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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窃

2018-04-28潘国会

草地 2018年6期
关键词:招待所冰棒苞谷

潘国会

那是夏季一个阴沉沉的上午,空气潮湿,闷热黏腻,寨中有人在开圈除粪。有几个男人穿着破轮胎做的厚厚的胶草鞋,他们高高地绾起裤脚,哼哧哼哧地从牛圈里抬粪出来,慢慢抬到寨口,就这样一腾一跃把一挑挑圈粪堆积在集体的积肥房里,如此来回往返。从脚下带来的和粪箩掉落的畜屎,一路上都看得见,因此路上充斥着粪便的气味。对面墙边传来一群鸡仔叽叽惊叫的声音,那是觅食小狗在捣蛋。此时,一间小茅屋“吱呀”地洞开了一扇小门,从里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来,惺忪的小脸上闪动着一双疲惫的大眼睛窥探屋外的情景,目光寻觅到鸡仔们因受惊而全钻进了对面那家的门缝里,那老母鸡静静地站立着,咯咯地叫着,准备对付那只无知的小狗。不一会儿,小脑袋便带着全身出现在了门外,从里面走出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看上去有十来岁,然而身高体形却像个五六岁的人,他头发半长,已经遮住了耳朵,脸瘦而灰黑,那种面目有点像经常忍饥挨饿的相。他穿的衣服显然不是他自己的,破旧且宽大,松松垮垮的只有一颗扣子,此时又扣错了眼,看着别扭而寒碜。他的双手深深地藏在衣袖里,长长的衣摆下方露出一截蓑衣般的裤脚,两条半裸的小腿像两根柴棒,赤着的脚丫裹满灰尘,软软地踩在门外的石板上。

他看了看四周,邻居们全都关着门,这时候的大人们应该都在集体的田地里干活,清静使得他有点按捺不住。他开始咬牙扭脸想哭,弯腰用宽袖里的手臂捂着肚子就地坐下,脸色惨白,一头的冷汗直往下流。

过了那阵肠胃绞痛,他稍微平静下来。他想到昨晚上吃的那顿饭太不诚实了,那顿饭还是他嗵嗵地拍打老瓜瓢,从而拢到的一小杯子粗麦面(带麦麸)。那点麦面是来自于上个月集体收麦子时,从田里拾来的半篮麦穗,是他将麦穗搓了才得到这两小碗麦粒,现在麦粒被他装在一根小袋子里挂起来了,原本准备留作种子的,翻年好种在自己那块小小的自留地上。因为饿得实在没法了,昨天中午才从柱上取下来,拿到大伯家的石磨上磨成了面粉,中午吃了一半,留了一半准备晚上吃。

掺水拌好面粉之后,就该生火烧锅烙饼了。他用尽力气,想把麦饼尽量按得大一些,可麦饼按压在锅底,也只有碗口般大小,且麦饼薄如纸片,轻得掂不出重量。没有什么菜可以下饭,只能将麦饼圈成一小团,两三口咬下去麦饼就没了。天还没黑,肚子又饿了,本想到叔伯家讨点剩饭吃,又觉得不好意思,一两次可以,次数多了人家也会烦的。再说各家都有一家子要吃饭的,哪还有剩下的,想了想他还是上床睡觉去了。

睡梦中的他受尽了饿的折磨,清早醒来,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他起床,于是又躺回去。刚才听到屋外有鸡狗闹声,他才勉强起来去喝了一碗冷水,这才有力气出门来。

他在屋外站了片刻,又掉头回去。他那屋很狭小,屋子里放了一张小床,床头地面上放着一口小铁锅、一只小水桶和一个铁丝箍的锈迹斑斑的烂炉灶,屋里散发出阵阵的霉臭气。男孩似乎在准备点什么,很快就又出来了。

他这次出门仿佛没有任何含糊,头也不回一下,抬脚就往屋后走去。

屋后是两个树木葱郁的小山丘,一条小路从中间插过,顺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走向远处的大山。男孩刚才好像进屋喝足了水,趁身上还有点力气,翻起脚板朝前急走着。因为他身体单薄,又套了一件宽大的衣服,显得有些笨重,远远看去像只甲虫在奔跑。男孩走在上山的路上,不断地回头观望,像是怕人看见似的,在有树木或荆棘的地方他就停下来观察四周,有点像在躲避什么。快爬到坡顶的时候,他看见有一块大石头就順便在那里歇息了一下,然后接着往上爬。坡顶另一边有一片苞谷地,此时长势正好,挂着鼓鼓的苞谷。在饥饿的驱使下,不多时男孩就爬到了那苞谷地边,他抬眼看去,一个个苞谷棒如他手臂般大,他朝个子大,须色蔫黑的看去。突然发现一个大棒子被乌鸦撕去了衣须,啄吃了大半边,剩下的亮出一排排白牙齿,他上前把那排白牙剥下几颗来嚼着吃,又耙又甜,满口白浆,吞下肚子,嗒嗒嘴。男孩尝到了甜头干脆把棒子整个掰了下来,一口气啃完了剩下的那部分。

男孩举起手臂,掰了两个大棒子下来,他怕被人发现,就把剩下的苞衣拢成原状,取点须须挂上去,就像没有人动过似的。两个大棒子被他夹在衣内的腋窝里,刚要离开苞谷地时,有个声音从山那边传来,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骂声:“嗨!是哪个在偷我的苞谷啊……”男孩立马蹲下身去,像只受惊的耗子。从苞谷林里顺那声音瞅过去,只见一位老妇人背着一袋东西,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赶来,男孩吓得全身发抖,也看明白那是谁了。

男孩赶紧溜出了苞谷地,老妇人的骂声像一群大马蜂那样嗡嗡地紧跟在脑后,那声音越来越近,骂声也越来越清晰。他心里被一个怕字塞得满满的,面色惊恐,他像猴子一般抱着两个苞谷棒,慌不择路地飞跑下坡,没想过要往哪里走,径直就朝屋里跑去。

男孩的脚被尖利的东西划破了,血在他裹满泥土的小脚边染红了一大片,路上留下一串血印。

或许跑得太快,男孩到了门前又跌了一跤,皮包骨的左膝重重地跪在凹凸不平、撒满瓦砾碎片的石块之间,疼得他直咧嘴,嘤嘤地哭泣着。腋下的两个苞谷棒先后掉落下来,他胡乱捡拾塞到胸前抱住,进屋便反手将门顶上,像只被猎狗追杀的秧鸡,钻进床脚贴着地面躲藏起来。

老妇人追到门外,瞧见男孩掉落的新鲜苞谷衣,便立刻停下脚步,骂声从高昂愤恨到平缓嘀咕,最后说了一句“你就算饿,那也得等苞谷熟透嘛。”然后转身慢慢地朝远处走去。

第二天邻居们到男孩屋里一看,才发现男孩的屋里已经空空的,铺盖也不在了,只留下锅碗瓢、小水桶和几块铺床用的木板,门是开着的,谁也不知道男孩到底去了哪里。

两天过去了,还不见男孩回来,叔妈叫他堂哥跑了几处亲戚家找,也都没有结果,叔妈想可能他是去姑垄寨找他妈妈了。

男孩的爸爸在男孩未满三岁时就死了,丢下他们一对孤儿寡母。过了几年艰苦日子,实在是熬不过去了。为了活命,妈妈只能改嫁他人,起初妈妈是想带他一起走的,可他不愿喊别人做爸,拧着脾气就跑回老家来了。

男孩这次回来,跟妈妈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每天集体收工后,妈妈就赶紧先回家煮饭菜,等一家人都到齐了才摆桌吃饭,这已经形成习惯。从某一天起妈妈突然变得疑虑重重,又不敢说出来。妈妈一般煮好饭菜之后,可惜那点等人的时间,她一般会到屋后去清理那点菜地,给菜地浇浇水、除除草,顺便把鸡也喂了。那晚上一开饭锅就发现饭少了很多,不知谁什么时候舀去了一大碗,五个人的饭已经舀去了两个人的份,等妈妈舀满我们四个人的碗后,她的就只有一小块锅巴了。妈妈如果说出来,断不会有人相信的。本来男孩的突然到来,让五个人吃四个人的口粮,大家心里就堵了很多话题,这消息要是公开,别人就会怀疑妈妈,你一个人在家煮饭,会有谁来偷吃?分明是贼喊捉贼嘛,肯定是担心你的孩子吃不饱,事先给他留起来了。第一次妈妈勉强能瞒得住,第二次就被继父发现了,那天一家人在饭桌上打起了眼睛仗,妈妈的眼泪在众目冷击中流下来了,男孩再也咽不下饭,放下碗就往外跑。

事后,没有别人在场时,男孩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嘛?”

妈妈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

第二天男孩给妈妈出主意,叫她煮熟饭之后躲到门背角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男孩和往天一样牵牛出去吃草。

男孩就在对门坡放牛,他盯着这边的屋脊看,妈妈煮饭时,炊烟会在屋顶上盘旋、缭绕。当屋上的炊烟没了时,那应该就是妈妈已经煮好了饭菜。

男孩放下牛绳赶紧跑回家,他刚进门就听见妈妈在屋里打骂,原来妈妈捉到那个偷饭的小偷了。看见妈妈揪打的是个小男孩,他一眼就认出是寨口那家的小角。男孩还看见不管妈妈怎么拽拉捶打小角,他都赖着不走,一把一把地抓起饭往嘴里塞,像是饿极了,死也不放开那口香喷喷的米饭。

他赶紧上前去拉妈妈的手说:“妈妈别打了。”

妈妈不甘心,边哭边朝小角的身上乱捶。

男孩急着劝:“别打了,妈妈。”

男孩看拉不动妈妈,就用自己的身子去隔开妈妈和小角,然后把小角拉出去。

小角小男孩一岁,他很小的时候他妈妈就不要他了。虽说他还有个爸,然而他爸根本不像个爸,对小角有吃没吃的从不当回事。他爸好吃懒做,爱酒如命,家里没有米酒,他就到乡场上去买劣质酒来喝,醉了就打人砸东西,把老婆打走了,就拿孩子出气,打得小角满身伤疤。

那几天小角家一粒米也没有了,听别人说他爸走远方亲戚去了,可是四五天过去了还不见他爸回来。小角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去地里挖红薯,小到红薯根都不放过,抹去泥巴就生着啃,后来没红薯挖了,就想到去别家偷东西。一天小角发现小汉妈煮熟饭之后门也不关就去后园里做事,他一进屋就打开锅盖,把饭盛满一口闲着的旧茶缸,收在衣服里就往外溜,那几天他一直关注小汉妈的家,逮住的那天已是第三次偷饭了。

男孩送小角到家,跟小角说了一些悄悄话,然后就回来了。

从此小角不再来偷饭,时不时还看见他和男孩在一起玩,那快乐劲,谁看了也想不通。

四年过去了,有一天妈妈发现男孩没有回来,她马上去小角家找。不见男孩也不见小角,问小角爸你看见孩子们没?他们去哪了?

那个酒鬼,正四脚撑开睡在木楼的地板上,问半天没得一句话。

从此男孩不见了,小角也不见了。

十多年之后。

小汉和小角的失踪,在乡间成了一个谜。那些年,村里丢失孩子的事不算少,所以一提到他们,家有小孩的家长都瞠着眼睛看人,都怕有一只黑手从哪里伸出来。

那年中秋节的头一天,正是秋阳当午,火辣辣的阳光在稻田里铺成一片金黄色,新收割的稻桩和成排晾晒的稻草捆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芳香,两个穿着鲜艳夺目的城市青年径直来到姑垄寨。

男孩的妈妈头发已经花白,憔悴的面容上游动着一对失神的老眼,她正在屋里挑选米虫呢,听见有人走进门来,她摘下老花眼镜问问来人找谁呀?她一张嘴,不小心一溜晶亮的口水滴下来,落到面前的石板上,印成一个实心的圆点。

两个青年蹲在她面前,一个先伸手去拉她说:“妈妈,是我,小汉。”

另一个接着也喊:“妈妈,是我,小角。”

妈妈顿时晕过去,差点没栽倒在装满白米的簸箕里。

小汉和小角扶妈妈起来后,小角想上他原来的家去看看,妈妈说:“小角啊,你爸已经不在了,你们走的第二年他就死了,是醉酒跌落水塘死的。屋也不成屋了,你就跟小汉哥暂时住我们家吧。”

说话间,小汉和小角分别帮妈妈劈柴、烧火、挑水、扫地,晚饭后他们拉着继父和妈妈到门外的月亮下说话。妈妈问:“小汉,你们这些年去哪了呀?妈妈眼睛都要哭瞎了。”

小汉和小角这才一一说出事情的全部经过:“我们搭镇上的班车去了县城,上车后我们不敢坐在凳子上,售票员问要钱我们就哭哭啼啼的,说是去县城找爸妈,她嘟了一阵嘴也就放过我们了。到了县城后头几天也不知做什么,饿了就到县里的招待所去刮碟,吃别人的剩菜剩饭,顺便帮里面的人捡拾碗筷,打扫卫生,过了六七天,我们就找到事情做了。”

“你们还找到事情做?”继父不太相信。妈妈一直在旁听着,表情显得很无奈而可怜,但听得很是投入,生怕丢失某个细节似的,仿佛这是她孩子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有啊。起先我们帮别人卖冰棒。县里招待所有个阿姨是好心人,她说你们白天卖冰棒,夜里就住在招待所值班室的隔壁,那有一间是空的,平时是用来存放工具用的,你们住那里可以顺便帮我们守家。其实工具也就只有一把洋铲,一对撮箕,一把锄头而已,我们把这些工具堆到一角,还空出一大块地方可以供我们睡觉和煮吃的。卖冰棒也要勤快才能挣到钱,热天我们两个平均一天卖冰棒可以挣十来块钱。我们专门走别人走不到的地方,有些厂区、工地,那些人口渴得厉害,一人可以连吃几块冰棒,别人一天卖两箱,我们可以卖到四箱、五箱,慢慢的荷包就积了些钱。热天我们转得多了,很多小工厂和工地的人我们都混熟了,冷天不卖冰棒,我们就去和他们打工。两年过后,招待所阿姨看我们既勤快,又爱干净,没事时还帮他们打扫卫生,所以她向领导提出建议,收我们为招待所职工,包吃包住,还有三百元的工资。我们年轻有力气,在招待所上班,可以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因此领导对我们很满意。两年后,上面有指标,领导就派我们去省城学半年厨师。我们在学厨师期间,也自学了不少文化。回来我和小角就被分在县招待所、民族招待所当厨师,后来又到我们县政府宾馆和滨江宾馆当主厨,那时月工资已经涨到二千多了。上个月我和小角分别在县城新区买了一套房子,刚装修好。今天我们是来接妈妈去县城住的。”

妈妈看了看小角,那孩子不停地点头。

小角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跟我们去吧。”

妈妈说:“我也是你妈妈吗?你不恨我了?”小角点头笑得满脸通红。

继父在旁插话说:“我早听从县里来的人说你们发财了,我还不相信,两个疙瘩般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因为你们的影响,有些孩子也学你们不干活了,纷纷都去城里浪荡了。”

第二天,他们留下一包钱在继父家,牵着妈妈的手就往板北寨来。在叔妈家住了一晚,天亮了他们塞了一包钱给叔妈准备离开。这时小汉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跟小角说:“来跟我去看一个伯妈。”他們从寨东端走两百米到寨西端,在狗群的叫声和孩子们的追赶中来到一个小巷深处,小汉停住了脚步,看了看,那门是锁着的。问孩子们奶去哪了?其中一个孩子说,奶今天走亲戚去了,晚上才回来。小汉从怀中取出一个装满钱的小信封来,另外又从内包拿出一张写好字的纸条对称折起,塞进信封里,然后从门缝里扔进去。

小角问:“哥你写了什么?”

出来好远了,小汉才红起脸说:“谢谢伯妈苞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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