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津巴布韦“政变”
2018-04-19袁南生
袁南生
不幸的预言
津巴布韦政局最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更引起我的密切关注。因为在2006年至2009年,我曾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津巴布韦特命全权大使。2014年,南非前总统曼德拉去世,在一场追悼仪式上,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仍在位的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2004年《新非洲人》杂志对非洲各国的民调显示,两人都在非洲历史上最受爱戴的人物排行榜上名列前茅:曼德拉第一,穆加贝第三。两人都是开国领袖、民族英雄,人生轨迹有着高度相似性,但结局却迥然不同。曼德拉虽然始终备受民众爱戴,却只做完一届5年的总统任期便于1999年退出政坛,归隐田园。现年93岁的穆加贝自1980年津巴布韦独立后一直掌权,成为非洲执政时间最长的领导人,直到近期发生“政变”才被迫下台。
我在津巴布韦工作期间,同穆加贝及其夫人格蕾丝有数十次面对面交往,与新任总统姆南加古瓦(时任国防部长)、“政变”领导人津国防军总司令奇温加有非常密切的交往,两人都曾在中国军事院校学习,是中国的好朋友。津巴布韦为何会发生“政变”,穆加贝的战友和他最信任的部下为何会对他实行“兵谏”,穆加贝怎么会从举国欢呼的开国领袖变为人民乐见其下台的领导人,我愿与读者分享看法和思考。
十年前,通过对津巴布韦政治局势特别是对总统夫人格蕾丝的一言一行、个人性格和相关情况综合考察与分析,我和当时中国驻津巴布韦使馆参赞贺萌等有关负责同志一致认为,津巴布韦执政党——民盟内正在形成以格蕾丝为首的津巴布韦激进势力。使馆将这一看法写成电报,向国内有关部门作了报告。这一报告的中心思想是,格蕾丝利用总统夫人的特殊地位,和党内某些势力联手,利用社会上的激进青年,很可能问鼎最高权力,使政局走向出现很大的不确定性,让原本动荡不安、危机四伏的国内局势更加动荡。
格蕾丝在成为第一夫人前曾是议会的一名打字员,对华十分友好,与使馆关系密切,关心孤儿和残疾人。我与她见面48次,特别是在津巴布韦建立孤儿院和中津友好孤儿学校一事上有很好的合作。格蕾丝带头学习汉语,由于特别努力,几年时间就函授本科毕业,获得了中国人民大学汉语言文学学士学位,成为世界上第一位通过孔子学院学会了汉语的总统夫人。既然如此,当时使馆为何会在报告中作出上述预测和警报呢?
一是格蕾丝当时太张扬、太高调了。例如,津巴布韦举行广场万人大会时,全体人员就位后,副总统穆菊茹乘敞篷车向大家挥手进入会场,全场欢声雷动。随后,第一副总统姆西卡以同样的方式入场。接着,格蕾丝也单独乘敞篷车在欢呼声中进入会场,像领导人检阅仪仗队一样,向大家频频挥手,车两边踏板上站着戴墨镜的保镖。格蕾丝进会场的架势同总统穆加贝一样,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她的地位比两位副总统更显赫、更重要。然而,当时她并不是党或国家领导人。各国驻津巴布韦使团对此议论纷纷。
二是格蕾丝在当时的影响力太大了。举个例子,2月21日是穆加贝的生日,津巴布韦每年都举行“二月二十一日运动”,就是由官方主导的为穆加贝祝寿的活动,活动由各省轮流举办,一般是数万人参加的大会,总统检阅仪仗队,发表演讲,高官争相发言,为穆加贝歌功颂德,各省各部门当场送寿礼。
2009年,轮到由与南非接壤的省举办该活动。按计划,2月21日穆加贝将乘直升机抵达活动现场,可是,中国商务部时任副部长高虎城正好是这天率团访津。高此行还将访问坦桑尼亚、赞比亚等国,其它国家的总统都安排接见,高虎城却可能因穆加贝不在首都而见不到津巴布韦总统,也见不到其他高官——他们都参加祝寿活动表忠心去了。商务参赞胡明跑遍了津政府有关部门均毫无结果,非常着急之下找到我。我找到总统夫人说明情况,她当场表示,把原定在2月21日举行的活动推到22日,穆加贝21日将留在首都与高虎城会面。这件事当时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试想,总统生日是21日,不是22日,一年一度的祝寿活动是国家大典,牵涉到方方面面,格蕾丝既没有与总统商量,也没有征求政府任何高官、部门的意见,当即就拍板推迟一天,她的影响力是何等之大。我把这件事告诉高虎城后,他惊诧不已,也高兴不已。访问赞比亚时,高虎城还将这件事告诉了中国驻赞比亚大使李强民,李打来电话向我求证:这牛皮吹大了吧?我回答说:就是如此。
三是格蕾丝比穆加贝年轻41岁,精力旺盛,喜欢就政治问题发表见解,身边集聚了一批同样激进的人物,不怕得罪人。
想不到,十年前的预言竟成了现实。2014年,格蕾丝进入政坛,成为了民盟妇女联盟主席,随后成为政治局委员。她以作风强硬著称,曾公开叫板反对派人士,还主导了将前女性副总统穆菊茹拉下马的政治运动。2014年11月,她以涉嫌参与谋杀总统为罪名,大力打压穆菊茹。尽管后者极力否认,但依旧与其他交往密切的部长一起被逼下台。在穆加贝支持者眼中,格蕾丝是穆加贝的忠实粉丝,成功阻止了穆菊茹等人发起“政变”。从2017年初开始,格蕾絲又把矛头对准副总统姆南加古瓦,在公开场合呼吁穆加贝解除姆南加古瓦的职务,称其“不够忠诚,蓄意谋反”。2017年5月,格蕾丝更高调表态,称姆南加古瓦从1980年开始就“和白人共谋”企图搞“政变”,并表示如果天降大任,自己“已经准备好接任总统职位”。穆加贝随即解除了姆南加古瓦的第一副总统职务,并指认后者觊觎总统宝座,迫不及待想“上位”,甚至找巫医帮忙。
与此同时,在执政党民盟的妇女联盟会议上,格蕾丝在讲话中呼吁穆加贝“指定继任者”。她称穆加贝有权这么做:“总统,不要害怕,告诉我们你的选择,我们应该押哪匹马。”还表示,总统选择继任者“没有错”,反而会促进党内成员的团结,“共同支持候选人”。而穆加贝的选择将会是“最终选择”。
穆加贝到底有没有权力指定继任者呢?民盟的法律事务官员给出了明确答案:不能。民盟法律事务官员曼格瓦纳在接受美国之音津巴布韦站采访时指出,党章上明确规定总统不能指定继任者。想要接任的候选人需要先提交申请,然后由党内投票选举决定,总统也只占一票。有分析人士表示,格蕾丝明明知道穆加贝不会指定继任者,却依然发表这样的讲话,其目的在于“钓鱼”——找到有哪些人想要穆加贝下台,又有哪些人支持自己。对于外界传闻她想接任总统一职,她并未否认,还曾在公开场合回应:他们说我想成为总统。为什么不?难道我不是津巴布韦人吗?”
2017年11月5日,格蕾丝在“超级星期天”的集会上发表讲话时称,要清洗执政党的派系,她说:必须击中蛇的头部。我们必须处理派系背后真正的蛇头和党内的不和。我们将作为团结的政党进入国会。”格蕾丝的同伙拟定了要予以清洗的一份名单,根据这份名单,许多跟随穆加贝参加独立战争的老战士、老干部,其中包括不少我熟悉的现任的执政党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政府部长,都将成为格蕾丝企图上台的牺牲品。
“政变”由此引发。11月13日,国防军司令奇温加上将在新闻发布会上针锋相对地表示,如今执政党被一些未曾参加上世纪70年代独立战争的人“劫持”,矛头直指格蕾丝领导的党内派系。军队开进首都,格蕾丝及其同党作鸟兽散,穆加贝随后被迫辞去执政党主席和总统职务,数十万群众涌向街头载歌载舞,欢呼“政变”成功。
格蕾丝并不具备真正的政治才能、人脉、手段和头脑,却贸然行动,结果害人害己。极富讽刺意味的是,在“11·15”事件发生后,她一手扶植的民盟青年团也加入到呼吁她“早日滚出津巴布韦”的行列——还有比這更可笑的么?
深刻的教训
穆加贝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世人留下了深刻的教训:
一是不能贪恋权力。自1980年津巴布韦独立以来就一直担任国家元首的穆加贝是非洲年龄最大的领导人。民盟已推选穆加贝作为候选人继续参加2018年的总统选举,如果没有“政变”,穆加贝很可能再度当选,到5年期满卸任总统一职时,他将步入99岁高龄。1980年津巴布韦独立,穆加贝担任政府总理,当时实行的是英国、德国、印度那样的责任内阁制,总理是最高领导人。1987年实行总统制,不再设总理,穆加贝连续六次出任总统,致使津巴布韦自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后,至今一直没换过掌权者。
穆加贝从独立英雄到“终身总统”的“蜕变”,让笔者联想起南非首任黑人总统、穆加贝的学长曼德拉。曼德拉当完一届总统后,果断退休,理由是:我已经演完了我的角色,现在只求默默无闻地生活。我想回到故乡的村寨,在童年时嬉戏玩耍的山坡上漫步。”“曼德拉之后,自有后来人。我们有很多有能力的年轻人。”相比之下,穆加贝通过对军警、司法、财政和行政系统的不断加工改造,编造理由剥夺上百万城市选民的投票权(穆的支持者多在农村),以确保自己在选举中立于不败之地。我亲耳听到穆加贝多次辩解,说自己并不“独裁”,每次都是通过民主选举上台,“人民依然需要我。当人们依然需要你领导他们时,时间、年龄都不是问题”。
二是必须促进社会和谐。虽然人生的最好年华都在狱中度过,但曼德拉当选总统后,却大度地宽恕了当年加害自己的所有白人统治者,完全没有报仇雪恨的行为,最终以自己的表率赢得了全国和解。他曾说:“若不能把痛苦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实我仍在狱中。”“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一样需要获得解放。夺走别人自由的人是仇恨的囚徒,他被偏见和短视的铁栅囚禁着。”“让黑人和白人成为兄弟,南非才能繁荣发展。”相反,穆加贝始终没有忘记仇恨:我们党必须在白人——我们的真正敌人的心中不断造成恐惧。”“唯一可以信任的白人是死掉的白人。”在这方面他对曼德拉颇不以为然:“曼德拉为非黑人族群做了许多好事,有时甚至牺牲了黑人的利益。这似乎太圣洁、太美好、太圣徒化。”
三是必须为人民提供良好的生活保障。独立前的津巴布韦被称为“非洲的面包篮子”,当年让南非羡慕不已。然而,南非独立后实现经济快速增长,作为非洲之星跻身“金砖五国”之列。津巴布韦却经济动荡,通胀率创世界之最。我在津巴布韦工作期间,就了解到有几十万民众饿死。虽然,津巴布韦的经济困境同西方制裁分不开,但内因是变化的依据,穆加贝政府对此负有主要责任。
四是必须管好妻子,管好家人。格蕾丝原是众议院一名普通的打字员,第一任丈夫是空军飞行员格雷拉萨,两人育有一子。在穆加贝原配夫人萨丽在世时,她为穆加贝秘密生了两个孩子。萨丽去世、格蕾丝离婚后,穆加贝与格蕾丝结婚,婚礼办得极尽奢华,被称为“世纪婚礼”,引来舆论声讨。穆加贝甚至将首都的一条大道命名为格蕾丝大道。穆加贝深知高学历的重要性,出钱让格蕾丝在津巴布韦大学镀金。仅短短两个月,格蕾丝就获得了社会学博士学位。不过,她的博士论文并不能在图书馆找到。
在反对者眼中,格蕾丝是和穆加贝一样的独裁者,横行霸道,生活奢靡。格蕾丝曾多次被爆在海外疯狂购物,仅一次在巴黎的购物就花费高达12万美元。我在担任驻津大使期间,穆加贝的女儿原计划到清华大学读本科,清华大学已录取了,格蕾丝在北京找了一套大房子,能住下从津巴布韦派来的警卫、厨师和清洁工。只因女儿吃不了要学汉语的苦,就将女儿转到直接用英文授课的香港读书,于是格蕾丝又在香港找到一套大房子,派来警卫、厨师、清洁工、司机等近10人照顾女儿,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原本穆加贝的作风尚较简朴,但和格蕾丝结婚后,“画风为之一变”,开始大搞楼堂馆所。2003年,津巴布韦发生大饥荒,格蕾丝却挪用央行数百万英镑的外储,跑到巴黎高调购买大量奢侈品,被外国记者问及时,竟大大咧咧说“这也是为国争光”。2009年1月,她又远赴香港疯狂购物,在尖东对英国《泰晤士报》记者琼斯大打出手,手中钻戒将对方脸部、头部划伤9处之多。当她发现另一名记者奥鲁尔克在偷拍后,又咆哮着扑过去拳打脚踢,揪扯对方头发,试图砸烂相机,引发外交尴尬,令穆加贝和津巴布韦政府十分难堪。幸亏作为元首夫人,享有外交豁免权,否则,会面临官司。
在国内,格蕾丝找到一批血气方刚、头脑简单的青少年,组成所谓的穆加贝青年团,一旦决定冲击某个政敌,就会跳出来高调指责后者“妄图加害穆加贝”,然后再挑唆、纵容青年团大打出手。如果穆加贝仍是3年前那个老迈但不失冷静犀利的政坛老将,问题或尚有转机,但近来穆加贝却对格蕾丝的肆意妄为听之任之,这样其他党内元老相信,老总统已被“那个女秘书”控制了。此次发动“政变”的原本都是和穆加贝同呼吸、共命运,政治色彩和倾向相近的执政党内骨干(如果说有不同,就是他们大多比穆加贝更强硬、保守),他们之所以被逼到要和穆加贝兵戎相见的地步,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对格蕾丝操纵穆加贝、谋取接班人地位,以及为达此目的而发动清洗的恐惧和愤怒。
理想的结局
据津巴布韦《先驱报》报道,新任总统姆南加古瓦11月24日在就职仪式上表示,前总统穆加贝应该得到承认和尊重,他说:“对我而言,他仍然像父亲、导师、司令和上司……应对他说谢谢,历史将给他合适的位置,他是我国的开国元老。”穆加贝夫妇下台后将留在津巴布韦国内,财产保全,免遭起诉,生活在自己的农场里,享受优厚的退休金,作为开国元勋,仍获得政府和人民的广泛尊重。
津政府将穆加贝的生日2月21日定为新的法定节日——穆加贝青年节。报道称,穆加贝国家青年节的庆祝活动将包含“二月二十一日运动”庆祝活动。穆加贝1986年设立“二月二十一日运动”,以号召全国青年纪念自己倡导的理念。本来此前每年在穆加贝生日前后都举行大型集会庆祝活动,新政府将2月21日定为法定节日是为了进一步肯定穆加贝对青年的促进作用。
津巴布韦“政变”在世界政变史上写下了独特的一页:对93岁被推翻的总统来说,这是一种最妥善的安排,不仅衣食、安全无忧,而且仍获得广泛尊重;对发动“政变”的军方领导人来说,以一种合乎宪法、合乎世界宪政潮流的方式收场,达到了“兵谏”的目的;对津巴布韦老百姓来说,“政变”以不流血的方式实现了权力更替,为他们打开了走向新生活的大门。
无论是穆加贝夫妇,还是发动“政变”的军方高级将领奇温加等人,还是新任总统姆南加古瓦,他们都是热心于中津友好的人物。津巴布韦最高权力的更替,使中津友好关系进入到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对穆加贝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以及他的妻子格蕾丝,我衷心祝愿他们俩退休生活天天快乐!
(作者系外交学院党委书记、教授,前驻外大使,中国国际法学会常务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