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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二胡声

2018-04-28侯镛

草地 2018年6期
关键词:二胡

侯镛

施迁推开家门的时候,朽坏的门枢发出嘎吱的声响,引来屋里娘的咳嗽声。施迁打开被烟熏得黄腻腻的钨丝灯,昏弱的光线照得屋里的景物很颓旧,给人恹恹欲睡的感觉。

娘正勾着腰往火塘里添柴,对施迁的出现似乎没什么反应。两人都没话说,各自沉默着,就连叹息也仅是潜在胸腔里的微微一颤。施迁饿了,也不问娘吃过了没,大模大样地径自去拿碗筷,先在锅里舀了饭,又在桌上搛了菜,坐也懒得坐,站在原地就大口大口地吃。娘的喉嚨被一口痰粘得又痛又痒,忍不住咳出声来。咳过了,又重归于沉默。已经很久很久,施迁和娘没有说过话了。为了守住自己的阵地,施迁是没话可说,娘是不肯先说,就那么一日一日地僵持着,看谁比谁更狠心;一意孤行也好,不可理喻也罢,其实该说的早就说了,在旧话题还没谈妥之前,他们不需要新的话题。

施迁吃完饭,把碗往盆里一撂,逃也似的就往房里跑。娘起身关了施迁进屋时开的灯,屋里更暗了。回到火塘边上,娘把柴火往里推了推,一条火舌跳动了几下,摇晃着娘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娘的影子被拉得很瘦很长,看起来很弱很孤。

眼看着家已不像家,施迁索性就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

房间狭小逼仄,开着一盏灯,还是暗。房间里侧横摆着一张小床,半边床上凌乱地堆着几件邋里邋遢的旧衣服,床头一侧的墙壁上则挂着一把满是灰尘的二胡。房间居中摆放着一张简易的小书桌,桌面上铺着一层发黄的旧报纸。地板上散落着一些皱皱巴巴的纸团和长长短短的烟头,天花板上的几个灰白的蜘蛛网摇摇欲坠,一股浓重的霉腐气味充塞着整个房间。空气实在闷得很,但房里竟没有通风换气的窗,原有的窗已经被施迁用木板给封死了。他不屑向外张望,也拒绝被人窥望。他试图用这决绝而彻底的方式把自己深藏密裹起来,既是封堵自己的欲望,也坚决抵制外部事物的阑入。

房间里,施迁抽了一支又一支烟,烟雾弥漫开来,一切看起来都显得迷离和虚幻。他久久地看着挂在墙上的二胡,心里卷起了绝望的旋风。

对施迁来说,“爹”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记忆里实在没有可以撑起“爹”这个形象的内容。娘说过,爹是在施迁一岁的时候病死的。一岁的娃儿,能记得住什么?

施迁还有一个哥,哥比他大八岁,爹死了,哥就成了“爹”。施迁从哥那里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爱,淳朴,宽厚,安全。只是后来哥成了家,从老屋分出去住了,那份特殊的爱也就消失了。当然,娘也是爱施迁的,那是融在血里的爱,纯粹、浓郁、温暖。

施迁忘不了跟娘相依为命的日子。只是现在那些日子早已碎得不成样子了,但要随意抓起几个碎片来看,不是屈辱就是辛酸,很扎人的心。记得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两兄弟和娘就在荒郊野地里摸到半夜,只为了能多挖到几棵像样的野菜。记得熬到过年家里才分到二两猪肉,娘兴冲冲地炒好了,自己不敢吃,接连搛给两兄弟,等两兄弟将米饭扒拉到碗底,发现还有几块肉在碗底埋着呢;小时候两兄弟的衣服是补丁加补丁,哥穿小了施迁接着穿,穿得油脂麻花的仍旧觉得很温暖;那时候别人的孩子有甜津津的糖果吃,而施迁只能去捡别人扔下的糖纸,一张一张摊平了,五颜六色的,透过它们看向天空格外好看。

施迁从小不大合群,较之于跟伙伴们玩跳绳踢田之类的游戏,施迁更喜欢一个人徜徉在树林田野中,用耳朵去聆听这个世界。牛马的嘶鸣,虫蛙的聒噪,鸟雀的啁啾,风雨的淅沥,甚至连村街上传来的突兀的狗叫声,在他听来,都是美妙和生动的。后来村里唱大戏,他一下子就迷上了吱吱呀呀响的二胡。村里拉二胡的是跛爷,跛爷其实并不跛,只是上了年纪,腿脚不太利索,已经难得出门了。听过跛爷拉的二胡,施迁就成天围住跛爷转,千缠万磨的,非要跛爷给他拉,拉了一段还要一段。看施迁托着下巴的样子,跛爷晓得这孩子是真心爱听,也就不厌其烦地拉,一段一段地拉,拉得两人的笑容好灿烂。

过了一年,跛爷送了一把二胡给施迁。施迁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就变成跛爷的关门徒弟。施迁抱着二胡,没日没夜地拨弄着、拉扯着,出众的悟性、加上跛爷的悉心指导,他很快就掌握了拉二胡的技巧和分寸,手法愈加娴熟自如,最后竟比跛爷还拉得动听。施迁学会了,跛爷就再也不拉二胡了。村里再有演出时,小小年纪的施迁就坐在跛爷坐过的位置上。

从这时起,施迁手里就总离不开一把二胡了。二胡成为他最忠实的伙伴。他从二胡的乐声里获得了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依赖。当他右手拉动系着棕色马尾毛的竹弓,左手虎口固定住木制的琴杆,几根手指巧捷飞快地跳动着,琴筒里便飘荡出一段一段的旋律,有时哀怨,有时悠清,有时明亮。那些纯真的欢笑,那些酸楚的泪水,在琴声里点点滴滴地汇聚,然后像夏云般一朵朵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

在学堂里,同学们课前唱歌的时候,施迁的二胡声就好像骤然升起的一朵辉煌的烟火,生动地绽放着,时而轻快明晰如泉水叮咚,时而萧瑟凄切如秋风啸鸣,时而暗哑呜咽如万马齐喑,时而悠扬婉转如天籁缭绕。这乐声把同学们的歌声撑起来,撑得很高很壮,好远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楚。等到歌声停了,同学们脸上会有纯真而温暖的微笑。那微笑轻漾开来,轻轻地吻在施迁的心头上。

家里穷,三年的初中只熬了一年多,施迁就辍学了。

因了二胡拉得好,施迁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镇上的戏团。戏团倒是小有名气,只是一年到头也没几场演出。为求生存,几位团员又拉施迁入伙“国乐班”。务农之余,四乡八镇里有办红白喜事的,几个人拿着响器跑一趟,多少也能补贴一些家用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施迁随戏团赴县城演出。

施迁头一回进县城,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看什么都新奇得很哪。楼房又高又大,道路又宽又平,路两旁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卖吃卖穿的店面一间连着一间。再看行人和自行车就跟流水似的从面前淌过去,熙熙攘攘的,多热闹。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施迁突然很想做一个城里人。他觉得他的人生将在这里拉开新的序幕,这次演出就很有可能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契机。他满怀希望地对县城说:我来了。

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上,施迁局促不安地坐在角落里,准备为戏团新排演的戏曲伴奏。演出开始了,在观众们的期待中,施迁拉动了竹弓,蒙着蛇皮的琴筒里飘出了一个一个美妙的音符,这音符又连成了一串一串生动的旋律。戏曲演员出场了,引来台下的一片欢呼声。施迁全副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很快就忘掉了紧张。为了配合剧情的起承转合,突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变化,施迁几乎是全副身心的投入,看准时机,准确无误地演奏出一段段精彩的旋律来,讓舞台上的故事得到了最完美的演绎。

演出完毕,全场掌声雷鸣。施迁看了看手里的二胡,只觉一股热流灌进了胸腔,一涌一涌的,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

在演出结束后的招待宴席上,县文工团的领导找到了施迁,说文工团刚组建不久,正缺施迁这样的人才,问他愿不愿意加入。施迁受宠若惊,傻傻地问:“加入文工团还能拉二胡吗?”领导笑着说:“加入文工团就是让你来拉二胡的。”施迁再也按捺不住,爽口答应了。

去他娘的“国乐班”,施迁在心里说。

在返程的路上,施迁仍旧很激动,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当施迁想做一个城里人的时候,机会一下子就摆在了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住,这能让人不激动吗?施迁首先想到了娘。娘含辛茹苦操劳了一辈子,把青春和激情都倾洒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现在好了,终于在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看到了一线光亮了。娘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要把娘带到县城去,永远离开那片穷山僻壤。他觉得他不应该属于那里,那里过于闭塞狭小了,容纳不下他的情怀,他的生命只有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才能得到尽情的释放。

过了一会儿,施迁又有些急躁起来。客车开得太慢了,他多想快点回到家里把这好消息告诉娘啊。

夜幕迂缓地垂落下来,娘还在地里薅草。

施迁回到家里没见着娘,就去地里催。娘执意要把地里的杂草拔完了才肯收工。施迁拗不过娘,挽起袖子就去帮忙。他飞快地拔起一大把杂草,抖掉泥,往娘面前的簸箕里扔;又拔,又抖,又扔……他心里急切切的,只想着快点把草拔完了,回去再把家务做停当了,就把要去县文工团的事告诉给娘听。

回到家里,娘又忙着喂鸡喂鸭喂猪,片刻不得闲,仿佛有着永远忙不完的家务,甚至都没时间问施迁县城的演出是否成功。施迁只好帮忙做饭。

等吃过了晚饭,施迁再也按捺不住了,兴冲冲对娘说:“这次去县城的演出很成功啊,县文工团的人看上我了。”

娘稍作愣怔,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就刷锅洗碗去了。

施迁说:“我不想干‘国乐班了,我要去文工团。去了县城,我的机会就来了。”施迁眼巴巴地看着娘,期待娘能说出几句表示兴奋或鼓励的话来。

娘默不作声。

施迁觉得娘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又得意地把话说了一遍。

结果,娘嘴里冒出几个冷冰冰的字来:“你不能去。”

施迁像被雷电击中了,直愣愣地戳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喃喃地问:“为什么不能去?”

娘背对着施迁使劲刷碗,碗盆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娘说:“你去了我怎么办?你长大了就不要娘了吗?”

施迁苦叽叽地笑着,有些激动地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等我在县城稳定下来了,我就带你一起去。”

娘把洗好的碗摞在碗盆边上,一个,又一个……娘说:“我已经老了,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你还要我跟你走?我不走,我也不会让你走,你走了谁给我送终啊?”

娘的语气坚定而决绝,把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挤压得很尖利,锥着施迁的心。

娘接着说:“你去‘国乐班我没意见,反正就在附近几个村跑跑,还顾得上家里的田地。只有种地才能出粮食,有了粮食才不会饿肚子。粮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是你拉二胡拉出来的。你想去县城,难道要把家里的田地都荒了吗?我不同意,你爹要还在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施迁突然觉得娘很陌生,眼前的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娘吗?还是那个慈祥又和蔼的娘吗?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得如此的不可理喻了呢?施迁心里一阵沮丧,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还会有你这种陈旧迂腐的思想?这里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留恋?反正我是受够了,我不想把人生荒废在这里,我要到外面去,外面还有很多梦想等着我去实现啊。”施迁竭力抑制住越发激动的情绪,冷冰冰地接着说:“在这里,人们的身心也许是健全的,但在精神上却是干瘪的、扭曲的、残废的……”

娘听也不要听,端着洗好的碗筷走开了。

施迁几乎是绝望了,他万没想到,拦挡在自己面前的第一道关卡竟是来自生养自己的亲娘!他意识到娘的顽固要比自己预想中的严重得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很棘手哪。的确,娘含辛茹苦地操劳了一辈子,把自己拉扯大不容易,他不想让娘受委屈,但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了更好的回报娘,他不想错过这种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直接被娘给枪毙了。不甘心哪!等娘放好碗筷回来,施迁嗫嗫地说:“娘,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要肯跟我走,等我在县里稳定了就马上回来接你;你要是不肯,那就跟我哥过,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娘的脸色不大好看,她有些激动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离开是不可能离开了。我也不会跟你哥过,你哥成家了,你还没有,我放心不下的是你。我不指望你有钱,也不指望你有势,我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看得见,喊得应,摸得着,那样我才放心。难道在你心里,文工团比我还重要吗?”说完,娘竟已是泪流满面。

看到娘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还能说什么呢?施迁觉得心烦意乱,不再做声。

这一夜施迁失眠了,他把自己撂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烟灰欲坠不坠。碰到这样的事情,想来想去也没个对策,真是够烦的。

梦想是什么呢?梦想是埋在土里的种子,是开在枝头的花朵,是照亮前方的路灯,是滋养生命的泉水,是诗盎盎的日子,是甜丝丝的希望。有了梦想,才有鼻青脸肿也要挺着胸膛的勇气;有了梦想,才有苦挣苦扎也要奋勇向前的动力。没有梦想的人生就像一潭浑浊的死水,也像掉到这潭死水里胡乱扑腾的小鸡。

施迁觉得自己的梦想其实很小,他不奢求金钱和名誉,也无所谓鲜花和掌声,他只是想借助一个更好的平台拉拉二胡,在自己享受乐声的同时,让更多的人来倾听和感受。现在,机会来了,就摆在自己面前了。只是,当他满怀激情地想要伸手抓住它的时候,才发现咫尺之间又另有天涯。让他沮丧的是,想要剥夺这个机会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的娘……

娘啊,难道是我错了吗?我没有忘记,在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里,是娘默默地承担起全部的劳苦和辛酸,用细弱的胳膊撑起一片广大而温暖的天空来,让我做这片天空底下幸福的孩子。现在,我长大了,但娘还是我的背景啊,就算我离家很远,娘的爱仍会日日夜夜地在我的血管里流动,一下一下地叩问着我的心……我不会丢下娘,我只想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报答娘的抚育和恩养,让娘获得一份应得的宁馨与安稳,难道这也错了吗?

施迁晓得,没有什么比放弃更容易了。放弃了,也许娘就高兴了。可是,梦想是可以轻易放弃的吗?放弃了,还拿什么来体现人生的价值和维持生活的热度呢?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不行,真的不行,自私也好,固执也罢,这是不可妥协的。那就僵持下去吧,兴许娘会有醒悟或心软的时候呢?

再看这个家,小时候还是觉得很温暖的,但现在,萧然四壁,冷冷清清,转瞬之间就变成一个陌生的所在;他一直相信家能给人以温暖和力量,不曾想家竟变成一份叫他难以承受的负担;他一直相信亲人之间的那种唇齿相依的感情是任何外力都无法分割的,但他没想过这种感情也可以变得这样的不可理喻……

真是艰难的抉择,到底是顺着娘的意思呢,还是跟着自己的心走?夜深人静,施迁一声声叹息着,听任绝望和无奈的石磙倒替着一轮一轮地碾压过他的胸口。

施迁是天光初亮的时候睡着的,也不晓得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就听见娘在屋里喊他吃早饭。他眼睛没睁,烦躁地往床上擂了一拳,也不应声,倒头又睡。

过了一会儿,娘又喊,说再不起床饭菜要凉了。施迁浑身都来气,直想骂娘,僵持了一分钟,还是一骨碌爬起来了。他耷蒙着眼睛,胡乱穿了衣服,趿拉着拖鞋出了房,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一串响声。到了兼做厨房的灶火房里,施迁脸色阴沉沉的,刻意不跟娘打招呼,还朝娘投去冰冷阴鸷的一瞥。娘晓得施迁心里有气,以为顶多两天准能消了,也就没放在心上,笑了笑就料理琐碎的家务去了。施迁觉得娘的笑是不合时宜的,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又像是对失败者的嘲讽,他心里就更气,好在随即一想,经历了昨晚的争执,现在两人除了笑一笑,还能说点什么呢。不说也罢。牙没刷,脸没洗,施迁舀了碗饭就在饭桌前坐下了。

娘收拾停当,也坐下了。施迁不说,娘也不說,两人僵持着,沉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把他们牢牢地吸附在里面。时间嘀嗒过去,施迁有些顶不住沉默的压力了,于是在搛菜时故意让筷子去碰菜盘,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不信娘真能狠得下心,他屏息敛气地等着娘先说,可娘就是不说。饭吃好了,施迁把碗往桌上一蹾,硬着心肠就朝房间走,随即传来一串啪嗒啪嗒响的脚步声。

施迁在房里睡了一天,娘在地里也忙乎了一天,娘没有责怪施迁。相反,施迁没再提起要去县文工团的事情,娘自以为得计,倍感欣慰。娘一整天都在想,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她不能失去儿子,只有儿子守在身边才能体现她这个娘的价值。

要吃晚饭了,施迁一声不吭地就往外走。娘担心,忍不住喊了他一声,问他要去哪里。这是娘一天里对施迁说的第一句话,有着化冰和解的意思,但施迁像要维护尊严似的,走得很干脆,就是不应声。

施迁是去找哥。自从哥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兄弟之间就越发显得疏远和陌生了。不过,在这紧要的关口上,除了哥,还有谁能帮得上忙呢。哥还是很热情的,正赶上饭点,哥一定要留他吃晚饭。饭后,哥打气说:“施家祖祖辈辈的在地里刨食,难得出了个‘音乐家,这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啊,不能错过了。”施迁闷闷地说:“娘不肯。”哥说:“那也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嘛。大不了,我把娘接过来跟我过。”嫂子也跟着说:“把娘接过来吧,都是一家人,跟谁过不是过呢。”施迁听了很感动,心里暖洋洋的,但接着又犯难了,嗫嚅地说:“我说不动娘……”哥说:“明天我去找娘说,说通了就好,毕竟是娘,不会不讲情理的。”

从哥家里出来的时候,施迁眼眶里很湿,有炽热的液体在那里不停地打转,终了还是满溢出来了。施迁擦了眼泪,抬头看天,月亮很大,星星都出来了,一阵凉风吹过来,他心情松快多了。

回到家里,娘还没吃饭,正坐在火塘边上低声地抽泣,看到施迁进屋了,赶紧背过脸去揩眼泪,再转回来时竟已是一副欣慰的笑容了。娘强笑着说:“回来就好,我们吃饭吧。”看着娘,施迁有点心软了,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吃过了。”说完就朝房间走去。

翌日,哥来了。

一家三口围炉而坐,就像小时候一样,看起来还是挺温馨的。当然,这“温馨”仅限于表象,类似于礼貌应酬,他们各自都很明白,较之以前,这个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某些暖人记忆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以这样说,哥就是施迁请来的说客,所以哥还是倾向于施迁这边的。哥试探着用最平和的方式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并就其中利害做了分析。施迁则见缝插针地补充配合,要为自己的梦想作无罪的辩护。兄弟两人不时地看着娘,试图能够从娘的表情反应中捕捉到哪怕一丝的信息,以便提前预测这次谈话的结局。娘愣愣地看着火塘,沉默着,像是在听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又像是陷入了沉思,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反应。兄弟俩看了看娘,心有点凉,又看了看对方,心更凉。

终于,娘的脸颊抽动了两下,鼻孔里哼出一声苦笑来,她语气生硬地说:“你们兄弟俩看我年纪大了好欺负是不是?不想要娘了是不是?你们不要再说了,我不听。这事没得商量,不能去就是不能去,除非你们把我掐死了,就这么简单!”

兄弟俩猝不及防,被娘的话给噎住了。施迁一脸痛苦状,无奈地勾下了脑袋。哥心有不甘,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娘径自起身就往堂屋走,顺手抓起锄头就挖地去了。

哥也没办法了,施迁只好硬着头皮去村里找说话办事有威信的长辈,央他们来帮自己说情。几个本族本姓的长辈对施迁的遭遇深觉同情,先后来找娘谈过话。只是娘的立场坚定不动摇,干脆是谁说也不听,谁来也不见,即便村里纷纷议论也无动于衷。清官难断家务事,说多了反倒讨人嫌,一来二去,长辈们也撂手不管了。

去不成文工团,施迁也懒得去“国乐班”了,只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独自躲在洞穴里一遍一遍地舔着自己的伤口。除了夜深人静时的抽泣、晨光初露时的沮丧和夕阳西下时的心伤,他再也不晓得要怎么去安慰自己的心灵了。

家里的气氛很冷漠,沉默仍旧笼罩在施迁和娘的头顶上方,不尴不尬的,让人受不了。施迁没想到,他和娘,本是最亲的两个人,竟然可以在旦夕之间变得形同陌路;也没想到,世上最冷漠的地方不是去天涯海角,而是在一个原本温馨的家里失去了家的感觉。

娘也感觉到了家里的冷漠,认为这是施迁有意施加给她的压力,这是要斗气呢,不能跟他斗,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开他,到地里去,让自己忙碌起来。于是,娘更辛苦了。到了田间地头,翻地、播种、施肥、除草、收割,回到家里,鸡要吃、鸭要吃、猪要吃、人也要吃……事情多得总也忙不完,能不辛苦吗?好在,娘从来都是任劳任怨的,她觉得劳碌本就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整天无所事事的,能活得踏实吗?头天太累了,娘隔天起床时就觉得浑身酸疼酸疼的,但她并不指望施迁能帮她做点什么,心里甚至还很知足呢。不管情愿不情愿,施迁没去文工团,娘心里很有成就感哪!至于施迁的苦恼和痛苦,娘也看到了,但日子还长着呢,不管心里的念想多执着,一天天熬着,总会熬干的。

施迁觉得,家里的冷漠是娘一手造成的。娘的辛苦,施迁都看在眼里。娘已经过早地衰老了,现在每天还要在地和家之间奔走操劳,他也觉得心痛。他是打从心里想帮娘做点什么的,哪怕让娘在每天日落而归时得到一个迎接的笑脸,他心里都会好过些。不过,施迁把自己伪装得很强硬,誓要沉默到底的样子。他想通过这种消极的方式让娘看到,没去成文工团让他遭到了多大的打击。可是,娘每天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在施迁看来,实在太狠心了,他得到的仅是午夜梦回时分的叹息和抽泣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去文工团的事不了了之,施迁有运无命,彻底错过了这个机会。日子又变得平淡和枯燥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施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拉着二胡。半夜里拉二胡的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在骂,整个村子的狗都在叫。骂也好,叫也好,施迁只管沉浸在苍凉的乐声里,对房间以外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现在,大概也只有二胡那哀伤悲凉的曲调,才能排遣他的苦闷和唤起他的激情了。二胡就是他的精神寄托,是二胡讓他对声音的热爱获得了具体的定位,让他对生活有了最为独特的表达,也让他在灰暗无光的日子里看到了希望,尽管这希望如幻影般破灭了。当施迁拉动二胡竹弓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卑小的虫子,战战兢兢地蜷缩在生命的某个晦暗的角落里,拨弄出一声又一声无奈的喘息来。

后来,人们懒得骂了,狗也懒得叫了,只剩下施迁的二胡声,哀怨地飘荡在村子上空,伴随着人们早去又晚归,伴随着日月升起又沉落,伴随着时光交错又流逝。

有一天,人们发现施迁的二胡声消失了。

在演奏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施迁觉得自己的激情和梦想已随着悠长的二胡声飘向了远方,不再复返。他再没气力来拉动二胡了。他把二胡挂在床头的墙壁上。二胡渐渐落满了灰尘,像一个结了痂的伤口,尘封着许多无奈和悲痛。

施迁每天要抽很多烟,开始是廉价的纸烟,后来是自己卷的旱烟。看着自己吐出大片大片的烟雾,在眼前变幻出各种缥缈而奇诡的图案,似梦似真,无质无形,像脆弱的梦想,像嬗变的感情,像无常的生命,稍不留神,瞬息即逝。

施迁每天要睡很久的觉,他作息的全部内容变成了正在睡觉和准备睡觉。他蜷缩在被子里,从一个姿势睡到另一个姿势。只有实在饿急了,才蓬头垢面地爬起来扒拉一碗冷饭,吃完回到房里倒头又睡。

施迁本就没什么朋友,现在更不需要朋友了。在他看来,身边的人都是庸俗和迂腐的,习惯贫穷,满足现状,他和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哪有什么可以交流的话题?他胸腔里灌满了痛苦的潮水,却从没想过要对人倾诉。他认为,如果倾诉不能取得别人的理解和认同,那又何必将自己的痛苦告诉别人呢?

冷漠已经蔓延到家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里,虽然形式上的家仍然尴尬地存在着,但是精神上的家已经土崩瓦解了。娘仍旧每天起早贪黑地在田地里挥汗和喘息,头上布满了银发,脸上刻满了皱纹,背影越发单薄和凄楚了。看着娘的样子,施迁不再觉得心疼和难过,反倒觉得娘是活该,本来一切都可以很好的,硬是叫娘给摧毁了。他恨,他恨娘的愚蠢和专横摧毁了自己的梦想。所以,施迁要用自己的痛苦来惩罚娘,让娘悔悟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尽管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娘胳膊很细,又一天天变老,偌大的一个家,里里外外有忙不完的活计,娘能应付得过来吗?日子过得实在急窄啊,几近难以为继了。这不,地又荒了几块,田被哥分了一半去种,家里小鸡小鸭都养不起了;木房已经很颓旧,又年久失修,瓦片多有破损,到处漏雨,屋里弥散着一股霉腐的气味;墙壁上有几块木板松动脱落了,风灌进来,很冷。不光娘冷,施迁更冷。施迁冷得麻木了,失去了知觉,就仿佛这个家跟他再没什么关系,于是不闻不问的,遑论去帮娘的忙。对此,娘始终没有说过一句不满和责怪的话,娘认了。

村里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娘做得不对,有人说是施迁做得不对,但更多的人都没有表达看法,只摇头叹息说:“可惜。”

两年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施迁终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沉默寡言地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们差点没认出他来。谁会想到,娘是越来越枯瘦了,而他竟还养得白白胖胖的。当然,这白是藏在身上的陈年老泥里的,需要凑近了看才能发现。不过敢于凑近他看的人怕是也不多,因为他头也不洗脸也不刮,衣服皱皱巴巴的满是灰尘和污垢,看起来已经很像个叫花子了。

有那么几天,施迁在人们猜疑的目光中照直往村外走,他轻踏着泥土的静谧和石块的沉稳,呼吸着乡村草木的气息,将自己放逐在黄昏里。晚霞烧了半边天,恢弘却不显突兀,殷红里蕴蓄着绵和与温暖。施迁觉得那红是生命尽头的颜色,深沉,纯粹,却充满忧伤,像衰朽残年里的一次冷峻而严肃的人生回顾,一切春温秋肃,一切喜悦悲愤,都将万劫不归。

这是一方贫瘠荒僻的土地,一个隐秘而充满忧伤的生命角落。绵延的群山阻隔了都市的喧嚣与浮华,同时也封闭和束缚了自己。施迁厌倦了这里的一切。他觉得,这里就像一座囚笼,把他死死困住,再无逃脱的机会了。他大爷的,一辈子就那么点好时光,眼看着就要耗尽了,要不是娘不让,我完全可以过得更好啊!他浮躁地掏出一支烟点上,贪婪地吸了几口,吐出大片大片的烟雾。他微微叹息着,把目光投向晚霞烧得最红的地方。

夜幕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小村庄里,农家木屋的窗子里陆陆续续地亮起了或暗淡或明亮的灯光。施迁想象着窗子里人们团坐着吃饭和谈心的情景,头脑里浮现出一幅幅温馨融洽的画面来。對施迁来说,这些画面只存在于记忆中,和现实是隔了苍山泱水的。这是归家的时刻,但他觉得自己早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了。他在家里失掉了家的感觉,只剩下责任和义务束缚着的一层伦理关系,没有具体的爱和幸福。

回家路上,施迁下意识地伸手去掏烟,烟没了,他气急败坏地骂了几句娘。

十一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静谧的小村庄里传得纷纷扬扬的。人们都在说“音乐家”施迁疯了。

也不晓得施迁是不是真疯,反正村里的人们都是把他当成疯子看待。村街上,总有一群熊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施迁后面,时而拼命地拉拽他的衣服,时而拾起干牛粪或土疙瘩扔他,时而用纸条或木棍戳弄他,就像一群贪婪的鬣狗在围剿一只落单的野牛,把他烦得哇啦哇啦地叫。他一叫,孩子们就咯咯地笑,笑得肠子都要断了似的。在熊孩子们看来,施迁是不需要尊严的,他仅是一个戏耍的玩具或消遣的对象罢了。

有一回,施迁在村街上受尽欺辱的时候,娘突然拄着拐杖急火火地赶去救场。还离着好远呢,娘嘴里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叱骂,手里的拐杖在空中胡乱地挥舞,一副怒冲冲的样子是想把熊孩子们吓跑的。熊孩子们欺负娘老了,非但没有跑开,还一个个吐舌头挤眼睛地扮鬼脸,笑得前仰后合,顺带着把老人也当成戏耍的对象了。等娘赶到近前的时候,熊孩子们竟一个都没走开,只眼巴巴地看着。娘突然觉得很委屈,跌坐在地上,嘤嘤地哭。熊孩子们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作鸟兽散。

日子熬到了秋后,枫叶飘飘,施迁的疯病发作得厉害,包括熊孩子们在内,没人敢去招惹施迁了。施迁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脾气相当火爆。他先是在自己家里砸东西,东西砸完了又冲到村街上大吼大叫,谁敢说他半个不字,他拾起石块就满街地死追,把人吓得都要尿裤子了。出于安全的考虑,村长带了几个壮汉到家里来,说要把施迁捆起来关一段时间。娘一听,大哭大闹的,甚至给作为晚辈的村长跪下了。人终究还是没捆成。临了,村长劝娘不要跟施迁离得太近,说疯子打起人来可是不认娘的。娘恶狠狠地说:“我儿子不疯!”村长就不再做声了。鉴于施迁的情况,娘不得不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有一回,施迁莫名其妙地就扇了娘一记耳光,娘也只是强压着眼泪,默默地承受着,无怨无悔。

好几回,施迁蓬头垢面地就从家里往外跑,娘怕他出去打人,就在后面追,无奈腿脚不听话,没追出几步就丢了,只好逢人就问,挨家挨户地问,直到把儿子找回来。据说,施迁最后一次往外跑的时候把二胡带上了。娘在村外的河滩上找到他时,他就抱着二胡躺在那里,身体摆出一个挺洒脱的姿势。据说,那天村里的很多人都说听到了二胡声,但娘只顾着找呀找,竟然没有听到。娘找到施迁的时候,他人已经没气了。

施迁走了,那悠扬的二胡声也走了。天静静,地静静,日子也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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