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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生长一从历史的角度谈可持续性

2018-04-26克里斯托夫·毛赫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汉斯可持续性卡尔

摘要:追溯德国林学的奠基人汉斯·卡尔·冯·卡尔洛夫奇的著作产生的时代背景、原因及其对后世森林管理的影响,指出二战之间原子弹的使用使得我们生活的时代与之前的时代发生了巨变。利用欧洲和美国的诸多例子说明自然环境在人类活动影响下正在发生巨变,提醒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脆弱的年代。通过对历史时期一些人地关系和谐相处的例子的考察,指出与自然保持紧密的联系至关重要,可持续性不是鐵板一块的原则践行,而是建立在不断修正和适应的基础上,采取不同的思维方式、预留备用的空间都是人类可持续生存下去的重要策略。

关键词:可持续性;汉斯·卡尔·冯·卡尔洛夫奇;森林学;环境史

一、时空之旅——从历史的角度谈可持续性

一切始于威尼斯:这是商人的城市,也是富裕中产阶级的聚居之地。精巧的建筑、浮华的宫殿、阴沉的雕塑、精致的绘画比比皆是,一派荣华富贵的景象,这就是威尼斯!这座位于地中海边上的狮城,在佛兰德斯、马格里布、君士坦丁堡和特拉比松等地都有贸易殖民地。直到13世纪末,威尼斯都是欧洲最富裕的城市,1个世纪之后,它成为世界印刷业的翘楚。而威尼斯的中心地带便是兵工厂,战船和大型商船在这里制造或维修,大约16000个工人每年生产100艘适航的轮船,船尾是橡木制成的,船桨则是山毛榉木的。威尼斯对木材的需求没完没了,因为没有木材就不能造船,没有船只,就没有贸易,也没有防御能力、影响力和财富。

我们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木材短缺这个幽灵更让威尼斯人害怕的了。因此,大议会于14世纪就制定了保证造船木材供应的法律:兵工厂对檬木有优先挑选权,木材交易是限价的,船长要为每一块破损的船桨支付罚金等。但是即便相关法律越来越多、惩罚变得越来越重,威尼斯城附近森林的消耗仍然有增无减,似乎无法逆转。立法者认识到,当地人在森林中放牧,砍伐树木做柴火,是造成可供利用的木材储量减少的原因。因此,15世纪末,他们想出了新的策略:把长着最好的橡树和山毛榉树的大片森林保护起来为兵工厂所用;国家林业局(Provveditoriaiboschi)发展出一套复杂的方法,测量每一种树木的大小、清点数量并测绘其分布图。例如,一份写于1471年的报告告诉我们,某地的森林可为100艘精良的大型帆船提供足够的橡树。有趣的是,16世纪,威尼斯的森林管理当局开始改变思路:他们不仅从空间角度思考森林,还加入了时间因素。通过对15世纪末与半个世纪后的森林资源报告的比较分析可以发现,他们对森林的认识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如果我们砍光森林中所有的山毛榉树,”1:548年的资源报告写到,“我们可以为兵工厂提供30年的橡树。然而,如果管理有方,我们可以满足未来几百年的需求”。威尼斯人在可持续性这个术语产生前就主张这样做了。卡尔·冯·卡尔洛夫奇赞扬道:“最尊贵的威尼斯共和国对于其他任何事情都带有特别的审慎,并且显示出高超之处。在她的辖区内,这种审慎不仅表现在种植造船用的树材上,而且还表现在保护这些树材方面……还表现为为了满足其著名的兵工厂的需求而观测它们。威尼斯人似乎在每件事上都处理得当,当他们需要1000根橡木来建造安康圣母教堂(Basili-ca Santa Maria della Salute)时,参议院确保了从匈牙利国王那里获取这批木材,于是威尼斯自己的木材储量得到保留,用于运河维护以及防波堤的修建。这种做法从经济角度来说毫无意义,参议院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基于可持续性的考虑。威尼斯人标记每一棵树,并标明其将来的用场,他们标记每一棵幼苗;有的树长到3英寸高时,会被再次标记。但是实际情况与这些记录和测绘图并不一致,后来的情形与原来的预测也不相符:树越来越少,没有一个威尼斯人知道原因。

今天我们知道,威尼斯人比他们意识到的还要成功,事实上发生的故事很复杂,难以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但是事实仍旧是,国有森林的储量在减少,然而集约利用的森林,尤其是当地人从中砍伐灌木、采摘浆果和水果,以及挖掘腐叶土做肥料的公共森林中的木材则稳步地增长。

历史上有很多文明因为资源耗尽而消亡,此类例子不胜枚举。我们今天相信,玛雅文明就是其中一例;但是最显著的例子可能是复活节岛,这里所有的森林都被砍光,用来运送巨大的石雕像,这意味着主要靠打渔为生的当地人最终会缺乏生存所需的燃料和造船用的木材。威尼斯人凭借着森林使用权限分级制和森林保护的规定,(在保护与使用间)设定了更好的优先权。威尼斯人察觉到的以及真实发生的木材匮乏与威尼斯制海权的终结无关,威尼斯人只有大型帆船,没有能够航海的船只使得他们在获利丰厚的香料贸易中败给了葡萄牙人,而拿破仑(并非森林退化)给了狮城致命的一击。总之,威尼斯人在管理森林方面是个典范;无论如何都要比英国人好得多,英国人有条不紊地掠夺森林并耗尽了所有的木材资源。鉴于这种森林政策,英国能够崛起成为大国,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我随后会谈到这个问题。

二、汉斯·卡尔·冯·卡尔洛夫奇

汉斯·卡尔·冯·卡尔洛夫奇(Hans Carl vonCarlowitz)生于17世纪20年代战争期间(1618年-1648年),他的家乡萨克森州的弗赖贝格小镇由于银矿富集,引起了前来进犯的瑞典军队的贪忿,但是弗赖贝格的矿工们知道如何防卫自己,因此气急败坏的瑞典陆军元帅连纳尔特·托尔斯滕松(LennaE Torstensson)给这个小镇起了个“老鼠窝”的绰号,因为这些矿工会一次次把水引入矿道中,成功地把敌人从中赶出来,卡尔洛夫奇一定是在这些侵略和掠夺的故事中成长起来的。

在他的童年时代,饥饿、疾病以及破坏大行其道,认为世间万物易逝的瓦尼塔斯(vanims)渴望重生和上帝救赎,有关这种情形的描述再也没有谁能比得过巴罗克诗人安德烈亚斯·格吕菲乌斯(Andreas Gryphius)的诗歌。

你看,曰之所及,只是尘世的虚空

今日建造之物,黎明之时就会倾倒

原本城市之处,如今玉米遍地

一位放牛娃带着牛羊在此自由嬉戏

盛开的鲜花很快就会堕入泥中

鲜活的生命也将化为白骨和友烬

没有一件事物能够永生,就是宝石或是普通的石头也一样

我们今天时来运转,明天又会落魄不偶

伟大事业的荣光将会如梦般逝去,

这种世间的游戏、脆弱的人类玩乐的游戏会赢吗?

哦!这种凡人的生命!我们仍然珍视的生命

如果它不是一件无意义的东西,像影子、像风、像尘埃

也只是一小片草地上的花朵,曾经被人发现,最终永远消失

没有人能亲眼看见永恒。

对格吕菲乌斯及其同代人来说,世间万物都飞逝而过,生命流逝于及时行乐(carpe diem)和死亡阴影(memento mori)的两极之间、流逝于生命的喜悦和死亡的恐惧之间。对卡尔洛夫奇这个带着巴洛克假发的知识分子而言也是如此,尘世的恐惧不过是上帝安排的具象表现。在他从北欧到英国,再到马耳他的旅途中,这位年轻的贵族认识到:“不到几年……使用的木材就会超出几代人的时间内生长的木材。”他担心如菲利普·梅兰希顿(Philipp Melanchton)预言的一样,“我们伟大的上帝做出的让人信服的末日审判”是“人类会因为木材匮乏而遭受极大的痛苦”。与人生在世短暂虚无的观念相对的是,卡尔洛夫奇鲜明地提出了考虑到遥远将来的可持续性观念。对死亡的恐惧可以放大感官享乐的沉迷,但也可以成为对抗命运,造福后世的动力。

卡尔洛夫奇“出于对发扬这个至善事业的热爱”创作了《林学》(Sylvicultura)这部被他认为是“家务信息”的林学杰作。这本书的目标读者主要是贵族地主和庄园管理者,但是他的著作最后成为森林学的奠基之作。对于经济学者和林务员来说,《林学》是必读的教材,并且成为权威之作。1761年萨克森一魏玛公国的安娜·阿玛丽亚公爵夫人(Anna Amalia)以《林学》为模型,制定了一个全面的森林计划(管理森林的税收、林木资源、土壤、动植物等),这个计划以可持续理念为中心,并规划了300年后直到2050年的森林的长势。可持续原则不断得到认可,很快在其他国家也受到欢迎。移民到美国的普鲁士人伯恩哈德·弗尔瑙(Bernhard Fernow,1851-1923年)按照他在缪登(Manden)林科院学到的知识,将森林可持续管理的理论带到美国,并于1886年成为美国农业部的首位森林部长。受卡尔洛夫奇的影响,他尖锐批评了家乡以市场导向的各种倾向,他把这些倾向描述为孜孜以求的“资金流动”和“私人剥削”。来自波恩的植物学家和林务官迪特里希·布兰蒂斯(后来被封为迪特里希·布兰蒂斯爵士Sir Dietrich Brandis)的影响更大。布兰蒂斯在19世纪中叶成为在加尔各答的印度中央政府的森林顾问,他又影响了吉福德·平肖(GiffordPinchot),平肖是美国林务局的第一任局长,史称“热带雨林林学之父”。《林学》早早地为德国人提供了一本森林学课本,它对当时及之后几百年的欧洲乃至世界的森林管理起到了直接和间接的先驱作用。

这本著作的传播史是让卡尔洛夫奇成为不朽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的思想,我们仅将他的思想简化为可持续性这个术语以及这个术语的经济价值显然是不公的。卡尔洛夫奇的关注点是更加高效地提炼银矿,建造管道和矿井以及开展提炼的化学反应需要消耗大量木材,正如威尼斯缺乏木材意味着没有船只、没有贸易、没有财富一样,在萨克森,木材和木炭匮乏就意味着没有银矿、没有华丽的宫殿和广场。但是卡尔洛夫奇并不仅仅把木材看作是一种资源,在其《林学》一书中,这位采矿官员一次次地透露出自己是自然的朋友,也是自然和自然力量的崇拜者。卡尔洛夫奇关注经济增长,也关注树木生长,他关心白银,也关心腐殖土。他关注土壤、植物、风、气候、地形及其同代人称之为“讨人嫌的寸土”的气味和滋味,卡尔洛夫奇于其中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造化神奇”的力量。他惊叹于“太阳赋予生命的力量”,并把自然界称为尚待研读的“伟大的世界之书”。树木的价值并不能简单等同于木材。对他来说,它们“美不可言”,他曾经写道,“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树叶那滴翠的美丽”。

但是让咱们言归正传,卡尔洛夫奇“可持续的”经济思想与里约热内卢大会上筹划的“可持续发展”的全球理念有着天壤之别,至少从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爆炸之后,我们人类已经认识到人类可以施加于整个星球之上的巨大破坏力。对卡尔洛夫奇而言,上帝是地球的主宰,但是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人类才是地球的主宰。卡尔洛夫奇想保护木材这种资源,以便更加高效地开采另一种资源——矿石。如今看来,很显然,卡尔洛夫奇把资源分成可持续与不可持续资源,这种想法为传统的利益冲突蒙上一层面纱。对他及其同时代的人而言,矿石是一种有限的资源,其重要性并不是立即就显出来的,今天,我们则是从系统性的角度来思考的,即将各种不同的资源和整个星球放在一起考虑。卡尔洛夫奇的可持续性只与欧洲的森林相关,与南北差距和地球上自然资源分布的不均匀无关。卡尔洛夫奇的世界观如今已经很难为人理解,他的言辞拐弯抹角、华而不实;21世纪的环境与气候峰会对于来自萨克森的矿业管理人员来说,同样是不可理喻的。我们必须记住这点,以防我们把他变成可持续性的当下流行符号。英国忠诚的爱国者约翰·伊夫林(John Evelyn)(作家,建筑师和园艺学家)早在卡尔洛夫奇数十年前就写成《森林志》(Sylva)也叫《國王领地的森林一树林及木材的繁殖论》,在本书中,他为以培育及保护为目标的森林管理奠定了基础:“人类应该不断地种树。”他写道:“这样子孙后代可以适时享用这些树木……我们应该考虑将来,慎重砍树。”卡尔洛夫奇既不是第一位可持续性的践行者,也不是发明者,在其经典之作《林业经济》(Syhiculturaoeconomica)中,可持续的《nachhalt-end)这个词响当当地出现了,只出现了一次。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记住卡尔洛夫奇?要记住他的论著呢?

一方面,《林业经济》对于现代林业科学的起源起到了任何其他书籍都无法起到的作用。威尼斯护林员及他们观察和维护森林资源的方法散佚在户籍处和档案室中,早被人们忘记得一干二净。约翰·伊夫林的教导也没对英国森林产生长久的影响。无可否认的是,他提倡的“种树”的确在英国的贵族中有点儿变成了一种在公园和人行道上种树的狂热行为,但是英国的林业实践很大程度上对伊夫林的《森林志》置之不理;如果最终所有树都没了,总是可以从地球上其他地区向欢乐英格兰输入木材。殖民地助长贪婪,德国却不同,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出现衰退迹象的时候会更快察觉到这个问题。理查德·格罗夫(RichardGrove)在世界殖民地的热带小岛如加勒比海岛屿和马德拉岛等看到了近代环境意识的萌芽。在这些地区,葡萄牙、西班牙以及英国的殖民者早在17世纪就观察到经济增长有极限,并会导致生态破坏。

另一方面,历史上,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看到,对地情变迁的认知,就如卡尔洛夫奇看到和直觉感受到的那些知识,是多么重要,不懂得因地制宣的井蛙之见是多么的可悲!威尼斯是一个例子:那时,相比规划得好的国有森林,公共森林在妥善经营下,可以得到更好的产出,利用更多元化也更高效。北海则是另一个不同的例子。在从中世纪末的田园社会向近代早期的农业系统转化的过程中,人们在河口地带种植单一作物,形成充满金钱气息的地理景观,但是随着这块土地规划得越来越规整,远处看来就是个人造自然,地形景观上的微妙变化越来越被忽视。决堤事件非但减少,却变得越来越多,新的系统意想不到地脆弱。之后会发生什么呢?只为利润而开发的农业?

20世紀早期的美国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同样产生严重后果的例子,20世纪20年代,农民把大草原改造成广褒无边的清一色的麦田,使用巨齿的重型联合收割机,他们的利润比以前在此耕种的农场主要高出10倍。他们甚至不需要自己在地里干活,但是却可以从遥远的地方管理农场,就像“手提箱农民”。但是技术进步和农民的远距离操控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他们没有注意到景观缓慢的变化——例如,在土壤中,那些干燥、细碎的土壤变成沙尘。没过多长时期,1935年,一大片2倍于德国的广阔区域被变成了荒地,尘暴区灾难成为北美史上最严重的灾难之一。

三、欧洲和全球

数千年以来的木材匮乏和环境破坏只是影响到很小的区域,那是因为当时全球人口密度都很低。在欧洲,直到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伴随人口数量的巨变,这种情形才急转直下。那时发生了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这个星球上的第一次人口爆炸。仅仅在德国,19世纪的居民数量增长了3倍。同时,能源需求伴随工业化的起步呈指数增长。如果英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工厂和机器仅以木材为动力的话,那么砍光整个国家的树木也不够用。更别提卡尔洛夫奇那时候就说的,欧洲人对新能源的需要远远超过树木生长的速度。

奥地利的罗尔夫·彼得·雪弗利(RoE PeterSieferle)和他的同仁揭示,工业化必须依靠化石燃料,脱离能源和土地,采取利用化石能源体系代替太阳能、利用煤炭代替木材的方式。煤炭是工业化的一个重要前提,但不是唯一的,将欧洲与中国对比就显而易见。今天,我们知道18世纪时,中国在许多方面,即便没有超过欧洲,也至少与欧洲是平起平坐的——包括文化、科技、行政管理、财政、土地耕种、生活质量、公共卫生和财富等等。同样地,18世纪的西欧也频频爆发由饥饿和能源危机引起的叛乱。19世纪之后欧洲呈指数增长的人口是如何没有导致食物短缺和能源供给大危机呢?为何在东西方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道鸿沟呢?为什么数百万中国人仍然以温饱型农业为生,而欧洲在经济与社会方面却经历了一个巨变呢?煤炭的使用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欧洲发现了美洲。如果没有发现美洲(顺带提一下,亚当·斯密把它看作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最重要的发现”之一,这个榜单上还有“开辟绕过好望角通往东印度的航道”),欧洲决不会发生这样的社会转型和工业革命。没有美洲,欧洲也许仍然像中国一样是一个农业大陆。

发现美洲给欧洲拓展了新的疆土,提供了巨大的资源;亚洲则缺少像这种规模的供给。哥伦布扩大了地图的范围;随着航行和航海技术的进步,欧洲和美洲越来越近。财富和更好生活的希望是欧洲人跨越大西洋的重要动机,第一批发现美洲的维京人并没有如愿。但这并不是全部,自然在欧洲人定居美洲的过程中也起到了作用。各种生物相互作用及其生存环境形成的生态圈过去与如今在人类史——或者更贴切些,在人类生存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刚开始慢慢为我们所知。

直到最近,自然都还没有在历史著作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是随着环境史的产生,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环境史学家关注生物物理世界的存在方式及其动力机制;关注人们的自然文化观念的变化及改造自然的方式。环境史的视角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欧洲人能够很快而且非常轻易地在整个大陆上定居下来,尤其是北美洲和南美洲。科技和政治进步、良好的规划和理念以及领袖和国家的行为等,这些都不足以充分解释。只有对生态因素、人类感知、以及人类想要占有自然并控制环境资源的欲望进行综合分析,才能解释人类历史上或大或小的变革。西班牙人为美洲带来了牛、猪、马和鸡;没有马匹,在西半部的定居可能会无比地缓慢;没有牛,居住美国中西部的可能只是游牧民族。(要是美国没有马和牛会怎样呢?就没有了牛仔和汉堡)自然界为欧洲人提供了便利,来自旧世界的细菌和病毒大量减少了美洲的原住民。新世界的定居是“原住民”的灾难(也是成千上万非洲人的灾难),却是欧洲人的福音。欧洲人占据了美洲,但是自然也起了帮衬作用,没有自然就不会有进展。自然不可逆转地彻底改变了新世界,但是新世界的自然资源也改变了欧洲。来自新世界的诸如糖、棉花等原料,以及银等贵重金属对于旧世界而言至关重要。如果没有新世界,到哪里去找成吨的衣服给数百万个的工人们穿呢?欧洲缺乏大片耕作的土地,如果没有来自遥远的大西洋彼岸的庞大资源,它去哪里找发展重工业的资本呢?发现美洲、征服美洲让欧洲也进入了新世界,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对于美洲而言,又新在哪里呢?

四、美洲的空间——没有边际的梦

一切的一切开始于威尼斯吗?约翰·洛克(John Locke)也许会有别的答案,“开始”,他于1690年写道,“整个世界都是(和)美洲(一样的)”。在卡尔洛夫奇生活的时代,美洲绝佳地象征了国家产生前的自然状态,一个拥有大片土地却不向往发展贸易的大洲。混沌(tohuwabo-hu)——《创世纪》中描写的原始状态下的无序——美洲大陆的自然状态在卡尔洛夫奇同时代的人眼里,形成这样的共识:他们都需要文明。旧世界持续发展下去的困扰面对新世界可资利用的土地,如同变戏法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美洲显然拥有着旧世界难以想象的广裹土地和富饶的自然资源,这个大陆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赌桌”(JarnesT.Callender),这场赌博的赢家是那些可以下最高赌注的人们。种植园园主和农夫们快速向边疆地带推进——每当收获的利润开始下降,在更西的地方就会有新土地和新希望。快速的购买廉价土地、开发、耕种、贩卖的周期——把土地变成商品——成为一个通向成功的最可靠的路子。“土地蕴藏着无限可能”这一教条来源于美洲——美洲被认为是广阔无垠的。

历史没有现实深邃,但它能击中要害。从欧洲人在美洲定居开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人并不关心什么增长的极限,更别提忧心未来的不幸了。“美国生活方式”建立在财富带来快乐的信念之上,以及具有过上更好生活的权利、消费和经济增长之上。富兰克林·罗斯福1944年这样对林学家吉福德·平肖说道:“我很惊讶世界对其本身了解甚少。”

实际上,美国对于他们与世界与环境的关系知道什么呢?每个人都有机会发达(或者至少那些有政治权利的人)曾经是现在也是美国梦的本质所在。这种想法到处传播——最先是从新世界到旧世界,然后再向四面八方传播——传到了韩国和澳大利亞、传到了巴西和中国。发现美洲给我们一种世界是没有极限的感觉和信条,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件幸事?——甚至对我们欧洲都算不上?追求幸福的观念实际上对人类而言是一种诅咒吗?没有发现美洲,我们的故事情节或许会非常不同,我们也许会更快认识到我们增长的极限。

当丹尼斯(Dennis)和梅多斯(Donella Mead-OWS)四十多年前开始讨论增长的极限的时候,他们的预测不仅让美国人觉得荒诞不羁,大多数人听起来也是如此。相信借助开拓边疆,依靠天才的工程师和科学家们达到无限增长的信念根深蒂固。历史似乎也给美国梦壮胆。美国在大部分事情上都比其他国家高超。随着国家公园(始建于19世纪末)的建立和1964年《荒野法案》的通过,美国甚至在环境争论中走在了世界前列。

但是如果以批判的眼光来看历史,或者更好一点,以批判的眼光来看环境史(如果它已成为一门学科的话),那么历史将会昭示,美国梦决不会永久做下去,也不是普世的;一方的财富倚赖另一方的命运。它也会揭示,是自然及其触手可得的资源为美国人提供了便利,而远非政治权力或者创造才能。人口学家保罗(Paul)和安妮·欧利希(Anne Ehrlich)1989年指出美国出生的1个孩子对环境的影响力是意大利出生的孩子的3倍、巴西出生的孩子的35倍、海地或尼泊尔出生的280倍。

美国人享有的巨大发展动力在世界其他地区不可复制,而且只能灵验一回,因为欧洲人从北美土著那里学会了生存之道,学会了种植玉米和豆科等谷物;因为生态演替为他们扫平美洲大陆铺平了道路;因为他们一下子就拥有了垂手可得的富饶资源和可耕种的土地;也是因为煤炭变成了一种完全崭新的能源。近几个世纪来,世界所取得的进步都依靠人们在纵向(开采贵重金属)和横向(在新世界获得新土地)上征服自然。未来之梦的实现路径将有别于美国梦,因为我们不会再拥有具有变革潜力的新能源——与煤炭相比,太阳能和核能都没有那么容易掌控,到目前为止,我们也看不到其他待开发的半球。未来不会打上开拓新边疆的烙印,未来转型的基础和特征将不是一味索取,而是付出才有回报;不是直线经济,而是循环经济。

五、过去和将来

整个世界并不是和美国一样,不管是起源的时候或者任何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与美国不一样的,但是新世界的历史可以反映其他地区的历史,它把早期殖民史压缩成了一个快镜头,并预示了全球对于不可再生资源的榨取,预先勾勒出基于消费和经济增长之上的全球生活方式,以及对此趋势的反对思潮:环保主义的萌发。

当欧洲人在几百年前乘着五月花号轮船到达新英格兰时,自然在他们眼里是可怕的:“一个荒无人烟的荒野……充斥着野兽和野人。”自那以后,情况就逆转了。人类对于自然而言才是威胁,而且人类已经开始认识到这点。人类如此深远地左右了自然,以至于以化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为代表的一些科学家呼吁,在地球史上定义出一个新的时代——我们的时代:人类世。这个词表达出这样一种推测,人类在自然界的活动对地球表面的影响显著超过了火山活动、海啸和地震。这是通俗科学的范畴还是严肃的地质学呢?实际上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目前正在考察“人类世”是否具备如此明显的特性使之足以成为一个新的地质时代。

我们已经感受到“人类世”,尤其是环保运动的风起云涌,还有这样一些事实:人类已经把地球表面2/3的土地变成农田.地球上90%的植物是人工栽培的,城市是目前最频繁生成的生态系统(因此又产生了一种新的土壤层),塑料正变成一种新的沉积物。我们对地球表面的开发——通过农业、营造居住地以及建造道路和运河——正导致超过地球平均产生的30倍的土壤流失。科学家们已经揭示,我们的许多活动是不可逆转的:二氧化碳排放导致物种灭绝,海洋酸化导致生态系统的终结,森林砍伐导致动物栖息地的减少等,这些并不是新出现的现象。正如我们知道的一样,“我们发现的化石显示,98%曾经存在过的物种已经灭绝”。灭绝一直是生命周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好几万年前,在澳洲、美洲、亚洲和欧洲,捕猎和采摘就引起了不计其数物种的灭绝。人类生存在地球上总是伴随着对环境的榨取和过度利用。这不是新的现象,甚至人类对不可再生资源的竭尽使用也不是新的事情。当然,以史家视角看来,新的情况是,人类以颠覆性的速度,席卷全球的广度扰动环境。需要几百万年才能让海藻这样的死亡海洋生物变成石油?过去半个世纪,人类是以怎样不可思议的速度用完了这些化石资源?瑞士环境史学家克里斯蒂安·普菲斯特(Christian Pfister)认为人类踩下加速器的时刻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称为1950年代综合症。他就谈到北美和欧洲时写道,“以前决不会仅仅在一代人的时间内就有这么多的人暴富,也绝对不会在一夜之间因人口膨胀而带来令人眩晕的机构膨胀。”在1950到1970年之间,能源用量和温室气体排放翻倍。“永久繁荣”的梦想到处传播,然而它注定是一个短命的梦想。

六、脆弱的年代

石油需要数百万年才得生成,而人类短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全部耗尽,就像在一个漫长的地质时代里眨一下眼的功夫。卡尔洛夫奇是以世代和世纪为时间单位思考自然的恢复能力的,比数世纪更长的时间在他和同时代的人眼里就是:永世。人类要勾勒出他们在人类世中(对自然界产生的)影响时,必须采用的时间单位是多么不同啊。我们的世界与汉斯·卡尔·冯·卡尔洛夫奇生活的世界在哪些方面是相同的?可持续性——这个带有深深的保守色彩、包含着一种稳定感的词——甚至与21世纪也有关系吗?

咱们来想一想自然是如何被核技术和放射性废弃物左右的吧,我们大量、集中地生产了这些物质,以至于它们在几万年之后还是致命的物质。几十年前,产生了符号学的一个新的分支学科,核符号学,其任务只是提醒我们后代核废料的危险。记住,就我们现在所知,并没有一种符号语言或一个机构有足够的专业能力将核废料产生的风险的必要信息告知几千年后的人。谁能为后世封缄潘多拉魔盒呢或者引用2012年夏天《明镜周刊》(spiegd magazine)的话,“我们该如何对后代隐瞒我们的废弃物呢?”

我们今天思考的时间单位不同于卡尔洛夫奇的,在空间维度上也与之不同。2011年3月福岛海啸之后,放射性飘浮物流落四散,在一年之后,已经迅速扩大到比美国大3倍的空间范围。19世纪后半期,美国西部用于提炼金矿的水银残留顺着偏远地区的小溪河流进入海生生物和鱼类的体内,现在可以在地球任何角落的人体内找到其踪迹。人类自己酿造的隐形“必杀剂”(如DDT)传播带来的危险,在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出版于1962年的畅销书《寂静的春天》中已有淋漓尽致的描写。根据卡逊的说法,人类是地球上唯一有能力“改变其世界的本质”的生物。而《寂静的春天》揭示这种能力不过是一种错觉,受到了自然的报复。多年来,DDT曾经被认为是一种神奇的药物。保罗·赫尔曼·缪尔(Paul HermannMallet)因为发明了DDT被授予诺贝尔奖,这个物质会杀死节肢动物(如马铃薯甲壳虫),保护收成,在短暂的标准型药物实验阶段中对人体也没有构成可见的伤害。这些杀虫剂聚集在动物和人体的软组织中,导致捕食甲壳虫的鸟类产出软壳蛋,导致鸟类急剧减少——这种无心之失的后果在几天、几周或者几个月内都无法被察觉,但它默默地、无形地、渐渐地随着时间流逝在进行着。放射性物质、污染物以及农药的聚集过程也是一样的。难道我们还不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脆弱的年代”吗?至少卡逊的《寂静的春天》提醒了我们。难道脆弱不正是我们当下世界的特征吗?

降低脆弱性的愿望是人类世时期人们改造自然景观最重要的的动力之一。为了让自然稳定地提供资源,人类剧烈改变了自然进程。河流地貌的改变就是一个完美的例子。19世纪,莱茵河沿岸多达2200个的岛屿被除掉,仅在巴塞尔与渥尔蒙斯(Worms)之间的河段就被裁掉了1/4。这个工程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移除浅滩、岩石和急流,可以让河流通航,水流沿着直行的航道会流得更快,且会往下侵蚀,挖深河床,减少洪灾发生的次数,让土地耕种变得更加容易。在地球的每个角落,一条接着一条的河流被裁直,水闸和大坝——像中国的三峡大坝这样复杂的技术系统和庞大的工程在河流上建造起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征服自然,防止其变化。这些改进经常也要付出代价:工业时代的河流变成了理查得·怀特称为的“有机机器”。随着河岸草甸的消失,动植物也不见了,只有工业沿着河流两岸发展起来,河流的水温渐渐升高,扰动了鱼类洄游的模式,回水河汊消失,回水河汊容纳溢水的功能也随之消失,反而增加了洪灾的危险。人们打着更好地规划、发展,实现现代化的旗号,开始改变河流地貌,但是这些活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导致新的弱点和灾难。用技术手段控制河流的故事與可持续没有丝毫关系。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更像是重复徒劳无功的劳动的西西弗斯,而非“神圣的工程师”,因为自然一次次地回击了那些认为可以征服自然的人们。

我们根本(对自然界)一无所知吗?有时看起来是这样的。那么我们又如何解释1000年前巴格达的居民每年轻松“管理”洪水这件事?他们把洪水分流到地势较高的东面,让它与已做好防御措施的城市擦肩而过,而不是像20世纪的英国工程师一样,让河流正好在城镇中间流过。他们建筑的房屋让他们在非同寻常的大洪水来临之时,能够搬到更高的楼层,他们顺应自然,而不是与自然抗争。

我们又如何能解释20世纪60年代的贝特西飓风在新奥尔良仅仅导致少量人员死亡,而21世纪,还不如贝特西飓风强烈的的卡特里娜飓风却造成了大得多的破坏,尽管数十亿美元投在堤防建设上。经济效益优先而生态靠后站是一个原因。为让这些在堤防上的投资收回本钱,人们就在这些堤防后面的高危区域新建廉价的房屋。我们本可以预料,如果这些堤坝被冲垮的话,这些房屋都会被淹没。另一个原因是城市规划手段的单一性:他们依靠技术意味着他们对那些过去减轻灾害后果的社会因素和基础设施置若罔闻。新建筑不再像战前那样在打桩的基础上建设,遍布全城的临时避难所也慢慢地被拆毁(并为一个唯一的疏散场所超级穹顶代替),公共交通系统经费的缩水剥夺了弱势群体逃跑的机会。过去几十年中,石油公司在沼泽地中建造运河用来运输工人和机器更是雪上加霜。海岸线侵蚀速度大大加快,对河流的控制使得土地面积缩小并下沉,气象并不是卡特里娜飓风灾难的原因,人类行为的累积效应才是——有的行为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卡特里娜飓风的故事是偶然的,就像其他所有历史事件一样,但是它像一个三棱镜一样,折射出人类在脆弱年代所处的局势;自然变迁、文化观念、政治决策、经济核算与社会不利因素之间不稳定的相互作用。一方面,人类抉择要对卡特里娜灾难的严重程度负责,但是另一方面,人类的决定也是一种机会。历史显示,在过去曾有一些时机让人类减轻灾害的影响,在最近几十年,我们越发关注自然过程与人类活动的复杂关系这一行为得到许多回报,我们期待更好环境的希望——当然并不是所有——能够被实现。

弗里堡大学的环境史学者弗朗茨·约瑟夫·布吕格迈尔(Franz Josef Briiggemeier)在一篇自传体的文章里谈到,他在20世纪70年代是怎么也不可能会想到,鲁尔工业区充斥着煤炭泥浆的埃姆歇排水道会再变成一条河流!“当我开始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在我看来只是一个无比疯狂的不可实现的计划稍好的幻梦。相比之下,我认为在这个时候计划飞到火星倒是完全可行的。”今天,把以前的河流变成:“一个鱼类可以游弋其中,可供人类放心游泳的生态系统看起来在我们的能力范围是可行的。”环境史中不乏今天的乌托邦变成明天的现实的例子——就像卡尔洛夫奇的故事一样——经济增长是最终引入生态可持续性观念的驱动力。生态环境保护者、塞拉俱乐部创始人约翰·缪尔一个世纪前,经过一场反对把浪漫的赫奇·赫切流域变成一座为旧金山使用的水库的争执的失败中就认识到,“与钱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是不安全的。”缪尔因此和铁路公司联台,他希望借旅游推进自然保护运动的愿望实现了,起码最初是的。坐着火车、汽车和篷车先后到来的热爱自然前来享受未受破坏自然的游客越来越多,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多地受到道路、旅馆、废气和废物的破坏。美国国家公园的自然风景确实让人们爱得要死,因此这个计划产生了事与愿违的结果。历史告诉我们,世间万物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可持续性不是铁板一块的原则践行,而是建立在不断修正和适应的基础上。认识到环境保护乌托邦理念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首先不应该阻止我们发扬乌托邦精神,尽管我们必须适应始终处于变化中的环境。我们当然应该明确,可持续发展不等于可持续增长。增长,除非是一种智慧的增长——不管是类似新奥尔良一样的城区扩张,或者国家公园里的基础设施建设,还是公债和股票的通货膨胀——本身就是不可持续的,只会随着历史的演进,必然地走向崩溃。

如果我们想向卡尔洛夫奇学习,我们必须注意,他对无边际的增长不感兴趣,对“自然娱乐场”的利润丰厚的赌博也不感兴趣,而是对再生、福泽后世和做好储备感兴趣。

七、可持续社会

曾有长期忍受困难的自然环境依旧挺过来的人类社会吗?霍霍坎文明(Hohokam)是哥伦布发现美洲以前的土著文明,就在如今的亚利桑那州,是一个可以忍耐1000多年的可持续社会的完美例子。霍霍坎人民生活在地势卑下的沙漠地带,忍受着极端的气候条件,降水稀少,在雨季却又极易受到洪灾的威胁。数百年中,他们以一条河的支流为中心开发了一套复杂的灌溉系统;他们会增加粘质土的成份,粘质土既能更好地保持水分,同时也可以让土壤更加肥沃。有关细节意义不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发现显示,霍霍坎人民发展出了开放的社会和繁荣的文化(会玩球类游戏,并举办跳舞的活动);他们的经济增长主要依赖陶器贸易;他们发展科技、建立社会制度、发展灌溉系统用于耕作,他们社会分工更加专业化,财富和人口稳步增长,尽管不同地块之问的充当“私人财产清晰的界线”的围墙也在后期增多了。约翰·马丁·安德雷斯(John Martin Ander-ies)是一位研究霍霍坎文化最著名的专家,他任职于亚利桑那州立大學可持续学院,他利用数学和社会学模型揭示,成功的灌溉系统和社会结构既创造了霍霍坎文化,也导致了15世纪霍霍坎文化较快地衰落。这个大系统可以轻易地解决地方性的小旱灾,但是同时,面对更大的环境危机(比如蔓延范围更广、持续时间更长的旱灾、大洪灾、气候变迁),霍霍坎变得更脆弱。换句话说:灌溉系统的扩张并未消弭(霍霍坎面对环境的)脆弱性,反而酝酿成大规模的风险。倘若发生了问题,相对于小系统,大系统的灵活性和适应性更差。但是最重要的是,一旦整个凤凰盆地都被人们居住和耕种,再没有留下备用土地了。小问题可能会产生大影响,霍霍坎文化似乎最终被它曾经的辉煌反噬其身。即便我们很难根据遥远的过去推测现在,预测将来,但是霍霍坎文明的故事还是至少有两个教训:首先是创造性的灌溉系统、对资源的小心利用以及空间的拓展使得这种文化存在很长时期;其次,霍霍坎或者历史上其它文明中,都没有例子能够证明“大到不会灭亡”的范式。恰恰相反——霍霍坎消亡的主要原因之一正是它灌溉系统的规模之“大”。我们并不知道,是否霍霍坎的一些地区被洪水破坏了,还是一段长时期的旱灾摧毁了这个文化,但是我们可以推测,对极端条件(气候和更大的人口密度)的适应性在长远看来实在是太大的挑战。有一些证据显示,霍霍坎人民确实遭遇一个突然的(如果不是灾难性的话)终结。他们或许可能迁移到北美的其他地区。这可能是我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另一个教训,即采取不同的思考方式,而预留备用的空间或许是人类可持续生存下去的最重要的策略之一。

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麦克·耐丁(RobertMeC.Netting)所调查的瑞士特伯尔教区显示,集体放牧加上严格控制公共资源的使用,是如何让一个社区在几百来年保持社会和生态的完美无缺的。这个乡村集体在14世纪发展出一套复杂的灌溉系统,从中世纪到20世纪都能够保持稳定,尤其是因为特伯尔的居民制定了使用村社牧场的复杂的规章制度。这些规定因社区的需要而生,让大家都能获利,所有人都被要求互相帮助,如果谁没有遵守这些规定将会受到严重的惩罚。环境经济学家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Ostrorn)指出,在全世界存在许多像特伯尔一样的各式各样的可持续集体社会。比如日本的平野(Hirano)、长池(Nagaike)和山中(Yamanoka)等乡村;瑞典土壤肥沃、精心灌溉的平原瓦伦西亚、穆尔西亚和奥利维拉(Valencia,Mureia,Orihuela);以及菲律宾北伊罗柯斯省伊洛卡诺地区的灌溉社会。实际上,这些曾经设法持续发展了数个世纪的脆弱的社区只是在我们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才开始衰落的。

向历史学习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墨守成规,也不是说我们要回归历史,但是我们的行为会得益于基于历史、面向未来的导向,鉴别和学习这些可持续的集体化管理制度之间的共同特征,将有助于我们为将来设计类似的计划。第一步应该是认识到世界各地复杂的村社系统(Allmende sys-terns)在许多方面是一致的:较小的地域以及居民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紧密的联系,以及长期发展起来的社区成员之间的制度化的、严格控制的合作关系——简言之,这是一个公平、有益的系统,因为它既不会赋予(社区成员)任何优势,也不会施加任何破坏,成员们知道彼此共享未来并为之负责。实际上,我们可以肯定,就像埃莉诺·奥斯特罗姆为我们揭示的那样,环境正义和可持续性更可能存在于村社的半集体制度中,而不是存在于国家制度或者私有化萌芽之中。半集体制度与卡尔洛夫奇有关可持续的、有责任心的、为子孙后代的福利做考虑的思想和行为是一致的。

起点不在威尼斯,也不在美洲,而是地球。汉斯·卡尔·冯·卡尔洛夫奇在欧洲广泛旅游,他了解意大利、英国和法国,正如众所周知的,他的《林学》甚至显示他对西班牙殖民地秘鲁的银矿城市波托西(Potosi)的森林政治也有了解。但是他关注的问题是埃尔茨山脉(Erzgebirge)(含义是矿山)木材的短缺。他论述的空间背景是很有限的,地球或许有一天再不能够为地球上的人口提供足够的滋养和能源的情况已经超出他的想象力,直到几十年前,这也超出人们集体的想象。直到宇航员摄制了这颗蓝色星球的影像,人类可以从外面看到其住所时,他们才集体意识到增长有极限,地球上所有生命都要受到约束,以及全球生态系统是个封闭圈这些严酷的现实。目之所及并没有可以提供新资源和新财富的新星球,月球和火星做不了地球的替代物。

自从《林学》问世已经过去300年了,在人类史中,更不用说整个地球史中,300年算不了什么。然而这位蓄着法国假发、穿着骑士盔甲的贵族在我们看来依然非常奇怪,我们不应该掩饰这种奇怪的感受,因为相比硬要把不同的世界观融合在一起的非历史观,洞悉历史的变迁更加有益。卡尔洛夫奇在《林学》中只用过一次的“可持续的”——尽管他也使用了如养育、持久或保护这样一些同义词——却是一个与如今随处可见的“可持续发展”不同的词语,“可持续发展”实际上自1992年里约热内卢召开的地球峰会以来,已经成为一个口头禅。今天,取笑可持续性的信念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譬如,沃尔弗拉姆·艾伦伯格(Wolfram Eilenberger)就夸张地把可持续性的描述看成是一个“保证集体感觉良好的策略性的营销术语”。

这种批评并不为过,它也不是没有正当的理由,因为“可持续发展”有双重意义,它可以意味着所有的事,也可以一无所指:可持续性和发展;静止和运动;保护和增长。但是,这个术语自相矛盾的本质就是它的长处和价值,因为对于动态发展的人地关系和世界进步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固定、静止的哲学观更致命的了。历史上,经常正是这些观点导致了为永远使用下去而设计的系统的崩溃——比如霍霍坎灌溉文化的单一扩张,触发了一系列后果,大略相当于杰克·赫克斯特(JaekHexter)提出的“舞动的格蒂综合症”(GallopingGertie syndrome)。舞动的格蒂是华盛顿州的一座桥梁,对阵风极其敏感,正是力图保持静止的设计导致了它的崩塌。与卡尔洛夫奇时代相比,今天我们知道人类史上几乎没有文化可以长达几个世纪保持其在技术、经济、社会结构、政治制度上的领先地位,这点环境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已经讨论过了。人类社会总是会用尽他们依赖的资源,或者会破坏支撑他们生活的环境,并在危机中结。我们讨论“可持续发展”,不仅需要考虑千年以来人类世中人们已经造成并一直持续下来的风险,还要警醒我们如今生活的环境不会一成不变;同时也要仔细考虑生态系统的脆弱性。我们越来越重视未来,重视在更加微小的时间增量范畴内考虑问题,卡尔洛夫奇是以人类的生命周期和森林重新生长的周期作为自然的时间表的,而我们,老实说,则是以周、进度表、一次次选举来安排我们的时问的,华尔街的汇率变化甚至是用毫秒丈量的。但是回顾过往至少与展望将来一样重要:回顾过往可以铭记我们的得,更重要的是,铭记我们的失,短期和长时段内的失。

我们是有智力的,所以只有我们,与其他生物不同,知道自己(像所有其他生命体一样)最终必定会消失。我们想避免这种结果的发生,所以我们做了很多事延长我们存活在地球上的时间,但是同时还有许多行为会导致我们更快的灭亡。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Friedrieh H@derlin)的古典派圣歌《拔摩岛》点燃了人类在面对造物的脆弱时的希望:“危患所在,拯救之物相随共生。”回顾历史,我们可以推测,这句话反过来也经常是真的,“拯救之物所在,危患相随共生。”如果我们想以史明鉴,启迪未来,那么我们的历史叙事不仅要反映人地关系的恒久变化,而且我们还要把危险与救赎的矛盾及其释义铭刻于历史,做到这点很重要。可持续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叙事,对世界上发生的破坏性变化提出警告的同时,还要绘制积极向上的图景,从错误的抉择中幻化新视界。我们一开始读到的威尼斯人决定采取创新性思维为后代保住森林而不是固守不再有效的旧规定就是这样一个例子。我们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公共森林的再生能力比国家管理(但疏于照顧)的森林更好。

即便历史实际上绝不会重演,但是确实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可供我们学习。(欧洲人)在新世界定居的前150年是可持续增长的,(后来的退化对经济上升曲线的削弱也微乎其微),他们的定居历史显示,这场游戏中有许多赢家,但是也有许多输家——土壤、野牛,还有不得不忍受进步遗留给他们的臭气和垃圾的北美少数族裔(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一样)。新奥尔良被损毁的基础设施也是一个例子:它提醒我们,人的决策(最终是影响生死的决策)独自占据着有实力定义风险的地位。回溯历史,我们看到那些仍旧没有实现的希望,看到本可避免的灾害以及人类活动造成的意想不到的后果。历史告诉我们——霍霍坎人就是一个例子——文化的衰落是一个缓慢、势不可挡的过程,但是其终结也可以是快速而显著的,以扩张作为成功的秘诀总是有限度的,而且这个扩张的系统在面临大灾难时,只有可供恢复的空间才可以维持下来。环境史的许多教训非常抽象,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为什么我们甚至会忽视或者忘记过去这些显而易见的警告呢?科学家们已经提醒我们注意自然界的变化以及人类征服自然导致的大危机。但是科学研究缺乏对历史的关注,对于人类来说科学研究和历史就扮演着决策者与咨询机构的角色:科学研究不考虑偶然性和周期性,也不考虑文化观念,以及几千年来塑造自然演进,近几个世纪来发挥了尤其强大作用的政治和社会力量。

在过去,与自然保持紧密的联系很重要,在将来这种关系会更加重要。威尼斯森林的消失、美国尘暴区灾难时期的表层土壤的破坏、太平洋里鳕鱼的消失、卡逊《寂静的春天》里听不见鸟鸣、鸟儿们无声无息地死去——我们也会在将来看到同样的过程和变化的,我们不可能防止所有悲剧发生。但是,如果我们人类想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下去,我们应该告诉下一代,我们的食物来源与自身存在与自然是分不开的,但是受人口压力和城市化的压力的影响,这个自然正与人类渐行渐远。据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曾说过“如果蜜蜂从地球表面消失,那么人们也不会存活超过4年时问。”但实际上,这句话不一定正确,这句话也不一定是爱因斯坦说的,但是它高度浓缩了人类生存与我们忽视的自然之间的关系。没有蜜蜂,就没有蜂蜜,更重要的是,没有花朵的授粉过程,也不会有果实了。如果我们一致认为将对自然界这种细微变化的关注延续到未来是重要的,那么我们需要建设带有生态意识的基础设施,制定带有生态意识的城市规划,不是把自然隔离到国家公园,而是在人类居住区内保护生态。人类与动植物,资源与食物,没有哪样能独立存在,而是互相联系,互相穿插在一起的。在这种情况下,“城市花园”或者环境友好型(以及鸟类友好型)城市规划和建设项目不仅有实用功能,而且还能重新唤起促使我们对自然界的关切。

世界环境峰会的冷静讨论,与卡尔洛夫奇热情洋溢的表述,都提醒我们,历史巨变几乎总是源于微小改变和地方变迁。一切发源于地球,地球并不需要人类,但是人类需要地球。认为全球整体力量大于局部地区力量的人,是搞混了,只有地区性的观念、眼光和主动性发生变化,全球变迁才会发生。最终,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这个物种想长期生存在地球上,只有不再像寄生虫一样掏空我们的宿主《即地球),而是与地球变成共生关系,靠地球资源过活却不破坏整体平衡。

卡尔洛夫奇希望森林可持续地增长,并不是出自经济算计,而是出自他对周边环境的直观认识。首先认识到森林的内在价值,他才想到森林的经济价值:《林学》中的森林并不是后来几个世纪中的“干净的森林”,也不是用来储存烧炭原木的仓库,而是一个多样生物共存的有机整体,也包含农夫的果园。作为银矿的管理者,卡尔洛夫奇熟悉银矿范围内的土壤、叶子和苔藓一切习性,他把森林描述成“山的皇冠”“土地的荣耀”“国家的宝藏”,“感官的愉悦与实用性的融合”如果我们如同汉斯·卡尔·冯·卡尔洛夫奇一样深爱自然,并将“感官的愉悦”与“对更好产出的热心”融合起来,那么我们也许不必对地球的未来如此忧虑。

译者后序:原文是一本在卡尔·冯·卡尔洛夫奇系列讲座的基础上写成的小书,用德文写成,本文系由Katie Ritson的英文译本翻译而成。原书除了序言,分7章,考虑到形成1篇文章,故把原章节去掉,变成7小节,同时删除原书中的17幅配图。感谢出版商的慷慨授权,原书德文名称为Mensch und Umwelt:Nachhaltigkeit aus historischerPerspektive,出版商是Oekom,赞助单位是Rat furNaehhaltige Entwicklung(德国可持续发展委员会),2014年在慕尼黑出版。作者克里斯托夫·毛赫(Chrimf Mauch)系德国慕尼黑大学教授,现任慕尼黑大学蕾切尔·卡森环境与社会中心主任,1990年从图宾根大学获文学史博士学位,1998年从科隆大学获近代史第二博士学位,自1999年到2007年在华盛顿任德国历史研究所主任,2007年任慕尼黑大学美国文化史主席。于2011到2013年任欧洲环境史学会会长,2013年被中国人民大学授予讲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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