,播于大地山川;另外,犹太神话中的巨鸟“栖枝”、古埃及的“伯努”、阿拉伯的“安卡”、土耳其的“可克”、古希腊的“格利普”、俄罗斯的“诺加”以及北欧生命树上的智慧古禽等,均可以是大鹏鸟的异名同质。

我国的少数民族也有许多关于大鹏的传说。纳西族东巴神话中,大鹏称为“休曲”,与狮、龙等作为护法神守护含依巴达神树。在《鹏龙争斗》传说中,休曲制服了高傲的署神(纳西族的龙神)。它还出现在东巴教的木牌画与纸牌画上;在满族《多龙格格》神话中,一群黑色的大鹏给人类带来灾难。弓箭神在神鹊的指引下,射杀大鹏,为民除害;云南白族地区,古代大理人认为是龙作怪而频为水灾,而龙唯独只尊敬塔,畏惧大鹏,于是,建筑了著名的崇圣寺三塔,塔顶上各铸有一支大鹏金翅鸟;藏族创世歌谣《斯巴形成歌》中有这么几句:“最初斯巴形成时,天地混合在一起,分开天地是大鹏,……”而关于藏族远古象雄六大氏族“琼”的起源,在典籍中也有如下記载:“报身化身慧明王,化作三鹏空中游,栖落象雄花园内,象雄人们大惊喜,从未见过此飞禽,老人称其有角鹏。三鹏飞返天空时,爪地相触暖流闽,黑白黄花四蛋生,每孵幼童叫琼布。”其余版本大鹏卵生人而为始祖的神话也在各个支系流传。可见大鹏和藏族的创世神话有莫大的关系。而苯教神话中,大鹏称为“曲”,它与恶龙相斗,在《格萨尔王》也有出现。

今天,在藏区,尤其是在嘉绒藏族地区,大鹏的形象和传说依然无处不在。寺庙的高处,广场的中央,住户的门额,妇女头上的金银饰品,山坡上飘渺的歌谣,火塘边娓娓的故事,无一不关涉庄严神秘的大鹏。甚至,它已经登堂入室,融入了宗教,升华为图腾。

那头顶一对金角,手缚两条绿龙,巨翅伸展,人面鸟身,视蟒蛇巨龙为草芥和玩物的大鹏金翅鸟。不由得让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敬。

世居青藏高原的藏族,关于藏人的起源有这样个一传说:远古的高原被大水所淹没,大水退去后,草木逐渐繁盛,动物陆续出现。后来某天,栖息在山南乃东贡布日山上的猿猴同罗刹女结合,繁育出很多小猴。猴崽们食用各种野生谷物,天长日久,身上的毛渐渐变短,尾巴也逐渐退化,变得聪明伶俐起来,待到身上的毛脱光,尾巴消失,他们就变成了人。

这则传说虽然神秘魔幻而又无比浪漫,但它和世界人类起源的观点却是异曲同工,也完全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

然而,在信奉大鹏的嘉绒藏族地区传说中,乃至更为古老的象雄时期的苯教论述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秘观点。那就是,世界之卵衍生了人类。《朗氏家族史》中这样说:“五行之精华形成一巨卵。表层形成白色圣岩,卵水形成白色湖泊,卵白繁衍六种生灵。卵黄又形成十八个卵,其中大小居中者,成为了一个白色的卵。卵黄再生出的十八个卵形成十八个人类大居住区,其中一个白卵繁衍了土蕃。”又云,远古时期,普贤菩萨为救助众生,从自己的身体、语言和心里飞出三只大鹏金翅鸟,降落到象雄喀由地区美丽的花丛中。三只大鹏金翅鸟温暖的爪子触及地面后产下白色、黑色、黄色和杂色四个蛋,这四个蛋中走出四个俊美男孩,他们叫琼帕脱拉巴、琼色拉琼、琼帕查莫和牧琼坚。后来,这四个俊美男孩都取得了不同的巨大成就。其中,深受象雄和西藏诸王崇敬的琼帕查莫骑一只蓝色的龙来到了多斯麻的嘉莫绒地区,并娶当地绝世美女拉姆当丹为妻。生下容仲四子,成为嘉绒藏族琼氏之祖。

直到如今,一代又一代的嘉绒藏族人始终坚信自己的祖先非同一般。他们深信,原初的嘉绒人并非胎生,他们的祖先是从巨卵中走出的天神之子,是翱翔宇宙的大鹏金翅鸟的后裔。

对这神秘的传说或者另类的观点,我是认同的。当然,不是从科学的角度,而是从文化和情感的角度。有史以来,一直处于远离唐蕃中央王权遥远边地的嘉绒地区,操持着独特方言的嘉绒藏人,始终在传说与现实的边缘游离,没有被正史所关注。这支处于冰心深处的特殊部族,一直以来,被外界所忽视,被正统所遗忘。他们身上流淌的远古的血脉,所承载的悠远文明,像是被封冻了,这个承载着独特文明的部族,像那幽谷里兀自盛开的野百合,迷人的花朵和醉人的芬芳,只有旷野里那孤独的风,默默的欣赏和品尝。

无数个秋天丰收的夜晚,寨子的广场上,微醺的嘉绒人围着篝火,手拉手跳起了古老的歌庄舞。他们唱到:

呀!萱舞,大鹏歌庄舞。

大鹏鸟啊,你是我们心中的神鸟!

世上银白佛塔,顶上大鹏图案。

塔周园林成荫,塔下鲜花簇拥。

······

来人你从哪里来?

我从雍仲拉央来。

来吧,来吧,

从雍仲拉央来的人。

来到嘉绒呀来到嘉绒,

嘉绒之地真幸福。

来了,来了,

嘉绒之地真幸福!

······

幸福美丽的嘉绒圣地,

祈求怙主解救我等众。

大鹏金翅鸟之化身,

阿多嘎布大师前祈祷。

······

舞一只接着一只跳,歌一曲接着一曲唱。最后,疲惫的人们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深邃浩瀚的星空。他们试图在茫茫夜空中找寻到祖先的身影和脸庞。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泪眼里闪烁着的,只有那微弱的淡蓝色星光。

大鹏金翅鸟飞走了。

消失在茫茫天际,消失在悠悠历史长河,被时光灰烬的尘埃层层掩埋。一同被掩埋的,还有一个更为久远的文明,象雄文明。

如果时光回转到三千多年前,绝大部分人都会认为,那时的青藏高原是一片蒙昧的荒原。事实上,早在一代雄主松赞干布建立吐蕃王朝之前,象雄王國和以苯教为代表的象雄文明已经在阿里地区存息了三千年多年。

三千年前,在巍峨的冈底斯山下,幽深广大的玛旁雍错湖旁,一个叫辛绕米沃切的苯教圣僧,举起了苯教的大旗,以苯教为骨架的象雄文明也由此冉冉升起,风一样四散开去。

很多时候,悠悠的历史就真正如同一条长河,它从遥远的源头出发,沿途不断汇入或大或小、颜色各异的支流。更令人惊讶的是,在某一特定的地段,它竟然从历史的河床上消隐,变成了地下河,潜入地下不见了!但是,你不能说,这段河流就没有存在过。

公元七世纪,自一代雄主松赞干布灭掉象雄王朝起。尤其是有藏文记载的正史以来,远在拉萨以北和拉萨以东千里之外的阿里、嘉绒地区,这些人口数量不少的部族,连同他们身上承载的象雄文明,渐渐淡出青藏高原的历史舞台,比他们所处的生息之地更边远,更边缘了。

拨开历史的迷雾,或许我们可以这样判断。今天,生息于远离西藏千里之外的嘉绒藏人,大致由这几类人构成。一类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土著,他们最初居住在洞穴之中,以狩猎为生,以山中的动植物为食。后来,慢慢从事耕种,修建起房屋;一类是松赞干布灭象雄国之初,从象雄达若地区逃亡而来象雄人。这些自称为“谷汝”的“迁徙者”,眼里略带恐惧,一脸悲壮色彩的逃亡者。他们保存的不只是有限的肉身,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生命所承载的悠远的象雄文明;一类是松赞干布派到唐蕃交界处嘉莫察瓦绒的吐蕃军队,这些一路豪迈的“戍边者”。这些一脸高傲冷峻的人,他们的使命就是消灭敌人的生命,盘查边界嫌疑人员的交通往来,阻隔不同王朝之间的文明交流;还有一类是近两百年来乾隆皇帝两征大小金川后留下的驻军。这些“征服者”化剑为犁,把目光从碉楼的废墟转向了肥沃的土地。

奇怪的是,不管是“逃亡者”、“戍边者”还是“征服者”,在这个山高水长的地方,他们很快融入到一起。随着时间推移,彼此之间不断的融合,逐渐形成今天这支独具魅力的部族。

我又想起了那些古老的歌庄歌谣,仿佛是先祖从遥远的神秘之地传来的信讯。《西藏艺术研究》中讲过这样一个事情: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位编辑和北京舞蹈学院的老师到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采录当地的民歌和歌舞。许多业内人士听后都觉得这些歌曲音乐与嘉绒地区的大锅庄“达尔嘎”曲调相似。于是,他们将这些音乐带到阿坝州金川县,请善跳“达尔嘎”的老人们辨别。老人们听后异口同声地说,“这就是我们的‘达尔嘎呀,但是词听不清楚。”他们还问,“是不是马尔康人跳的?”当得知这些锅庄是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的人跳的时,老人们感到非常惊讶。

人们还发现,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不仅锅庄和嘉绒地区相似,就连服饰也有很多相同之处。

普兰,冈底斯神山,玛旁雍错圣湖所在地。也是象雄文明核心代表苯波教的发祥地。几千上万年过去了,在万里之遥的东方嘉绒地区,竟然又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像,听到了绵绵若存的回音。

不断交融的历史和生命的长河中,低下头,看看流水去向何方。抬起眼,望望长天,或许就能看到大鹏金翅鸟依稀的影子。想起,我们来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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