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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画中萱草意象的演变

2018-04-14李晓愚

江海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祝寿萱草画家

李晓愚

内容提要 萱草是古典诗词中一个经常出现的意象。它始于《诗经》,在古代文学中延绵千年,承载着古人的理想和情志。萱草也是中国花鸟画艺术中的一个重要题材。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画作中,萱草承载的象征意义亦有所区别:在社交场合,萱花图既可以作为宜男草祝贺他人子嗣兴旺,也可以作为“无声诗”为母亲“颂千秋”;而当画家需要抒发胸臆的时候,萱花图又成为旷达心态、洒脱襟怀的写照。通过对历代萱草题材绘画的梳理和分析,可以揭示画家如何在萱草的多重意涵中加以选择,以应对特定的创作情境和观看对象的需要。

黄花菜色泽金黄、花瓣肥厚,是餐桌上的一道佳肴。汪曾祺在文章里写道:“我小时最讨厌黄花菜,觉得淡而无味。到了北方,学做打卤面,才知道缺这玩意还不行。”①今人皆以黄花为“菜”,却不知它还有个古雅的名字——萱草。萱草的意象在《诗经》中便已出现,三国的曹植、西晋的傅玄等文学大家都曾专为它做赋,历代吟咏萱草的诗歌达三百多首。②萱草不仅被文人奉为“欢客”(宋·张镃《花客诗》),也受到画家的青睐。自唐末五代花鸟画兴起开始,萱草一直是绘画中长盛不衰的主题。据画史记载,唐末五代的刁光胤、梅行思、黄筌,宋代的赵孝颖、黄居寀、赵昌、徐崇矩、艾宣,元代的赵孟頫、王渊、盛懋,明代的李在、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陈淳、徐渭,清代的蒋廷锡、金农等画家都创作过以萱草为题材的绘画。

中国画里的花鸟常常有着独特的象征意涵,普通观众看到牡丹便晓得它代表富贵,见着梅花便联想到冰肌玉骨、傲雪凌霜的高贵品行。鸳鸯恩爱,松竹坚贞,兰花高洁,石榴多子,这已然成为观看花鸟画的基本常识。然而,许多动植物的象征意义其实很丰富,若拘泥于单一笼统的阐释,则不利于我们理解画作的含义以及画家创作的动机。清代扬州画家金农创作了大量梅花图。同样的梅花,画家可以借之歌颂孤高旷洁的品质,可以借之抒发“人生如寄”的感慨,甚至可以把它作为恭贺友人纳妾的贺礼——娇艳的梅花象征小妾青春靓丽的容颜。③高居翰在《画家生涯》中引用徐澄琪的研究指出郑燮是如何将墨竹这一题材运用于不同社交场合的。比如,他退隐后曾送给辖区的百姓一幅竹子,并在题识中表明画中的竹竿代表钓鱼竿,象征他将过上隐居的生活;竹子还代表长寿,可以送给过生日的朋友;因其具有旺盛的生长力,以竹子为题材的画也可以作为祝贺某人生子的礼物。④

和梅花、竹子一样,萱草这一意象也具有多重的文化内涵。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读一读宋人董嗣杲的诗作《萱草花》:

娇含丹粉映池台,忧岂能忘俗谩猜。曹植颂传天上去,嵇康种满舍前来。鹿葱谁验宜男谶,凤首犹寻别种栽。浩有苦怀偏忆母,从今不把北堂开。⑤

这首诗中包含了关于萱草的三种民俗信仰。一是认为萱草可以忘忧。曹植曾为萱草做颂,嵇康则在《养生论》里写到:“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⑥二是相信妇女佩带萱草可以生儿子。鹿葱、宜男,都是萱草的别称。宜男,顾名思义,就是有助于生儿子。三是把萱草看作母亲的象征。古代游子出门远行,要在母亲居住的北堂前种植萱草,以此告诉母亲:希望你忘记忧愁,不要太思念我。因此萱草也成为母亲的代称。董嗣杲在诗里说“忧岂能忘俗谩猜”,认为萱草忘忧不过是世俗的猜测,当不得真。又说“鹿葱谁验宜男谶”,觉得宜男之说也未必灵验。“浩有苦怀偏忆母,从今不把北堂开”,倒是因为太想念母亲,所以不忍心再去母亲曾居住过的地方,免得见花思人。这首诗很好地概括了萱草在古典文化中的三个基本意涵:忘忧、宜男、代指母亲。⑦

除了文学作品之外,萱草代表的这些意涵也常常出现在绘画中。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画作中,萱草承载的象征意义亦有所区别。本文将通过对历代萱草题材绘画的梳理和分析,揭示画家如何在萱草的多重意涵中加以选择,以应对特定的创作情境和观看对象的需要。

“太平天子要宜男”

美国哈佛大学沙可乐博物馆收藏有一幅明代宫廷画作——《萱花双犬图》。图中绘有两只体态优美的猎犬,它们相依相伴,正在庭院中悠闲踱步。在猎犬的身后,一丛萱花妖娆盛放。绘制《萱花双犬图》的画家名叫朱瞻基。不过朱瞻基的主业不是画画,而是当皇帝。他就是朱元璋的曾孙,朱棣的孙子,大明王朝的第五位君主明宣宗。

明宣宗是个在政治上很有作为的君主,他与父亲仁宗一起缔造了“仁宣之治”的盛世。后世的史学家认为“明有仁宣,犹周有成康、汉有文景”⑧。在繁忙的政务之暇,明宣宗喜欢以诗歌、绘画自娱。《无声诗史》称:“帝(宣宗)天藻飞翔,雅尚词翰,尤精于绘事,凡山水、人物、花竹、翎毛,无不臻妙。”⑨因此,人们还常把他和另一位文艺男皇帝——宋徽宗赵佶相提并论,说宣宗“万机之暇,游戏翰墨,点染写生,遂与宣和争胜”⑩。公平地说,朱瞻基绘画的艺术水准跟宋徽宗相比还是有差距的,不过在皇帝画家排行榜中坐个第二把交椅应该没有问题。

在《萱花双犬图》的上方有明宣宗亲笔题写的款识:“宣德丁未,御笔戏写。”“宣德丁未”,即宣德二年(1427),这一年的十一月乙未,深得宣宗宠爱的贵妃孙氏诞下了一名皇子。据《明宣宗实录》记载:

(宣德二年)乙未,今上皇帝生,上之长子也。日下五色云见。

孙贵妃所生的不是一位普通皇子,而是宣宗的长子,即后来的明英宗朱祁镇。此时,宣宗年近三十,成婚也已有十年之久。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企盼之后,他终于抱上了儿子,大明王朝的皇位也终于有了承继之人,其欣喜之情可想而知。宣德三年(1428)二月,明宣宗册立长子朱祁镇为皇太子,并执意废黜原配胡皇后,改立朱祁镇的生母孙贵妃为皇后。他声称:“朕年三十未有子,今幸贵妃生子,母从子贵,古亦有之。”后经大学士杨士奇等人的建议,宣宗令胡皇后上表辞位,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胡皇后请辞时一再自责:“皇上春秋三十未有子嗣,是妾所累也。”

当我们了解了这些历史背景之后,再来观看这幅绘制于宣德二年的《萱花双犬图》,便可大致揣摩出宣宗作画时的动机。双犬相依相伴,恩爱融洽,而婀娜的萱花或许可以反映出宣宗求子之心切。

萱,又称宜男草。《太平御览》引《风土记》云:“(萱)花曰宜男,妊妇佩之,必生男。又名萱草。”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载得更详细:

《风土记》云:“宜男,草也,高六尺,妊妇佩之必生男。”陈思王《宜男花颂》云:“草号宜男,既晔且贞……”嵇含《宜男花赋序》云:“宜男花者,荆楚之俗号曰‘鹿葱’,可以荐宗庙。”世人多女欲求男者,取此草服之,尤良也。

由此可见,古人不但认为萱草就是宜男草,而且对于它的功效深信不疑——孕妇佩带萱草,“必生男”,要是口服,效果“尤良也”。优美的萱草为何会与求子联系在一起呢?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称萱草“结实三角,内有子大如梧子,黑而光泽”,又说它的根“最易繁衍”,由萱之有子且繁衍能力强联想到它有助于生男,就像石榴因为“千房同膜,千子如一”而被视为“多子多福”的吉祥物一样,反映出先民对于自然力量的崇拜。

在萱草代表的诸多意象中,“宜男”是出现较早的一个。魏陈思王曹植有《宜男花颂》,西晋的嵇含有《宜男花序》。可见,至迟在魏晋时期,具有“宜男”意涵的萱草意象已经在诗文中出现了。此后,历代文人对宜男这一象征意义的歌咏延续不绝。南朝梁元帝《宜男草》云:

可爱宜男草,垂采映倡家。何时如此叶,结实复含花。

以音乐歌舞娱人的倡家女端详着庭院中的萱草,充满羡慕。萱草能开出美丽的花朵,还能结出果实,自己却不知何时能跳脱风尘,像所有普通女子一般成家、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唐代诗人于鹄《题美人》云:

秦女窥人不解羞,攀花趁蝶出墙头。胸前空带宜男草,嫁得萧郎爱远游。

大胆率真的秦女对爱情充满渴望,翻过墙头去摘花戏蝶,去窥探夫君是否归来。可惜她嫁的是个浪荡不拘、喜爱远游的公子哥。空闺独守,就算胸前佩戴着宜男草也是枉然。诗中的萱草作为子息繁盛的象征,反衬出秦女的孤独与失落。若将宜男草换做其他花草,就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无论是倡家女还是荡子妇,都对萱草情有独钟,因为它隐含着对家庭幸福的期待。对于古代女子而言,能为夫家繁衍子嗣是自身地位的重要保障。否则即便贵为皇后,也可能被厌弃和取代。

多子则多福,这是古人的坚定信念。普通人家如此,对于皇家来说,子嗣兴旺与否更是关系到社稷宗庙的头等大事。嘉靖年间的诗人黄省曾写过一组《洪武宫词》,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清萱到处碧鬖鬖,兴庆宫前色倍含。借问皇家何种此,太平天子要宜男。

“太平天子”指的是唐玄宗李隆基,兴庆宫是他居住的宫殿。诗歌表面上讲兴庆宫中种植了许多萱草,因为唐玄宗盼望皇家子嗣兴旺,其实是在影射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朱元璋追求多生儿子,当时是众所周知的。朱棣在靖难时上建文书中就有“夫昔我皇考广求嗣续,惟恐不盛”的话。朱元璋后宫究竟有多少妻妾很难说清,她们为他生下了二十六位皇子。至二十六子朱楠出世时,朱元璋已经六十五岁了。“清萱到处碧鬖鬖”,象征“宜男”“多子”的萱草在皇家庭院中广泛种植,带给皇帝和他的女人们希望与动力。明宣宗朱瞻基在政务上努力向曾祖朱元璋看齐,可是,在制造皇子这桩事上,他却望尘莫及。宣德二年,年近三十,成婚十载的朱瞻基终于要当爸爸了。此时当他看到宫中萱花盛放,心情想必格外激动吧。

就在皇长子诞生的这一年,明宣宗除了绘制《萱花双犬图》之外,还绘制了《戏猿图》和《瓜鼠图》。在《戏猿图》中,母猿紧抱着小猿蹲踞石上,神色爱怜;小猿左手搂着母亲的脖子,高举右手向父亲讨要食物;公猿则攀援在枇杷树上,为儿子摘枇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在《瓜鼠图》中,左下角的岩石上蹲伏着一只小老鼠,它眼露馋光,正回首仰望头顶藤蔓上垂下来的苦瓜,恨不能立刻窜上去咬下一口。整幅画以写意之笔绘成,老鼠的刻画尤为绝妙:画家不但精细地描绘出老鼠皮毛的质感,还抓住了小家伙活泼的姿态和灵动的表情。明宣宗不愧为画动物的能手,可是堂堂帝王,为什么会选择老鼠作为绘画题材呢?原来,在绵延子嗣这件事上,古人特别羡慕老鼠。一来老鼠繁殖能力超强,一胎好几个;二来老鼠在夜间活动,因此与十二时辰中的“子时”相对应,“子鼠”寓意多子之鼠。除了老鼠之外,瓜也是“多子”的象征。《诗经》里便说“绵绵瓜瓞,民之初生”,子嗣就像藤蔓上一个连一个的瓜,绵延不绝。所以,当老鼠与瓜组合在一起,就寓意着子孙昌盛,香火不断。当我们把款识同为“宣德丁未,御笔戏写”的《戏猿图》《瓜鼠图》与《萱花双犬图》并置而观的时候,便不难做出推测:明宣宗兴致勃勃地绘制这些图画应该是祈祷或庆贺自己顺利得子,并希望妃嫔们继续努力,为皇家开枝散叶。

《萱花双犬图》的题材和构图都不是明宣宗的首创,南宋宫廷画家毛益就绘有《萱草游狗图》。萱草入画,始于唐末五代。据《宣和画谱》记载,晚唐画家刁光胤曾绘有《萱草百合图》。这大约是有史籍记载的最早的一幅萱草图了。从画作的名称来看,应该与祝愿婚姻美满(百合)、子孙昌盛有关。据笔者统计,《宣和画谱》中著录的萱草图共有十三幅,在这些画作中,萱草多以“宜男”的意象出现。比如南唐宫廷画家梅行思绘有《萱草鸡图》,五代蜀地画家滕昌佑绘有《萱草兔图》,北宋赵昌绘有《萱草榴花图》。鸡、兔、石榴皆为多子的象征。北宋的黄居寀绘有《萱草鸂鶒图》,鸂鶒乃双宿双飞之鸟,此画应当也有夫妇恩爱、早生贵子的寓意。

可见,最初萱草多以“宜男草”的意象出现在绘画,尤其是宫廷画作中。这一意象到后来一直存在。清代画家边寿民绘有一套花果册页,在“萱花”页上,他题字云:“‘萱花我昔图君扇,缃页重图君应谙。一事关心时颂祷,无声诗里谱宜男。’萱草一名宜男,写此为粹兄多子之兆。寿民并题。”要预祝朋友多生儿子,萱草图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礼物。

“无声诗里颂千秋”

1982年4月,江苏省淮安县挖掘了一座明代弘治九年王镇夫妇的合葬墓。王镇是明代中期江淮一带很有名气的收藏、鉴赏家,在他的腋下随葬有元明时期的两轴书画共25幅,其中有一幅便是《萱花图》。画面左下角有萱草一丛,大小叶六七片,一茎斜伸向右上方,其上有萱花数朵。这幅画的作者李在是明宣宗时宫廷画院的画师。李在颇有盛名,甚至有“自戴文进以下,一人而已”的佳评。不过这幅画全没有一般宫廷画作的富贵艳丽,倒是多了几分文人的清雅舒朗。画家在梅花笺纸上作画,以阔笔写叶,叶子的正反转折完全用墨色的深浅不同来表现,花的墨色较淡,含苞待放的姿态被描摹得十分传神。李在于画面的左上方自题七绝一首:

帘卷薰风夏日长,花含鹄嘴近高堂。筵前介寿双亲乐,颜色辉辉映彩裳。莆田李在为郑仪写。

从题诗的内容来看,这应该是李在为了庆贺郑仪母亲的寿诞而绘制的祝寿画。以萱花贺寿,因为萱花也被古人视为“母亲花”。

古人常将萱草种植在北堂庭院中,而北堂又是家中主妇常在之所,故萱草便与母亲结下了不解之缘。古典诗词中常出现“萱堂”“萱围”“萱亲”“萱室”“北堂萱”等称呼,皆是以萱草指代母亲。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古时游子出门远行之前,会在母亲居室的门前种植萱草,以此告诉妈妈:希望你忘记忧愁,不要太思念我。唐代诗人聂夷中写过一首游子诗: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

萱草开花很美,妈妈为什么看不见呢?只因她一颗心全系在孩子身上,专注地眺望着孩子远行的方向,顾不得花花草草了。尽管诗中的萱草仍是以“忘忧”的意象出现,但已经与母亲联系在一起。唐人牟融在《送徐浩》中则直接以萱代母了:“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满头。”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做儿子的远行时更放不下心。

然而到了宋代,有人对以萱草代指母亲的用法提出了质疑。王楙在《野客丛书》“萱堂桑梓条”中辩说道:

今人称母为北堂萱,盖祖《毛诗·伯兮》诗“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按注,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其意谓君子为王前驱,过时不反,家人思念之切。安得谖草种于北堂,以忘其忧。盖北堂幽阴之地,可以种萱。初未尝言母也,不知何以遂相承为母事。借谓北堂居幽阴之地,则凡妇人皆可以言北堂矣,何独母哉?

北堂是主妇的居所,但主妇未必就是母亲,妻子、祖母难道就不可以么?为什么“北堂萱”只能代指母亲呢?怀疑归怀疑,在宋代诗词中以萱代母的情况并不少见。据付梅统计,《全宋诗》中萱草意象共有490处,其中与母亲相关的意象如北堂萱、萱堂等共23处;《全宋词》中萱草意象共102次,其中代指母亲共39次。但付梅同时指出宋代的文学作品中虽然“多将萱草意象与‘母亲’联系起来,但仍多取萱草忘忧之意,而非直接以萱草代母”。而在宋代绘画中,正如之前所阐述的,萱草则多以“宜男草”的意象出现。

到了元代,以萱草代母不但在诗文中渐成惯例,在绘画中也出现了,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收藏的《萱蝶图》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此图为元代画家刘善守所绘,是一幅典型的“墨花墨禽”图。要想知道这幅画的功能,首先要弄清楚画中主要元素蕴藏的含义:画面上方有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蝶”和“耄耋”的“耋”同音,寓意长寿;画面中央的文石、石头上栖息的白头翁鸟、石头旁生长的灵芝,皆为长寿之征;至于那枝卓然挺立的萱花,自然是代指母亲的。再结合画上“忠孝传家”的印章,可以推断,这幅画应该是刘善守祝福母亲长寿的祝寿图。卞永誉在《式古堂书画汇考》中也记录了一幅以萱草为主题的元代绘画,作者是著名的花鸟画家王渊:

王淡轩《萱花白头翁图》,绢本,中挂幅,着色。文石后萱花丛棘,棘上二鸟并栖相顾。石侧野花小草,翩翩生动。

从卞永誉的描述来看,王渊的《萱花白头翁图》在构图上与刘善守的《萱蝶图》十分相似,应该也与为母亲祝寿有关。

以萱花图作为贺礼,为自己或他人的母亲祝寿,这一做法在明代流行开来,尤其是在江南地区。李月云在《明中叶江南文人山水祝寿图寓意研究》一文中指出明中叶江南文人在祝寿活动中大量使用祝寿图,其中花鸟类的祝寿图通常借助具有特定长寿寓意的物象如蟠桃、灵芝、松柏、仙鹤、白头翁等来传达祝寿的美意。而在为女性,特别是母亲祝寿时,萱花图就是很好的选择了。徐渭曾题诗云:“问之花鸟何为者,独喜萱花到白头。莫把丹青等闲看,无声诗里颂千秋。”这首诗清楚地点明了萱花图(“无声诗”)在社交场合中的祝寿(“颂千秋”)功能。

吴门地区的画家,如沈周、文徵明、唐寅、陆治、陈淳等皆有数幅萱花图传世。在吴门画家的萱花祝寿图中,有的单绘萱花一丛,如唐寅的《萱草图》。图上题诗云:“北堂草树发新枝,堂上莱衣献寿卮。愿祝一花添一岁,年年长庆赏花时。”诗中的“堂上莱衣献寿卮”用的是二十四孝中“老莱娱亲”的典故,点明了此图乃为祝寿而作。还有的祝寿图,会以萱花和其他吉祥元素作为基本组合,在此基础上增减或替换,不过整个图式的安排却大致相同。最普遍的一类,是将萱花与松、石、灵芝组合。画家通常将松树绘制于画面的中央或一侧,枝繁叶茂的树头占据整个画面上方,树荫下立一块寿石,石头边生长着一丛萱草,点缀着几个灵芝。文徵明的《松萱图》、陈淳的《松石萱花图》都采用了这样的图式。沈周的《萱石灵芝图》、陆治的《并蒂萱花图》、陈淳的《萱茂栀香图》和《萱花寿石图》去掉了作为主体支撑的松树,对寿石和萱草加以特写,但依然没有脱离整个图式规则的影响。在沈周的《椿萱图》中,松树则被替换成了椿树。《庄子·逍遥游》中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古人以萱代母,以椿代父,椿萱并茂,这幅画显然是为父母双亲贺寿而作。

从形制来看,吴门画家绘制的萱花图大多是立轴式的。立轴式图像是祝寿图的首选,因为它便于悬挂在寿堂上,供寿者及宾客观瞻欣赏,增添了祝寿的欢乐气氛。正如李月云所说:“祝寿图是对寿者高寿的凝缩写照,寿主是祝寿图像意涵的真实体现。尤其在寿辰当日,荣寿者坐在挂有这类图像的寿堂之下接受拜贺,更显得这种互彰互显恰到好处。”

萱花可以为母亲祝寿,倘若母亲亡故,它便成了寄托哀思的对象。吴门黄献之在丧母期间以“思萱”自称,沈周为其作《思萱图》,并题诗云:“念母常看母种萱,只疑遗爱有归魂。当年人好花亦好,今日花存人不存。”休宁孙廷秀思念亡母,也请沈周绘制了一幅《慕萱图》。孙廷秀的同乡程敏政在图后赋诗,颂扬其孝思:

阶前五月萱花吐,日日见花如见母。对花不觉双泪垂,安得花前彩衣舞。人言种花忧可忘,孝子之忧江水长。花残却有再开日,暮雨萧萧空北堂。

种萱草原是为了忘忧,可是对于孝子而言,母亲的养育之恩永生难忘,失去母亲的伤痛更是永远不能平复的。无论是祝寿还是哀悼,以萱草意象作为母亲的代称,这一象征在明代空前活跃。明代理学势力日益扩张,使得“忠孝节义”成了文学艺术的旨归。在这种环境下,萱草作为母亲之喻,关乎孝道,自然备受关注。西方人将康乃馨视为母亲花,中国人则更爱萱花,聊表“寸草心”,以报“三春晖”。

“烦侬陪我一嫣然”

萱花是明代画家徐渭钟爱的花卉。在他的《花卉十六种图》(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和《花果卷》(上海博物馆收藏)中均绘有萱花。画家用笔纵逸豪放,以淋漓的水墨随意勾点,别开生面。在这两幅萱花图上均有徐渭的题诗,所用字体虽有真、草之别,内容却全然相同:

庭前自种忘忧草,直觉忧来笑辄缘。今日貌侬欢喜相,烦侬陪我一嫣然。

徐渭称萱花为“忘忧草”,并幽默地邀请她为自己嫣然一笑,助自己忘却烦忧。显然,在这两幅画中萱草既非“宜男”之兆,亦非母亲的代称,而是忘忧的象征。

忘忧,是萱草意象最古老、最基本的意蕴。文学上以萱草消忧的说法源自《诗经·卫风》中的“伯兮”一诗: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丈夫远征在外,妻子不施脂粉、不理云鬓,想夫君想得头痛。“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如何能减轻相思之苦呢?只能求助于北堂上种植的谖草。“谖”就是“忘记”,后人因为“谖”与“萱”同音,就把萱草称为忘忧草,萱草忘忧的文学意象正萌芽于此。

“秾花夫岂少,爱此入风雅”,萱草的身影出现在被儒家奉为“经”的《诗经》中,从此备受文人雅士的关注。在历代的文学作品中,萱草忘忧的意象被广泛运用:

思君如萱草,一见乃忘忧。(南北朝·王融《和南海王殿下咏秋胡妻诗》)

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唐·白居易《酬梦得比萱草见赠》)

阶前树萱草,与子俱忘忧。(宋·朱熹《示四弟》)

凭君直向闲庭馆,解却眉愁仔细看。(明·唐寅《萱草》)

除了受到《诗经》传统的影响外,萱草忘忧的意象之所以得以普及深化,还因为它与文学中忧生伤逝的传统主题相契合,与古代文人在封建专制统治下夹缝生存、上下求索的心态密切相关。描写萱草的诗词不胜枚举,诗人们在感伤忧患的同时,甚至赋予萱草独特的品格。苏轼曾作《萱草》诗云:“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萱草虽孱孱弱质,却能在恶劣混乱的环境中坚持操守。这便是借花喻人了。

萱草忘忧的意象在文学中出现得很早,但在绘画中却出现得较晚。早期的花鸟画多是为了满足装饰的需要,为了眼睛的愉悦。自元、明之后,越来越多的文人画家投入花鸟画的创作,使之成为抒情言志的途径,花鸟画的内涵得以丰富。那么画家如何突出萱草“忘忧”的内涵,避免使之与宜男、祝寿等吉祥寓意相混淆呢?我们不妨看看徐渭的做法。首先,他选择了写意而非工笔的手法,完全不用色彩,纯以墨色写萱花。尤其在《花果卷》中,徐渭以狂草之笔、泼墨之法直接抉出萱花之神韵,而不拘于对形似的追求。其次,他去除了画面中蕴含吉祥寓意的元素,如可能引起“宜男”联想的石榴、鸡、鸂鶒,或可能联系到“为母祝寿”的松石、灵芝、白头翁,而是专注于描绘萱草的风姿。此外,就是借助诗文题跋将萱草的意象锁定在“忘忧”上。

徐渭善于将传统的吉祥花鸟画转化为充满文人意趣的图像。除了萱花图之外,《榴实图》也是很好的例子。石榴多子,故被视为子孙繁盛的象征。宋代画家吴炳绘有《榴开见子图》,“见子”一语双关,原指石榴的籽粒,又含“多子”之意。图中的石榴果实裂口,加上枝头的喜鹊,显然是一幅祝人得子的吉祥画。而徐渭的《榴实图》则别是一种怀抱。他在以水墨写就的石榴上题诗云:“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显然,徐渭是在慨叹自己怀才不遇,虽有报效君王之心,无奈不得赏识,只好如颗颗明珠,撒落于荒野之中。在创作这幅画时,徐渭同样采用了以墨代色、简化元素(喜鹊)、题写诗文等手段,消除了画作可能引起的吉祥联想,使之成为抒发自我怀抱的凭借。徐渭还曾在另一幅萱花图上题诗云:

金萱石畔生,丹粉弄娇色。

谺然嘴乍开,掩映复翻侧。

我本澹宕人,忘忧非尔力。

在这首诗中,徐渭将萱草忘忧之意加以反用,他自称原本就是澹宕通达之人,不需要借助萱草,仅凭自己就可以化解烦忧。徐渭生性聪慧,却命运多舛,他借墨萱表白:我愿笑对人生坎坷,绝不软弱颓丧。

萱草是花鸟画艺术中一个重要的题材。它始于《诗经》,在古代文学中绵延千年,承载着古人的理想和情志。同样是萱草这一题材,画家往往根据所处情境的需要对其象征意义加以选择运用。在社交场合,萱花图既可以作为宜男草祝贺他人子嗣兴旺,也可以作为“无声诗”为母亲“颂千秋”;而当画家需要抒发胸臆的时候,萱花图又成为旷达心态、洒脱襟怀的写照。难怪徐渭要深情地说自己“独喜萱花到白头”,一生最钟爱的就是此花。萱草的文化意象丰富,对于古人而言,这些意象及其内涵便是贡布里希(E.H.Gombrich)所指的“普通知识”(general knowledge)。可“普通知识就是不普通的知识”,它“只是对某个阶层而言才称得上是普通”。如今,萱草已沦为盘中餐,以“黄花菜”名世,其丰富的文化涵义少有人知。本文希望通过对萱草文化意象的梳理,使今人在观赏萱草画时,对其背后的古典传统不再陌生,从而对画家作画的用意多几分“了解之同情”(陈寅恪语)。

①汪曾祺:《我的家》,《忆昔》,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页。

②付梅曾经对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萱草意涵做了较全面的分析,她的研究对本文甚有启发。参见付梅《论古代文学中的萱草意象》,《阅江学刊》2012年第1期。

③李娜:《金农〈梅树花开图〉考》,《新美术》2015年第7期。

④[美]高居翰:《画家生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3~25页。

⑤雷寅威、雷日钏:《中国历代百花诗选》,广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72页。

⑥[三国]嵇康:《养生论》,《文选》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289页。

⑨[明]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一,载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页。

⑩[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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