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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汉文化圈的文本旅行:黄庭坚《演雅》在东亚汉文学中的拟效与创新*

2018-04-14卞东波

江海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旅行文学动物

卞东波

内容提要 黄庭坚创作的《演雅》全诗四十句,用“以赋为诗”的方式描写了四十多种禽鸟昆虫,几乎每句都出现动物之名。《演雅》对东亚汉文化圈的日本、韩国汉文学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中日韩三国汉文学中有为数不少的《演雅》次韵诗、仿诗,朝鲜时代甚至还产生了“演雅体”这样的概念。韩国汉文学中保存的“演雅体”诗最多,朝鲜朝文人还对“演雅体”加以创新,将其与联句诗、回文诗、地名诗、自咏诗等诗体结合起来,体现了朝鲜朝文人对“演雅体”的变异、突破与创新。《演雅》是东亚汉籍史上注释最多、效仿最多的单篇作品,其在东亚汉文化圈的文本旅行也体现了丰富的文化史意味。

问题的提出

人类文明的进步很大程度上表现为物质文明的发达,物品的流动也带来了文化的交流。丝绸之路将中原文明与中亚文明甚至欧洲文明连接起来,中亚的物产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国腹地,诗人们马上就为来自异域的文明所吸引,刺激了他们的创作灵感。近年来,学者开始关注东亚汉文化圈的所谓“书籍之路”。前近代的东亚社会持续了几百年的书籍交流,或通过赐书,或通过民间贸易,或通过外交使臣的购买,或通过商人僧侣的携回,东亚汉文化圈上演了一幕幕精彩程度不亚于丝绸之路的文化交流的华章。但除了物品流动、书籍流动这些有形的流动之外,笔者认为还有一种文化史上更有意义的流动,即文本流动。一个文学文本创作出来后,原作者就失去了对其的控制权,它的意义不再仅仅由作者来赋予,更多是由读者或接受者来决定。文学文本或湮没于众多的文本之中,或持续地流动,最终成为文学经典(canon)。文本的流动并不只是时间上的流动,如唐诗在宋元明清诸代发生影响;还反映在空间上,如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在同属汉文化圈的日本、朝鲜、越南、琉球的“旅行”。时间上的流动,显示了一个文本持续的影响力;而文本在不同空间的旅行,则显示了这个文本是具有国际影响的“世界文学”。前者构成的是中国的文学经典,而后者反响最大,昭示出其是超越单一国界的世界文学的经典。

“文本旅行”借鉴了美国文学理论家赛义德提出的“理论旅行”(traveling theory)的概念。赛义德认为,任何理论或观念旅行都有四个阶段:“首先,有一个起点,或类似起点的一个发轫环境,使观念得以生发或进入话语。第二,有一段得以穿行的距离,一个穿越各种文本压力的通道,使观念从前面的时空点移向后面的时空点,重新凸显出来。第三,有些条件,不妨称之为接纳条件或作为接纳不可避免之一部分的抵抗条件,正是这些条件才使被移植的理论或观念无论显得多么异样,也能得到引进或容忍。第四,完全(或部分)地被容纳(或吸收)的观念因其新时空中的新位置和新用法而受到一定程度的改造。”①如果借鉴赛义德的理论研究“文本旅行”的话,那么东亚汉文化圈就是旅行的起点和出发点,汉字与汉文化给东亚诸国提供一个极好的文化平台和巨大的场域空间,让汉文学能够以一种“零翻译”的形式旅行到其他国家。当然,这种文本旅行不是文化的简单移植,在旅行的过程必然产生“异样”。作为经典性的存在,中国古典文学在汉文化圈的“旅行”必然给东亚汉文学带来一定的“影响的焦虑”,东亚诸国对中国文学在“容纳(或吸收)”的同时,定然会进行“一定程度的改造”,也肯定会产生文学上的变异,这也是文本旅行的意义所在。

学者已经对宋人的著述在域外的流传做过研究,让我们知道具体有哪些典籍流传到域外②。但笔者更关心的是,宋代文学文本在域外如何被接受或被改造的。笔者发现,作为宋诗经典的黄庭坚《演雅》在日本、韩国产生较大的影响,在日本出现了数部注释、图解《演雅》的专书,同时日韩亦有很多模仿《演雅》之作,形成不同的文学景观。本文以《演雅》在东亚特别是韩国汉文学的流传为例,来展现宋代文学文本在东亚的旅行过程中产生的文化反响与文学接受,以此来显现中国古典文学文本的经典性及其在东亚汉文化圈流传的多元面貌。

拟效:东亚汉文学中的《演雅》仿作

在黄庭坚存世的一千多首诗歌中,《演雅》可谓一篇别具一格的作品,用宋人的话说就是“体致新巧,自作格辙次”③。黄诗以“奇”著称,如宋人徐积说山谷诗“极奇古可畏”④,而《演雅》则是奇中之奇。《演雅》全诗四十多句,每句写一种禽鸟或昆虫,铺陈这些动物的习性,演绎成诗。《演雅》是宋诗“以学问为诗”“以赋为诗”之特色的典型。黄庭坚晚年将《演雅》从其文集中删除,但在宋代其已成为文学经典,在诗坛上也引起较大的反响,宋人就有很多模仿、效拟之作⑤,如杨万里有《演雅六言》、方岳有《效演雅》、张至龙有《演雅十章》、汪韶有《演雅》、陈著有《次韵演雅》等,但这些仿诗除方岳的《效演雅》可与黄诗比肩外,其余篇幅皆较短,在体量和形制上无法与黄诗相比,艺术成就自然也就达不到黄诗的水平。

宋代以降,《演雅》在中国的影响力依旧持续,元明清皆有《演雅》效仿之作,如元方景山有《小演雅十首》、白珽有《续演雅十诗》。宋元人的仿作在体制上俱比山谷原作要短,这可能与这些诗人的学力不如山谷有关。但到清代,又出现了长度和容量几乎同于山谷原作的仿诗,如汪如洋的《夏虫篇戏仿山谷演雅体》、毕沅《演雅》、方浚颐《演雅》、蒋心余《续演雅戏效山谷用筠轩韵》等等。这些续仿之作皆发展了山谷原诗,这与清代朴学兴起之后,清人学问大涨,特别是小学功夫超越宋人有关,故而出现了这么多需要丰厚学殖支撑的《演雅》续诗仿诗。

将眼光扩大到东亚汉文化圈,我们可以发现,《演雅》在日本、韩国汉籍史上也有很大的影响,如在日本就有《山谷演雅诗和抄》、《演雅诗图解》、《黄山谷演雅诗绘抄》等注本对《演雅》进行阐释,日本的《演雅》阐释以“讽寓解释”(allegorsis)为特色,如《演雅诗图解》跋称:“黄山谷之所著《演雅》之诗,依托昆虫比况谗佞。读之能使人感激,而敦节义、励操履也。”可见,日本的《演雅》注本注重对《演雅》诗句背后隐含意的发挥。日本汉诗中亦有一些《演雅》仿作,笔者在五山文学中已发现《演雅》影响之痕迹:“一垲垤中保间隙,檀罗槐国梦相征。鸥边风月吾横占,鸥鸟不填人不争。”⑥这并不是一首典型的《演雅》的拟作,一是此诗是绝句,在体式上与山谷《演雅》七言长篇古体相差较远;二是诗中所写之动物较少,仅有蚁、鸥两种,而且也不是每句都出现动物。不过,此诗出现了“鸥鸟”这个意象,却是山谷诗中原有的。山谷以白鸥自比,此诗作者亦向往“鸥边风月”的萧散生活。

到了江户时代,虽然黄庭坚已不再是诗坛追捧的对象,不过笔者发现《演雅》在江户汉文学中亦有一定的影响。江户学者对《演雅》的解释依然保持着讽寓阐释的传统,认为《演雅》诗中有寓意。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荻生徂徕(1666~1728)的看法,认为:“所截黄太史语者,《演雅》邪?太史之为《演雅》,乃以不得志于时,而托此以遣怀者也。”《徂徕集》卷二八《复安澹泊》其二稍微不同的是,《演雅诗图解》将《演雅》解释为“依托昆虫比况谗佞”,徂徕则将《演雅》诠释为山谷“不得志于时”,托以“遣怀”。其实两者的思维方式是一致的,关键词都是一个“托”字,都认为《演雅》并非一首单纯写动物的诗,而是充满讽寓的意味。不过一者的讽寓是社会性的,一者是个人化的。

江户诗人效仿《演雅》的作品不多,赖杏坪(1756~1834)的《演雅效山谷体》是其中较有代表性者:

鼠巢太仓肥孳息,雀穿茅屋饥啾唧。齐女饮露如矜高,黍民吮血似待拍。蚤免齿牙在见几,蝇投酒桨缘贪得。廉蚓食壤恣屈伸,饕虱处褌终搜索。膊腷膊腷戒晨兴,架犂架犂劝春穑。竹鸡呼泥频报雨,芦虎剖苇勇求食。啄木千啄获亡几,淘河一淘欲叵测。设机害物憎蜘蛛,含沙射人畏虺蜮。怪鸺乘夜察秋毫,痴蟆升天致月蚀。鹪鹩志甘一枝栖,鹰鸇气展千里翼。鸿鹄宁为稻粱留,鸱鸢辄逢腐鼠吓。钩輈难行常怀南,杜宇催归每叫北。放鹤只应伴鸥鹭,仪凤焉能食蝥蠈。郎君子宜辞糟蟹,慈老人奈虐玉鲫。雄雉被□藉文彩,雌蝉无捕以瘖默。天牛名大不驮金,河豚味美翻为贼。可笑鳌剑与螳斧,肯数蚬量且螺识。独怜丹萤片心明,不问乌鰂满腹墨。⑦

虽然此诗并非《演雅》的次韵诗,但却是一首典型的“演雅体”诗,几乎每句都出现了动物之名,不少动物也不见于《演雅》。与《演雅》相比,此诗所写的动物大都比较丑陋,如鼠、蚤、蝇、虱、蜘蛛、虺蜮、鸺、蟆、鸱鸢等,用以形容这些动物的也是矜高、吮血、饕、怪、痴这样词,从中也可以看出作者有意“以丑为诗”,从而营造出一种怪异的效果。如果说《演雅》诗中的讽寓还是比较委婉的话,赖杏坪此诗则比较明显,有的诗句反映出作者对某些动物的不喜,如“设机害物憎蜘蛛,含沙射人畏虺蜮”。诗句用了倒装句法,将这些昆虫的特性前置而加以突出。赖诗整体上对这些动物的描写比较负面,但诗的最后则露出些许亮色,这种写法也与山谷原诗类似。不过,山谷表彰的是“白鸥”,而赖氏则“独怜丹萤”。“独怜”二字看出作者对“丹萤”在一片污浊世界保持“片心明”的好感。在写法上,此诗亦有一定的特色。如“膊腷膊腷戒晨兴,架犂架犂劝春穑”,借用了陆游《禽声》“布谷布谷天未明,架犂架犂人起耕”的句法。“膊腷”原指鸡连续拍翅的声音,“架犂”则指鸟声。赖杏坪巧妙地用了两个象声词来借代两种常见的动物。总之,赖诗既保持了山谷原诗的特色,又继承了日本《演雅》阐释的讽寓传统。

中日韩三国效仿、模拟《演雅》最多的是韩国,其数量远超中日两国,目前笔者收集到几十首题为《演雅》的韩国汉诗。周裕锴先生在《宋代〈演雅〉诗研究》中将宋代的《演雅》诗分为拟人戏谑型、博物类书型、格物观理型、寓言讽谕型、咏物题画型、主题综合型六种类型,韩国的《演雅》诗也都可以找到这六种类型,而且韩国诗人还将效仿《演雅》的诗明确界定为“演雅体”,张混(1759~1828)《骚坛广乐凡例》中就专门列出“演雅体”一类⑧,韩国诗人的文集中也有众多题为“演雅体”的诗。

韩国诗人中最早写《演雅》的诗人可能是高丽诗人李糓(1298~1251),其诗比较简单,仅是七言绝句:“螗欲捕蝉宁顾后,鹰如逐雀要当前。一声师子百兽废,社鼠城狐尤可怜。”⑨此诗四句写了七种动物,但并不是咏物诗,诗歌试图揭示一些道理,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诗中的微言大义并不是很多。

高丽诗人中有不少人写了多首仿《演雅》的诗,如高丽著名诗人李穑(1328~1396)就撰有五组《演雅》诗,总计8首,基本上都是五七言绝句或律诗,其中一首云:

驴背吟诗望鹄峰,欲追飞猱入云松。忽闻胡塞霜前雁,更想祗园月下蛩。雀噪岂容知鹄志,象行难更觅狐踪。鲤庭久已忘书礼,且向鸯庐听鼓钟。⑩

李穑是高丽时代末期的理学家,也是理学在韩国流传的重要人物,其弟子权近称其“尤邃于性理之书”,“孶孶不倦,博览群书,尤深于理学”,其掌管高丽最高学府成均馆之后,“东方性理之学大兴……儒风学术焕然一新”。所以这首诗也渗透了一定的理学意味。诗的前四句其实是写人的心性,其人一会儿望峰,一会儿入云松,一会儿听霜前雁,一会儿又去想月下蛩,其思不能止息,心性更得不到提升。诗人在第三联中提出,人要立鸿鹄之志,要走象行正途。如何实现这一点呢?必须修习儒家的“书礼”,“鼓钟”正是儒家礼仪的象征。权近又言:“自吾东方文学以来,未有盛于先生者也。”此语道出了李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虽不无夸张,不过就此诗而言,用了大量动物意象阐发理学的道理,文字也不滞涩,比李糓之诗在艺术上要成功。

黄庭坚《演雅》长达四十句,写到了四十余种动物,写作这种诗体必须有极高的文学才华和学问修养才行,在宋代诗歌中很少有形式与内容上完全与《演雅》一致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短章,而在朝鲜汉诗中却有多首《演雅》的次韵之作。如金止男(1559~1631)《禁中得酒因次山谷演雅》:

不堪章服饥虱裹,饫闻禁城熊虎逻。生涯鸠拙计易违,世故猬起愁难破。鸡人催漏报晓筹,鹤发盈梳供日课。春阳逈发金雀高,乍向乌几甘欹卧。不学转凤烧丹鼎,岂要鹰爪碾玉磨。惟怜春瓮虾蟆陵,满酌鸬鹚还自贺。人间万事蜗两角,眼前二豪螟与蠃。灵均独醒鱼腹葬,袁盎醉免鲸鲵祸。三杯浮蛆作气力,一斗鹅黄洗寒饿。鸡窗断杯真恶客,马圉乞郡风流过。鹤长凫短天所赋,虫臂鼠肝无不可。蓼虫事业且休道,刍狗文章还自涴。燕巢幕上岂知危,梦鹿隍中恐传播。亡羊虽异乃一道,失马之翁惟喜跛。井蛙自多江海小,夔足有馀秋毫大。蚁穴功名粱一炊,驹隙光阴石上火。龙章蜂目俱朽骨,但见麒麟卧篷颗。况今佳节属莺花,身作笼禽掩青琐。醒如痴蝇醉如泥,蜩甲枯枝吾丧我。

本诗诗句长度与韵脚用字与原诗完全相同,四十句都出现了动物之名,甚至比《演雅》还要密集。不同的是,《演雅》中写到的动物是实指,而此诗很多诗句中的动物并非实指,而是借用,如“世故猬起愁难破”中的“猬起”,并非是为了写刺猥,而是用“猬起”(纷然而起)来形容愁绪之多。同样“鹤发盈梳供日课”也不是写鹤,而是用鹤的颜色来形容白发。本诗诗题中有“禁中得酒”,故诗中多处写到饮酒之事,如“三杯浮蛆作气力,一斗鹅黄洗寒饿”,这也是与《演雅》不同之处,即本诗在铺陈动物之外,还有与酒有关的主题。“浮蛆”又称“浮蚁”,指的是新酿之酒上的泡沫,宋人之诗中经常出现,如苏轼《答任师中家汉公》诗云:“冰盘荐文鲔,玉斝倾浮蛆。”黄庭坚《饮韩三家醉后始知夜雨》诗云:“兵厨欲罄浮蛆瓮,馈妇初供醒酒冰。”“鹅黄”也是酒之意,同样也多见于宋人之诗中,苏轼《乘舟过贾收水阁》诗云:“小舟浮鸭绿,大杓泻鹅黄。”张元幹《临江仙·赵端礼重阳后一日置酒坐上赋》云:“判却为花今夜醉,大家且泛鹅黄。”从这两个词的使用可以看出金止男对中国文学的典故颇为熟悉,甚至诗句中还直接使用了唐诗的句子,如“鸡人催漏报晓筹”,化用了王维“绛帻鸡人报晓筹”(《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李商隐“无复鸡人报晓筹”(《马嵬二首》其二)之句。此诗虽是《演雅》的次韵诗,但却没有用“以物为人”的手法,而是别有寄托。从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对人生的体悟,对功名的淡漠,体现出浓厚的庄学思想,“人间万事蜗两角,眼前二豪螟与蠃”,明显是用《庄子·则阳》中的典故:“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蛮、触所争不过蜗之两角,就像眼前的小虫“螟与蠃”,实在不值一提,如果为此“伏尸数万”,更是可笑之极。同时作者也认识到“蚁穴功名粱一炊,驹隙光阴石上火”,人的生命就像白驹过隙,又如石上之火,极其短暂,而功名富贵不过是黄粱一梦,这也是一番彻悟之言。“龙章蜂目俱朽骨”亦体现了《庄子》齐物论的影响,“龙章”指的是圣主之姿,如《汉书·高祖本纪》记载汉高祖“隆准而龙颜”;而“蜂目”则指恶主之相,如《史记》中记载秦始皇是“蜂准,长目”(《汉书·高祖本纪》颜师古注引《史记·秦始皇本纪》作“蜂目,长凖”)。此句的意思是,如汉高祖这样的圣主,秦始皇这样的暴君,虽然历史有不同的评价,但两人的最终命运都是成为“朽骨”一堆,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这其实也是在消解心中的富贵之念。最后一句“蜩甲枯枝吾丧我”中的“吾丧我”亦出于《庄子·齐物论》,用蜩甲依附在枯枝之上来形容精神脱离肉体的束缚,达到与道同体的境界。总之,此诗虽然诗句中也出现了禽鸟昆虫,但并没有讽寓意,而是借此来咏怀。

再如金万基(1633~1687)的《次韵效黄山谷演雅体》:

壁蜗入壳漫自裹,野雉贪媒仍被逻。衔木精卫望海枯,啼红蜀魄怜国破。鸣鹳只能占阴雨,寒虫强解催岁课。窃脂宁分黄雀粟,毛群偏欺老驼卧。侧目层空鹰系绦,踏迹终朝驴曳磨。雁奴传书沙塞寒,蟢子骨衣女伴贺。忧兄远行叫钩辀,诲儿类我劳蜾蠃。尺蠖惟自志求伸,翠鹄何曾能避祸。鹖鴠夜长未渠央,啄木嘴穿恒苦饿。孔雀饮泉逢抵触,科斗有尾成罪过。郭索横行旋束缚,反舌多言谁许可。风高轻鹢讵能进,水浊浴凫宁禁涴。盘天莫夸鸱嬉游,熏穴还看鼠逋播。翾飞斥鷃笑鹤病,跂行蜥蜴嘲骥跛。雄鸩为媒竟不耦,土鼢求壻翻自大。蚝室何知夏屋渠,鹪枝且免吴官火。鹅颈剩欲学笔势,鹦歌似矜联珠颗。痴绝山鸡水底影,愁思白鹇笼里锁。野鸭家鹜孰贵贱,白鸟玄驹纷细琐。濠梁独有鯈鱼乐,此乐应知同物我。

本诗在形式上与《演雅》完全相同,韵脚也相同,全诗四十句,有三十九句每一句都写到一种禽鸟昆虫,有的地方表面上没有写到动物,如“忧兄远行叫钩辀”,但“钩辀”是鹧鸪的叫声,其实也是通过其叫声来暗示禽类本身。此诗继承了《演雅》“以物为人”的特色。其中有些诗句,如“野雉贪媒仍被逻”、“翠鹄何曾能避祸”都有一定的批判意味。与《演雅》相似的是,此诗最后两句同样做一逆折,曲终奏雅,写出诗人自我的心志。山谷心中的自我体认是自由自在在水边嬉戏的“白鸥”,而金万基的则是游于濠梁间、自得其乐的“鯈鱼”,同样都是出自道家的典故。此诗也可以称为《演雅》的续作,诗中写的三十多种禽鸟昆虫都是《演雅》未写到的,这也是对《演雅》的发展。

同样写《演雅》未写之物的诗,还有赵纬韩(1567~1649)的《演雅体长律二十韵寄梁郑二友》(并引):

演雅者,演出《尔雅》也。《尔雅》,记虫鱼禽兽之名。而犹有阙失,故古人作诗,以遗落虫鸟之名,缀以为辞,命之曰演雅体。而古今诗人多以牛马龟龙字,苟充成篇,此则屋上架屋也,安在演出之义乎。余考《山海经》及他书,提出不载《尔雅》之名目若不似虫鸟者,遂成一篇,以继山谷焉。

半生奔走厌尘嚣(嚣似猴),小筑溪边(溪边,兽名)管寂寥。地僻断无亲客(亲客,小蜘蛛)到,山深宁有十朋(十朋,龟)招。心灰王爵(王爵,桃虫)宜休野,政昧蒲芦(蒲芦,蠮螉)耻入朝。斫木(斫木,鴷)为农学炎帝,淘河(淘河,鸟名)作器避唐尧。材如樗栎(樗栎,鸟名)难为用,节似夷由(夷由,鼯)讵见调。酒特(特,牛)忘忧非取醉,琴犹(犹似犬)解愠不关韶。晨风(晨风,鹯)乍起金梧陨,宵烛(宵烛,萤)微明翠幕摇。墙菊继英(继英,鸟名)当晩节,邻姬促织(促织,沙鸡)坐通宵。连钱(连钱,脊令)满壁苍苔厚,玉珧(玉珧,唇)穿阶锦箨骄。灯为窃脂(窃脂,布谷)资夜读,腹将搏黍(搏黍,莺)免朝枵。雄图落落谁能(能,兽名)会,羁恨绵绵久未(未,羔)销。宦味饱更酸与(酸与,似蛇)苦,危机蹈尽竦斯(竦斯,雉属)翘。诗篇渐似夔(夔,一足兽)州后,世路难于蜀(蜀,虫名)道峣。喜子(喜子,青蛛)襟期多韵格,穷奇(穷奇似牛)山水共招邀。狂(狂,猩属)歌寡和人谁爱,蛮(蛮比翼)俗难谐路转遥。左海文章推巨擘(巨擘,蚓),临邛宵梦感招潮(招潮,蟹)。孤村晩雨森长脚(长脚,蛛),别浦垂杨舞细腰(细腰,蜂属)。剖苇(剖苇,鹏愿鸟)庶从河上恃,守瓜(守瓜,蠸)将学故侯饶。时闻朱厌(朱厌,猿)临风啸,每爱离留(离留,莺)向晓娇。金紫虽(虽,虫名)荣吾不愿,端居非为(为,兽名)事渔樵。

赵纬韩此篇不是《演雅》的次韵之作,但诗人明确标明此诗是“演雅体”,而且表明是“继”山谷之作,实际是对山谷原诗的发挥。此篇比《演雅》更进一步,四十句诗不但每句都出现动物之名,而且这些动物之名都比较生僻,据作者说出自《山海经》及其他的书。将这么多生僻的动物之名串成一诗,可以看出作者的学问功底。郑斗卿《玄谷集序》称:“玄谷赵公以倜傥奇伟之资,贯穿百家语,发为文章。”(载赵纬韩《玄谷集》卷首)恐非虚语。此诗诗句中的讽寓意义并不是很强,但作者还是通过物象的堆积营造了一个特殊的诗意空间。此诗一开始说:“半生奔走厌尘嚣,小筑溪边管寂寥。”似乎是说,诗人在厌倦了尘嚣之后,选择了溪边隐居。诗人可能遭遇了官场上的挫折(从下面“宦味饱更酸与苦”一句可以看出),所以“心灰王爵宜休野”,看淡了功名,选择躬耕垄亩,“斫木为农学炎帝”。“材如樗栎难为用,节似夷由讵见调”,这是诗人对自我心性的描述,前一句表面上是自谦之语,其实也有其不为官家所用的不满;“夷由”即伯夷、许由,都是上古的隐士,诗人似乎想表明其隐居完全是自己的节操使然。但诗人似乎又不甘心老于垄亩,所以又说:“雄图落落谁能会,羁恨绵绵久未销。”似有隐恨在其中。但诗人认为,这次的仕途挫折并不是人生的负资产,就像杜甫遭遇安史之乱,到夔州之后,诗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在诗的末尾,诗人说:“金紫虽荣吾不愿,端居非为事渔樵。”一方面表现出对富贵(“金紫”)的不屑,另一方面又说闲居(“端居”)并非是无所事事地“事渔樵”,还有更高的追求。诗中流露出的感情可能与赵纬韩个人遭遇有关系。郑斗卿《玄谷集序》云:“及登第,时际昏虐,伦纪灭绝,奸佞满朝,公横罹罪网,屏处于湖南之带方郡十有余年。”这指的是光海君五年(1613),赵纬韩因“癸丑狱事”被牵连入狱,后被流放。光海君十年,他在流放期间创作了著名的《次归去来辞》。辞中说:“归去来兮,世不我知可以归。自古不遇者非一,吾何为乎伤悲。”又云:“归去来兮,聊卒岁而优游。卧一壑之烟霞,竟何慕而何求。当粱肉于晩食,替荣华于无忧。”文中反映的思想有与《演雅体长律二十韵寄梁郑二友》相印证的地方。此诗在艺术上最大的特色就是使用了双关,即如此诗首联“半生奔走厌尘嚣(嚣似猴),小筑溪边(溪边,兽名)管寂寥”而言,“尘嚣”、“溪边”既是一个固定的搭配,同时也是动物之名,全诗基本都用了这种手法,诗人比较巧妙地将两者融合在一起。

赵显命(1691~1752)《次山谷集演雅体韵与锡汝联句凡物名毋犯原韵令也》是对《演雅》的进一步创新,将“演雅体”与联句诗合而为一。本诗是赵显命(字锡汝)与其弟赵龟命(字时晦)的联句诗,亦见于赵龟命的《东溪集》卷一二,题作《次山谷集演雅体韵与稚晦联句》。赵显命在诗题中说“凡物名毋犯原韵令也”,意思是说,《演雅》诗中出现的动物,他们的次韵诗就不再出现,确实该诗没有出现《演雅》中的禽鸟昆虫。此诗中的讽寓成分已经淡化,但个别句子可以看出作者有一些反讽的意味,如“曳尾泥龟未免涴”“鸱吓鹓雏何鄙琐”。此诗展现的更多的是文字游戏的一面,有的地方让人感觉是为了凑韵而写上的,如“我死我死尔何冤,姑恶姑恶妇乃过”,并没有多少实质的意义。此诗用“以赋为诗”的方式铺陈诗句,其实是借“演雅体”来展现兄弟两人的学问,并以此来“斗诗”。有一些诗句也体现了联句者的思想,如“蟁眉定栖足生活,蜗角开国纷攻破”,前者是老子“知止”的思想,而后者则是借《庄子》中的典故来笑话为蝇头小利而争斗不已之事。最后两句“老夫不过物之一,何妨世人牛马我”别有意蕴,也是篇终显志,表达作者写作全诗的中心思想。两位作者似乎都认同,人也不过是“物之一”,并没有比上述禽鸟昆虫高贵多少,所以即使“世人牛马我”,即以我为牛马,或像对牛马一样对待我,我也不会因此觉得受到贬抑,这亦是庄子“齐物论”思想的体现。

韩国是东亚汉文化圈中《演雅》拟作最多的国家,而且出现了大量与黄诗形制与体量相同的诗作,这些仿作所写多是《演雅》中未写到的动物,体现了韩国“演雅体”的特色。写作“演雅体”诗,除了需要高超的文学技巧之外,深厚的学养也非常重要,没有大量的知识储备根本无法完成诗歌的创作。韩国之所以有这么多“演雅体”的诗,笔者认为可能与朱子学有关。朱子学讲究格物致知、穷理究物,朱子尝言:“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着逐一件与他理会过。”朱子特别讲到“昆虫之微”,这与《演雅》主题是写禽鸟昆虫重合。朝鲜时代,朱子学在朝鲜占有统治地位,朱子的格物思想也必然影响到当时的士人,上面写作“演雅体”的诗人很多就是朱子学者。

新变:文本旅行中的诗体创新

朝鲜文人拟效《演雅》时很注意创新,书写了黄诗中未写的动物。他们更多的创新表现为将《演雅》与其他诗类、诗体结合,形成“演雅体”的各种变体,体现了赛义德所说的理论旅行中的“地方性”。有的朝鲜诗人是将“演雅体”与回文诗、六言诗相结合,如徐居正(1420~1488)的《演雅回文六言赠李次公》。

徐居正是朝鲜初期的文坛领袖,编有韩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总集《东文选》,撰写了韩国历史上第一部诗话《东人诗话》,还曾领衔笺注南宋遗民于济、蔡正孙所编的诗歌总集《唐宋千家联珠诗格》。从《东人诗话》的撰作与《联珠诗格》的笺注都可以看出他对宋代诗学有较深的研究。他可能是韩国文学史上写作“演雅体”最多的诗人,其文集中有12首“演雅体”诗,上面一首是比较有特色的,即用回文和六言诗来写的。在宋代诗史上,杨万里、方岳、汪韶都写过六言的《演雅》,但没有人将其与回文诗结合起来,徐居正之作可谓创举,如果将此诗倒过来读,也是一首绝妙的诗。诗中有明显的文章游戏的意味,与杨万里、方岳、汪韶等人所写的六言《演雅》相似,不同的是,宋人的六言《演雅》“把动物比拟成经典中赞美或讽刺的人物形象;每句句法结构是,二字动物名加上四字成语”。徐居正的诗并没有用比拟手法,动物名也不在句首。本诗也用了借字,如“班马”中的“马”并不是动物,而是人名,本诗则是借其意而用之。我们从上面的韩国《演雅》诗拟效中多可看到这一点。

有的是用咏怀诗写“演雅体”,如李湜(1458~1488)有《自咏作演雅别体》:

十载乌巾老欲颠,膏车抹马赋归田。钓名役役蚕成茧,为口匆匆蚁慕膻。门外蛙喧多绿草,炉中麝炷袅青烟。有怀挥翰蛟蛇走,醉墨翻鸦气浩然。

所谓“自咏诗”也是一种咏怀诗,此诗将“咏怀诗”与“演雅体”结合在一起,用“演雅”的方式来咏怀。此诗的意脉非常清晰,主要写了诗人在官场沉浮十年后,毅然归田栖隐,对从前求名(“钓名役役”)与谋食(“为口匆匆”)的生活多有痛省。归隐后的生活,虽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但也赢得半生清闲。隐居之中,摆脱名利的束缚,故书法的境界与人格的境界都得到了提升。此诗八句,句句都出现了动物之名,有的也见于《演雅》之中。最后一联其实是借动物之名来比喻书法的线条艺术,也非常的形象。末句中的“气浩然”既指书法,亦指人的精神。

朝鲜士人不但用“演雅体”来自咏,而且用“演雅”来批判社会,最有代表性的是郭说(1548~1630)的两篇作品,其《效演雅体》云:

世间名利鱼争饵,身后文章虎有皮。黄口贪餔不知足,蜗牛上壁竟忘瘦。蜉蝣楚楚衣裳薄,燕雀呴呴子母嬉。亭上空悲闻唳鹤,泥中谁识有蟠龟。

此诗是对世间风气与世人的批判。世间之人就如水中之鱼,看到名利就像看到鱼饵一样,竞相奔趋,不知不觉上了名利之“钩”,最后不能自拔。与之相似的是黄口之雀的“贪餔不知足”,最后的命运也只会是悲剧性的。“蜉蝣楚楚衣裳薄”用的是《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之典,也是讽刺蜉蝣这样的昆虫,虽然衣裳鲜明漂亮,但也是徒有其表。诗歌末联用了两个典故,《世说新语·尤悔篇》载:“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所谓“空悲闻唳鹤”,暗指其人已被诛,故仅闻鹤唳。末句用《庄子·秋水》中龟“曳尾于涂中”的典故,意指世人已经忘记蟠龟曳尾于泥中的自由,都去追崇“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但毫无自由的神龟。

还有是将“演雅体”与邵雍的“首尾吟体”相结合的,郑经世(1563~1633)《演雅效康节首尾吟体》:

吟诗非欲效尧夫,万物冥观各智愚。野雉近林常畏尾,山鸡照水竟亡躯。天寒大泽龙蛇蛰,日暖平洲凫雁呼。欹枕偶然成一莞,吟诗非欲效尧夫。

所谓“首尾吟体”就是诗歌的首句与尾句完全相同,形成一个闭合的结构,如邵雍文集中有一组《首尾吟》的七言律诗,首句和尾句都是“尧夫非是爱吟诗”,本诗略有改变,易为“吟诗非欲效尧夫”。本诗的主旨之句是第二句“万物冥观各智愚”,下面四句用“演雅体”连写四种动物来印证这一点。邵雍的诗被称为“邵康节体”,其诗从积极的方面说就是以理趣见胜,消极的方面就是以理言诗,而堕入理障。郑经世本诗因为导入了“演雅体”,铺排动物,故而并没有显得太理胜其辞。第七句也是点睛之笔,透露出作者的心态,所谓“欹枕偶然成一莞”让人想到杜甫《缚鸡行》末二句“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都是大彻大悟之言。

朴泰汉(1664~1697)的《戏作演雅体记地名》则是“演雅体”与“地名诗”之类杂体诗的结合:

邦畿形胜古骊州,一片流牛拥上流。塔庙云霞明凤尾,园陵日月霁龙头。危岩马去江声静,古岛羊来草色浮。家在京师鹭梁北,十年重上燕滩舟。

此诗也是朝鲜诗人的创新之作,《演雅》本是句句出现动物,而用“演雅体”记地名后,不但要出现动物之名,还要出现地名,如上诗中既出现了骊、牛、凤、龙、马、羊、鹭、燕等动物,又出现了“骊州”“京师”“梁”“燕”等地名,所以这首诗融合了“演雅体”与地名诗两种诗体的元素。“地名诗”或“郡名诗”,早在中国梁代就已经出现,如《艺文类聚》卷五六就收录了范云的《奉和齐竟陵王郡县名诗》。“演雅体”与“郡名诗”的结合也加强了这首诗的游戏性。

从上文可见,《演雅》在韩国的流传非常深广。韩国诗人创作了大量的“演雅体”诗,有的是对山谷《演雅》的次韵,更多的拟诗是对原诗的突破与超越。有的诗写了山谷原作未写到的动物之名,有的用联句诗、回文诗、杂体诗的方式写《演雅》,或以《演雅》来自咏抒怀,或以之来批判社会,或以之为文章游戏,或以为自逞才学。总之,韩国诗人拟效的《演雅》诗体现了韩国汉诗对中国文学的新变。

结 语

英国批评家克里斯·罗杰克(Chris Rojek)和约翰·厄里(John Urry)尝言:“人类、文化与文化产品都在流动……显而易见,人在不同文化中旅行,与此同时,文化和文化产品自己也在旅行。”文本的流动比货品的流动更具有文化史的意味,它切实反映了文学文本的生命力与影响力。特别是文本在不同地域的流传,更能显示出文本的世界性特征。美国比较文学家戴维·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认为,所谓“世界文学”,就是“一切以译本或原著形式流传到其本土文化以外的文学作品……唯有当一部作品频繁出现在其本土文化之外的文学体系里,这部作品才真正拥有了作为世界文学的有效生命。”《演雅》在东亚汉文化圈的文本旅行,被不同国度的文人欣赏、阐释和效仿,不但“频繁出现在其本土文化之外的文学体系里”,而且在文本旅行过程中还产生了别样的风景和意义,使之呈现出明显的“世界文学”的特征。《演雅》的文本旅行不是以译本的形式流传的,而是直接以零翻译的原著形式为日本、韩国的文人所欣赏,这就避免了因为翻译而造成的意义与信息流失;而日韩文人对其的欣赏和接受不但不同于中国文人,而且两国的接受亦有不同的特色。

货品通过流动之后,才能增加附加值,从而成为商品。文本的旅行或流动也是一种意义生产和增殖的过程,文本也只有在旅行过程中才能产生别样的意义。人的旅行,是人在观察世界,人在旅行的过程中欣赏沿途不同的风景;而文本的旅行则是文本被当作风景,被不同的人观看。由于观看的角度不同以及欣赏的态度不同,必然会产生新的视域,并投射到原文本上,最终可能又会凝结为不同的文本。《演雅》作为黄庭坚的文学实验,用“以赋为诗”、“以物为人”的方式写诗,在东亚汉文化圈经过文本旅行之后,在日本被附加了许多讽寓之意,而在韩国则催生出新的文本,产生众多“演雅体”式的作品。这都显示了《演雅》作为“世界文学”的开放性与超越性。

文本旅行是文本“经典化”(canonization)的基本要素之一,文学经典的形成离不开文本的流动。《演雅》正是在其东亚的旅行中,奠定了其作为东亚文学经典的地位。

①爱德华·W.赛义德:《理论旅行》,载谢少波、韩刚等译《赛义德自选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8~139页。

②参见巩本栋《宋人撰述流传高丽、朝鲜两朝考略》,载《宋集传播考论》,中华书局2009年版。

③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陵阳论山谷”条引范季随《室中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1页。

④徐积撰,江端礼编:《节孝语录》,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刻本。

⑤参见周裕锴《宋代〈演雅〉诗研究》,《文学遗产》2005年第3期。

⑥梦岩禅师:《旱霖集·演雅》,《五山文学全集》第一卷,思文阁1973年版,第813页。关于日本室町时代和歌与《演雅》之关系,参见小山順子《室町時代の句題和歌——黄山谷「演雅」と『竹内僧正家句題歌』》,载《国語国文》76(1),中央図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页。又参见蔦清行《中世文化人たちの蘇東坡と黄山谷》,《日本語·日本文化》第44号,2017年3月,第107~136页。

⑦赖杏坪:《春草堂诗钞》卷六,载富士川英郎等编《诗集日本汉诗》第十册,汲古书院1986年版,第263~264页。

⑧张混:《而已广集》卷一四,《韩国文集丛刊》第270册,景仁文化社2001年版,第586页。

⑨李糓:《稼亭集》卷一九《演雅》,《韩国文集丛刊》第3册,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218页。

⑩李穑:《牧隐诗稿》卷九《演雅》,《韩国文集丛刊》第4册,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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