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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色

2018-04-25储劲松

伊犁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石菖蒲菖蒲

储劲松

蓑衣草

蓑衣草,乡人谓之龙须草。龙吻上的须髯,自然是非凡之草,当与《红楼》里的绛珠草一路,同为仙班神物,来到人间,要么是了一段尘缘,要么是赐草民以福祉。

吾乡多山溪林泉、高崖瀑水,水边常常簇生蓑衣草,丛蔚青碧如绿发丝,风貌清旷萧疏,离离可爱。若制为盆景放在书案上,风雅决不输菖蒲,只不知天上仙草,肯屈尊凡间案头否?此草貌似细弱,握于手中但觉清凉绵软,却极坚韧筋道,可搓绳子,制蓑衣,更是造纸尤其是造纸币的上佳原料。祖父在时,常于秋日持镰收割回家,在屋檐下风干,编成绳索,用来捆扎烟叶。父母晚岁以种菜为生,也常以蓑衣草捆扎菜蔬,挑到菜市去卖,玲珑莹秀,得城里人欢喜。早些年时,父亲去锣鼓山的崖头上采蓑衣草,还挖得一颗野生数十年的石斛。

家中原有两件蓑衣,是祖父的作品。平常挂在弄道的墙上,一团朴野之气。春夏秋雨季,祖父和父亲各披一件,戴上竹斗笠,耕作于田间,雨浓苗秀,水田层叠山郭依稀,望之如入宋元古画意境。只可惜后来数次造屋搬家,旧物荡然不存。现在想看蓑衣竹笠,只能去民俗馆了。

《左传·宣公十五年》载“结草”故事:

秋七月,秦桓公伐晋,次于辅氏。壬午,晋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立黎侯而还。及雒,魏颗败秦师于辅氏,获杜回,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

古籍中,报恩典故甚多,尤以左氏“结草”和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中所载“衔环”传诵最广。“衔环”中,黄雀所衔之环为白玉环,这个记得很清晰。“结草”中,魏武子的宠妾之父,助魏武子的儿子魏颗大败秦国名将杜回所结的草是何草,典籍却语焉不详。我细观古籍,又查秦晋二国交战之地晋地辅氏,也即今天的陕西大荔县风物,以为老人所结之草,当为蓑衣草。

夏末,蓑衣草开细碎小花,微黄微白,非黄非白,花貌甚陋,质木低眉。少年时,曾以蓑衣草做草戒指和草手镯,赠予邻家黄毛小丫。

莳花弄草的朋友前年馈我一株石菖蒲,清供于案头,日日如对青花瓷器,如读六朝文章,令人神气清朗襟抱萧散。也不怎么管它,只是偶尔添加些清水,适时剪去老叶,任它餐风吸露分蘖滋茂,如今已然蓬蓬勃勃。仿《詩》之笔意,所谓“有菀者菖”。初春时,还开了一朵绿色小花,肉穗花序萌萌然。细看,盆边上甚至吸附着几只极小的螺蛳,也不知其种从何而来。我是个懒人,屋里的绿萝、火鹤、龟背竹、富贵竹之类的俗物,养久了,多情状恹恹,我也厌之。惟有这盆石菖蒲,不假日月之光,不资寸土星泥,长得神完气足,很是给我脸面。有客来访,多誉美之,以为风貌萧疏,得天然意趣。

明末清初人曹溶,浙西词派先驱,风雅士也。他说,盆中之景以得天趣为上,人工与自然参半者次之。诚为至论。其《倦圃莳值记》论盆树,以石菖蒲为第一。“漱石枕流,不食烟火,殆非尘寰闲物耶。”曹氏说石菖蒲非人间闲物,大约是说来自天界,自带仙气。但菖蒲实在是人间闲草,姿态闲,意思闲,幽独贞静有泉林逸士风,与草中王者兰草相颉颃。其叶子有一番与兰草迥然不同的奇香,读书写文章困倦时,我常采一片黄叶,揉碎,放到鼻子底下嗅闻,顿感心神安定元气饱满。

曾访问侍弄菖蒲的专门家,庭中室内摆放数百盆,有幽细如线者,有高大如剑者,或植于腐殖土中,或秀于水波之上,傍倚各色拙朴野石,苍苔掩映,叫人神飞骨澈。其中一盆,一丛石菖蒲掩藏于瘦、漏、透山石中,山顶有水披离而下,旁边一老叟手持竹竿作垂钓状,名为“烟波钓徒”,创意奇绝。自三代之世以来,菖蒲即为案头佳山水,历代文雅之士,莫不供奉以为书斋良伴。坊间传言: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所以先民称之为尧韭,尊为神草。而方技术士,则持菖蒲作法驱魔,呼为之水剑。这大概也是后世端午插菖蒲于门楣以避邪的来源。

吾乡岳西多菖蒲,家中门前的河里就有,为水菖蒲,根系极粗壮,叶子宽大。稚童时随大奶奶和村里的妇人去河里浣衣,她们棒槌、水珠与笑语齐飞,我赤脚下河,菖蒲的根下面,总是潜藏着鱼虾、泥鳅、水虫甚至花纹瑰丽的水蛇。往往竭泽而渔,把菖蒲连根拔起,扔到石头上,现在想来,真是暴殄天物。

岳西又有一个盛产菖蒲的镇子,名字就叫菖蒲镇,镇中有一条河,也以菖蒲为名。造化钟情于斯,沿河数十里,自然生长菖蒲千万丛,品类也多。菖蒲河直通长江,古时是有名的水运航道,后来水运休止旅游业兴起,成了漂流之河。年少时曾多次去菖蒲河坐竹筏玩漂流,怎奈蠢然一俗物,只顾嬉水游乐,竟然从不曾注意过水边的菖蒲。是视而无睹,不是不认识。送我石菖蒲的朋友说,我的这盆,就来自那里。他又说,这些年菖蒲时兴起来,滥采者众,河中菖蒲骤减,深可痛惜,他早已不采了,在自己家中培植。

最喜解缙咏菖蒲的诗,“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斩碎一河波。”文雅如菖蒲,骨子里有英武侠气,如文人中的辛弃疾。

毛草,也就是茅草、白茅,人间几乎处处有之,极卑微又极尊贵的野草。卑微自不待言,尊贵也其来有自。上古之世,帝王分封诸侯以卫王畿,赐以介圭驷马之外,还用毛草裹着泥土颁赐受命者,所谓“茅土”,象征着土地与权力。祭祀山川鬼神时,又在笾豆鼎彝这些礼器的下面,垫上毛草以示庄谨恭敬,所谓“藉用白茅,无咎”。毛草还代表纯洁热烈的爱情,先民用它来包裹礼品赠给意中人,《诗》云“白茅束兮”“白茅包之”。

吾乡岳西多高山丘陵,松林与毛草密密覆盖山体。春初草萌,遥看一片软绿,近看仍是荒原。此草初生即准备孕育花朵,半月左右,茅针也就是尚在襁褓中的花穗,已长有三五寸,细圆锥形如刺猬的毛,可采撷剥开而食,软糯清香萦绕唇齿间,是幼年时的最爱。如今三十余年未吃过,念及那纯正的草香,仍口舌流涎。于是慨叹今日居住在城中的孩子们何其不幸,竟不识野草,更不知毛草滋味。

茅针一名谷荻,乡人谓之春苗。春苗,春之苗,名字有草木甘露气,谷荻则有书卷气,估计来自古籍。乡间又有童谣说,“吃春苗,屙趔屎。今着吃,明着死。”语殊不雅,大意是说,吃春苗肚子里长蛔虫,会死。自然是无稽之谈,但孩童听了也生畏惧心,尤其是清晨的春苗上,常常附着有白色痰状可疑物,问大人,他们往往说是蛇夜间吐的唾沫。到底是不是蛇的唾沫,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

说起来别人不信,我四岁半开始上山放牛,不过是跟着小叔一起,他牵一头我牵一头。牛一般很温顺,但被虫子咬烦了,偶尔也会发疯,或者挣脱缰绳满山狂奔,或者用牛角顶人。这个且不多说,只说牛最喜欢吃的草,就是毛草,因其柔软,因其馨香。山中野草无数种,论起柔软馨香,毛草当属第一。放牛时累了,在草丛中仰面躺倒,毛草的气息直往鼻孔里面钻,好闻得想在草地上打几个滚。后来读《香谱》以及世界香水史,奇怪古今人为何不提炼毛草的汁液作燃香和香水。世人但称道龙脑香、香奈儿,却不知毛草之香不可方物,堪为群香之冠。

毛草在夏天疯长,草叶如锯齿,能轻易割破人的肌肤。山野间长大的孩子,谁的手指没有被毛草割出过血来呢。但大家对毛草却没有恨心,常采草叶来揉捻嗅闻,或者编一只小巧的提篮。真正可厌的是毛草的长兄芭茅,既高且大,又霸道,叶片极锋利,常蓬蓬勃勃生于道中,挡人去路,稍不注意,颈项或手臂就会被割出深深的血口子。

仲夏,毛草开花,风来草偃,花也随之摇摆,柔曼如杨丽萍的孔雀舞。乡人形容毛草花,“毛哟哟的”。哟哟,语不见经传,似是乡野俚语。但岳西居古东吴荆楚之间,村夫野老之谈,常有传承自上古的古语。譬如哟哟,意犹“绒绒、茸茸”,语言古直而生动。

花谢之后,毛草由绿转青,由青转紫红,由紫红转灰白,季节也到了寒冬。毛草之白,是之谓草白。在乡间,我看到有些毛草白了之后,第二年春还会从草叶根部向草尖返青。

毛草的根,也就是中药里的丝毛草根、白茅根、茅草根、茅根,如细竹鞭,又如细藕,色白如羊脂玉,不仅是一味药,也可嚼食,极清甜。有一年家里盖披屋,打土方时挖出几根长在麻砂里的茅根,被结实的砂子挤成扁平状,宽有一指,饱满多汁,其泥土的本色清香与甘泽,世间似再也无它物可以比拟。

鱼鳖草

鱼鳖草抱石或抱树而生,其根状细茎贴着石树横走,草叶附着其上,或站立或伏贴,如莲叶初出湖水,因而又名抱石莲、抱树莲。其叶又如古钱币,如瓜子,如镜面,如石斛,如龙鳞,如鱼,如鳖,拈于指间有肉感,乡语所谓“肉奈奈的”。其类属蕨,其貌颇苍古,我感覺它和初见于《诗三百》的莪、蘩、薇、苕、蘋、苓、葑一样,是很古老的草,但古籍中似未见记载。

皖西南乡野间,鱼鳖草如隐逸之士,藏身于林下,与苍苔、蕨、马齿苋和蚂蚁蚱蜢为伍。少年时上山砍柴下地锄草,常常与它相遇,却不识其名,以石藤呼之。山林中草树禽兽万万数,我多不识其名,这种遗憾恐怕要一直持续到我托体同山阿之时了。乡间惟一有些学问的,是发小国辉的父亲,我喊作表爷的程叔。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经常背着药篓上山采草药,家中藏书甚宏富,药典之外,也多文学典籍。草药之类,尤其是有抑菌消炎和抗眼镜蛇毒作用的鱼鳖草,他自然是谙熟的。但他忙于悬壶济世,我也忙于看牛割草,又隔着辈份,他的学问也就只是他的。

第一次正经认识鱼鳖草,是因为刘斌。

那一年,刘斌还叫连翘,在司空山下的店前古镇守着一个旧门面收药材,留一头很女子气的秀发,写长长短短前卫先锋的现代诗,以连翘自喻兼作发表诗歌时的笔名。收药材和写诗,一个正业一个副业,他颠倒过来,以诗人自命,收药材次之,就像他颠倒白天和黑夜,夜里小眼睛精光碌碌如贼,白天精神恹恹似老猫。显见的例子是,那年“非典”流行,草药特别行销,别的药材站赚得盆满钵满,他反折掉好几万。

当天我去店前采访一个司空山的建设者,晚上到他的药材站借宿。正好他收了一堆鱼鳖草,于是采其鲜叶,加上冰糖,用大搪瓷缸子炖水喝,其味清芬甘甜,至今不忘。那一夜,我们坐在二楼他宿舍的一张破桌子前,谈诗歌,谈散文,谈小说,谈远远近近的文坛人士,直到月亮徐徐西沉,快要哐啷一声掉落到镇上的长河里。

而今,诗人连翘已死,长发截作板寸,自媒体总裁刘斌在江城芜湖风生水起。偶尔相逢,提起鱼鳖草、诗歌和当年的文学之梦,他会不自觉地低下头,羞耻如叛徒。

假如有人问我文学是什么滋味,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冰糖炖鱼鳖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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