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的繁荣与诚实的无神论
2018-04-19吴隆升
吴隆升
摘要:对于禅宗这个最为中国化和对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最大的宗派自中唐以后迅速发展和繁荣的原因,研究者众说纷纭。本文从诚实的无神论这一角度对此进行分析,认为禅宗繁荣的原因在于禅宗历史上诚实的无神论者对于传统宗教观念不断进行更新、超越和否定。
关键词:禅宗;诚实的无神论;繁荣;超越;否定
近年来,东近方思想与中国文化的研究在国内外学术界蔚然成风,禅宗作为最具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自然而然地引起广泛关注。在中国隋唐时期兴起的佛教宗派,诸如唯识宗、三论宗等,在当时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但在唐代之后大多衰微不振,惟有禅宗直到北宋仍然保持繁荣,甚至延续到今天。对于禅宗经久不衰的原因,人们一般从社会、历史方面去研究,笔者在这里尝试从诚实的无神论这一视角去观察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本文认为:诚实的无神论自我否定的思想是一切宗教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力,在宗教发展过程中这是一个普遍规律;禅宗持续繁荣的原因在于慧能及之后的历代禅师在教理、传法制度、教学方法、僧团制度等方面对传统禅宗不断地超越和否定,从而不断为禅宗发展提供动力。
一、诚实的无神论是宗教发展的主要动力
“诚实的无神论”这一提法来自宗教学奠基人麦克斯·缪勒的《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一书。提到无神论,人们往往想到对神灵观念存在的否定,在缪勒看来,这是庸俗的无神论,是走向死亡的无神论。之所以这样说,在于简单的否定之后人们放弃对神灵观念的探索和追求。与此相对的是诚实的无神论,它的实质在于人们不断思考和怀疑已有的神灵观念,从而不断形成新认识而超越旧的认识,对信仰对象不断地否定。“但这种否定是指曾经被人信仰过的东西不再被信仰了,这不是破坏性的否定。这种否定实际上是一切宗教的根本原则”。“他们抛弃明亮的诸天神,不是因为他们信仰或向往的减少了,而是因为他们信仰和向往的内容超越了古老的诸天神”[1]。(第212页)按缪勒的说法去推理,诚实的无神论者在宗教内部不断地自我否定实际上是宗教发展的真正动力。下面我们从两个方面说明这个问题。
先从神灵观念的三个发展阶段来看,人类的神灵观念从单一神教发展到多神教,再到惟一神教的动力正是不断有人对神灵观念诚实的怀疑和否定进而超越。在单一神教阶段,人们崇拜许多单个的神,这些神同时存在,它们掌管不同的领域,在各自的领域每个神都至高无上。例如,古印度人在《吠陀》中记载的活神阿修罗、明亮神提婆都是单一神教阶段的神。随着社会发展和不同地域人们之间交往,有人开始思考和怀疑他们的信仰对象,猜想在众神之中是否有一个类似人间君主的领导者,“人们开始怀疑,无论有多少神祗,也无论神的性质如何,必定有一个至高无上(神或命运),人和众神必须至少‘有一位父亲”[2]。(第191页)这种怀疑最终的结果是令一位神超出其它所有神之上,从而否定了关于单一神的认识并超越它进入多神教阶段。就像古希腊的神话,宙斯是众神之王,阿波罗、雅典娜、波塞冬这些神都从属于他。在进一步思考后,人们又猜测,他们追求的东西是无所不见的、包容一切的、全知的创世主,是惟一的神,其它的神都在这一新的光辉面前消失,结果人们又否定了关于多神的认识,只追求一个至高无上的、更真更善的神,于是过渡到惟一神教阶段。比如《吠陀》所描写的:“生主在这一切初始之际是唯一的,他是支撑者,因为他支撑一切,他创造了一切生活……”[3]。(第208页)我们不难发现,促使人们的神灵观念发生转变的关键是人们不断地怀疑、否定和超越。
再从宗教的历史看,某一个宗教的产生或不断地发展壮大,它的力量源泉都是诚实的怀疑和否定旧思想形成新观念。“另一种无神论是一切真正信仰的生命之血。这是一种力量,它使我们在最美好、最诚实的时刻放弃了我们不再相信其为真的东西……没有这种无神论,宗教早就变成一种僵化的虚伪。没有这种无神论,就不可能有新的宗教或宗教的改革,我们任何人都不可能获得新生”[4]。(第213页)在缪勒看来,一个宗教之所以保持不僵化、不虚伪,是因为有诚实的无神论,之所以有新宗教产生和宗教改革,也是由于诚实的无神论。宗教的历史为这一观点提供了证明。在公元4世纪古印度的岌多王朝时代,印度教从婆罗门教脱胎而出。在印度教产生过程中,婆罗门教的神灵观和教义都发生改变,关于神灵世界的结构,梵天、湿婆 、毗湿奴由独立的神被抬高为三位一体的至上神,民间传说中的英雄被说成毗湿奴的化身。正是因为这些变革,婆罗门教才不致于僵化而失去活力,才演变为影响巨大的印度教。在印度教发展过程中,商羯罗的宗教改革对它有很大的推动作用,而商羯罗相对于传统印度教,无疑是作为一个诚实的无神论者出现的。在基督教走向世界的进程中,保罗也是一个无神论者,他的外邦人可以不受割礼的主张否定了流行的传统观念。在罗马教皇眼中,16世纪的马丁·路德更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因信称义”的主张否定了赎罪券的功能。
總的来说,人们更高的神灵观念来自诚实无神论的怀疑和否定,这种新的神灵观念导致新的宗教产生或宗教变革,从而促进宗教不断发展。从根本上说,宗教的不断发展动力来自诚实的无神论。
二、禅宗繁荣的深层原因
禅宗是一个彻底中国化的宗派,它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很多方面的影响。按禅宗的谱系,自达摩四传到弘忍之后,禅宗分为两支,即“南能北秀”。北秀指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禅,在中唐之前,北宗禅势力强大,代表人物神秀被誉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由于北宗禅在教义和实践上完全承袭弘忍,少有创新,逐渐失去信众,在唐武宗灭佛之后,北宗禅就基本消失了。现在提到的禅宗,实际上是慧能一系的南宗禅。
慧能一系在中唐之后,保持了极快的发展速度,不仅在唐武宗灭佛事件后延续下来,而且长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形成“五家七宗”的繁荣局面,影响遍及中国,并代表后世的中国禅宗,成为唐代之后中国最有影响的一大宗派。在宋代,禅与佛几乎成了同义语,可以想见当时禅宗的影响之大。对于繁荣的原因,一般认为是统治者的支持。其实这只是一个外因。唐太宗曾经非常支持玄奘的唯识宗,但唯识宗仅传三代就灭亡了,可见这并非主要原因。上文提到,一个宗教的发展在于它内部不断地改革,不然早就僵化了,而宗教改革是由诚实的无神论所引起的。因此,诚实的无神论者对宗教观念不断地更新、超越、否定是宗教发展的深层原因。对于禅宗来说,这些无神论者就是慧能、百丈怀海以及后来不断创新的禅师们。
1、慧能对传统禅宗的超越
在中国禅宗的发展史上,慧能无疑是一位“马丁·路德”式的宗教改革家。他把禅宗完全中国化,变印度禅为中华禅,并著作了佛教史上惟一不是释迦牟尼所说的佛经——《坛经》,作为中国禅宗的缔造者,他当之无愧。慧能对传统禅宗的超越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禅宗教理上的超越。慧能把以“达摩禅”和“东山法门”(弘忍所传)而来的“籍教悟宗”的思想变为“籍师自悟”,开辟了真正超越佛经的“祖师禅”时代。慧能先肯定“人人本有菩提般若之知”即佛性,以作为自悟的基础,但又指出,事实上并非人人都能自悟,往往是自迷,因此必须通过祖师“示道见性”的帮助,又强调祖师只能提供一定的幫助,如果自己不努力只靠祖师是不可能解脱的,也就是外在教育只帮助你开掘佛性,但觉悟还在自己,自己必须去体认自性,本来圆满具足从而“顿悟成佛”。在这里,慧能表现了强烈的“离教”即超越一切佛教经典的倾向。尽管慧能自称是听《金刚经》而“言下顿悟”的,在《坛经》中也借《金刚经》讲说道理,但他又指出,这一切都是方便施教。慧能在《坛经》中解释他的学生对《法华经》的疑问而说的两句话代表了他对佛经的态度:“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5](第82页)言下之意,没开悟时要用经典来引导,开悟后就用不着这个工具了。他强调:“诸佛妙理,非关文字。”“一切经书,因人说有。”[6](第58页)对于他自己的《坛经》,慧能也不看重,他在世时并不考虑《坛经》文字的统一,只是把它作为教学活动的记录。现在通行的《坛经》实际上是他的学生整理、传写的,为了某种需要加入了一些内容,并非完全由慧能所说。
其次,禅宗传法制度的革新。从初祖达摩到四祖道信,禅宗奉行严格的“一代一人”的传衣传法制度,每代虽有许多弟子,但仅有一人可称宗师,具备传法资格。这种制度限制了禅宗的发展,有很多弊端。最明显的就是弟子之间常为嫡传地位互相争斗。到弘忍时代,这种制度有所松动,但并未发生变革。弘忍虽倡导“分头并宏”,但基于传统,他仍把衣钵秘密传给慧能立为“六祖”。直到慧能,这种制度才真正改变。慧能因为南北二宗争夺正统地位的事件,深悟一代一人制度的弊端,所以正式废止传统的传法制度,并警告弟子:“吾受衣以来,遭此多难,况乎后代,竞争必多,衣即留镇山门,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7]。他实行了以心传心、祖师印证的方法,凡被祖师认可的弟子都具有教化一方的资格。这种方法避免了法统之争,真正张扬了禅宗的生命力,后来的“一花五叶”、“五家七宗”就是慧能变革传法制度的直接硕果。
2、从机锋、棒喝到呵佛骂祖——在教学方法上的改革
禅宗传到慧能,一扫繁芜的修习仪式,提倡顿悟成佛,认为真正的觉悟不需要过程,“但直下无心,本体自现”,认为觉悟只在反身自照的一瞬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9]。(第51页)同时又强调,觉悟是个因人而异的具体过程,没有统一模式,也不能用语言表达。“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因此,禅宗创造了“机锋”、“棒喝”、“四宾主”、“五位君臣”甚至呵佛骂祖等一系列教学方法来引导学生开悟,这些方法放弃传统的念佛、礼拜、坐禅,不信累世修行,在教学中竟然呵佛骂祖,形成了中国禅宗不同于传统佛教的最大特点。这些具体的教学方法体现了禅师们对佛法有了更高层次的认识的事实。
“机锋”是禅宗非常特别的教学手段。禅师们主张“不立文字”,反对“籍教悟宗”反映在教学中,他们触景生情,信手拈来一些“机缘”,对症下药,促使学生觉悟。因此他们不直接回答学生的问题,而用答非所问的语言、动作、声音来启发学生。例如一个禅门公案:曹山本寂问洞山良价,“如何是佛?”良价回答:“麻三斤。”寂山因此开悟。如果只从字面理解,这个“机锋”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想通,只有把它放到整个禅宗思想体系中,才能了解它反映的是禅宗“自返本心”,“意在言外”的宗旨。禅师们用这些文不对题、言不及意的答案激发学生去思考,自佛自悟,不依他求。对于痴迷过深的人,禅宗用“棒喝”。动手就打,开口就骂,目的是让学生从错误的思路中返回来,进入正确的思维途径,翻然醒悟。比如一个小和尚问马祖道一,“如何是佛祖西来意”?[10](第129页)马祖随手给他一个耳光。又如德山宣鉴与弟子问答,声称:“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11]。(第373页)对学生开口就打。禅师用“棒喝”对学生突然一击,使之恍然大悟。
“机锋”、“棒喝”只是有悖常理,到了“呵佛骂祖”在一般僧人眼里就是大逆不道了。但对禅师来说这只是在教学中的“方便施设”,是一个手段,不存在尊不尊重佛的问题。比如,有个和尚问云门:“如何是佛?”答:“干屎橛”。[12](第929页)又比如,丹霞天然曾经到洛东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而取火,院主诃曰,何得烧我木佛?师以拨灰曰:“吾烧取舍利”。(第262页)[13]更进甚者,是关于佛教内部流传的一个故事,说释迦初降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地下,唯吾独尊。”云门大师就此对学生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14]!(第924页)
慧能、百丈对于佛教思想的新观念,他们诚实的怀疑,促使他们完成禅宗在教理、传法制度,僧团制度上的根本变革,这些变革促进了禅宗全面中国化,并走向繁荣。慧能后世学生们的新思想对旧传统的否定,促使他们不断革新教学方法,使禅宗整体上充满生机,从而打开了持续繁荣的大门。总之,不拘传统、契时契机的创新精神是禅宗兴盛的内在原因。
参考文献:
[1] [2] [3] [4]英·缪勒 著·金泽 译·《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5] [6] [7]唐·惠能 著·郭朋 校·《坛经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3
[8]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9] [10] [11] [12] [13] [14]宋·普济 著·苏渊雷 校·《五灯会元》·北京·中华书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