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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生存与精神困境的文学书写——陈昌平小说创作论

2018-04-12水,包

关键词:昌平解构意蕴

万 水,包 妍

(1.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2.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0)

陈昌平出生于60年代,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收获》《作家》等重要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篇,出版小说集4部。他的几十篇小说被包括《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在内的多家权威选刊转载,并进入多家当代文学优秀作品选本和排行榜。其中,中篇小说《英雄》进入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终评,获得《小说选刊》2003—2006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国家机密》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2002年以后,陈昌平的小说受到评论界持续关注,总体来讲,单篇小说评论较多,整体评论较少,且评论角度相对单一,与陈昌平小说的创作实绩很不匹配。本文拟从陈昌平的文学观念、小说的宏观意蕴和美学风格三方面对其小说进行宏观整体研究,力图探究陈昌平小说的独特价值,意在填补陈昌平小说研究之不足。

一、文学本位与人本位:陈昌平的文学观

陈昌平的小说创作既有“60后”作家的共性——“对苦难历史中个人困境的表达,对现实表层中幽暗人性的探索”[1]82,又形成了自己的创作特色和美学风格。陈昌平把人放置于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生存环境和境遇之中,探讨人的卑微与顽强、人的脆弱与凶狠、人的无奈与挣扎。人与人的冲突和人的内心冲突是其小说着重表现的对象,也是推动小说叙事的重要力量。

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曾经是当代文学非常关心的话题之一,也是一个作家文学观中最核心的一对关系,它涉及对文学本质、目的、价值的理解,影响着作家文学写作的全过程。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知识结构的变化,人们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理解也在变动之中。其中一个重要的趋势是由“同一”走向“分裂”,由强调文学对生活的“依附”转向强调文学本身的“独立性”。这并不意味着认为文学可以脱离生活,成为一个“自足的世界”,而是强调文学只有具备了赋予生活以“形式”的能力的时候,文学的“无能的力量”才能够得以展现。这是大部分严肃的当代作家的努力方向,也是陈昌平的努力方向。从这个角度讲,陈昌平的文学观是文学本位的文学观。陈昌平认为作家无时无刻不处于生活之中,生活并不是作家“体验”的对象,而是作家“存在”的根本。作家的任务是寻找和创造恰当的“形式”将生活呈现出来,这种“形式”应该是只属于作家的、独一无二的,这种“形式”本身就是作家创作的“内容”。

洪治纲这样评价“60后”作家的历史书写:“当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们在叙述‘文革’记忆时,一方面念念不忘自我身份的在场,另一方面又自觉地规避前辈们的宏大叙事,由此形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叙事特征——在不断还原童年‘诗意’生活的过程中,对‘文革’历史的尖锐与沉重进行了若隐若现的表达。”[2]63洪治纲将其称为典型的“以轻击重”的叙事策略。这种“60后”作家的共性,也体现在陈昌平小说创作之中。《国家机密》和《小流氓》都以童年视角切入历史叙述,尖锐和沉重的历史通过一个懵懂少年的眼睛往往呈现出“喜剧化”的效果。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把极为严肃的问题与极为轻浮的形式结合在一起,从来就是我的雄心。而且,这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上的雄心。一个轻浮的形式与一个严肃的内容的结合把我们的悲剧(在我们的床上发生的和我们在历史大舞台上表演的)揭示在它们的可怕的无意义中。”[3]94-95在《国家机密》《小流氓》和《特务》中都没有对历史大事件的直接正面描写,但是并不代表作者对历史“真相”不关心,历史的“真相”就存在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之中,或者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历史的“真相”。陈昌平的小说通过叙述视角和叙事内容的选择,表明个体的生存境遇和人性内部复杂的精神状态。这是他关注的核心,可以说他通过历史的“个人化”揭开了“大历史”的一角,一个被宏大叙事遮蔽的一角,也可以说,他用自己的写作实践表明了对宏大叙事的不信任,而他的小说文本本身则显示了“再历史化”的企图。陈昌平的创作中还有一部分是涉及社会转型时期、“现代化”进程当中出现的“重大现实问题”题材的小说,但是他对这些问题的处理和表现明显区别于“新现实主义冲击波”中出现的作品。比如在《肾源》和《非生意关系》中,表面上作者已经不再探讨不公平的社会成因和解决之道。居于小说核心位置的是对生命伦理的探讨,是对启蒙未完成和价值失范的焦虑,是对精神剥夺的揭示。陈昌平的小说更多的是通过对现实中个体生存境遇的揭示,特别是对个体精神和心理生存状况的揭示,来展现时代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陈昌平的文学观是人本位、个体本位的文学观。

以人为中心的叙事法则是陈昌平小说创作的美学原则,“这是现代性小说由来已久的美学原则,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始终没有放弃以人为中心来建构小说叙事。”[4]23只不过现实主义关注人与人的矛盾,现代主义更关注人与自我的矛盾。陈昌平小说创作的出发点和旨归在于对人的关注以及对压抑人性的反抗。历史与现实都是他用以展开文学书写的道具,生活中的人才是他关心的重点。也就是说,无论历史还是现实,作为题材只不过是作者用以表达自己对人的认识的一种媒介。作家与题材,作家与社会(生活)之间构成的张力与冲突,形成了陈昌平小说的宏观意蕴和美学风格。

二、剥夺与谎言:陈昌平小说的宏观意蕴

陈昌平的小说创作始终以人为中心,题材只不过是他表达自己对人、对生活看法的媒介。题材本身并不是作者关心的重点,作者更关心题材的处理方式,也就是说,如何利用题材来表现人。题材是客观的,题材的处理方式是主观的;历史与现实生活是客观的,小说家的讲述方式是主观的。或者说题材的处理方式、历史与现实的讲述方式受作者文学观的支配,体现作者的主观意图。主观与客观、作者与题材、作者与生活之间的张力冲突,形成了小说不同的宏观意蕴。一部小说的宏观意蕴具有稳定性和统摄性,它是解读小说的一把钥匙。剥夺与谎言是陈昌平小说中最重要的两个宏观意蕴。

陈昌平的作品有涉及重大历史题材的,如《国家机密》《汉奸》《特务》,也有一般社会生活题材的,如《大闸蟹》《冰雕》《苏联宝贝》。从题材处理难度讲,历史题材显然更困难,如果处理不好,很容易变为某种观念的注解。《国家机密》触碰的是既重大又敏感的历史题材,它的处理方式既考验作者的智慧又考验作者的文学功力。作者避开了对政治运动和社会斗争的直接表现,选择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的梦作为小说的叙事结构中心。梦是最远离历史、政治与社会的,个体最隐秘和隐私的,不受意识控制的领域,但在小说中它却与最激烈的社会政治运动之间建立了联系:少年王爱娇的梦具有神奇的预言功能,它能够准确地预告国内外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因此,他的梦最终被宣布列为国家机密。小说通过讲述一个懵懂少年的梦被权力话语无情剥夺的故事,彰显了权力话语对个体剥夺的程度,从而使得剥夺成为了整部小说的宏观意蕴。梦的权力被剥夺,是权力话语对个体生活的严密控制、对个体自由的残酷剥夺的文学化表现。剥夺作为小说的整体意蕴突显了作者对于人的自由问题的思考。

小说叙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历史叙事,《国家机密》将个体置于叙事中心的叙事结构,客观上起到了对宏大叙事解构的作用。如前所述,题材并不是陈昌平关注的重心,它只不过是作者用以表达自己对人、对生活认识和理解的道具。道具可以变换,通过小说表达对人的生存关注的目的没有变化。剥夺作为一种宏观意蕴,产生于作者对人的深切关注和思考,至于这个人生活在历史还是当下,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无关紧要。《肾源》和《非生意关系》是两部现实题材小说,它们同样“分享”着剥夺这个宏观意蕴。在《肾源》中,企业集团老总张大鹏身患尿毒症,需要换肾,农村进城务工人员刘俊晖就成了他的肾源。为了得到刘俊晖的肾脏,张大鹏的手段无所不用,最后甚至欲置刘俊晖于死地来达到获取其肾脏的目的。在小说中,二人没有正面冲突,张大鹏对刘俊晖的剥夺不是强取豪夺,在刘俊晖面前,张大鹏以一直关心、关怀和帮助刘俊晖及其家人的慈善家面目出现,但是联系到张大鹏的目的,人性的虚伪与狠毒则暴露无遗。如果说,剥夺在《国家机密》中引发的是对自由的思考,那么,在《肾源》中它则表现为对人的最基本的道德与人性的沦丧、资本积累的罪恶、启蒙的缺失等问题的批判。“肾源”是“现时代资本积累的一个绝好‘隐喻’”[5]69。在当今社会,伴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而产生了诸多社会问题,如城市对乡村的掠夺,工商业对农业的掠夺,富人对穷人的掠夺等,这些问题并不是经济发展本身能够解决的,严肃的小说家会从伦理的、道德的、文化的、人性的等方面思考现代化过程中产生的这些问题。在《肾源》中,张大鹏根本没有将刘俊晖当作人看待,对于张大鹏来讲,刘俊晖存在的意义仅在于他有一对与自己配型相符的肾脏,刘俊晖只是他续命的一个工具,他一旦需要刘俊晖的第二个肾脏的时候,刘俊晖的生命已经不再重要。对生命的尊重,是人最基本的伦理道德,在这一点上,《肾源》对人性丑恶的鞭挞是深刻的。从刘俊晖的角度讲,他对自己被剥夺的现实是没有自觉的。他不仅对张大鹏的“计划”浑然不知,还对张大鹏充满了信任、崇拜与感激,被剥夺在刘俊晖这里变成了主动“贡献”。这一点更令人担忧、更可怕。小说在警示我们:启蒙在中国任重而道远。这里不仅指刘俊晖以及刘俊晖们需要启蒙,而且指整个社会启蒙精神的缺失。从“肾源”隐喻资本积累的残酷和血腥的角度,小说批判了现代化过程中产生的种种反人性的弊端,物质文明进步带来的人性异化的恶果。从文化批判的角度,小说表达了对启蒙任务在中国尚未完成的忧虑。启蒙的核心观念——理性、科学、自由、民主、人权、平等、公正、法治是现代社会构成的基础,“启蒙可以批判,启蒙的现代性方案可以调试修正,但启蒙的精神仍然有效,对于当代中国来说尤其如此。”[6]119

剥夺作为宏观意蕴在《国家机密》和《肾源》中,表现为对权利话语、丑恶人性、资本积累、启蒙缺失的反思和批判。两篇小说尖利而深刻,但从小说的文学性角度看,剥夺在小说中表现得过于直露,从而使得整篇小说显得过于“满”和“直”(虽然“肾源”的隐喻也十分高妙),没有给读者留下足够的想象和补充的空间。相比之下,《非生意关系》对剥夺的表现则更加隐晦。《非生意关系》表面上并没有写剥夺,李禹对刘虹的帮助,不同于张大鹏对刘俊晖的帮助,他是“不求回报”的。李禹的伪善更加隐蔽,更加难以识破。他要通过“不求回报”地帮助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来寻求内心的平衡和安慰,即自我精神救赎。在小说结尾,李禹失手将刘虹推下楼梯,当看到倒在血泊之中的刘虹时,他首先盘算此事的连锁反应,评估和分析对自己的影响,然后冷静地处理掉能够证明自己与刘虹跌落楼梯有关的证据。此时,李禹的伪救赎真面目才显露出来。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李禹的行为动机还会揭开一个更加惊人的秘密——“精神玩弄”。小说开局叙述者即宣称这不是一个“包二奶”的故事,但是,他只说对了一半,这是一个关于“精神包养”的故事。李禹对刘虹“帮助”的实质是一种“包养”,他在与刘虹的“非生意关系”中体会到的快乐,源于他对刘虹“精神包养”的成功,这不是有钱就能够买到的。“包二奶”之“包”本身有豢养之意,豢养用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突显了被豢养者对豢养者的依附程度和豢养者对被豢养者的控制程度。包养(豢养)关系一旦确立,被包养(豢养)者就成为了包养(豢养)者的私人物品,是对被包养(豢养)者的彻底剥夺。李禹与刘虹之间的“非生意关系”的实质就是一种“精神包养”关系。包养本身就意味着剥夺,“精神包养”将剥夺中那种难以察觉的、更“高级”的类型表现得淋漓尽致。小说《非生意关系》的意义不仅在于对剥夺的表现更加隐晦,而且在于表现了更加隐蔽的剥夺。从这个角度讲,《非生意关系》的文学价值要高于《国家机密》和《肾源》。

谎言也是陈昌平小说的重要宏观意蕴。《特务》与《国家机密》面对的是同一段历史,并采用了相同的题材处理方式。它们都以大历史中小人物的个体生活为主要表现对象,回避宏大叙事。不过,《特务》的回避意图更加明显。被无情卷入“运动”旋涡的儿子,出于人的基本伦理动机,千方百计地以各种善意的谎言欺骗着母亲,目的只在于消除母亲对自己的担忧。无论是小说人物还是叙述者都有意回避讲述历史的“真实”,谎言成为笼罩于小说的宏观意蕴。这并不意味着历史真相不重要,强大的“运动”一直主宰着人物的命运,它始终是小说的批判对象,但是小说更关注的是批判的方式、角度,即如何批判。写历史不是作者的目的,历史中的人才是作者的关注重心。写人既是批判的方式和角度,更是写作的目的。作者以写人的方式来批判,这样批判的目的才能落在对人的关怀上,否则,就成为了一种抽象的批判。当儿子所信奉的世俗伦理被无情摧残的时候,他选择了谎言进行对抗,小说表现了小人物在大历史中的无奈与卑微、心酸与无力。同样是出于无奈,《秘密生活》中的老杨也选择了谎言。老杨感到自己可能会不久于人世,他不惧怕死亡,但是他怕自己死后,下岗的儿子和正上大学的孙子失去他那每月九百多元的微薄退休金。于是,他选择了扮演植物人,他要保证在儿子找到工作之前,或孙子毕业之前,这个家庭不会失去经济来源。因为植物人既可以领退休金,一旦他提前去世,又可以掩盖死亡真相。与《特务》相似的是,《秘密生活》也成功表现了小人物的心酸与悲凉,而且在人物内心的挣扎、心理的冲突表现方面更胜一筹。谎言是老杨为摆脱一家人生存困境采取的无奈的办法,但是当谎言成功地让儿孙日后的生活有了着落之后,老杨却陷入了深深的道德困境,最终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谎言。《秘密生活》和《特务》中的谎言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主人公在生活中要扮演另外一个角色。人在生活中本来就有不同的角色,比如一个男人既是父亲又是儿子,但是上面两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要扮演的是一个异己的角色,不是特务的要扮演特务,不是植物人的要扮演植物人,人物的心理矛盾和冲突由此产生。与此相类似的设计还存在于《英雄》中。退休工人老高热衷于讲战争的故事,一来二去,他自己阴差阳错地成了故事中的战斗英雄。与《秘密生活》中的老杨和《特务》中的儿子不同:第一,老高的谎言没有太多主观故意的成分;第二,老高真心热爱他的这个新的角色,同时他也真把自己当成了英雄。人物的心理冲突并不来自于扮演的角色是否得到他的认可,而是来自于扮演本身。陈昌平以谎言为宏观意蕴,刻画出每个人在生活中都难以逃脱的扮演境遇。

三、反讽与解构:陈昌平小说的美学风格

陈昌平的小说形成了语言修辞上偏重反讽、美学效果偏于解构的美学风格。

使用修辞的目的在于达到更好的表达效果。反讽作为一种修辞技巧,在陈昌平的小说创作中占据重要位置。虽然“反讽是一个具有拓殖性的概念,它的意义边界,随着反讽技巧和手段在创作实践中的不断丰富,而不断地被拓展着”[7]107,但是,学界对于它的特征、功能和目的还是能够达成有限的共识。陈昌平的小说十分喜欢使用反讽修辞,而且擅于利用反讽来达到否定和祛蔽的目的,同时又能起到避免直陈和以简驭丰的表达效果。他有些小说的题目与内容之间即构成直接明显的言意悖反关系,反讽的意图十分明显,比如《国家机密》《英雄》《汉奸》《纯洁》。“反讽总是涉及字面所讲与陈述的实际意思之间的不一致。表面上看,反讽性陈述讲的是一件事,但实际的意思则大为不同。”[8]291本来严肃的“国家机密”在小说中却指向一个小孩的梦;本来崇高的英雄在小说中却变成了并无半点英雄事迹,只是喜欢讲述英雄故事的普通退休老工人;本来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汉奸在小说中却是一个虽然迂腐但还算有气节的破落文人,况且这个破落文人还为炸掉日军据点做出过一点贡献;本来指向明确的“纯洁”在小说中却变得含糊,并且留有丰富的讨论空间。

作者使用反讽的目的不在于否定和讽刺“英雄”“汉奸”“国家机密”“纯洁”这些字眼本身。虽然反讽在《汉奸》《国家机密》中否定和祛蔽的作用明显一些,但是,《国家机密》批判的是使得小六子的梦成为国家机密背后的权力话语,《汉奸》反思的是指认李徵为汉奸、并以汉奸罪将其枪毙的荒谬逻辑和做法。反思是这两篇小说中反讽成立的重要条件,正如维柯所说:“暗讽(Irony)当然只有到人能进行反思的时候才能出现,因为暗讽是凭反思造成貌似真理的假道理。”[9]183

《纯洁》要讨论的是纯洁的字眼其实并不单纯,它有着很强的相对性,反讽在《纯洁》中的功能在于从纯洁的对立面出发讨论纯洁的复杂性,《纯洁》对反讽的使用比较符合米克的理解。米克认为反讽的功能“也许在于获得全面而和谐的见解,即在于表明人们对生活的复杂性或价值观的相对性有所认识,在于传达比直接陈述更广博、更丰富的意蕴,在于避免过分的简单化、过强的说教性,在于说明人们学会了以展示其潜在破坏性的对立面的方式,而获致某种见解的正确方法。”[10]35反讽在《英雄》中不仅起到了避免直陈的作用,而且达到了以简驭丰的效果。《英雄》借讲述老高的“英雄”想象故事,表现了普遍存在于每个现代人身上和心理的矛盾状态:老高无力抵御英雄给他精神上带来的诱惑,他无法拒绝人们给予他的英雄称号,但是他毕竟不是真的英雄,他必须时刻都承受着诱惑给他带来的心理上的矛盾和痛苦。

反讽在陈昌平的小说中是“作者用来说明小说本意上的表里虚实之悬殊的一整套结构和修辞手法”[11]123。从某种意义上讲,反讽成为了陈昌平小说的美学风格。

反讽修辞在陈昌平小说中的运用常常带来一个“副产品”——解构。文学与解构的关系在现代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最为典型。诸多现代主义文学大师同时又是解构的高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解构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代表的乌托邦及其机械理性的基础;卡夫卡解构的是某种以‘父’为符号的暴力秩序;福楼拜解构的是布尔乔亚的话语;伍尔夫解构的是父权中心的秩序;福克纳解构的是美国南方以蓄奴为意识形态的文化体制。”[12]106可以说,一切奴役和践踏人类健康生存的“权威”都是现代文学的解构对象。陈昌平小说同样表现出了对解构的偏爱。说偏爱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解构在多大程度上是作者的主观意图,不好推断,它不像反讽修辞是作者的主动选择,解构更多表现为一种结果。比如,《汉奸》《小流氓》《国家机密》和《特务》等小说所选择的个体叙事视角,所选择的反讽修辞,所选择的世俗伦理价值标准,客观上起到了解构宏大叙事、解构权力话语的作用和效果。小说家更关心的是小说本身的修辞结构、情节安排,更关心小说的形式结构与内容的关系,或者说形式结构本身就是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文学“对现代社会的种种价值进行解构而创新,形成新的文学形式。”[12]112解构之于陈昌平的小说,也应该作如是观。从广义上讲,这是文学解构与哲学解构的区别。从尼采到德里达,他们瞄准的目标是西方两千多年哲学传统的核心——逻各斯,哲学解构的首要意义在于:“它针对经典思想(classical thought,亦即柏拉图传统)形成的‘真理’和‘知识’的本体论(ontology)所做的特殊思辨。”[12]91卡夫卡们瞄准的目标是人,卡夫卡们的意义在于:表现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境遇。解构是他们在用文学表现人的时候的衍生物。从这个角度来说,解构对于陈昌平的小说,不是技巧,不是目的,而是一种客观效果。当这种效果为他的多篇小说所共有的时候,就形成了他小说的一种美学风格。

文学本位与人本位是陈昌平文学观的核心。在这样的文学观主导下,陈昌平的小说形成了稳定的宏观意蕴和美学风格。这种稳定性使得他的小说在当今文坛有着较高的辨识度。宏观意蕴不是题材,它可以横跨题材,不同题材的作品可以共享一个宏观意蕴;它也不是主题,同一个宏观意蕴可以“分泌”出多个主题。它在作品中或隐或显,或直或曲,它是理解和分析作品的关键。用同一个宏观意蕴将多篇小说统摄在一起,会产生新的意义。这样做可以超越具体作品,探究作家创作整体上呈现出来的价值取向、审美特色。在陈昌平的小说中,剥夺和谎言就是这样两个具有统摄性的宏观意蕴。作者用多篇小说讨论和呈现了剥夺的多种不同存在样态,有的剥夺直接而凶残,有的剥夺含蓄而隐蔽,有的剥夺针对的是自由,有的剥夺针对的是生命,有的剥夺针对的是精神,有的剥夺体现为权力话语对个体的控制,有的剥夺体现为资本积累对人的掠夺,有的剥夺体现为强势群体对弱势群体的精神豢养,被剥夺者或者对剥夺一无所知,或者无力反抗。虽然剥夺的表现形态不同,但是作为一个统摄性的宏观意蕴,它是陈昌平小说人性关怀的独特角度。如果说,剥夺表现的是人与权力话语、人与资本积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那么谎言则重点表现人的内心、人与自我的矛盾冲突。在陈昌平小说中,有的谎言出于对伦理亲情的维护,有的谎言出于对生活压力无奈的反抗,有的谎言出于对自我实现的想象性满足,但是无论哪一种谎言,身处其中的小说人物的内心都充满了挣扎与冲突。

反讽是陈昌平小说惯用的修辞手段,解构是陈昌平小说修辞结构产生的客观效果。它们共同构成了陈昌平小说的美学风格。反讽的使用让陈昌平小说可以居高临下,“在评价和揭示对象时显得举重若轻、镇定自若,形式上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印象,实际上却以一种极度的轻蔑态度嘲弄和挖苦着反讽对象。”[7]110反讽还让陈昌平小说避免了直陈的乏味与武断,而且达到了以简驭丰的效果。反讽在陈昌平的小说中,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修辞手段,上升为一种重要的修辞结构。反讽修辞结构与陈昌平小说的其他形式要素一起,体现了陈昌平小说的美学追求,同时也产生了陈昌平小说的重要美学效果——解构。

陈昌平的小说形成了独特的宏观意蕴和美学风格。这是陈昌平小说的特点也是价值所在。在被大量既缺乏社会责任又缺乏文学责任的作品充斥着的当今文学市场上,陈昌平的小说更显出其特殊的意义。但是,本文也不得不指出陈昌平小说存在的局限。陈昌平的小说以人与人、人的内心矛盾冲突作为主要表现对象和叙事发展动力,一定程度上忽视或避免表现人与物、人与物质环境的关系,这是一种“人学”居于统治地位的美学规范。不能说这种美学规范已经过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永远是最为复杂和丰富的,它理应成为文学重点表现和关注的领域。但是,随着物质文明的发展,人与物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物已经成为了人与人、人的内心矛盾冲突产生的重要因素,现代主义文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探讨物如何内化人的自我意识的一部分,在表现人与自我的冲突中增添了物的维度。这可能对陈昌平来讲是一种苛求,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擅长表现的领域,都有自己对文学和生活的理解,对文学创作来讲,永远没有哪一个表现对象重要或者不重要的分别,只有表现得好与不好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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