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你到县城
2018-04-25田夫
田夫
秀琴对节气的感知是从鼻头开始的。这个清早,头一个起床的秀琴打开屋门去房后茅厕倒尿盆,突然感到一丝异样的凉意蜻蜓点水样从脸颊掠过,秀琴就知道秋天来了。得准备做些秋天该做的事了。农民的秋天当然是收获,收获地里的玉米、谷子、荞麦,收获园子里的大白菜,收获院里红了的沙果。地里的庄稼和大白菜用不着秀琴,可沙果是秀琴要自己一个人收的,她不想要老头搭手,就像老头收获地里的庄稼也不用她一样。于是,就从这天起,秀琴的心里绷紧了一根弦,好像有多大事儿似的,悄悄地“忙”了起来。她来到大房的山墙,看了眼横挂在那里的高高的木梯,她又打开偏房小屋门的锁,小屋也没多少东西,过去盛粮的谷仓空空的,仓沿布满了老鼠爪印,她一眼就看见了挂在那里的榆条筐。这些是采摘沙果必须用的。看完后,她轻轻吁了口气,然后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沙果树下,举目望见像十四岁孙女果果那粉嫩小脸儿一样的青涩的沙果在等着轻霜涂红。不过快了,只要这次凉风刮过,轻霜就会一场接一场,沙果很快就熟透了。想到这儿,秀琴的心就紧张了起来。
紧张什么呢?只有秀琴自己知道。
花白头发的秀琴浑浊的目光随沙果树的枝杈漂移,一下就落在了红砖院墙那边的邻院都发了灰的白灰泥房山——她每天都无数次地这样望。望那条出墙足有五尺的(秀琴扶梯子看过的)、果实累累的沙果树的枝杈,望枝杈那边的房山。望着望着就走神了。好像那边的院子突然有了响动,听到了让她激动的脚步声。那人正朝房山的方向走来,然后在高高的邻墙那面停住。秀琴敢肯定,那人正扬着脖子,嗅着鼻子,贪馋地瞅着伸到自己院子的快熟了的沙果。可这实在是秀琴的一厢情愿啊,邻院始终静悄悄的,像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秀琴在心里叹了一声,也不光邻院,整个村子都半梦半醒了。也没有了几个人,就连除人外的张嘴物都少了,早晨听不见公鸡打鸣,晚上听不见牛羊叫,夜里听不见狗吵,白天总有孩子在院外嬉笑、打闹的错觉,但哪有孩子啊。就连屋檐的麻雀、榆树枝头的喜鹊也很少了。一天,秀琴问自己:难道树上的鸟也随村里人进城了,也嫌弃村里空寂了?城里没有那么多的树和屋檐可做窝,鸟儿住哪儿呢?秀琴是经常去县城的,那里有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女,县城里除了人、楼房、车和店铺,也没见鸟的踪影啊。那么鸟儿没去城里又去哪儿了呢?
每天早晨老头都这样,撂下饭碗腚挎炕沿卷起一支老旱烟,然后抄起应时的家伙什就去下地干活。说实话,甭看年纪大了,秀琴对地里的活儿也会手痒痒,但问老头哪块地的活儿他都懒得告诉。秀琴知道地里的活儿是用不着她的。现在农民种田也简单了,机器下种,用一次性肥,洒了农药,盖了地膜,不用除草不用间苗,一年只要下两场透雨,就等秋收了。如果没下雨或下雨少了,就用机电井浇两遍。秋收还时常用收割机。过去一想到收割机就是割麦子的那种机器,秀琴的村从来没用过,不是不想用或用不起,是他们的地太零散,沟南沟北、山前山后羊拉屎似的。可现在收割的机器样式多了,有大的也有小的,啥样地块都能用,收玉米连割带扒带粉碎秸秆一下就四条垅,三五亩地用不了一上午就收完。秀琴的老头每天去田里,倒像了過去挺腰鼓肚、尽耍嘴皮子的生产队长的角色,扛着家伙什只是做个样子。当然从春到秋土地要有一笔不小的开支,但这样的种法不正适合干不了重体力也忙不过来的老年人和妇女吗。农民自然不傻,花销再大总有的赚,赔本才没人干。况且现在许多村里进城的人,把他们的土地很便宜就租给了留守人,由于用机器,一个人可以经营许多土地。
老头走时把老母牛也牵走了。这样秀琴的心里更像少了点啥。老母牛也真老得快不行了,走路一只后蹄在地上画圈儿,像村西头得了血栓的老胡头。每看到这样,秀琴的心就揪揪着难受。老牛已干不动活,再说田里的活也用不着牛了。牛老了也早没了生育能力。但她还是几次跟老头白脸,想处理老牛门都没有。牛是邻院牛的后,有她的念想。哪回都是,老头跟她急扯白脸吵完,还得牵牛出去放牧,不吃个滚圆不回来。她就冲老头笑,你说这人贱种不!
院里院外就她一个人了,除了肃静还是寂静。每到这时,她就走出来,打眼罩看老头牵牛走到哪儿了。空旷的村道一望出多远,如果能望见匆匆走着的另一个人,她的心就莫名多了激动。望见的人很快在视线中消失,她把目光收回,转身,看见的仍然是日夜折磨着她的死寂的院落。不是一个院落,是一排中两个紧挨着的院落,她的院子和她的邻居胡飞燕家的院子。不仅胡飞燕家,这整个一排院子就只有秀琴家有人了。别人家的人走就走了,她的儿子一家人不也走了吗,没啥奇怪,走就走呗。唯独她的邻居胡飞燕,人走了,都走了七八年,在县城也活得好好的,可秀琴就有这样感觉,胡飞燕的“魂儿”每时每刻都在折磨她。
人老也记不清啥年月了,反正那时秀琴嫁到这个院子没多久,日子穷啊,虽穷心里却不觉得苦,因为人人都这样,家家都一样。邻院的胡飞燕结婚跟她没差几个月,两个年轻媳妇亮亮的嗓门、甜美的笑声搅活了半个村子。那时的屋顶是抹泥的,屋墙和院墙是黄土的。泥土最怕雨水冲,偏偏那时雨还特勤,屋漏得葡萄架似的和墙被冲得豁豁丫丫是常事。但年轻人并不抱怨天,屋漏不就是需要勤扒几回炕,将炕洞坯捣碎了和泥抹房吗?再说,炕上的泥坯还真得换新的了,塌了。咋塌了呢,是没搭结实吗?于是就有了两个女人在墙豁子那儿的对白:都赖你,他那天在你们家喝酒。可别瞎嘞了,喝酒跟塌炕有啥关系。当然有关系。那天晚上他在你们家喝酒回来,也不知咋来那么大劲儿,反正我早晨起来叠被,看炕席底下出坑了。为这个坑我俩背着他爹妈,还好一顿吵吵,我说赖他,他说赖我,坑是我的屁股压的。俩女人嘎嘎笑响。炕塌了好,正等着炕洞里的土坯抹房呢。熏得黑黝黝、挂满油子有一股刺鼻味的炕洞坯,捣碎,掺了细瓤秸、米糠然后加水,焖三日后就可抹房了。炕洞坯泥涂抹后不久,屋顶就会呈现出类似地图样的斑渍,越日晒这种斑渍就会越重,那是炕洞油渍的作用,十分耐雨水冲刷。抹房的时候,俩院的人不用招呼的,男人上房,女人房下,不到天黑,房顶全新了。脸弄得灰花的男人扶梯子下房的时候,女人已经把鸡蛋炒熟了,当时最好的主食钢丝面(玉米面条)也已经下锅。散白酒是一定要烫热了喝的,不烫女人都不让,因为女人知道男人喝了凉酒对肾没好处。桌上的“硬菜”就是炒鸡蛋,鸡蛋在当时可支撑着半个家呢,不年不节,不像今天这样的大活,馋死男人女人也不会给炒的,今天炒了,女人舍不得吃,男人狼吞了两口也停下筷子瞅女人。女人心里就掠过一丝热,劝男人,吃呗。看,还假装知道疼媳妇。女人边说边乐出了声。男人就开始放肆,放肆喝酒,女人就又说,少灌点吧。不是疼酒钱,看喝多了那个什么砸塌了炕。新换的炕洞坯塌了也不能抹房,还没被烟熏好呢。男人女人都嘎嘎笑。
秀琴想到这,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激动。
因为有一条鸡爪样的多年荒废的大山沟,村里响应上级号召成立了铁娘子建山队,秀琴和胡飞燕也报了名,当时她俩已是三岁孩子的妈妈。秀琴的儿子叫王天乐,胡飞燕的儿子的比王天乐小十八天叫张乐天。这时候俩孩子长得几乎一个模样,就难怪村里有人开玩笑:这俩孩子像一个爹。话是当着王山头和张二倔的面说的,他俩就假装板起面孔你看我我看你,如果真是一个爹,那么咱俩是谁呢?这可是个重要问题,因为亲爹该给孩子买奶粉了。俩孩子的奶水都不足,只好喂米粥和鸡蛋羹,当时买奶粉是多么奢侈的事啊。说完,俩男人哈哈笑了。那时候的孩子还不都是这样活。女人去了建山队要一整天不回家,孩子实际上就断奶了。孩子交给了奶奶,孩子也皮实,跟当时的小猪一样,菜汁都能养活。
春天是栽果树的日子,这晚收工,俩女人不像别人似的大步流星奔沟外,却列出群来奔沟里。男性队长好纳闷儿:我说你俩要干啥?就听胡飞燕说,队长,有个急事儿,等不得了。边说边摸了下裤腰。胡飞燕说完秀琴说,胡飞燕要我给她做个伴。队长就皱皱眉,说,别磨蹭啊,天要黑了,小心沟里有山牲口。队长不是虚张声势,过去沟里真闹过狼,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天天黑后俩女人大喘着各抱着一颗树苗回家,当夜就栽在了各家大房一边的空地上。她栽在房东,她栽在房西,两棵树隔着黄土界墙探头对望。栽树的时候她们的心怦怦跳,这要被外人发现捅出去,挨整不算至少要罚丢一个月的工钱。心跳是心跳,害怕是害怕,但他们的眼前早出现了熟透了的红彤彤的大苹果——然而人有时太勤劳了反而会适得其反,胡飞燕院儿的那棵没有成活,后来究其原因,是胡飞燕两口子去沟底挑水浇死的。秀琴院儿的这棵活了,吐芽,长叶,伸枝,可嫉妒死了胡飞燕。第二年,胡飞燕又栽下了一棵,树苗是从农贸市场买的,根本就没活。而秀琴的果树却开了第一朵花。虽然就一个果,整个生长季,任风吹雨打还下了回冰雹,果子还是熟了。独立枝头,红得都有点发紫,只是没长苹果那么大,是一种叫秋子的沙果。个头不大却非常甜脆、入口,吃完了口有余香。秀琴满心欢喜。这种沙果,在北方特别耐寒,越经霜越甜脆,等天寒地冻时,干脆就将沙果冻了,封箱,想吃的时候拿出来放冷水里解冻即可,口味一点不变。邻院的胡飞燕不服气,第三年又栽下一棵,真是邪门,还是没有成活。接下来胡飞燕就死了心,她不能再在那个地方栽树了,原因是墙这边秀琴的沙果树已高高壮壮地长起,也许用不了几年,浓浓的树荫和长长的根系就霸占了包括院墙这边的所有空间和土壤里的养料。这就是那句话:不能树下栽树。
也就因为邻院没有栽成果树,后来才有了纠结秀琴几十年的那句话。
那是个普通的没法再普通的夏日的上午,蓝天,太阳火热。界墙豁子那儿,伸着两个女人的脑袋。已长得少女般亭亭玉立的沙果树的树荫,花花点点地为她们送些阴凉。只要有点空,她俩就在豁子那扯闲篇儿已习以为常。不用说借东西就从豁子这传了,喊一声就到。有时用人帮忙,人就不走院门,噌一家伙上墙,随着屁股底下冒烟,人跳进了院子。大人都这样,就甭说孩子了。这不,俩女人还没拉扯几句,王天乐和张乐天就骑上墙头了。
大娘,沙果树会长很大吗?
秀琴眉飞色舞回答张乐天,当然会的。
大娘,树的脑袋会不会长得更大?
秀琴说,那是啦,树大才会结更多的果子。
王天乐说,妈妈,果子结多了咱们就多多给张婶家吧。像俩家的大人,俩孩子的关系也铁着呢。
秀琴听了高兴,好,就听我们家天乐的。
谁知道,这样的话张乐天听了并不满意:大娘,树越长越大,要是有树枝伸到我家院儿了咋办?
秀琴大声说,那还不好办?长到你家院儿结的果子,就归你家了。
大娘,真的?
大娘怎么能騙你呢,大娘说话算数!
其实,儿子的话是妈妈怂恿的。听秀琴这样说,墙那边的胡飞燕立刻含笑搭了话:李秀琴,这话可是你说的。到时咱们不兴红脸的啊。
秀琴大大咧咧说:说话算数。凡是结到你院儿的沙果,就都是你家的。
啊,太好啦!太好啦!大人孩子齐欢呼,包括秀琴的儿子。
秀琴的脸鼓胀胀的。觉得刚才那样说还不解劲。就又对张乐天说:树还小,树枝伸到你家院儿还得几年。馋猫,等到沙果熟了,你想吃就只管过来摘好了。
胡飞燕听后却嘎嘎笑着说:嫂子,这不一样。过来摘是吃你家的,在我家的院子摘就是吃我家自己的。
秀琴说:是,是,是你家自己的!
俩女人笑得心满意足。
秀琴把浑浊的目光从空旷村道的悠远处收回,习惯性地落在紧挨自家院门的邻家的一面墙上。这就是胡飞燕的家,确切说是胡飞燕一家人昔日的家。在那个院子,胡飞燕跟她做了二十几年的邻居。他们的院门是挨着的,可他们最紧密的联系是在豁子那儿,比院门近便啊。每天吃罢早饭,他们就在墙豁子那儿打招呼:你们今天要去哪块地啊?我还套车呢。说这话的,不是张二倔就是胡飞燕,因为种包干田后,张家先有车的。母牛拉车,木车辕,胶皮胎。这在当时把村人都羡慕死了,因为全村都没有几辆。每逢张家人这样说,秀琴一家人就很感激。慌颠颠往院外拾掇犁杖、种子、化肥诸样,等邻院的黄牛慢腾腾拉着车出来,把这些统统装上车,两家的东西已经满了,但不行,人还要坐车。俩院四个大人,时常还有他们的孩子——正怀孕的黄牛受得了吗?没问题了,你看它那四平八稳的步伐!迎着山尖刚冒红的太阳,宽大嘴巴里不时就蛇样将舌头伸向鼻孔的老牛,边躬起尾巴拉着甘草味十足的粪,边将车拉得慢慢悠悠。引来满是烧秸秆味和羊粪蛋味掺和的村道上,那么多艳羡的目光和东一句西一句的搭扯。那时候的农村还没有空院落,人满满的,就是在院子里也能时不时听到大人或孩子的声音,鸡鸭鹅狗更是吱哇乱叫。
早哇。
也不早啦。牛车慢。
呲——人家不搭茬了。
就连张二倔自己也觉得这种显摆太拙了。
但该显摆还得显摆。就连秀琴一家人坐在车上都跟着光彩呢。
出了村,眼前是空旷得都能看得见空气流动的黄褐色大地。秀琴就想,农民其实才是真正的画家,犁杖和锄头是画笔,着墨后不久,大地就变了;还不是那种静止的画面,从春到秋要有几种颜色,浓度也不一样。秀琴都奇怪自己咋有了这种想法,她偷偷瞄了眼在右车辕那儿只顾嘬烟袋的王山头:这想法要被他知道说不定得骂我浪张。
秀琴的想法很快又变得很实际:攒钱买牛,绝不能让邻居落下。可眼下手头——于是她又一次把贪婪的目光落在正躬背拉车的母牛身上。胡飞燕已经答应她,等母牛下了犊,不管公母,都要“过继”给秀琴。之所以用了“过继”这么个词,是把牛犊当作了她们的孩子。买牛得半个家业的钱,秀琴因为有个瘫在炕上的婆婆一时拿不出钱。胡飞燕嗓音亮亮地说,咱两家谁跟谁呀,牛你只管牵过去就是了。咋,你怕我家二倔不高兴?他敢!两个家的女人都是这么霸道。
两家相处得如亲骨肉。可后来——秀琴最终成了两家结怨的罪魁祸首。秀琴痛心,难过,自愧;穷是一把刀,能把世界上的任何真情割得七零八碎!现在想起来,多不值当的事。孩子不就是偷摘几颗青沙果吗。再说,那也算不得偷,并且你以前就承诺过,想吃就过来摘好了。可当时,早把说过的话忘了,不是忘了是不算数了。邻院的孩子,十二岁还没过生日,半大小子,趁着王家人锁了院门下地干活,高墙那竖梯子(那时早把豁子用泥补上了)进院,爬树摘还没长足个的青沙果,正巧秀琴回来拿农具。听见院门响,孩子慌了,竟把脚下的一根树枝踩断,还好孩子机灵摔得不是很重。秀琴吓坏了也气坏了,看孩子没啥事,开始心疼果树和孩子手里的半书兜青沙果。指望果子熟了卖俩钱儿给儿子買个背心穿呢。这时的秀琴的日子正是抓耳挠腮时,大病的婆婆刚去世,家里一屁股债务——要不是看重沙果的这点收入,她还不补那墙豁子呢。她知道胡飞燕会不高兴,所以补豁子她选择胡飞燕一家人回娘家给爹过生日那天。果然,从那天起,胡飞燕再见了她那脸就拉长了。秀琴上赶着跟她说话,满脸赔笑。可她却没有解释,因为她知道这用不着解释。只要俩人不隔心,冰很快就会融化。还真是,不久胡飞燕就还是以前的胡飞燕了。只是堵了豁子,人再也不能从那儿嚷嚷和爬过来爬过去了。可是,堵了豁子顶什么用,沙果树不是照样遭劫了吗?秀琴气得直哆嗦。也怪那张乐天,你赔个理,求个饶,要大娘消消气不得了吗?偏偏梗着个牛脖子,像他爹。秀琴气就更大了,扭着张乐天细嫩的小胳膊出院门:走,咱去问问你爹,小小年纪,你咋就这样祸害人呀!当时秀琴想,他爹指定早下地干活去了,她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可哪想到,气呼呼的张二倔正在院门口等儿子呢。他一定早听到了邻院的什么,见到被押出邻院的儿子,没分说,飞过来就是一脚。张乐天一个踉跄,额头正好摔在村道的一颗鸡蛋大的石子上。孩子后来好了,可疤却永远留在额上了。也永远留在秀琴心里了。为什么?因为胡飞燕彻底跟她翻脸了。悔青了肠子的秀琴本想跟她认错,给孩子、大人赔礼,哪怕下跪、承担孩子的医药费。她甚至盼着胡飞燕的破口责骂,那样她心里会好受些。要不她吃不下睡不着啊!可胡飞燕就像钻到她心里的虫,不见她,见了也把脸扭开,你说话我假装听不见,不搭茬;偏偏要她痛苦、遭受折磨。
胡飞燕分明是每天睁开眼首先看到了孩子额上的疤,那气就腾腾生起来了。她不恨自己的男人恨秀琴,恨怎么就有了这样一个邻居。邻居恼了筑高墙,不久胡飞燕把界墙扒了换砖,墙高得都没谱。光换界墙觉得还不顺气,后来又把院门改了,开后门。这样,两家人出来进去完全是两个方向,有时竟个把月碰不到一回面,眼不见心不烦。胡飞燕是不烦了,可秀琴心里硌得慌!
秀琴的沙果树越长越大,有几根枝真就奔邻家去了,可界墙太高,被挡了;树枝只好弯曲了,结的果子也瘦小,营养不良似的。秀琴见了可怜,就叫王山头搬了木梯把弯曲的树枝锯掉了。锯的那天,秀琴站在树底下看,总觉得那锯呲啦呲啦在拉她的心。
瞎了。
唉,瞎了。
这年夏天,沙果树像小孩到了青春期似的疯长,脑袋眼见的膨胀,这面,树枝已经掩盖了主人的半个屋顶,那面,就有一根枝伸胳膊似地出墙了。在树下,秀琴和王山头仰脖子。秀琴说:锯了它吧。现在,她不想招惹胡飞燕了。王山头笑了:你还以为那院有人住吗?秀琴就觉得自己还真是老糊涂了。男人死去了的胡飞燕已进城多年,你想招惹都不可能啦。好吧,沙果树的枝你就任意长吧,长哪儿都行。秀琴又想起了当年对孩子的承诺,就觉得自己跟放屁一样。
胡飞燕一家进城,秀琴是听见搬家的汽车响才知道的。那天正下着很大的雨,不知是因为已付了雇车费还是找什么人看了日子,搬家偏选个雨天。听着外面雨声,早饭后炕面上眯着的秀琴先觉得炕微微地颤抖,接着听见了汽车声——就像有人拉似的她忽一下爬起来:那院儿的要走。王山头也坐了起来:你睡毛愣了吧。秀琴说:你才毛愣了呢,我连眼睛都没闭。王山头说:那院儿有人给你透信儿了?秀琴说:放你娘屁,我都快一个月没见到那院兔子大的一个人了。王山头咣一下又躺下,闭了眼:走了好。秀琴像要跟谁打架似的大声说:那还用说,走了好!
过后秀琴骂自己没心肺,既然盼着胡飞燕走,还给她送伞干嘛。人家根本就不接受。那天眼直瞪着车后座里张乐天额上疤的秀琴,连伞都忘了打,浇成个落汤鸡。可那狠心的胡飞燕,却砰一声关上了车门。
胡飞燕走后不久,秀琴也帮儿子在城里买了一套破旧、廉价的二手房,儿子一家好歹算进城了。蛮有孝心的儿子媳妇也要爸妈去城里,秀琴死活都不肯。这么大年龄的人去城里就是个白吃饱了,在乡下多少也有点进项。秀琴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胡飞燕的儿子能,他俩同在一个建筑队,自己的儿子是普通工人,可听说胡飞燕的儿子张乐天已经是个什么班长了。官不大,正好管着王天乐。这些秀琴倒没怎么往心里去,那是儿子们的事,她管好自己和老头就行了。后来她有了新任务,在家哄断奶的孙女。隔代人格外疼,很长一段时间孙女成了秀琴生命的全部;鸟长翅要飞走的,后来孙女去县城上幼儿园、读小学,秀琴的心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乡下一半在城里,尽管秀琴也没少进城,城里的儿子媳妇没少带孩子回乡下,秀琴的心还是感觉到闹腾,很难受——只有秀琴自己知道,这么多年她的心始终被偷偷分出去一部分,那就是始终偷偷地关注着胡飞燕的家。她不承认也得承认,是孩子的疤在她心里系扣了。她就想跟胡飞燕大着嗓门吵嚷一次,做一了结。
胡飞燕走后也不是一趟没回来过,可由于两家的门口一前一后,墙又那么高;关键是,胡飞燕压根就不想见秀琴,有意识躲着她。胡飞燕看样老死也不愿与秀琴往来了。这些秀琴都知道。但这并不影响秀琴要找胡飞燕说事。
胡飞燕有一次回来是她的叔公公烧纸节,村里有些人去送纸随礼。秀琴本不该去的,农村讲究借取来往,婆婆去世时那家人没有来,秀琴完全可以不去。可秀琴还是去了,秀琴想,胡飞燕肯定要回来的。这回我看你躲到哪里去?可让秀琴想到了,胡飞燕还真的回来了,途中坐儿子的车直接去了坟地,烧完纸就回县城去了。害得在那家守着饭桌却忘了夹菜的秀琴扭痛了脖子。
村委会换届,为多拉票,竞选的人把在外打工的,进了城、户口还在农村的人都接了回来。他们都有选举权,算村里的人呢。往日寂静的山村一下热闹了起来,过年似的。秀琴的心随着这热闹窃窃跳了,原因你都想不到,因为她院里的沙果红了。秀琴心里暗暗祷告:是上天在帮我吧!往年的这时候,沙果分明还青愣愣的,咬一口腮帮子都酸涩得瘪了。就在她站在村道的人群后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的时候,看见胡飞燕从一辆黑色的小车里扭动着屁股下来,喝,还城里女人那样腕上挎着个精致的小包。哎,人家本来就是城里女人了,还是个什么大班长的妈妈。秀琴心里一激愣,胡飞燕下车的地方离她很近,本能要她立刻朝她走上前,可她只迈一步就停下了,那么多的男女抢在了她的前头。他们对胡飞燕的热情都有些夸张,秀琴都感觉到假了,替胡飞燕感觉到不得劲。她站了半天也没捞到上前搭句话的机会。
还真是老天有意安排。投完票,胡飞燕并没立即坐车走,坐在村中最大一棵老柳的树荫下,跟一群人闲聊。就像过去在村里似的。这些,远处矮墙后的秀琴早看在眼里,她发了疯地蹭蹭蹭往家跑,不一会身子扭歪着挎着满满一筐沙果,大喘着来到树下;汗水把她花白的头发在腮上粘了一缕,前襟也湿了一大片,紧贴着瘪瘪的胸脯:快,来尝尝我家的沙果,今年格外地甜,像打了糖精水呢!她直接奔了离胡飞燕最近的地方。树下的人乐坏了,拥挤着,伸过来的手把筐子都要撑破了,可秀琴眼睁睁瞅着,胡飞燕看都没看秀琴和秀琴的沙果,站起身,扑拉扑拉腚上粘的土,走了。头都没回。
过后秀琴都骂自己贱!你真欠她很多吗?是,过去欠过她牛款,可那早还上了,邻里之间借取来往的时候多了,她也不是一头沉。秀琴暗暗告诫自己:放下这个念头吧,看你活得多累!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就连秀琴也不知自己咋啦。
白色闪电刺破夜空、刀子一样划向窗棱的时候,正看连续剧的秀琴一回身就拔下了电源插头。跟着听到了霹雳在屋顶炸响,顶棚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屋子在抖动中一下黑了。停电了,肯定是这个霹雳做的孽!接着是大雨浇泼的声音。停电就睡呗,反正夜已很深了。闪电中,两个褥子紧紧挨着,两床薄被,人躺了,没法睡。外面像一个擂鼓的战场。王山头庆幸说:下晚我就觉得天不对劲,把排水沟打开了。要不这大雨,得把房子漂起来。秀琴说:就你老杂毛精。听了秀琴的话,王山头还来劲了,凑了过来。秀琴说:你干嘛?你就不怕打霹雳得回马毒。王山头嘻嘻笑着,骑马:没听说过两口子还有得回马毒的,只有搞破鞋——突然王山头从马上滑下;霹雳并没响,是他感觉秀琴的身子激灵一下。咋了?王山头问。秀琴忽地坐起来。
胡飞燕的排水沟堵着呢!
我没记错,胡飞燕的排水沟堵着呢!
她用手捅王山头:你听见没有,我说胡飞燕的排水沟堵着呢。
过了半天,才听见王山头的声音:你是怕,胡飞燕的房子被水泡倒了,砸坏咱家的沙果树吗?
要是房子真倒了,沙果树还算个屁!
你魔怔了吧?躺下睡觉。
我不跟你说。没见过你这么歹毒的男人!只穿着裤头、背心的秀琴扭身下地。
胡飞燕的排水沟最后还是王山头打开的,不打开胡飞燕的老宅就惨啦。可淋坏了的却是秀琴,很悬的,住了半个月医院。
在医院,秀琴跟王山头还吵吵。
真是的!死了都没人搭情。
我用不着她搭情。我就是等着她回来。房子要是塌了,她没准真就再也不回来了。
回来咋着,人家压根就不理你。王山头接着又说了句:魔怔。
想到这,秀琴暗自笑了:王山头说得对,自己还真是魔怔!秀琴出院后,胡飞燕的家人也没回来,怕钻进野猫野狗啥的,秀琴把胡飞燕的排水沟又堵上了。这样,直至今天,胡飞燕也不知道秀琴为她家打开排水沟被淋病了的事。
一转眼,满院浓浓的香味,树上的沙果熟透了,像走在三九天路上大姑娘脸蛋似的。再不摘就掉了,掉地上就摔得千疮百孔或稀巴烂。一年盼望的东西怎么能瞎了呢,再说,秀琴要今年的沙果了却一桩心事呢。秀琴忙了起来,矮处踩凳,高处立了木梯,拎着榆条筐一个一个摘。手要轻,不小心就碰伤了。树太大,一时半会儿摘不完,在最高处的又够不着,沙果难免有掉的。这也不要紧,秀琴就晾果干。其实这么多果子吃不完的,过去秀琴穷想卖钱,才出现了那件事。可后来没几年日子宽裕些了的秀琴就不用卖沙果了,可这时沙果树大了,秀琴就把熟透的沙果又挎到村中那棵老柳树下,扯着嗓子:吃沙果喽!吃沙果喽!可她并未喊上几年,因为后来村子里连白吃沙果的人都没有几个了。有几个老人,不是怕酸就是牙口不好;孕妇和小孩子也有几个,可人家的家里也有沙果树。秀琴就只有晾果干,秫秸秆锅盖、炕席、化肥袋子上晾了半院子。过去秀琴的果干也犯愁,送到城里儿子媳妇家也吃不完,送了人。秀琴心疼但也没办法,她咋也不能眼看着沙果在树下烂掉。可现在好了,她的孙女已经十四岁,不管是在县城还是在老屋,秀琴每听到孙女嚼果干那脆脆的聲音,就眯眼醉了。
秀琴今年采摘沙果是分两个阶段的,这是她想了多遍早就想好的。这想法始于沙果树开花时。第一个阶段当然是采摘自己院的,劳动量很大,很累,仰得脖子直疼,花白头发时常就刮拉在树枝上,好几次用头巾裹了又热得受不了,也不得劲。秀琴的“分别对待”就是把出墙的沙果单独采摘,等做一特殊用场。秀琴搬来梯子,试了好几试,竟有点打怵。就想,这年龄真是不饶人,头几年爬这梯子玩儿似的。无奈,只好巴结地笑着喊王山头,王山头老大不情愿。
不要了。
放屁。不要了我还要你摘。
院里的也得白瞎些个。
可我就想吃院外的。
邪门儿。
我就这么邪门儿。你不帮忙拉倒,我自己摘。
犟驴,看摔着你。
摔死拉倒。摔死你就把我埋在果树底下吧。
王山头狠狠地看了秀琴一眼,竖梯子的时候秀琴笑着说:你这样就对啦,像那次住院,你不得跟着倒霉。
王山头毛毛虫那样弓着背爬梯子,听见了喘,秀琴就很心疼老头。心里骂缺德的胡飞燕垒这么高的墙,挡嫖客吗?呸,我家山头才看不上你呢!
深秋后的天空特别高远。这天上午,肩背大包小包的秀琴上路了。说负重载一点也不夸张。从家到有班车过的公路有三里,弄得全身湿叽叽的。气儿老觉得不够用。她是等老头下地走她才走的,怕老头骂她老奴才、冤种,带那么沉的东西,又是不值几毛钱的沙果。不去我也知道,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全是卖沙果的。老头要是再知道她还有别的打算,不得暴跳如雷,那“魔怔”不定骂多少遍呢。骂出更难听的也不一定。是,到如今,她也管着老头,但那要看什么事;一旦被老头抓到了理,她也得甘愿挨呲,自己理屈哩。
无人售票的公交车上,她都坐在离司机不远的地方了,把大包小包放脚前,车蹭蹭跑着,司机师傅回了下头说:你还得再投张票呀。车上的人很多,她也像别人那样扭脖子。这回司机没回头,笑着说:就说你呢。不投钱也可以,下车时把那小包的沙果留下吧。
到了县城,下车。儿子家离车站不远,可秀琴却打了出租,车开向了一片新区。秋老虎快傍晌的时候,热,车窗敞着,秀琴就看到敞开的街铺里卖沙果的多了,还有戴草帽的人挑着沙果担子沿街叫卖,因为现在是沙果季。秀琴就想,我是不是很愚蠢呀?这老远,带这么多,给儿子没得说;可是——秀琴马上又想,瞎寻思啥呢?你做的一点都没错。
她今天来找胡飞燕。
胡飞燕不是不见她吗,她找上门来了。看你再往哪躲?胡飞燕当然不知道,秀琴为找到她的窝可费老心思了呢。那是好几次来儿子这儿,她谎称走错路其实是打听胡飞燕。现在,她在这片新楼房前下了出租车,拎下了大包小包。这才把头抬起来:喝,有钱人住的地方就是个阔!比咱儿子,唉,别比了,人比人得死呢。路上人挺多的,她守着包开始打听。奇怪,竟没有人知道张乐天!她手摆划着,很用力地说:人家是挺大个班长呢,基建队的。人们就笑,说:哦,我们还以为是个副县长呢。秀琴脸上就燥热。心说城里人咋这样,哼,也未必就是正牌的城里人,像我儿子王天乐就是进城没多久的。秀琴开始埋怨自己当初太粗心,没打听好张乐天住哪幢楼、几单元几号。城里人就这个色儿,住对门二年都不知名姓,谁也不关心谁,河里鱼似的自己游自己的。打听个人如大海捞针。不觉间眼睛发涩,看来白跑了,苦心策划大半年的事泡汤了!
啊——
秀琴用青筋鼓鼓的手背使劲地擦了下眼睛。怕看错了,又擦。就在熙攘的人群中,离着还很远,这个人的穿着一点也不特别,却冥冥之中像有一根线拉着,一下就“走”进了秀琴的眼,这身形太熟悉了啊。她当然没有看到秀琴,她也想不到会在这儿遇到秀琴。看样她是买菜回来,两只胳膊都直直地坠着,左手是大塑料袋,右手是沉重的编兜。步子的踉跄让她头上的几缕白发有节奏地晃动。走得更近了,秀琴看清她的很旧的蓝半袖前胸已经湿了一块,皱巴巴的青裤,脚上是沾满黄土的胶鞋。过去秀琴就恍惚地知道,离此很远的城郊有一个价格很便宜的农贸市场,去那要经过一段土路,胡飞燕肯定是去那儿了。哦,进城这么多年,回村都像个阔太太了,可胡飞燕还是像在家时那么会过日子,为买廉价的菜跑那么远的路。还是她儿子的日子过得并不咋好?
秀琴顾不得多想,慌忙一堵墙似的堵住了胡飞燕的路。
哈哈哈!坐在长椅上的胡飞燕竟像电视上魔女那般狂笑。狂笑中,她的白发抖动着。
这是在路旁一个娇小的街心公园。也不知秀琴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把个比她还高的胡飞燕拽得跟头流星。拉的时候秀琴还拖拉着大包小包呢。秀琴可不想她俩的事被外人知道。
胡飞燕你笑啥?
笑你反应够快的。
你的话我不懂。
笑你一辈子都甘当儿子的奴才。
秀琴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说出口的话软软的:胡飞燕你先听我说,这小包的沙果是你的。是我家的沙果树伸到你院结的。我当初说过,长到你家的就归你了。现在熟了,你家又没人回,我不能眼瞅着沙果落地瞎了。正好来我儿子这,就摘了给你捎了来。其实,你知道不,你早就应该吃沙果,就因为你垒的墙太高了。还好,今年终于还是有杈子过墙了——
秀琴说到这儿,两眼模糊了。脑袋也跟着懵懂,心口窝感觉到搅,她告诉自己千万要挺住。她已经想好(都想了半年了),如果胡飞燕拒绝,她就当着她的面把沙果抛进身边的垃圾箱,然后扭头就走。从此跟她一刀两断,谁也不认识谁!
可飓风般突然悬起的狂笑吓她一跳。
哈哈哈!李秀琴,几年不见,你也学会说谎了。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
胡飞燕你说啥?
有话就直说呗,何必拐弯抹角呢。刚才一见面我就骂你,咋就那么听儿子指使。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妈妈不为儿子操心咋着——
胡飞燕,胡飞燕!你的话是哪跟哪啊?
可别装聋卖傻啦!你不就是为你儿子在基建队找个挣钱多的活吗?告诉你,你儿子经常来求我儿子,哪回来都没空手,酒呀烟呀,连我们孙子的书包都是你儿媳妇给买的呢。这回你儿子想得更绝,搬出了他的老妈。知道我儿子孝顺,听妈的话。还编了个笑话来骗我,呵呵,你瞒得了我吗?你的这两大包也值不了几毛钱的沙果,说是从家拎来的,鬼才信。但我不怪你,咱姐俩,好歹也是那么多年的邻居呢——我只是说你儿子,动作还真够麻利的,昨儿下午我儿子才被公司任命工长——
按照王山头后来的话说,这人吃五谷杂粮真不知得啥病,病也不知啥时候得——在家好好的一个人,爬树摘沙果都像大小伙子,这咋进城说病就病了呢?秀琴是在儿子那里的后半夜发病的。住了十来天院,儿子、媳妇要上班,要不人咋活,房贷咋还,女儿的学咋上?王山头只好把老伴接回農村。秀琴回来后时常发病:披头散发、裂怀光脚丫满村道跑。这就苦了王山头,他得跟着她,要不掉深沟、枯井里咋好!
好的时候,秀琴就还是过去的秀琴。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就是人哑巴了一样,不管王山头咋追问:你的病究竟是咋得的,不告诉孩子你还不告诉我?秀琴就是不回答,脸跟一碗水样平静。
那个春日,正是满树沙果花招惹蜜蜂嗡嗡的时候,秀琴突然翘着一根指头对王山头说:快,拿斧头,砍倒了它!王山头你听见了没有,我要你快!
王山头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秀琴的病又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