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过程的医学化
——绝经成为疾病的历史与争论
2018-04-27唐文佩张大庆
唐文佩 张大庆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北京 100191)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学家开始探讨将人类生理、心理经验定义为医学问题,并交由医务人员治疗的复杂根源和矛盾后果,将这一过程描述为社会的“医学化”(medicalization)[1]。最初,主要关注的问题是异常行为的医学化,如酗酒、药物成瘾、同性恋等,随后,正常生命过程的医学化也成为研究热点。里斯曼(Catherine Riessman)敏锐地洞察到其间蕴含的性别差异:女性的生命过程比男性更容易被医学化,也更容易接受医学治疗,这是由生理、政治、社会等一系列复杂的原因所造成的。[2]绝经的医学化作为生命过程医学化的经典案例,自20世纪80年代中叶开始为学界所关注。随着内分泌学研究的深入、激素治疗绝经在临床上的广泛应用,以及社会学、人类学研究的介入,绝经医学化研究的视野与内容得以丰富与拓展。如今,生命过程的医学化有着泛化的趋势:儿童多动症、经前期综合征、产后抑郁症、男性更年期综合征均已成为医学界和公众热议的话题。一个人从出生到儿童期、青春期、成年期,直至衰老和死亡,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已置于医学的凝视与干预之下。本文通过追溯绝经医学化的历史进程及其相关争论,力图展现对绝经的解释和治疗是如何在医学界、制药商与公众之间相互影响并不断重塑的,以期为理解其他生命过程的医学化提供参照。
1 绝经:从生理阶段到疾病之演变
中国古代很早就有对女性身体发育过程的描述,如《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篇》云:“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四七,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五七,阴阳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3]女性的一生被归结为肾气由弱到强,而后又逐渐走向衰退的过程,其中就包含了由来经(月事以时下)至绝经(地道不通)的历程。到了七七之年,肾阴亏虚,表现出“天癸竭”、“形坏”、“无子”等特征。这一观点延续至清代的《医宗金鉴》,该书在论及“血滞”和“血枯”的不同时指出:“血滞者可通,血枯者不可通也。血既枯矣而复通之,则枯者愈枯,其与榨干汁者何异”,反之,“妇人经断复来,若月水不断,不见他证,乃血有余,不可用药止之”。[4]中医对绝经持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即不主张干预绝经。
西方古代医学对绝经也多有论述,如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约公元前460~前370)认为,子宫是女性疾病的主要原因,随着年龄的增加,子宫会逐渐变干、变冷,因此月经停止,不再生育。[5]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在《动物志》中谈到:大多数妇女月经都终止于40岁左右,也有可能超出这一年龄,一直延续到50岁,甚至可以生育,不过再也没有人延长到更大年龄。[6]希波克拉底与亚里士多德均认为绝经女性的体质呈现为干、冷的特性,是因为女性没有足够量的血液(热、湿)来维持月经。
从词源学上来讲,无论是更年期(climacteric)或绝经(menopause)都是指生命中的一个或长或短的阶段。“climacteric”源于希腊语“klimakterikos”,字面意思是“梯子的一阶”,意指女性进入了一个关键的、易变的时期,同时也蕴含着这样的暗示,即女性已经过了生命的高峰期,正在走下坡路。[7]1816年,法国医生加尔达讷(C·P·L·de Gardanne)创造了术语“ménespausie”,1821年将其缩减为“menopause”,意思是“每月出血暂时停止”,引申为月经的最终停止。[8]之后,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创造了更加精确的术语指代与绝经相关的阶段,如绝经前期(premenopause)、绝经后期(postmenopause)、围绝经期(perimenopause)、绝经过渡期(menopausal transition)等。越晚近的科学文献,越是倾向于使用这些精确的术语。不过,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常常不做明确区分,大多笼统地使用“绝经”(menopause)一词代指,其含义与“climacteric”接近,故翻译成“绝经期”比较准确。或直接使用“climacteric”一词,其间隐含着对科学术语的对抗。
据《绝经》(Menopause)杂志主编尤迪安(Wulf Utian)的研究,18世纪的西方医学文献开始表现出对绝经的负面态度。[9]对绝经的理解与对月经的理解密切关联,由于经血的颜色、气味和外形,月经的目的曾被理解为排出妇女血液中的毒素,进而推测月经停止会导致毒素积累,从而刺激疾病发生。因此,对绝经的治疗旨在清除这些致病的毒素,包括鼓励出血(即服用草药通经剂、放置水蛭于生殖器或子宫颈、静脉放血等)和其他清除的方法(即通便、烧灼、泄液线、发汗等)。尽管这些疗法十分痛苦且有相当大的副作用,但出于对毒素滞留的恐惧,女性还是经常怀着极大的热情去使用。[10]
19世纪的医生认为绝经期是一个“生理危机期”,随之而来的可能是健康、自由的黄金时期,但更可能引发抑郁、疾病高发或早死,这取决于妇女之前的性经验和“恶性疾病易感性”,这种恶性疾病尤指精神病。[11]绝经期妇女被认为有着不稳定的神经,如1870年《英国医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指出女性绝经后所发生的变化是病理性的,并且常常是精神方面的紊乱。[12]在1888年美国军医外科总监比林斯(John Shaw Billings,1838~1913)编撰的《医学索引》(IndexMedicus)中,“绝经”的主题下写着“也见‘女性精神错乱’”。[13]对于精神症状严重的女性,医生们最常开出的药物是镇静剂。
20世纪上半叶,关于绝经的解释和治疗发生了急剧的转变,“19世纪以前的西方医学认为绝经会导致疾病,而今绝经被重新定义为本身就是一种疾病。”[14]社会学家贝尔(Susan Bell)考察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医学专家是如何将绝经建构为一种“激素缺乏性疾病”的。[15]按照医学社会学家康纳德(Peter Conrad)的说法,一项人类经验被医学化通常发生在三个依次递进的层面:首先在概念层面上,小部分精英人士用一个新的医学词汇或医学模型解释这一经验;其次在制度层面上,医学专家作为“守门人”或“监管人”,对这一经验进行有组织的医疗实践;最后在医患互动层面,普通医生把病人就这类问题的抱怨定义为医学问题,并给与治疗,医学化便发生了。其中,得到医学界精英人士的拥护,是医学化发生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一项“发现”发表出来,它的命运取决于作者是谁、杂志的威望、运用的研究策略、证据的科学性以及发现的实用性。[16]
在概念层面上,绝经的医学化首先有赖于一种病因理论的“发现”。内分泌学的发展使得这一“发现”成为可能,内分泌学家测定出女性绝经期雌激素水平的降低,并将其称为引起绝经期症状的原因。贝尔称,医学专家是怀着矛盾的心情将内分泌学家提供的理论和工具用于改进医学实践的,一方面期望新的理论使妇科更加系统化、标准化,另一方面也对其能否解释个体病人的问题及安全性心存疑虑。1938至1941年,178名医生应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简称FDA)要求提交了关于己烯雌酚(diethylstilbestrol,DES)*己烯雌酚是一种人工合成的非甾体雌激素物质,首次合成于1938年,也被分类为一种内分泌干扰物。大约1940至1971年, 己烯雌酚被错误地认为可以减少妊娠并发症、降低流产风险,因此作为处方药开给孕妇服用。1971年,己烯雌酚被证明与透明细胞癌有明确关联,母亲在妊娠期间使用已烯雌酚,其所生女婴以后有发生阴道透明细胞癌的可能,其危险性为1/1000。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随后撤回了DES用于治疗孕妇的批准。安全性的试验报告,其中37名医生在医学期刊上发表了使用雌激素应对绝经期问题的论文。他们转换了绝经的意义,将之定义为一种可以用医学方法解决的医学问题,并标签化为一种“缺乏性疾病”。[15]
随着绝经被定义为一种雌激素缺乏性疾病,补充雌激素乃成为唯一合乎逻辑的解决方案。1941年,哥伦比亚大学内外科学院的妇科学专家弗兰克(Robert Frank)在纽约医学会的一次演讲中,将绝经与其他两种激素缺乏性疾病相对比。他认为:“雌激素缓解绝经期症状是一个巨大的成功,仅次于甲状腺药物治疗甲状腺功能减退和胰岛素治疗糖尿病”。[17]其实,使用激素制剂应对绝经期症状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1893年,法国科学家波尔多(Regis de Bordeaux)曾用卵巢提取物的注射液治疗绝经期妇女的“精神错乱”;1896年,德国医生兰道(Theodore Landau)也曾使用干燥的卵巢治疗绝经期症状;1899年,《默克药物手册》(MerckManual)列出了一些当时治疗绝经的药物,“其中有一种名为Ovariian的药品,是用奶牛的干发卵巢制成”。[18]然而这些非常粗糙的卵巢提取物几乎不可能含有任何活性的激素成份。直到1929年,解剖学家阿伦(Edgar Allen)和生物化学家多伊西(Edward Doisey)从孕妇的尿液中分离出具有生物学活性的雌酮结晶,称这种新物质为“theelin”并为它申请了专利。1932年,《美国妇产科杂志》(AmericanJournalofObstetricsandGynecology)上出现了使用theelin治疗绝经期妇女的研究报告。[19]
制药业对生产雌激素治疗绝经期症状的兴趣始于1928年。先灵葆雅开发了第一个商用雌激素“保女荣”(Progynon)*保女荣是一种具有口服活性的雌激素制剂,由先灵葆雅的布特南特(Adolf Butenandt)开发,1928年在德国上市。据称它是第一个用于医疗用途的雌激素产品。,最初提取自卵巢或胎盘,之后出于经济因素的考虑转而从孕后期的妇女尿液中提取。[20]1930年,加拿大吉尔大学的科利普(James Collip)发现了一种可以口服的活性激素,当提取和纯化这种激素时,产生了类似雌酮的物质。阿耶斯特实验室(惠氏公司的前身)采用科利普的技术,开发出“恩门宁”(Emmenin)*恩门宁是一种具有口服活性的雌激素制剂,1930年在加拿大上市,1934年在美国上市。最初从胎盘中提取,之后从孕后期的妇女尿液中提取,本质上是与保女荣同样的产品。。20世纪30年代末,高成本、低收益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解决。1936年,马克(Russell Marker)和奥克伍德(Thomas Oakwood)开发了一种人工合成的雌激素——己烯雌酚。随后,阿耶斯特实验室开发了一种从孕马尿液中提取的结合型雌激素,商品名为“倍美力”(Premarin)*倍美力是一种从孕马尿液中分离出来的结合雌激素,分别于1941年和1942年在加拿大和美国上市,用于治疗更年期症状,目前仍在使用。。[21]1943年,《西方妇产科手术杂志》(WesternJournalofSurgeryObstetrics&Gynecology)上首次出现了描述“倍美力”使用情况的文章;一年后,该刊发表了关于“倍美力”有效性的临床报告;1945年,《美国妇产科杂志》上出现了“倍美力”的整幅广告。[22]但此时,雌激素的使用仍仅限于少数症状特别严重的绝经期妇女。
2 疾病意识的觉醒:从个人隐私到社会话题
图1 《芳龄永驻》书影
尽管绝经已经被定义为一种疾病,并且有了可用的治疗方法,但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绝经依然是非常私密的话题,很少被公开地讨论。美国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妇科医生威尔逊(Robert Wilson)改变了这一局面。60年代初,威尔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宣称女性体内维持足量的雌激素可以延缓衰老带来的相关问题,预防乳腺和生殖器癌症,并极力主张“女性应该从青春期开始终生服用雌激素”。[23- 24]1966年,由他撰写的畅销书——《芳龄永驻》(FeminineForever,图1)出版,把“绝经期是一种激素缺乏性疾病”的观点连同“雌激素替代疗法”(estrogen replacement therapy,简称ERT)一并带入了公众视野,“替代”一词暗示着疗法的自然性、合理性,即某种东西是人本该具有的,但因为某种原因被带走了,而这种疗法可以使人重新获得本属于自身的东西。他在书的导言中写道:女人再也不必被判处在本该最美好的年纪,目睹自己女性气质的凋零,相反,她们有生之年都可以在身心两方面保持完完全全的女性特征。绝经是一种激素缺乏性疾病,不但可以治疗,而且完全可以预防。[25]
20世纪60年代时值第二波妇女解放运动的浪潮,威尔逊的书宣称他对绝经及其治疗的革命性见解,是一种妇女解放(尤其是性解放)之道。他指责以男性为主导的医疗行业,没有意识到绝经是“一种严重的身心综合征”,坚决表示要和女性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英勇反抗那些把女性苦难简单地视为心理作用而“漠不关心”的男性医生。([25],17页)威尔逊宣称“有了雌激素疗法,就可以阻止绝经后期身体的快速衰老,女性的身体就可以如同男性一样,保持相当长时间的年轻。”([25],51页)他直接把雌激素唤做“青春药丸”,并列出了26种可以借此缓解和预防的生理和心理症状,包括潮热、骨质疏松症、阴道萎缩、乳房下垂、皱纹、心不在焉、易怒、冷淡、抑郁、酗酒甚至自杀等等。该书发行7个月,销量即超过10万册,到1970年,已经被翻译成四种语言。[26]书中的观点被女性杂志广泛转载,有研究显示,当时的流行杂志中出现了300多篇提倡服用雌激素的文章,还有众多电台、电视对威尔逊进行采访。[27]
威尔逊的观点得到一些医生的支持。如美国老年医学会(American Geriatrics Society)前主席葛林布雷特(Robert Greenblat)为《芳龄永驻》撰写了序言,并把它的重要性与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的《第二性》相媲美,声称大约75%的绝经期女性体内缺乏雌激素,建议这些女性使用雌激素替代疗法,即便她们没有感到任何症状。1969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老年医学的负责人鲁本(David Reuben)出版《关于性,你想知道的一切》(EverythingYouEverWantedtoKnowAboutSexbutWereAfraidtoAsk),把雌激素鼓吹为治疗绝经的万灵药,十分畅销。他写道,如果没有雌激素“女人就会几近于男人,她们面部汗毛增加,声音变粗,肥胖,乳房和生殖器下垂……她们不是真正的男人,但也不再是一个有功能的女人,这些人生活在一个非雌非雄的世界中”,但女性不必绝望,使用雌激素替代疗法女性可以“回到过去”,并且“终生使用适量的雌激素将保护她们免于乳腺癌和子宫癌”。[28]当然,威尔逊的“大剂量雌激素直至坟墓”的观点遭到很多医生的反对,相较于雌激素,他们更愿意开镇静剂。医生们的保守态度部分基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系列动物实验,它们均提示雌激素和孕激素物质可能致癌。
尽管如此,关于《芳龄永驻》的宣传和争论极大地提高了妇女的疾病意识,即绝经期症状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有药可治的。1969年,国际健康基金会(International Health Foundation)开展了一项对西德、意大利、英国、法国和比利时五个欧洲国家(平均每国400名妇女)的调查,显示不同国家的妇女对绝经相关问题知晓程度上的差异。这完全可由该国对《芳龄永驻》宣传程度上的差异来解释。例如,在宣传力度最大的西德,当问及“是否听说过用医学方法缓解绝经期症状”时,回答“听说过”的女性比例高达71%,而这一比例在英国只有47%。并且,她们的知识准确性似乎也与宣传程度有关,同样在西德,当问及治疗方法的具体名称时,知道有治疗方法存在的妇女中有41%的人能够说出“雌激素替代”,另有30%的人能够说出“激素疗法”,而那些对《芳龄永驻》宣传较少的国家,如比利时,这一比例则分别为2%和20%。[29]
图2 倍美力广告
在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一批雌激素替代疗法书籍和研究中心的宣传鼓吹下,雌激素市值从1963年到1973年增加了3.8倍。[30]“持续服用倍美力”(Keep her on Premarin)的口号取得了空前成功,正如一位哈佛大学的研究者所称:“很少有什么医疗干预措施能够像外源性雌激素治疗绝经后妇女这样被如此广泛地应用”。[31]到1975年,雌激素处方量达到了2670万张,成为美国第五大最常见开出的处方药。[32]据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估计,1976年仅“倍美力”一种药物,美国的服用人数就超过500万之众。[33]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威尔逊在《芳龄永驻》中声称是自己的母亲在绝经期的糟糕表现使得他立志研究和推广雌激素,然而一项对威尔逊基金会(1963年在纽约成立,以威尔逊为创始人和领导者,旨在推动雌激素的临床应用)资金来源情况的研究显示,仅1964年,该基金会就接受了来自西尔公司的17000美元、惠氏公司的8700美元和普强公司的5600美元的捐赠,而这三家均是雌激素的生产厂商。[34]
3 医学争论:激素治疗与癌症风险
1975年,来自华盛顿大学和凯萨医疗中心的两个彼此独立的流行病学小组同时得出结论,认为绝经后雌激素治疗和子宫内膜癌之间存在明显关联。他们的研究刊登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同一期上,[35- 36]由此掀起了雌激素替代疗法致癌的第一次风波。其实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系列动物实验就得出过雌激素和孕激素物质致癌的结论。1947年,古斯伯格(Saul Gusberg)在对增生与子宫内膜腺癌之间的组织学关联进行研究时,发现雌激素使用者中子宫内膜癌的患病率显著增加。[37]但由于雌激素能够有效缓解绝经期症状,并且价格低廉、易于实施,这些早期的警告并未得到严肃对待。
1975至1980年间,又有17篇研究报告支持以上结论,认为使用雌激素替代疗法的女性患子宫内膜癌的几率比未使用雌激素替代疗法的女性显著增高,具体数字从4倍到20倍不等。[38]鉴于此,1975年12月《柳叶刀》上的一篇社论“永葆青春的危险”称:“由于缺乏其他潜在危险的明确信息,唯一可能的建议是所有打算长期使用雌激素替代疗法的妇女须行子宫切除术——雌激素替代疗法显然不是一个具有吸引力的前景,如果这种疗法的最终目标是治疗整个人群的话”。[39]实际上,据古斯伯格同期的研究显示,在当时的美国妇女中,子宫内膜癌已经取代宫颈癌成为最常见的生殖道恶性肿瘤。[40]
1977年,迫于女性主义组织(如国家妇女健康网)和消费者组织(如消费者联盟)的压力,美国食品药品监督局责令制药商在每张处方中附加一个“患者说明书”,提醒妇女有关该药物的致癌风险和其他可能的风险。这一做法遭到制药业协会的强硬抵制,它们与美国妇产科医师学会、全国连锁药店协会和美国内科学会联手将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诉上联邦法庭,拒绝在说明书中明确副作用,理由是这类描述会惊吓妇女。在多方博弈下,联邦法官最终支持美国食品药品监督局的决定,要求药商附加此类患者说明书。[41]
由于癌症研究和女性主义组织对雌激素致癌的多方宣传,美国的雌激素处方持续下降,据估计1978年降至1600万张;同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局所做的药品分析中称,绝经期雌激素的使用量经历了一个大幅度的下降,但仍然被严重滥用了。[42]为了恢复公众对雌激素的信心,惠氏公司1976年底雇佣公关公司重新打造产品形象,包括更换新包装、新广告等。其中最重要的举措是在雌激素中周期性添加孕激素,并将这种疗法称之为“激素替代疗法”(hormone replacement therapy,简称HRT),以区别于“雌激素替代疗法”,淡化女性对子宫内膜癌的担忧。[39]1979年,《柳叶刀》上发表了宣称孕激素可以预防和治疗子宫内膜病变的文章,称“低剂量雌激素联合7 到13天的孕激素,这种周期性的用药方法,似乎并没有增加子宫内膜的癌变风险。”[43]20世纪80年代,一大批研究跟进,推荐使用激素替代疗法缓解绝经期症状,同时又可避免子宫内膜癌的风险。至此,雌激素致癌的第一次风波落下帷幕。80年代中期,雌激素和孕激素的使用量开始回升。
20世纪80年代末,激素替代疗法与癌症的关联再次引起人们关注。一项有影响力的瑞典研究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对连续6年使用雌激素或雌激素加孕激素的23244名妇女进行研究,显示服用雌激素的妇女乳腺癌略有增加,而联合用药的妇女患乳腺癌的风险却提高了一倍以上。[44]这一研究拉开了随后二十年HRT与乳腺癌以及其它癌症,如卵巢癌、直肠癌、肺癌关联性争论的大幕。直到2002年,《美国医学会杂志》上发表了“健康绝经后妇女使用雌激素加孕激素的利弊——主要结果来自妇女健康倡议的随机对照试验”,引起全球范围内的震惊和争议。妇女健康倡议(Women Health Initiative,简称WHI)是由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主导,40个临床中心合作、16608名绝经后妇女参与的一项大型随机双盲安慰剂对照试验。其中一支是评估在美国最常使用的雌孕激素联合疗法的主要益处和风险,研究计划进行8.5年。结果在随访5.2年后,该研究的数据与安全监督委员会于2002年5月31日决定终止临床试验,原因是被试验妇女乳腺癌发病率增加26%,且总体统计已表明危险大于益处。[45]这项研究被各国学术界和媒体广泛引用和报道,据笔者粗略统计,我国当年对此的报道就有15篇之多。尽管随后的研究对妇女健康倡议的入组人群、分组方式、统计方法等问题提出了诸多质疑,但作为迄今为止关于激素替代疗法的最权威研究,还是迫使北美绝经协会(North American Menopause Society)、国际绝经协会(International Menopause Society)、欧洲男女更年期协会(European menopause and Andropause Society)相继更改治疗建议,推荐短期、低剂量、个体化、对症治疗的激素替代疗法使用方法。目前,激素替代疗法在缓解绝经期症状和引发风险的利弊关系仍在争论之中,这些争论仍持续挑战着绝经治疗的理论基础,即绝经到底是一个正常的生理阶段,还是一个需要干预的激素缺乏性疾病。
4 绝经医学化的影响
绝经的医学化对女性有着复杂的影响。一方面女性在绝经期的不适症状有了解释依据,并可以通过药物缓解,它们不再是女性头脑中臆想出的不适。但另一方面,疾病从来不是中性的标签,它降低了病人的自主权和社会地位,同时增加了医生的文化权威,尤其是当女性病人遭遇男权制的医疗系统时。如社会学家弗莱德森(Eliot Freidson)所说:“医生的最大野心就是发现和描述一种新的疾病或综合征,通过用他的名字来辨识这种疾病而永垂不朽。因此,医学的本性就在于寻找和发现疾病,也就是说,力图创造一种先前缺乏意义或解释的新疾病并强化其社会意义。”[46]但在绝经被赋予新意义的同时,性别歧视也被合法化了。用雌激素应对绝经期症状与用子宫全切术应对“歇斯底里”的共同之处在于,都认为女性的身体和精神高度依赖于生殖器官,这一致命的缺陷,使得她们“天然地”无法与男性竞争。正如文化评论家艾伦瑞希(Barbara Ehrenreich)在《抱怨与不适:疾病的性别政治》中谈到,医学对于性别歧视的意识形态的主要贡献就在于把女性描绘为虚弱的且比男性更易患病的群体,由此,性别歧视从一种宗教裁判,转变为以生物医学理论为基础的“科学”论断。[47]
以牟利为目的的医疗系统也是绝经医学化批判的焦点之一。历史学家科尼(Sandra Coney)在《绝经产业》中警告妇女不要被市场意识形态所捕获,这种意识形态利用恐惧做为卖点,而正是对衰老的恐惧,诱使女性进入绝经治疗市场。[48]现代社会是一个崇尚青春的社会,衰老的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特别脆弱,她们要同时面临生理变化、心理变化和社会角色的变化,因此容易被减缓衰老的承诺所蛊惑。医生也深受社会潮流的影响,希望保持病人青春的样貌和不竭性欲,以达到更好的生活质量。雌激素的使用使得医生和制药商都能从中获益,然而女性却成为风险的唯一承受者。随着负面证据的积累,女性主义者愈发坚信这是“兜售疾病”的骗局,以利润为导向的医药产业“承诺给她一切,实际却只给了她癌症”,她们将女性绝经期潮热与男性青春期声音变粗相类比,“正如不能阉割男性来留住他们的童声高音,我们也不应该用致癌药物来治疗潮热”。([34],xi页)
绝经的医学化,连同其他的生命过程医学化案例,都是将问题放置在个人层面上,也力图在个人层面上制定解决方案。医学话语显示,女性的绝经期不适是由于个人体内雌激素降低,而不是其他原因所致,并且个人也不能控制自己的症状,只有激素治疗才能把女性解脱出来,恢复她们惯常的社会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医学化已经具备了社会控制的潜质,如医学社会学家左拉(Irving Zola)指出,通过将问题的来源和解决放置在个体层面,其他层面的干预被有效地关闭了。([1],487页)因为一旦某种行为或生命过程被接受为一种疾病,问题就不再停留于是否需要处治,而即刻转变成了如何处治,以及何时开始处治。它成功地将焦点转移至对疾病与症状之间因果联系的探究,及其所涉及的健康风险程度,至于更加根本的问题,比如社会应该对个体的病痛负有什么样的责任,以及个体应对自己的身体拥有什么自主权则被置之不论。并且医学化将问题置于只有医务人员能讨论的境地,医学的专业术语增加了问题神秘性,同时也降低了公共讨论的可能性。
5 结 论
绝经的医学化绝不是医学史上的一个个例,社会的医学化趋势已经把触角伸向越来越多之前认为是“自然的”生命过程。它们既是医学界、制药商和公众在各自的特定情境下复杂互动的结果,也有着共同的社会文化根源。在一个对科学、理性、进步有着宗教般信仰的社会,在一个视健康为个体终极追求目标的社会,医学化必将朝着包罗一切生命经验的方向发展。可是,即便抛开一切经济上和政治上的考量,生命的复杂性至今仍远超人类的认知水平,新的干预带来新的风险,某一方面的获益付出的或许是人类更加无法承受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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