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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之死

2018-04-28扎西措

草地 2018年6期
关键词:猎人

扎西措

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松林里的野兔、野鸡、野鹿、野猪似乎突然都在一夜之间消失。山林静寂得有些可怕。

猎人怕足掀开散发着恶臭的鹿皮褥子挣扎着下了床。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去提灶上的茶壶。他来不及把茶壶里的马茶倒进碗里,直接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个饱。

木屋外面,央嘎一边念经一边用刚刚摘来的灌木扫雪。她几乎全瞎的眼睛并没有看到怕足正对着窗口恶毒地咒骂着自己。

“该下油锅的贱人,死到哪里去啦?这么冷的天气都没有烧开一壶马茶,不把你那双黑黢黢的猪蹄砍断,你真不知道上天为人类制造一双手是用来干活的!啊啊啊!优撒玛!优撒玛!(专指女人的咒语)”

央嘎不理会怕足的咒骂。他的性情和冬天的大雪一样没有韧性。只要太阳照常升起,春天如期而至,他那些只能熏黑自己舌尖的咒语,终会像积雪一样最后都化为一泓污浊的水浸入泥土。在以往的那些年,他差不多隔三差五地要对她进行一次肉体的惩罚和心灵的鞭策。用老猎人的话来说就是要让这个既不是爱人,也不是情人,更不是亲人的女人时刻记住,在猎人的刀光剑影下生活并不是件随心所欲的事情。

猎人最初对央嘎实施肉体惩罚的时候,她也曾以凄惨的哭闹和装死来抗拒,可猎人每每听到这个屈服在自己男人身体下的女人被利刺和柳条抽得浑身是血时,他的双眼会因为女人的鬼哭狼嚎而绽放异彩。他饶有兴趣地围着昏死过去的女人,故意用针尖扎她流血的伤口,用钳子夹她的乳头,用炭火烙她的嘴唇,直到女人被疼痛刺激出一身屎尿他才发出变态而满足的狂笑。接着,他又会万般怜惜地把伤痕累累的女人扶到屋里,用捣好的草药为她疗伤。他还用刚捕猎的野鹿为她炖一锅热腾腾的鲜肉汤。他一边喂给女人肉汤,一边指着自己胸口的佛珠要她忏悔。他一本正经地告诫女人,造过孽的人不会那么轻松地轮回到来生。她得为自己生前的种种坏事付出代价。他现在这样对待她不过是提前历练一下她将在地狱中必然历练的苦难而已。

猎人没有人性的折磨让央嘎又惊又怕。她在试图逃跑后遭受他更為凌厉的毒打后只好死了心。他们两个就像是捆绑在一株树上的土鼠和毒蛇,随时都有被对方置于死地的可能。

老猎人除了无止尽地折磨这个女人之外,也带给她很多意想不到的幸福。与山下那些为一粒青稞而不惜遭受批斗致残的下场相比,他们在林中的日子是滋润的。就凭挂在屋里屋外的各种野兽肉,还有一大片由猎人亲手开垦出来的肥沃土地,央嘎就忍不住打消肉体折磨之外的蠢蠢欲动。她明白即使回到那个荒凉的村庄,等待她的仍旧是饥饿和唾弃。谁叫她是地主的女儿呢?谁叫她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和猎人的儿子私通被民兵连长发现,在追赶的过程中迫使他跳下了悬崖。

猎人恨她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用半辈子的时光折磨自己也是在为死去的儿子复仇。让她生活在比地狱还痛苦的人世间就是为了让自己赎罪啊!

邦邦邦!

怕足极度不耐烦地用手中的木棍敲着窗棂。厚厚的积雪从烟熏火燎的窗口突突落下去。几只麻雀惊慌失措地从柴垛上飞走。

央嘎这才抖了抖自己藏袍上的残雪。她慢悠悠地抱来一堆柴火。她严重萎缩的眼窝闪烁着和雪天一样的光芒,那些麻雀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从她的头顶飞过。看着屋子里和鹿肉一样黑瘦的猎人,央嘎嘿嘿嘿地怪笑了一声。

“优撒玛!你是不是看到我现在打不动你就要上天了?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凭你那点小心思也能捉弄我?你信不信我现在打个哈欠都能让你闭气!”

猎人一见到这个被自己摧残得只剩一具骷髅的老女人,他的愤怒差点让自己吐血。他觉得即便让这个女人最后在自己的手中变成一堆血渣都不能抵过失去儿子的痛苦。如果不是那只可恶的套子夹断了他的腿,他真会在自己死之前把她按在膝盖间勒碎头骨,或者砍断她的四肢再扔到雪地里冻死。

央嘎的怪笑让他在愤怒之后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这个对他唯唯诺诺的老魔头今天看起来没有那么听话。虽然她照常生了火,烧了马茶,还破天荒地对着他胸口的佛珠合了掌。可他分明看到了她几乎全瞎的眼睛里射出来一道寒光。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在这束光里猛烈地跳了一下,那条正在严重溃烂的右腿禁不住剧烈打颤。

“你不想留点力气给这个冬天或者更确切地说为自己的一生说几句人话吗?”

央嘎用黑黢黢的双手从猎人打颤的脚下拖出糌粑口袋,用两个干净的碗撒上糌粑,她慢悠悠的用柳条编制的茶瓢给两个人倒茶。央嘎还为猎人切了几块煮熟的鹿肉,用晒干的野蒜和盐巴拌好香料放到他跟前。

见屋子里弥漫起灶火和食物的气息,怕足脸上的肌肉放松了。或许自己是多心了。自从入秋时为追捕一只羚羊而不幸被自己亲自下的铁夹夹断了腿,他的所有锋芒就消失了。他强忍住剧痛每天照样上山,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看到自己受伤后的颓废样。他想的最多的是假如她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废人,那么之前他所用在她身上的痛苦会报应到自己头上。他绝对不愿意屈服在一个和动物没有区别的女人手上。几十年的时光,这个女人除了解除他的性饥渴,就只是他发泄仇恨的工具了。

怕足闭上眼睛都能数得清自己用来折磨她的那些套路。绳索,木棒,炭火,柳条,利刺,铁钩,夹子。凡是他用于捕猎动物的工具都几乎用在了她的身上。更能够让他彻底发泄仇恨的是,每次把这个女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她还得用浑身是血的身子接受他的轮番蹂躏和摧残。他喜欢听女人用杀猪般的嚎叫爆发痛苦,喜欢看着她带血的身子狗一样蜷缩在自己的脚下乞求饶命。他的头脑中无时无刻地闪现出儿子纵深跳下悬崖的场面。每一次他都在痛苦的巅峰里发狂崩溃。

央嘎默默地喝着茶碗里的糌粑,她在心里算着猎人的年龄。这个老家伙也该有个八十二岁了吧?可他的身子却是违背常理的健硕和硬朗。如果不是秋天那场捕猎,他被自己下好的夹子夹断了腿,那么他一定会在自己归天之前用最残忍的方式结果央嘎残喘的生命。然而,上天还是把那些年的账算到了他的头上。

央嘎是在一个夜半时分被猎人的呻吟给弄醒的。她惊鸟一样从破烂的褥子上跳起来。自从和猎人在山上生活,无论春夏秋冬,猎人都只让她睡在一张破烂的狗皮垫子上。他说像她这样和动物没有区别的女人无权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一张狗皮能让她时刻记住自己低贱的身份和乞讨的本性。

猎人的呻吟是从极度沉溺的梦中发出来的。央嘎衣服都没有穿就奔到土灶前点燃了油灯。她看见猎人的额头渗满了汗水,那张厚厚的嘴皮被咬出了两道血丝。央嘎还闻到了一股恶臭从他的被褥下散发出来。她赶忙举起油灯查看起来。

猎人的右腿从脚踝一直溃烂到膝盖,血肉模糊的伤口有无数条蛆虫在蠕动。腐烂的皮肉里翻卷出白生生的骨头。

央嘎吓得油灯都从手上掉下去了。她严重萎缩的眼窝突然就溢出泪水来。她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幸灾乐祸。

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怎么也遭受了如此苦难?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他在不断变换花样折磨一个无力反抗的女人的同时,自己也吞噬着同样的恶果?

猎人在剧痛中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捆绑在地下的狗皮垫子上!瞎子央嘎用绳子把他拉成一个大字形,绳子的四端系在脚踝和手腕处然后拴在木屋四周的柱子上。他的肚子上放着一把长刀,脚下放着一排捕猎工具。架在灶火上的锅里开水在沸腾。这一切让人想起杀猪前的场景。莫非这女人真要为自己实施杀猪一样的酷刑?之前所有折磨过她的种种情景一下子都涌到猎人眼前。

央嘎并没有猎人预料的那般得意。她甚至用更加卑微的神态看着猎人溃烂的伤口。她呲呲呲地惊叹着摇头。说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还是佛给了她翻身做人的机会?她慢条斯理地一一举起那些用于捕猎也用于自己的工具告诉猎人,说她和那些可怜的动物是怎样在猎人没有人性的摧残下苟且又重生。

央嘎阴阳怪气的数落让猎人生出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并不怕死。对于一个与山野为伍与野兽为伴的猎人来说,哪天归于天道是必然的宿命。只是这一切似乎来得有些突然。他还没有来得及安排这个让自己失去儿子的毒妇最终的死法,他也还没有来得及安排自己以怎样悲壮的情怀奔赴天国。他担心自己日渐衰退的身子骨经受不住毒妇的报复。让他对一个和动物没有区别的女人求饶比死还难哪!

央嘎用黑黢黢的手背擦了擦眼睛,她不再浪费口舌和猎人说话。她用黑布蒙住了猎人的眼睛,然后把一根棍子塞进了他的嘴里。猎人并不知道,烧红的针头,滚烫的开水,滞留着黑色血跡的夹子,光滑的柳条,冰冷的利刺等等正随瞎子央嘎近乎亢奋的呼吸一一到了她的手上。

这场早茶没有怕足想象的阴谋。央嘎自己也吃了一小块沾了香料的肉。猎人不明白戒了很多年肉食的央嘎怎么吃起了鹿肉?这个和往常没有多大差别的雪天让他的心里很不踏实。他不知道这个日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央嘎的怪笑让他生出无名之火来。这个女人很多年都没有笑了。她承受磨难的同时把笑和快乐都一同埋葬了。很多次,他都以为瞎子央嘎不是死在冰天雪地的酷寒就是死在自己无休无止的毒打。可她总是从阎王爷的门槛上复苏过来,甚至是一次比一次更坚定地重生。那些用于她肉体的折磨似乎更能让她的灵魂得以安宁。记得有一次,他把一只还在挣扎的野猪活剥后扔到开水里烹煮时,她竟然合掌念佛。他听到她从瘪嘴里(当然是拜他打掉门牙)喃喃自语“早死早轮回,因果皆有数”。而那次,他破天荒没有打她。央嘎悲怆的表情让他的后背有点发凉。

“昨晚我做了个梦。”正当胡思乱想的猎人听到央嘎发出蚊虫一样的声音。

“昨晚我做了个梦!”见猎人习惯地向她瞪大了眼睛,瞎子央嘎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我梦见咱们山头的拉则(祭祀神灵的山顶)佛光普照,经幡绚丽,佛乐鼎沸。”央嘎的神情中露出一丝向往。她的身子微微地倾向北方,好像她正匍匐在梦境中那道庄严的佛光下。

猎人收回准备砸向央嘎的茶碗,他不得不认真地思考一下这个雪天里瞎子央嘎有些凝重的举止来。他抽搐着脸上的肌肉,用稍微和善的眼神等待她说下去。

央嘎把身子调整成更加卑微的弧形。她明白叱咤风云的猎人很快会像一堵残墙轰然倒塌,她也明白这段由情爱和仇恨演绎出来的畸形悲剧也即将谢幕。她魂不附体的身子因为这个壮丽时刻的到来而颤抖不已。

“我看见我们村庄的所有男人,骑着白马,撒着龙达,唱着颂词,涌向拉则。他们在神山山顶祈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人间安泰。”

猎人听着央嘎梦呓般的讲述有点不耐烦了。她为什么要在这个雪天讲述一些不切实际的梦境?往事如烟,世事难料。几十年的光阴一去不复返了。无论他与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人有着怎样的怨恨,都将和山林中的一片落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可是,猎人怕足就是觉得今天的这个日子有点特殊,尽管央嘎的脸上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可她眼窝深处那一束寒光还是让他心生惶恐了。

“盛大的祭祀活动结束后,我在飞升的桑烟中看见了山神宕夺。他骑着枣红马,背上插着七彩经幡。他从彩云中扔下一柄利箭后驰骋而去。那柄利箭你猜猜被山神插哪儿了?”

央嘎故作神秘的话让猎人气得七窍生烟。她怎么敢这样放肆?是因为自己现在成为残废了?再也没有力气收拾她了?

猎人从茶碗上抬起嘲讽的眼睛,他藐视着像一堆野兽的粪便一样的女人怒吼道:“是插在你那颗黑里透紫的心脏上了吧!”发泄完这句咒骂,怕足感觉胸口的一股火气消散了很多。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准备起身回到温暖的床上。这个要命的雪天除了在床上回忆回忆往事,他还能做什么?谁让自己亲自下的套子完全断送了他所剩不多的日子呢!

央嘎见猎人的脸上阴晴不定,倒也知趣地收住话题。她见灰蒙蒙的天空又飘起了雪,就去掏地窖里的洋芋。怕足知道她是要在这个无聊的雪天找些事情来做。在她还没有戒肉的那些年,只要是雪天,这个女人就会兴冲冲地煮肉,烧洋芋,烤烙饼,擀面块。她是个称职的美食家。秋天里收获的野蒜、野葱、野菌、野果经她的捣鼓都会变成一道道香喷喷的盛宴。她说人长一张嘴除了说话就是用来品尝美味的。然而,那个饥荒的年代,连温饱都不能解决的村庄,又怎能品尝到美味呢?

央嘎铁了心地跟随这个比豹子还凶猛的猎人,除了她自己说的赎罪以外不就是看起山上这片流光溢彩的小天地吗?她宁愿承受他没完没了的毒打,让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一次次死而复活,就是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这座人间炼狱。这里有变态的性爱,有畸形的陪伴,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坚持。最关键的是,央嘎认定与猎人的殊死较量最后能换取绚丽的来生。她渴望她的来生是开满鲜花,长满青稞,洒满光明的人生。可是,猎人呢?他是没有来生的。在他举起弓箭成为“地拉”(捕杀动物的凶手)的那天起,就注定他今生万劫不复。

“你是没有来生的!”

怕足刚刚把自己的瘸腿收进褥子,咬牙挺过一阵剧痛准备躺下时,央嘎的咒语却像风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他才平息了怒火的胸口上。

猎人怕足竟然梦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自从自己一棒打在民兵连长的后脑勺逃命到山上以来,他强行关闭了所有记忆。他强迫让自己成为一名屠夫,他每天拼命地捕杀野兽飞禽,用飞溅的血来冲刷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他担心自己稍微停下来,那些可怕的梦魇就会缠上心智。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在孤寂的大山里疯狂?他也不确定自己此后的余生是否还要在追杀和逃亡中度过?他放不下家中的老母,放不下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和邻里。

梦里的情节真实得就像在回放生活。怕足梦到自己结婚的场景。那是一个深秋季节。地里的青稞麦子刚刚收割完,那个瘦瘦弱弱的牧区姑娘就在舅舅的护送下,骑着白马进了他的家门。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只请了极少数的亲戚和邻居。母亲担心跨地域的联姻引来不必要的打探。他们深知姑娘的舅爷曾经在马良沟给国民党带过路,这样的事情如果被大队知道了,一定会有很多麻烦。他们宁愿让婚礼显得冷清也不想引起别有用心的追问。

怕足第一眼看到新娘就觉得很新奇。首先是她一口漂亮而绕口的牧区话,全家人和她交流时闹出了很多笑话。叫她拿茶壶她去提铁锅,让她喝马茶她偏要倒开水。类似扯东道西的笑话简直数不胜数。其次是新娘可以当着全家人的面在院子里撩起藏袍就解手。他知道后很严厉地指责她的不雅行为,可小姑娘落落大方地指着他的鼻子笑:我们在牧区人人都这样呀?怕足反击她:你哪怕躲在一堵墙、一株柳树后面也行啊!姑娘乐了,墙?柳树?牧区没有墙,也没有树木。你跑到天边撅屁股拉屎都能看得见。

怕足不气反而笑了。是的,新娘来自广阔的大草原,听说那个地方只有无边的绿草和矮小的灌木。难怪她的小妻子有着和草原一样无遮无拦的笑声。后来,他们彼此也能宽容了。妻子慢慢改变了很多生活习惯,接受了在她看来无比拘谨的农区礼节。他们彼此都很欣赏。新娘和善温柔,手脚勤快。她对家人和丈夫都很尊重。只是他们结婚后一直都没有孩子。母亲为此悄悄拜访了村里的老尼。据老尼说,夫妻俩得去比较大的寺院转观音庙。可是,生产队的劳动那么繁忙,哪里有时间去转庙子?何况在当时谁还敢明目张胆地去搞封建迷信?

母亲后来听从老尼的安排,辗转得到一尊送子观音像,悄悄供奉在家里最隐蔽的地方。等到夜深人静时,她带头向观音磕头求子。怕足和新娘也一直坚持磕头祈福。

怕足记得妻子在某个夜晚背对着他奚落:一个比豹子还猛的男人居然播不出一个孩子。怕足男人的尊严在娇妻的讥讽下爆发为一团火。那一夜,他疯狂地抱着妻子做爱。他口里不停地吼着“现在就让你生!”不曾想,妻子那月竟然就怀孕了。全家人兴奋得手舞足蹈。母亲从那以后开始吃斋念佛,祈祷孩子平安降生。可是,孩子出生时因为难产,医生问他是保孩子还是大人时,妻子抓住赤脚医生的手说一定要保孩子。他眼睁睁看着儿子的降生让妻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妻子去世后,怕足再也没有接近过女人,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子。他认为孩子身上延续着妻子的血脉和对他的爱。他愿意代替早逝的妻子把孩子抚养长大。

儿子长到十七岁时和怕足一样英俊魁梧,但性情却随了他的母亲。在溺爱中长大的他没有主见,性格内向羞怯。母亲早早想给孙儿娶门亲事稳定香火。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地主的女儿,长得比魔鬼还漂亮的央嘎却勾引了他。

他们是在被派往伐木场运送新帐篷的时候勾搭在一起的。听说当时因为下暴雨,儿子和央嘎只好在树林中过夜。胆小的儿子不得不听从央嘎的劝告,和她一同睡在仅有的油布下面避雨。也是上天造孽,央嘎轻易地俘获了正值青春的少年。此后,她就疯了一样地追求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伙子,还扬言说此生非他不嫁。

怕足的母亲得知此事后气得跑到地主家门口寻死觅活。他也生平第一次狠打了儿子。他要儿子保证断绝和央嘎的关系。他再三思考后决定去邻村一个老哥们家求亲。就在他私下忙着办理娶亲事宜时,央嘎那个魔鬼又把儿子带到她家晾架下私会,刚好被巡逻的民兵连长发现后追赶他们。情急之下,儿子跳下了悬崖。

梦里,猎人怕足看到了儿子跳下去的那座悬崖,那上面已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荊棘和杂草。他悲痛欲绝地扑上去嚎啕大哭。他还看见远处有一团云,里面传来妻子的歌声和儿子的笑声。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山林。黑漆漆的夜里,他仓皇逃命。追赶在后面的火把和喊声把他的魂都给吓掉了。他不敢停下来,他的耳边是“怕足把民兵连长打死啦!快去抓杀人犯怕足啊!”的追喊声。他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树枝和利刺戳穿了他的皮肉。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命逃命。

怕足在原始森林中呆了整整五年。他白天不敢活动。生怕一个轻微的响声引来追杀他的人。他更不敢回家。他知道那里等待他的是监狱和判刑。儿子的死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带走了。他只恨没有杀掉那个女魔,是她把自己今生的所有幸福给毁灭了。想到妻子含泪要求保儿子的情景,他就恨不得一头撞死。

山上的生活渐渐有了规律。这个侥幸逃过大火劫难的原始森林似乎早被人世遗忘。春夏秋冬,森林里有吃不完的野果和野兽。怕足从吃生肉发展到烹煮。他逃命前匆匆收拾的包裹里有锅碗、火柴、匕首、绳子、盐巴、茶叶和简单的衣服。开始的两年他根本不敢生火,他知道飘升的青烟会出卖自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森林里除了树木花草生长凋谢和野兽飞禽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任何与人类有关的音符。甚至他最怕的追杀声都遥远得像一场梦。

后来,怕足壮起胆子偷偷地回了趟村寨。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等村寨陷入深夜的静寂后爬到了自家院墙。他发现母亲竟然还坐在油灯下念经。她哆嗦着拨动佛珠口里不停地念诵他和儿子的名字。每念一次名字就擦一下眼泪。怕足的心都碎了,他好想跑进屋子和母亲拥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倾诉几年来的辛酸悲苦。可他不敢。他知道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等待他的命运都不会改变。他悄悄装了一小口袋的青稞、胡豆和洋芋种子。他还潜入邻居家偷走了一大袋盐巴。临走时,怕足把自己的匕首放在母亲睡房,拿走了家里一把斧头和镰刀。他要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从那以后,怕足就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了。他在山上还开垦出一片田野。把带来的种子全部播种了。夏天,静寂的山林中开出了粉白的胡豆花、紫色的洋芋花,绿油油的青稞麦子簇拥着怕足的小木屋。他的世界因此而奔放出意想不到的快乐。第一次丰收让猎人大喜过望。他没有想到山上能长出这么好的粮食,他砍了许多细长的木头,为他种植的粮食搭建了晾架。他用大青石凿出一个石磨。他把晒干的青稞麦子收集在背篓和筛子里储存过冬。

过上有粮有肉的生活,怕足悬吊吊的心也放松下来。他用野果仁做了串佛珠,每天早晚都要念诵六字真言。他心底的伤口渐渐在时光中愈合了。

央嘎在黄昏时分叫醒了猎人。她那双被怕足讥讽为猪蹄的手上多了两尊泥菩萨。她耷拉着松弛的眼皮站在门口。外面,雪已经停了。小小的木屋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暮色中。

“优撒玛!撞到鬼啦?”猎人怒气冲冲地咒骂起央嘎。他很不情愿从梦中醒来。他多少年都没有做这样长久的梦了。他觉得这个梦境是真实生活的再现,他多么渴望和亲人们在梦中多聚聚,然后带他们来看看自己生活的山林。他想请母亲带走一些他亲自种植的粮食,用家里那张小石磨磨出细细的面粉,让她老人家吃上几张香喷喷的烙饼啊!

可是,母亲还活着吗?不不不,母亲早就去世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在见到儿子匕首的那个冬夜。这个噩耗同样是眼前这个和动物没有区别的央嘎告诉他的。

邻居发现母亲的遗体时她已经断气几天了。他们看到老人在自己的床头点了一盏酥油灯,她的檀香木佛珠整整齐齐地放在佛龛下。母亲换了件朴素的藏袍,特意洗了脸梳了头。她安详去世的模样像是和亲人去聚会。母亲的后事是邻居打理的。人去屋空的院子只剩一柱孤单的经幡在飘摇。

央嘎不理会猎人的暴怒。他迷茫的眼神告诉她,他是真的纠缠在一场梦境里了。只是他可能还不知道这场梦预示着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央嘎把目光从越来越深的暮色深处收回来。她淡定地对着猎人扯了扯嘴角:“一个就要死去的人怎么还发那么大的脾气?也不想想自己是个没有来生的人。啊啧啧,一辈子都像头凶猛的豹子,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拿在手上的两尊菩萨是什么?”

怕足脸上的肌肉再次抽搐起来。这个恶毒的女人今天说了两次他是没有来生的人。难道她真的撞见鬼了?还是和自己一样被一场梦魇给缠上了魂?

猎人挪动着受伤的腿,他在寻找可以砸向央嘎的碗或者是更锋利的武器。如果此刻有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插向她那张正喷着屎臭的乌鸦嘴。

可是一种锥心的痛立刻征服了暴怒的猎人。他不得不用双手按住因剧痛而颤栗的腿。

央嘎不慌不忙地把两尊泥菩萨放到他的床头,自己退到灶火前不停地搓着手:“这真是个冻死老狗的天气。我中午才捏的菩萨只那么一会儿就变得比铁还硬。我想这样的奇寒天气你是否还没有断气就会被冻僵?”

怕足差点就气疯了。央嘎啊央嘎,你是成心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找气受,你这个和动物没有区别的女人竟然敢诅咒猎人,你这个像一堆动物的粪便一样黑黢黢的丑妇,简直要造反了!

怕足盛怒之下找不出任何对策。他发现平常用来揍她的那些工具都不见了。是呀,他都有几年没有再揍这个毒妇了。他手下留情的原因是万一她死了,自己在山上的日子就索然无味了。他要不停地聆听这个女人向他求饶和乞讨的声音。也只有那样,才能消除在他心中堆积成一座火山的仇恨。同时,他也需要靠这个除了能说话供自己泄欲外和动物没有区别的女人体现自己活着的价值。他想在人世间留下一段传奇,一段由爱恨情仇和野人般动荡经历构成的传奇。

而此刻,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是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动弹了。除了能清晰地感知腿上的剧痛,似乎有什么力量把他吸附在床上。这个发现惊得他汗毛直立,天啊,是不是这个毒妇在早茶上给他下了毒?他甚至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火辣辣地焚烧起来,难道自己开始毒火攻心了?

央嘎还是慢条斯理的样子。她揭开灶上的锅盖用茶瓢倒了些水在碗里。她从怀里掏出布口袋把里面的一粒药丸放入水中。她几乎全瞎的眼里有一丝庄严和圣神。

怕足等一陣剧痛稍微退下去,就板正了脸。他努力让自己显出凌厉的表情。他太不屑于和这卑贱的女人计较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把声音提高了一倍:“我看是你的死期到了。你捏的泥菩萨是要陪你过阎王那道坎吧?优撒玛!魔鬼,我的儿子会在那里找你算账!”

“不会的,他不会。他是一只温顺的绵羊。比你善良多了。”央嘎把弯弓一样的身子抬正了。她不再像过去几十年里那样卑躬屈膝了。她突然睁开了瞎了很多年的眼睛。那里面竟然有一丝带血的光。

央嘎义正言辞地对着猎人说:“你的儿子在我心里的形象可没有你那么猥琐、下流无耻。我爱他,我想用我的生命保护他。可是,你们却逼死了他。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亲人们逼死了他。你母亲到我家门口上吊,你到处去给他张罗婚事。他一个十七岁的小青年,哪有反抗的力量?你们为什么要活生生拆散我们?”

怕足的肺都要气炸了。“放肆的女人!呸呸呸!去死吧!让你苟活了这么多年简直是天大的错误。”他张口向央嘎吐去一口浓痰。她却躲都不躲。她像个迎接战斗一样的斗士鄙视着气急败坏的猎人。

“我知道他的死是个阴差阳错。那天晚上我们并不是约会,而是准备说分手的。他告诉我家里准备给他娶亲,我含泪祝福了他。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那么纯洁的青年在一起。他退还了我的定情物。可我们话还没有说完,民兵连长就来了。他本来是准备爬我家的墙进我的睡房。他不止一次地打过我的主意。你儿子当时完全可以不跑,我们可以说清楚一切的。可是他看到民兵连长手中的枪就吓坏了。”

“都是命!”央嘎的眼里滚出一滴泪珠。与其说那是泪不如说是血水。怕足儿子去世后的第三年,她再也不能忍受失去恋人的痛苦。她把民兵连长约到自己床上,她看着淫笑的男人喝完和了老鼠药的酒后亲自送他回了家门。之后她收拾起一个包裹就逃跑了。

当初从村寨里逃出来,只是下意识的恐惧和逃亡。央嘎不愿意面对千人批斗大会的混乱场面。她情愿去死都不愿回到那个冰冷的人群中间。

她没日没夜地逃,像一只惊弓之鸟。她的眼睛被一枝树枝刺瞎了,但她没有时间给自己疗伤。她只有向着黑暗的方向拼命地奔跑。两年多的时间她在极度绝望中度过。她几次上吊都因为害怕不敢把头套进去。为了保住性命,晚上她要爬到很高的树枝上睡觉。她担心凶猛的黑熊和狼会吃掉自己。当真正的死亡如影随形地追赶着她时,央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赴死的勇气。

猎人怕足奇迹般地再次陷入了梦境。央嘎的诡秘举止让他气得吐血。他干脆就不理这个疯子了。他想自己或许真是大限临头了。他记得老人们曾经说过,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会有种种征兆。尽管这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他的全部世界,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尽数枯萎凋零,可他是很早就看见了那些晦涩的暗示。他的洋芋地刚开花就被一场冰雹打碎,他种植的两棵青松从枝干上被雷劈断。他一直珍藏着的那只龙碗刚入冬就被央嘎的猪蹄打碎……

怕足情愿在一场噩梦里结束生命也不愿意面对这个恶毒女人的诅咒。

是的,那场巧遇让猎人死去的心再次轰然苏醒。那天,怕足吃饱喝足,带上工具准备去下几个套子。他进山以来,很少捕杀獐子,因为獐子的价值在于麝香。他不敢走出林子去卖麝香。钱对于他一个野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这原始森林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但他偏偏喜欢捕杀鹿子。说不清是喜欢鹿子那种轻盈灵秀的眼睛还是它们在濒临死亡前发出女人般痛苦的呻吟。总之,他在捕杀鹿子的时候心里会飞扬起欲死欲活的快感来。他吃鹿肉,喝鹿血。他的屋子里到处是鹿皮做的垫子、帘子、被子、褥子。他还把一张完整的鹿皮和鹿角挂在床头,以显示自己猎人的威武。

怕足下好几个套子后准备再挖几个陷阱。夏天是黑熊和野猪最猖狂的季节。他担心它们吃掉刚刚结出的胡豆和洋芋。

怕足挖了几个约一米多深的陷阱,把套子下在底层再往表面盖了些树枝。

突然,一阵低沉的咆哮从山梁上传下来,接着类似动物撕咬皮肉的声音也打破了山林的寂静。怕足惊觉地躲到一棵古松后面观察。

不错,真的是黑熊的声音。它是在追赶一只野鹿还是野猪?猎人的本性促使他迅速拿起工具向山梁跑去。

怕足看到了比他捕杀动物还可怕的场面。一只灰白毛色的老熊正在撕咬着一个人,那个人拼命护住自己的头部。身上的衣服被老熊撕成条子。血从撕开的后背水一样流下来。

怕足看不清被老熊撕咬的是男是女,他飞速地思考该不该救下熊嘴里的人。万一他是来找他麻烦的怎么办?可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他多想,因为熊已经张口咬向了那个人的胸口。万一他的心脏被咬破了那就真是没得救。怕足毫不犹豫地射出了手中的箭。

只听一声惨叫,老熊倒在地上嗷嗷惨叫。怕足抢先一步又一刀砍向熊头。随着一股喷涌的血柱,老熊已经身首异处了。

怕足把熊的尸体拖到树下,把熊头挂在一根枝丫上。他站在离刚才远一点的地方观察着受伤的那个人。他要确定对方不能威胁到自己才敢近身查看。然而,那人像是死了一樣躺在草堆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怕足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木棍给他翻了个身。

这一翻让怕足顿时瞪红了眼。那个血肉模糊的人竟然是个女的!她的头发被血水贴在了脸上,腹部和腿上的皮肉锯齿一样翻卷出来。她的一只乳房露在外面,一只被老熊撕开了皮。

怕足见状立即解开自己的腰带,用牙齿撕成两截。他用长一点的腰带把女人流血的地方包扎起来,用短一点的布给她遮羞。他在附近的草丛里摘来几株草药,嚼碎了放入女人的嘴里再用口水强迫她吞下去。之后,他还往女人的伤口撒了很多草药。他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她去住所,万一她是被派到山上使苦肉计来抓他的话,他就完蛋了。目前他根本辨别不出她的真面目。他只有等她苏醒过来才能打听情况。

怕足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用藏袍裹住女人,然后把她架到那棵古松的巨大枝叶上。那个地方是他的瞭望台,那里可以居高临下观望到出入在密林和野草中的各种动物。在那里,他还可以远远地看到村庄的方向。

怕足在自己的木屋呆了三天,他没有去捕猎也没有去看那个受伤的女人。三天的时间足够让一个生命消失。他在内心很不情愿被人打破这么多年的孤独和自由。他要等老天爷的安排,如果三天之内她都没有死就说明他是这个女人命里的救星。

下午,怕足带上弓箭和斧头,他去麦地里除草顺便加固了被野猪拱开的栅栏。他放过几只从眼皮下嬉戏的野兔,用斧头在出现老熊粪便的地方做了记号。他不想立即走到被架上树枝的女人身边,万一她死了,自己还得找个地儿埋了。他可不想遇到那么晦气的事情。

当太阳把高处的树荫长长地映向对面山坡时,怕足吐掉叼在嘴上的叶子烟,下了决心似的向古松跑去。如果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好趁着暮色降临前草草掩埋了她。

怕足走到大伞一样的树枝底下竟然听到女人在咳嗽,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攀上树枝用一根小叶片触碰女人的脸颊。

女人脸上的血迹早已凝固,但她的下巴和耳根却被雨水冲刷出嫩白的肌肤。

你可能是上天派来伺候我的吧。

怕足的眼里流露出只有猎人才有的亢奋。

他粗鲁地举起斧头砍掉架着女人的树枝。只听“嘎巴”一声巨响,裹在藏袍里受伤的女人咕噜噜滚到草丛里。

怕足哈哈哈地仰天发出尖利的狂笑,他二话不说,把满嘴满脸是泥的女人扛到肩上回到了小木屋。

晚上,女人能够在猎人扔在地上的狗皮垫子上转动身子了。她的神态像在地狱里行走,她流血的眼睛望着空洞的星夜,她试图让自己坐直身子看清楚目前所在的位置。

怕足不屑一顾地看着女人的痛苦坐态,他想起了当初自己逃亡时的情景。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会逃进森林他并不急于知道,他只想知道今后会和这个女人有什么样的瓜葛?泄欲?作伴或是烟雾一样消失?

他不想草率向她打探情况,也不屑于像野兽一样扑过去宣泄掉压抑到极致的情欲。多年的独居生活让他早就断了尘念,他像个苦行僧一样把自己禁锢在这个远离人间的原始森林。除了能够捕猎、种植粮食,偶尔发出几声自言自语,他几乎和山林里的野兽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至少目前还没有唤醒他处于瘫痪状态的生理反应。

怕足干脆就眯起眼睛欣赏起女人在生死线上怎么挣扎。

女人在狗皮垫子上一会儿卷曲一会儿伸展。她用黑黢黢的双手在空中胡抓乱舞。

怕足突然就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他取下挂在房梁上的鹿角戴在头上,然后盘腿坐在自己的木床上厉声质问:“该死的女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闯进了阎王爷的宫殿。你生前造过很多孽,牛头马面小鬼马上要把你丢进油锅受罪!”

正在动来动去的女人突然就怔住了。她睁开迷茫的眼睛哭出了声:“我该死我该死!我害死了猎人的儿子,也害死了民兵连长周学。请饶恕我呀,阎王爷!我不想进油锅,不想进油锅呀!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的左眼被树枝刺瞎,我在人世间受尽了苦难。我刚刚在森林被黑熊咬死。我现在就是一个连尸体都不完整的独眼鬼呀!”

女人说出的话让怕足差点昏厥在床上。天哪,这个女人居然是他的仇人央嘎。整整七年,他在原始森林像鬼魅一样游荡着,他甚至连亲身母亲是否健在都不知道。若不是这个女魔逼死了儿子,他怎么会过上流亡的生活。

怕足的怒火烧毁了理智,他觉得不杀死这个女人难以平息他的心头大恨。他甩开头上的鹿角,抡起床边的木棒,狠命向女人打去。

夜色完全覆盖了整个原始森林。吹拂着寒风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哀鸣。

央嘎把泥菩萨举到怕足跟前晃动,她知道猎人此刻的神志是清晰的。虽然他依旧闭着眼睛,但他的感官分明在追逐着四周的动静。她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念起度母经。

猎人怕足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床头多了四盏油灯。这次,他的眼睛里不再有那么多的愤恨。一场梦似乎把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沉淀干净了。他只想问问央嘎,为什么要点四盏油灯?就算加上她也只需两盏呀。两个行将就木的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的光明陪伴上路呢?可是,他的舌头开始僵硬,他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央嘎像猜透了他的心事一样低声说道:“你、我还有那两个死鬼不是四个吗?”

怕足十分清晰地听懂了央嘎的话。她指的是死于她的情债的儿子和民兵连长。不错,他的生命正在进入幽冥世界。他想到了早茶上央嘎的咒语和有可能下了毒的食物。但到现在他都没有感觉到毒发的迹象。他甚至觉得腿上的剧痛也完全停止了。

央嘎念完经后还用香薰熏了猎人的身子和木屋。她把两尊泥菩萨并排放在四盏油灯前,她合掌做了祷告后又坐回自己的狗皮垫子。她明白最后的这一刻,自己还是得在猎人恩赐的狗皮垫子上度过。

见猎人的神态开始舒展,央嘎抬了抬枯萎的眼皮幽幽地说:“其实,你自己早就算好了今天的日子。自从你闯进那座石窟,就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点。不是吗?”

央嘎的话让怕足像挨了一记猛棍。这个老魔头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秘密的?难道她也进过那个密道?她那样一个罪孽深重的肮脏女人哪有资格膜拜石佛,该死的央嘎。

“你这个和动物没有区别的女人,你的死期也到了。”猎人用尽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咒骂,只一句他的喉咙就被一口痰给黏住了。

那大概是在十年前的某个初夏,怕足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和食物,他想到周边更高的森林和山岗都去走走。虽然他踏遍了所在林子的每个角落,但那三座称为“怕夏神峰”的禁地他一直不敢轻易涉足。他年轻时听老人们说过谁若触怒了怕夏神峰,必定会遭遇不测。他们村的木匠姜参就是因为在怕夏神峰下砍伐了木材才猝死在林中。

也许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呆了太久,一种窒息的孤独迫使猎人决定要做一次远行。他想冲出这座比牢狱还森严的大森林,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离自己有多远。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他成功攀上了三座神锋,如愿完成了鬼追林的徒步穿越。他还横跨两条峡谷,亲眼目睹了怕夏神锋的积雪在拉雅峡谷中汇集成怎样的奔流之势。

可以说,那一个多月的挑战把怕足郁积多年的悲伤都化解掉了。他像一名虔诚的朝觐者,用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的历练穿越了一个时空中的自我。那次的远行,让怕足如释重负,感激涕零。他决定,停止对央嘎的摧残。她日渐衰老的身子提醒他不能失去这个既是仇人又是情侣的女人。他们注定是一对畸形的伴侣,在爱恨交加的旋涡里苦苦相守。

怕足在怕夏神锋祭祀了天地,他决定从神锋的东南梁子开始下山。

那天中午,怕足进入一片位于高半山的杜鹃林,准备在馥郁的花气中歇脚吃干粮。可一声清脆的呼哨声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到对面斜坡有一只全身是火红斑纹的鹿子在奔跑。那只鹿子在阳光下像一只美丽的火球,在粉色的杜鹃花中欢快地跳跃着。

怕足惊喜得浑身发抖,他下意识地取下身上的弓箭,快步朝对面山坡跑去。可那只鹿子的身子特别灵敏,一闪身就消失在密林中。

怕足不甘心失去美丽的鹿子,一路尾随而去。翻过几道山梁又穿过几片松林,他终于看到鹿子灵巧的身子在一卷水帘前徘徊。怕足立即拉弓搭箭。可箭还没有射出去鹿子就闪进了水帘后面。怕足飞速赶过去,他看到水帘后面似乎是一处岩洞,水帘是从一段很高的崖壁上流下来的。他知道这卷水帘是从怕夏神锋流下来的一支溪流形成的。水簾两侧生长着他从未看到过的植物和硕大的花卉。那些花在流水和清风下顾盼生辉,芳香涌动。突然出现的美景让怕足迷醉了好一会儿。他把自己的弓箭和刀斧藏进草丛,然后抓住水帘上垂挂的藤蔓顺势滑下去。

怕足没有想到,这卷水帘后面竟然是一座辉煌的石窟。约十多米长的岩洞里到处是钟乳石,钟乳石上滚动着滴答作响的水珠。随着光线的变化,石窟里的景象也是千姿百态。进到深处,怕足看到了令他顶礼膜拜的景象。一座玲珑的石佛耸立在莲花状的石壁上。石佛的颜色是乳白色,盘膝而坐的神态慈祥安宁。石佛两侧站立着两名仙童。仙童的手里各举一支莲花。他们微微含笑,仿佛在笑谈极乐世界的美妙和无常。

怕足突然醒悟过来,他泪流满面地俯下身子吮吸着石佛脚下的清泉,他想自己是到了一座仙界了。是刚才那只神鹿引领自己到这里膜拜神灵的。想到自己差点射杀了仙鹿,他就恨不得给自己扇几个耳光。

不知过了多久,怕足感觉洞口的光线越来越暗,一阵阵冷风吹得自己浑身冰凉,才合掌退出了石洞。

夜里,怕足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的儿子和父母都到了他生活的山林。父亲和儿子还把他带到白天遇到的石窟前,在那些硕大的花卉前煨桑。父亲一边抛撒龙达一边高声祈福。突然,一只受伤的鹿子从空中跳下来。它一口咬住了儿子的脖子,然后闪电一样消失在黑沉沉的天空。父亲见孙儿被鹿子掳去,悲伤地吐出一口鲜血。血把整个森林都染红了。母亲见此情景回头对怕足喊了声“门前松枯时,待儿在天见!”怕足只听到一声巨响,血红的天空张口就吞没了父亲和母亲。

怕足醒来时,心还在胸腔里扑腾乱跳。他身下的鹿皮褥子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赶紧跳下床,一口气跑到木屋背后。还好,他种植的两棵松树在晨风里伸展着脆嫩的枝叶。他重重地跌倒在地哭了起来。

此后,怕足再也没有找到那座神秘的石窟。他曾经虔诚地磕着一路长头去寻找石佛,可一切就像是一场梦,那卷仙气缭绕的水帘、美丽的植物、硕大的花朵都不复存在了。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遇到过那么一处世外桃源。

沉重的失落把他刚刚恢复起来的快乐都给浇灭了。他为此怨恨起央嘎。他始终觉得央嘎的到来完全破坏了属于他一个人的安宁和自由。很多事,他都得背着这个瞎眼女人去做。他从骨子里就对她有种排斥和厌恶。

今年开春时,怕足用原先种植粮食的地种了一半的花。他在森林生活的这些年认识了很多珍贵的花卉。它们生长在高海拔,在远离尘世的净土绽放出生命之光。他非常敬重这些花卉,他觉得世间唯有花卉才能唤醒美好意念。他亲自试验出哪些花有剧毒,哪些花可治病。他每年都要在自己的煨桑台前举行一次盛大的花祭。

怕足还根据各种花的特性给它们取了名字。他在自己的地里种了叫做“辖拉(佛掌)”的花。他在一次攀岩南山时看到佛掌一样的蓝色花卉开满了整个山坡。那气势真像是一场浩大的礼佛仪式。

秋天,怕足专门去搜集了佛掌的花籽。但奇怪的是他一直都没有种植。他隐隐约约感到那花不是一般的花,他必须在自己的心灵得到某种启示时才去种植它。

今年刚开春,种植佛掌的念头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他感觉这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灵光在感召自己。他在四月的雪水刚刚浸入泥土时就播下了大片的种子。

佛掌果然开得如火如荼。它的蓝色光芒在偌大的山野独领风骚。整个夏季,怕足都沉浸在花的世界中。对于央嘎的称奇,猎人是不屑一顾的。他禁止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走近自己的花园,哪怕远远地观赏也不行。像她这样和动物没有区别的女人,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属于她的狗皮垫子上念经忏悔。

“你的瞎眼只配看树洞里和自己一样四处乱窜的蚂蚁!”猎人威严地喝退了刚刚为自己端上鹿肉的央嘎。

“我们应该有个正式的谈话了。过了今夜,我们就是尘世里的一缕清风,人世间再也没有关于我们的任何传说了。”

央嘎的话阴沉沉地从狗皮垫子上风一样飘过来。怕足凝神辨别着这个声音的来处。短短一天,他就从一头暴怒的狮子变成垂死的绵羊,如果说死亡已经来临,就算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起码他该有一次撕心裂肺的病痛和窒息般的恐惧吧?可一切就像是这个恶毒女人事先设置好的,她轻轻一句“你是没有来生的人”就让猎人怕足匆匆跌入生死边缘。而所有的死亡过程也如央嘎预期的那样,正在随着这个奇寒天气的冬夜徐徐降临。

既然是命里的劫数,注定猎人要在央嘎的咒语中死去,那么就让一切来得更真实一点吧。

怕足用眼神示意央嘎把她塑的泥菩萨重新给他看看。他知道自己的佛是慈悲的度母。他刚出生时父亲就去寺庙打卦,说男孩一生会得到度母的护佑。

央嘎很明事理地让猎人看了泥塑菩萨。透过度母慈悲的眼睛,怕足也看到了央嘎的佛,那是一尊威严的敦巴菩萨。难怪这个女人的命那么硬。

怕足想起自己当年那记狠狠打在央嘎头上的木棒。因为用力过猛,自己竟然和棍子一起飞出了屋子!打在房梁上的木棒把半个屋子都震塌了,央嘎哀嚎一声滚到他的脚下,死命拽住怕足的大腿乞求“阎王爷”饶命。

那天也是该这个女人活下来,他怎么都挣不脱着了魔鬼一样的女人的手。他们纠缠到傍晚才停下来。怕足没有击毙央嘎,就用拳打脚踢发泄了自己的仇恨。之后,他们俩就在林中生活了下来。猎人每天除了捕杀动物、种植粮食,就是没完没了地毒打逼死儿子的女鬼央嘎。他每天变着法子折磨她的肉体。有一次因为央嘎偷吃了储备过冬的鹿肉,怕足就把她剥光了吊在树上用柳条抽个半死。这个瞎眼女人简直是饿鬼投胎,她的胃口比老虎还大。她每天可以吃掉怕足三天的饭食。若不是森林里有源源不断的动物和野果,哪里能养活她?怕足因此又加深了对央嘎的鄙视,他干脆就把她当做动物来饲养了。他每次让她吃得肚皮滚圆,然后找个借口打她。他扬言“吃进去的必须吐出来!”他故意用脚尖踩踏她的肚皮,让她在又胀又痛的压力下吐得满地打滚。

如果不是那次花祭,怕足是绝对不耻与这个女人有什么肉体上的联系的。

央嘎舉着泥塑菩萨在怕足面前站立了很久。她的眼角有一丝悲戚和泪光,怕足见灯光下的央嘎闪烁着鬼魅一样的泪光自己也滚出一滴清泪,他们可能同时回忆起了那段不堪的岁月。一对背负着杀人罪名的逃亡者,就那样变态而畸形地守候了这么多年。

猎人怕足的第一次花祭,是在一个十五月圆日。怕足把央嘎捆绑起来锁进屋子。自己洗漱干净去采摘花卉。他不允许央嘎玷污了自己的花祭仪式。他去了长有佛掌的山坡采摘了很多鲜花,把它们围着桑烟台摆成一座塔型。他用最清澈的山泉敬了天地神灵,也敬了父母妻儿。最后,他把木碗中的清泉洒向森林,以感恩这方给予自己生存信念的原始森林。

“感谢那次花祭,让我与你血肉相连。其实你成全了我对你儿子的爱,让它畸形地延续在你的生命里,同时,你也成全了我在忏悔路上的修行。”

央嘎把菩萨放回床头。她仍然坐回狗皮垫子。她想即使猎人是没有来生的人,他此生终究是个血性汉子,她必须以男尊女卑的礼仪还清这场孽债。

怕足就是在结束花祭的那晚侵犯了央嘎的身子。他满身花气回到木屋时,发现没心没肺的央嘎竟然在酣睡。她微微皱着眉,从嘴边流出的口水把胸口都打湿了。怕足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睡着的女人也有一丝可爱相。是的,央嘎原先在村寨里是出了名的美人儿。虽说现在瞎了一只眼,可她的面容依旧姣好。如果不是自己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其实还是挺迷人的。

那一刻,怕足沉睡多年的情欲突然爆发了。他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正在蠢蠢欲动。他似乎只有打开一个缺口,让那股压抑极致的气流奔涌而出才能恢复正常。于是,猎人丢开了手上的工具,把还在梦呓的女人拖到狗皮垫子上扑了上去。

那场肉体的战争让怕足更加痛恨起央嘎。他一边拼命蹂躏她一边不停地毒打她。他不屑于和仇人发生性爱关系,他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弓,不得不发却又不想飞向既定目标。他一边憎恨着自己的下流行为一边又肆意地放纵着体内的欲火,他只好用摧残央嘎肉体的方式,通过她满身血迹的刺激来抚平罪恶感。

央嘎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虽说最初她也有自己的反抗,可时间久了她就乐于接受这样的摧残了。她每天主动把自己献给饿虎一样的猎人,但是地点都必须是猎人指定的地方。他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把她赶到郊外的草坪,露水的青石,长满荨麻的台地甚至在“瞭望台”上。他的方式毒辣而怪异。他像捉弄一只可怜的老鼠一样捉弄央嘎。央嘎永远都别妄想上猎人铺着柔软鹿皮垫子的床。她必须像个乞讨饭食的叫花子一样呆在猎人恩赐给自己的狗皮垫子上。

记得有一次,央嘎从山上背回来刚刚收割的粮食,准备架上晾架。怕足看到她光着脚背呼呼喘气,不知哪来的邪念,就直接把她和粮食一起按在地上快活起来。完事后央嘎唠叨了一句“也不嫌自己有多老!成天没完没了的!”怕足就气得一拳打在央嘎的眼眶上,痛得她嗷嗷哭叫了一天一夜。从那以后,央嘎的一只好眼睛也几乎瞎了。她在极度弱视的情况下还是得完成两个人的饮食起居,接受猎人决堤般的情欲和折磨。

怕足把脸正对着央嘎,他知道央嘎没有吓唬他。此刻,他已经感觉到体内的元气正一点点流失。他之所以没有感觉到腿上的剧痛,是因为身体的大部分神经已经进入休克状态。也好,没有程序的死亡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他不需要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在一场大病中承受身心的煎熬,在极度的恐惧和不安中死去。

央嘎再次从狗皮垫子上站起来,她把泡在碗里的药水端到猎人面前,用木勺子喂进他的嘴里。她在回忆给猎人疗伤的那个日子。她把怕足平时用来做刑具的东西一一摆在他面前,她用烧红的铁钩挑出腐肉里的蛆虫,用开水清洗他的伤口。她用夹子夹住猎人不安分的脚趾头,她用长刀威胁如果他乱动就直接刺穿大肠,她把嚼碎的草药吐在流脓的地方,又用口水强迫怕足吞咽草药。猎人第一次败在央嘎的手下。他只好等这个肮脏的女人用所有工具在自己的身上表演医术。谁叫她是赤脚医生的助手呢。

然而,怕足不等伤口完全愈合,自己能下地走路了,就坚决拒绝了央嘎的治疗。他不会让这个跟动物没有区别的女人同情自己。他怎么能向一个坐在狗皮垫子上的女人低头称臣。

央嘎退回自己的位置,把剩余的药水全部喝掉。

“我们都安心去那个世界吧。你很早就看到了你种的两棵松树已经枯死。你在石窟中发现的景象也不是虚拟的。因为你此生杀戮太重,佛不得不警示你。你无数次在梦中诉说过你与仙界的奇遇和你母亲的那句话,那些细节我都能背出来呢。”

央嘎的语气变得像个传教士一样:“生命原本就是一场苦难。我们出生在这个不太景气的年代,遇到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我们在村庄时肚子从未吃饱过。这点,我是感谢你的。你让我品尝到山野的味道,体验了生不如死的地狱生活。我因为爱你的儿子而爱上了你!”

猎人怕足的神志开始进入了冥界,央嘎的话像一缕青烟正袅袅牵引着自己走向不可知的虚无。他其实已经悟透了,他知道这个被自己折磨得只剩一具空壳的女人,她的年龄是可以做女儿的。因了那场与儿子的孽缘他们阴差阳错地凑合成一段悲剧。对于央嘎,他从来都只当是牲口。可到最后,變成牲口的却是自己。他用凶残的人性泯灭了良知。他的来生连一粒沙尘都不是。

他理解了央嘎说的“成全”的话。她的确用自己的身心炼狱出重生。自己原以为替儿子报了仇,可儿子真的会感激他吗?把仇恨播种成另一种仇恨,那么结果会怎样?

可惜一切都醒悟的太晚了,他甚至都没有时间为央嘎表达一丝丝的愧疚。如果没有她的陪伴,他无法想象最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这个老魔头终归伺候自己到了生命的终点。

“这次科考我们共发现136种珍稀植物。”植物学专家聂荣喜滋滋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刚刚发现的名贵树种的编号。

“队长队长,在森林发现一座木屋和尸体。”

到北山去找水源的林管局小杨跑过来惊慌失措地报告。

“有没有搞错?这个地方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我们作为科考队都是靠现代仪器设备探寻到目的地。一般人怎么可能走到这里?”聂荣推了推沉重的眼镜诧异地问道。

“等等!让我过去看看!”陪同专家们一同上山的村民壮科立即和小杨跑过去。

“这……这……这怎么可能?”壮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错,出现在考察队面前的的确是一座木屋。从木屋的设施和门前的柴垛来看,主人是在冬天过世的。而躺在床上已经变成干尸的竟然是三十多年前逃跑的杀人犯怕足。

当年县公安局以悬赏的方式缉拿他都没有找到一点踪迹。随后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地主的女儿央嘎。她是用毒酒害死民兵连长周学后逃走的。

“那个案子当时轰动了整个公社。当时每个大队的民兵、青壮年男子都参与了搜捕工作。就是没有结果。”

“那么,这个木屋中的干尸就是悬案中的主人公了?”聂荣倒吸一口凉气,他感觉这座绵延数千公里的原始森林变得有点神秘莫测了。

“那后来这个案子就不了了之啦?”小杨急急地问。

“唉!真是场冤孽呀!民兵连长遭受怕足和央嘎的两次复仇都没有死。怕足打他的木棍只打碎了他的脊梁骨,而老情人央嘎的毒酒只让他变成半身不遂。他们两个是杀人未遂罪。最多判个死缓或无期。也有可能进行劳改后能释放。真是场孽缘哪!”

“我听起来怎么像福尔摩斯侦探中的悬疑案?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居然在原始森林生活了这么多年!”

从来都只和植物学课题以及学术研究打交道的聂荣沉痛地摇着头。

“前面不远的山坡还有麦地和晾架。”几个跑去侦察地形的小伙子再次报告。

“看……看!那棵树上是什么?”善于捕捉细节的壮科指着十米开外的一棵古松。他是这次从村子里抽调的向导。走高山和森林特别有经验。也是当年怕足和央嘎杀人案的历史见证人。

一伙人呼啦啦全部向古松跑去。只有聂荣眯缝起那双考察家的眼睛。仅目测他就知道那棵古松至少有上千年的树龄了。并且它是极其稀少的名贵树种紫果云杉。那棵树以巨大的树干支撑着繁茂的枝叶。它在偌大的天空下像一名威武的巨人,正在向世人诉说着一段鲜为人知的秘密。

聂荣有些激动。虽然突然出现的木屋和死尸把他们刚刚涌动的喜悦带入了一片秘境,但科学地见证植物学中的奇迹依旧让他激动得泪流满面。

“是一缕女人的头发,足足有三尺来长。看,还夹杂着白发!”

“这树上怎么只有一缕头发?”

“难道是传说中的女鬼?”大家七嘴八舌地围着古松咋舌称奇。

“哎呀!地下怎么有个奇怪的印记?”还是向导壮科眼尖。大伙儿像发现了新大陆,纷纷趴在地下观察起来。

原来离头发两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灰褐色的皮毛嵌入泥土。它像一只蜷缩的狸猫或是更像一只野狗的形状。它的头部缩进大腿内侧,一对小小的耳朵沮喪地耷拉着。它的整个身子都极其卑微地蜷缩着。

“我推测,有个女人在这棵树上吊死,然后被森林里的野兽连骨带肉吃掉。地下的皮毛肯定是她上吊时穿的衣服。她大概死后变成了一只野狐。”喜欢看悬疑小说的小杨自作聪明地说出自己的推理。

“他们俩都死于这个冬季。至于他们为何在这远离村庄的原始森林相遇,只有老天爷知道吧?”

大家面色凝重地站起来。他们走到可以望见麦地的山坡。那里,一大片蓝色植物正在旺盛地生长着。从形状来看,那是像极了佛掌的一种神奇花卉。它们静静地向着怕夏神锋方向,似乎在进行一场宏大的礼佛仪式。

突然,一阵山风呼啦啦从森林深处吹过来,强劲的风势瞬间卷走了树枝上的头发,然后袅袅娜娜地消失在怕夏神峰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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