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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学术的方式展现生命的高贵和高雅
——张直心的学术研究述评

2018-04-11陈友康

大理大学学报 2018年11期
关键词:鲁迅学术民族

陈友康

(云南中华文化学院,昆明 650031)

张直心教授在久负学术盛誉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论文集《晚钟集》,因为我们曾经共过事,是学术上谈得来的朋友,他相信我的“学术感觉和判断力”,命我写一点评论文字。我觉得惶恐,原因一是由于工作岗位的变动,我已经淡出学界,很少有时间精力看专业书刊,把握不了学界状况,怕说外行话;二是他离开昆明后,学术大有进境,亦非我所能企及,更不便妄加评骘。是以有所犹疑。

但我一向敬重他的为人与为学,遥想他在昆明的时候,我们是那么投缘,经常在他家或我家信马由缰闲聊,交流学术信息,轩轾各类学人,评论学术著作,指斥学界乱象,兴致盎然,往往要到子夜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告别;他离开昆明到杭州时,我和谢国先、马绍玺君把他送上火车,依依不舍分袂,一份温情便油然涌上心头。为了纪念这段“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学问的美好岁月,我又很珍惜这个与他进行学术对话的机缘,于是唯唯。另外,我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关注现代诗词研究,2015年在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印行《现代诗词的价值与命运》,学科上有所交集,来谈谈直心兄所从事的现当代文学,似乎也不算越界。

更重要的是,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在天下滔滔为利来往的情况下,学术界利欲熏心、蝇营狗苟之事大行其道,学术泡沫旋灭旋生,“公器”摇摇欲坠,对那些坚持学术真精神、全身心沉潜学术的研究者的著述倘若不透过必要的评论加以彰显,那么难免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忧。张直心是把生命投入学术的研究者,他的论著是思想、智慧、才情的结晶,通过评论加以推介,也算是倡导学术“正能量”,对建设良好的学术生态不为无益。当然,他的研究,学界早有定评,我这里所做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一、学术背景和学术品格

张直心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民族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他的学术领域和学术取向与他的学术背景、工作环境都有密切关联。而不管在哪个地方、哪个领域,他的研究都呈现出峻洁品格。

张直心是上海人,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潮到了云南插队,“文革”结束后首次高考考入昆明师范学院(今云南师范大学)大理普通班(在今大理大学举办),毕业后因成绩优异留在下关师范专科学校(今大理大学)任教。江南历来是人文渊薮,上海是近代以降中国文化中心,上海文化人似乎有一种先天的学术禀赋,心志明决,聪慧勤勉,因此,好几位留在云南高校和科研院所的上海知青都成就斐然,成为全国学界中坚,张直心是其中一位。他1985年又考入云南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学位,师从蒙树宏、刘正强教授,专攻现代文学。蒙刘二先生都是王瑶先生20世纪50年代的研究生,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现代文学专家,为人诚恳,学术严谨。张直心也成了“文革”后较早的硕士研究生,在这种学术的薪火相传中,他秉承了现代文学研究特别是鲁迅研究的纯正学统。

1998年,张直心任云南民族学院中文系(今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主任。他倡导高品位的学术研究,营造良好学术氛围,使中文系有整齐的学术队伍,学术研究取得一些有影响的成果,达到历史上的好时期。他教学有思想、有情韵、有规范,是系里最受欢迎和尊敬的老师之一,许多师生至今津津乐道。2003年,中文系改为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我任院长,他的办学理念对我有直接影响。我们也试图形成一个优良的学术场域和传统,让老师们心情舒畅地展示才能,让学生们受到真正的大学教育。后来,他回到江南,在杭州师范大学任教。他以学术和教学为立身之本,我想,对行政工作他并没有多少“志向”和兴趣,但凭借他的品格、能力和学术影响,他很快又被任命为人文学院院长,继续发挥其学术和行政才干,为这所新的师范大学人文学科发展作出努力。

张直心是纯粹的学者,有诗人情怀。他在高校任教,读书、教书、写书是其生命的价值和乐趣所在。他在昆明的时候,除了兢兢业业做好工作之外,最大的乐趣就是与“二三素心人”聊天,对世俗热闹一概不予挂怀。据我的观察,他为人平实谦和,在公共场合,不会口若悬河以阿人众之所好,不屑于自我表曝以哗众取宠,更不屑于酒肉征逐,但与志同道合者谈学术,则滔滔不绝,意气风发。由于精力所注全在学术,他在传承、创造知识和思想这一学者的根本职能上臻于上乘。因此,在讲台上他才思泉涌,妙绪纷纶;在学术研究中则致广大而尽精微,多有创造性贡献。贺麟先生说:“平淡的生活与高远的思想(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实中外学人应有之风致。”〔1〕这种“风致”,在张直心身上是体现得较为圆满的。

张直心追求学术的善美,学术品格鲜明。孔子有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之说。为己之学是修身之学,为人之学是炫耀于人之学。罗庸先生说:“真能为为己之学者必是宏毅坚刚,光明俊伟,洒然无累,凝然不滞,夙夜黾勉,而未尝有累于心,无非求有以自得而已。”〔2〕按照古人的观念,张直心从事的就是为己之学。他强调学术是生命的投入,是人格的呈示,是美的追索。因此以“光明俊伟”的胸怀、庒敬的态度、勤勉的劳作从事学术研究,著述追求顾亭林所说“必前人所未及就,而后世所不可无”的境界。他是以品格、思想、智慧和文采获得广泛学术影响的实力型学者。

张直心是勤勉的学者,论著多,而且品位高。不少学院中人经常抱怨学术不公,难于发表论著。张直心所在的大学都是普通大学,不是令人望而生敬的学术“大码头”,但他相信学术的意义在于探求真知,论著能否发表关键在于学术的品质。因此他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按照学术规范踏实去做。天道酬勤,他产出了大量高水平的成果。学术自有公道,优质的成果不会被埋没。他在公认的权威专业期刊如《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鲁迅研究月刊》《外国文学研究》《民族文学研究》《中国比较文学》《文艺争鸣》等发表许多论文,而且常常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文艺理论》《中国文学年鉴》等转载,或被引用和评述。转载率和引用率是国际公认的衡量学术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张直心是文学研究领域转载率极高的学者。出版了《比较视野中的鲁迅文艺思想》(云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批评:生命的呈示》(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边地梦寻——一种边缘文学经验与文化记忆的探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等著作。从而奠定了其在相关学术领域的地位。

二、学术理念和学术话语

张直心认为,学术研究是一种生存方式,研究论著是自身生命的展开,是研究者个性、人格的呈示,是整个生命的投入。这就意味着,学术研究决不是沽名钓誉之具,它要有思想和智慧、精神与情致,要展现生命的高贵和高雅。因此,学术研究首要的使命是探求真知,即要有新思想、新见地,实现知识的有效增长。要有经过省思之后确立的价值标准和精神指向。文学是人学,是艺术,人性尺度和美学尺度是评价文学的根本标准。所以,他的学术论著,致力于人性的掘发、生命意识的开显和美学的阐发;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学术观点都是通过自家精思熟虑所得,是以慧思如光,胜意纷呈。文如其人,风格即人,美好的学术,是研究者精神美、人格美的自然流露。张直心能言之,亦能行之,他的学术,臻于这样的境界。

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和学术研究有诗性化之一路。王国维、梁启超、鲁迅、周作人、胡适、朱自清、闻一多、罗庸、朱光潜、梁宗岱、李健吾、李长之、钱锺书等都有许多见情见性的论著,娓娓道来而灵光四射,批评本身就是美文,可亲可爱可敬。新中国成立后,这一学术风格和传统没有得到很好继承,大量研究论著要么无见解、无心性、无规范,没有经过心智的过滤而少有价值;要么堆砌概念,玩弄玄理,晦涩枯燥,生硬冷漠,均令人气闷。

张直心显然要接续前一种传统。他讲究文章思理之美、情感之诚和表达的别致,强调文章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初出道就远超侪辈。越到后来,他越有鲜明的文体自觉和语言追求。他说他“尤为心仪一种诗哲交融、智情合致的文体”;“经由笔下曲折凸显出别样的生趣、活力。——在追求思想独立、识见新颖的同时,犹不失文体自觉,努力激扬学理之下的诗意、情趣及想象力,藉此折射生命的吉光片羽”。所以,他的学术文体,形式上有散文化特征,自由挥洒,结构灵活,收放自如,“带情韵以行”,不是机械的学术八股;语言及修辞则鲜活、灵动、凝练、雅致,言约义丰,明慧如秋水,妙语如贯珠,有一种带着温度和亮度的质感,一种勿须张扬的大气,水流花放,诗意盎然。从文体文风来看,他是当代最具辨识度的学者之一。

《晚钟集》收入的论文就体现了他的学术理念和话语风格。这些论文涉及面广,有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民族文学、比较文学;有宏观观照,也有微观分析;有作家作品研究,也有学术批评。他均以深厚的学术功力,聪慧的学术悟解,驾驭渊深的研究对象和复杂的研究材料,探颐索隐,别有会心,并以美文的形式出之。这些论文灌注了他的生命情愫和心灵智慧,学术观点精彩纷呈,话语充盈思想的激情、富于理性的庄严,显露文学的华彩,深刻而深情,文质均臻胜境,体现出鲜明个性,能够感荡心灵。

张直心痴迷于学术语言的锤炼,苦心冥思,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晚钟集》所收诸文,尤其是晚近论文的语言,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诗化的语言让读者更乐于、易于进入他的学术世界。一些论文有小标题,这些标题都精致、流美,既概括文章内容,又激发读者的阅读兴味,非有好学问、大工夫,不足以臻此。如《〈孔雀胆〉与〈哈姆雷特〉》的四个小标题:“毒药:恶的象征的契合”“仁义思想与人文主义:善的理想的相似”“延宕:悲剧性谜底的异同”“历史悲剧与哲理悲剧:悲剧基调的迥异”。我对郭沫若的文学作品,向来隔膜,看了这些标题,也有阅读的欲望和快感。直心兄曾对我说,他写文章很慢,有时一天只能写四五百字。我想,慢不是因为他才思枯竭,而是他写得认真,他追求语言的完美,绝不率尔操觚。

出于对学术价值的敬重和学术品格的持守,张直心对学界的不良风气难于熟视无睹。他“平时温文尔雅,慎言敏行”(陈思和语),本不好辩,但激于责任感,他还是公开发表了一些批评性文章,指出某些论著的不足,期望通过学术共同体内部的理性讨论,求得学术的健康发展。如《〈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心态史〉批评》《倾斜的天平》在肯定“此课题有一定特色”的同时,实事求是地指出存在的问题:理念陈旧、论述浅表、概念芜杂、持论偏颇、史实有误,没有达到预期目标,有失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水准。《世纪之交“沙龙社会主义者”一瞥》把当代某些学者和鲁迅所批评的“沙龙社会主义者”类比,指出他们好为大言,言行不一;价值标准和立场转换如儿戏,首鼠两端;皮袍下藏着“小”却道貌岸然,冠冕堂皇、慷慨激昂的言辞下隐藏的是“文革逻辑”和“文革话语”的借尸还魂。这些批评,鞭辟入里,言之有据,令人信服。这样的批评需要学养和识见,也需要勇气和担当。

三、鲁迅情结和现当代文学研究

鲁迅是讨论中国现代思想和文化(含文学)问题的基本起点。他是中国现代文学最杰出的代表,也是现代中国最深刻的思想家,他对现代中国思想和文化的影响至深且巨,没有他,中国思想、文化难以完成现代转型。新中国建立后相当长时期的鲁迅研究,由于政治的原因曾经被严重扭曲,呈现畸形繁荣。另一方面,从他登上文坛那一天起一直到当下,都有一些人攻击和诋毁他。但不管后人怎样对待他,都无损于他本身的伟大与深刻。政治化的鲁迅研究退场后,学术化的研究仍保持了它在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强势地位。鲁迅对中国问题思考的独到与深刻,始终是思想界和学术界言说的重要话题。张直心受业于著名鲁迅研究专家蒙树宏、刘正强,有浓厚的鲁迅情结,长期关注,贡献出鲁迅研究的独创性成果。

张直心关于鲁迅研究的代表作是《比较视野中的鲁迅文艺思想》。该书用比较诗学、接受美学等方法,将鲁迅文艺思想与鲁迅所接受的苏俄文艺思想、西方文论进行比较,研究鲁迅与外来文艺思想的关系。在指出鲁迅对外来思想有所认同的同时,重点辨析同中之异,以发现鲁迅接受多元影响后所建构的文艺思想的独异品格及其特有的接受方式。通过问题的创造性发现和深刻缜密的学理阐释,揭示了鲁迅文艺思想的精深宏阔及其生命底蕴,从而在很大意义上重新建构了与社会历史批评模式塑造的政治化的鲁迅文艺思想体系有着显著差异的鲁迅文论体系,这更接近于鲁迅的本然和实质。该书是改革开放时期鲁迅文艺思想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也是鲁迅研究史上有着独创性贡献的成果,已经载诸鲁迅研究史。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名鲁迅研究专家袁良骏在《人民日报》发表书评,刘正强在香港《大公报》撰文,高度评价该书的学术价值和著者的学术品格。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对此书更有历史性定位。

在《晚钟集》中,鲁迅研究论文依然占有比较重的分量。《〈狂人日记〉:鲁迅与托尔斯泰同名小说互阐》打开了《狂人日记》研究的新视域,实现了鲁迅研究的新突破。果戈理《狂人日记》对鲁迅同名小说的影响,鲁迅自己明言过,研究者蜂起阐释,已无余蕴。而张直心发现,俄罗斯另一文学泰斗托尔斯泰也有一篇《狂人日记》,舍斯托夫指出托翁的《狂人日记》“可以被看作托尔斯泰五十岁以后所写的全部东西的总标题”,迅翁的《狂人日记》“既是其前期小说的纲,亦可谓‘五四’新文学的总序”,大有可比性,于是进行平行比较。通过他的“慧眼辨析”,贯通了鲁迅精神和托尔斯泰精神的一致之处,进一步证实了鲁迅“托尼学说”之思想特征。论证了两部同名小说都是“自忏之书”,指出“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狂人由‘超人’衍为‘罪人’,进而与民族共忏悔的姿态,与其说暴露了食人民族的罪孽,不如说因勇于忏悔而一雪民族耻辱”。发现鲁迅和托尔斯泰都是“激进人道主义者”,并针对20世纪90年代以降某些学者对鲁迅进行“精神整容”,试图把鲁迅打扮成一个“乖角儿”的现象,重申鲁迅“对一切非人道传统、非人道社会体制的激烈批判”“忧愤深广,悲悯深广”;对鲁迅重新成为“人们的共同世界”之外的“孤魂野鬼”感到忧伤和无奈,强调“重铸民族精神传统任重道远”。《论鲁迅对〈二心集〉型批评文体的反拨》“由重新审视《二心集》型批评文体入手,深入描述鲁迅对苏式文论形式的认同、模拟、扬弃的过程”,从他的政治遭遇、美学个性、生命绝境方面阐发其晚年文体转换的动因,证明“鲁迅文艺思想的形式载体经历了诗性言说——理性演绎——诗性言说的转折”,而他晚年批评文体呈现出“‘血书’化、非体系、诗性含混诸特征”,反映了鲁迅文艺思想“幽深的生命底蕴”,达到更深刻、宏阔的境界。《鲁迅小说的现代主义审美取向》阐述现代主义对鲁迅小说的影响,指出鲁迅超越苏式政治化的现实主义,而借鉴表现主义、象征主义等现代主义方法,这“不仅是赋予鲁迅小说浑涵幽深的审美保证;而且成了他个性化地认识历史、探索人生追求的形式延伸”。他对现代主义的接受,不仅显示了他特有的度量、气魄、“勇猛”,同时仍体现出他惯有的切实、沉着——力求“使外国的新兴文学在中国脱离‘符咒’气味”。这些论文既切实、沉着,而又新颖、睿智,显示了鲁迅研究的纵深掘进,表明鲁迅是“说不尽”的。强烈的问题意识,深刻的学术见解,浓郁的思想情韵,严谨的学理论证,诗性的语言表达,让人击节赞叹。

张直心移旆杭州师范大学,置身于五四时期风云激荡的杭州,对杭州的新文学给予热情关注。《从诗话青春到散文人生》《读书与救世——“一师风潮”论衡》《结社与建党》三篇论文都是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文学活动为研究对象,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别开生面。陈望道曾指出,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在全国范围内,高等学校以北京大学最为活跃,中等学校则首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和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浙江一师汇集了朱自清、俞平伯、叶圣陶、夏丏尊、陈望道、刘延陵、沈玄庐、柔石、刘大白、丰子恺、汪静之、冯雪峰、魏金枝、曹聚仁等新文学家,一时风云际会,龙腾虎跃,转移风气。张直心的三篇论文以新颖的角度审视浙江一师创作群体的文学特点及演化过程、浙江一师和新文化运动乃至中国现代政治史的关联,作出富有深度的阐释,不仅有别致的见解,在方法上也蹊径独辟,具有示范意义。

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是张直心致力的另一个学术领域,《晚钟集》收录的论文,当代文学篇什最多。这些论文体现了他一贯的学术风格。《“原乡小说”的裂变与重续——十七年小说中〈南行记续篇〉的意义》把艾芜《南行记续篇》放在现代原乡小说和十七年文学中进行研究,重读《续篇》,“努力捕捉其文本的裂隙,藉此穿透作品复杂多元的情节结构、叙事策略、表情方式、生命观念”,发现艾芜突破意识形态规训,在“阶级斗争场域”中,在“南行”中找到了人性的“飞地”,进而勾勒原乡小说在新时代语境中一息尚存、曲折迂回的轨迹,指出“《南行记续篇》中的原乡主旨虽则会在‘十七年’政治语境中被重构,但仍无改作者在‘南行’这一象征中力图重获主体自由,在原乡这一题材中相对游离现实的隐衷。类似不同向度的牵引撕扯,促成了文本内部的裂变,产生了《续篇》相反相成的结构性张力。”进而揭示既有十七年文学研究失之简化的方法论局限及因之可能遮蔽的意义暗角。《“南行”系列小说的诗化解读》把《南行记》及续篇、新篇进行整体解读,突出其“诗化”特征。《追寻黑豹》内中有作者“诗化青春”的投影,也表征了作者“从诗化青春到散文人生”之人生观念、文体风格的衍变。解读林斤澜、张炜、张辛欣、贾平凹、汤世杰的文本也有独到的见解,非泛泛之作。

《文学性本位与文学史旨趣——当代文学作品选编选取向再省思》《历史·小说·想象——评董之林的十七年小说研究》《政治文化语境中重新言说》属于学术评论,秉持公心,遵循规则,对几部通行当代文学作品选、董之林的小说研究和朱晓进、杨洪承主编的《非文学的世纪:20世纪中国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史论》进行评论,见解独到,持论公允。

四、提升民族文学研究的品位

现当代文学主要是以时间维度为标准确定的,现当代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也在现当代文学的范围,但民族文学有其特殊性,所以单独提出来讨论。

云南是原住民族最多的省份,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民族文化孕育出“斑斓多彩”的文学,文学多样性体现得十分充分,成为我国民族文学的一方重镇。张直心在云南生活工作30年,对这片“摄魂之地”有深厚感情,对民族文学的特点和价值有独到感悟。这种感情和感悟转化为对民族文学的学术关注,于是在民族文学研究领域辟出一片灿烂光华。

新中国建立以来,重视民族工作和民族文化,民族文学创作与研究取得突出成就,在文学研究中堪称显学。但很多研究成果仅止于对民族作家作品进行一般介绍、平面描述,或廉价恭维,或作“政治正确”的简单宣示,“难免稚拙、粗浅”,学术水准不高,制约学科发展。张直心一类学者的介入改变了这种局面。他怀着对民族文学的诚挚感情,凭借深厚的学养和广阔的学术视野,从“边地与人”的视角,以深刻的理论穿透力、敏锐的审美感受力和独特的话语形式阐述了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作品的文化内涵和美学价值,具有极高的学术品位。他严谨规范而富于创造性的工作使民族文学研究得到提升,对扩大民族文学的影响起了积极作用。

《边地梦寻——一种边缘文学经验与文化记忆的探勘》是张直心民族文学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也是全国民族文学研究的突破性、标志性成果。这是一部史论性专章,选取现当代云南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的一系列关键议题,采用文艺学、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语言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美学等方法,取精用宏,纵横捭阖,对近百年云南民族文学的创作特点、创作成就、发展规律和文化价值进行了深度分析,对一些耐人寻味的文化事相、审美现象作通观审视,展示了美妙的文学景观,彰显了民族文化精神。这是一部自成体系、激情洋溢、态度严谨、学理深湛,富于理论创新的力作。“他的这种悠远的理性探索,对于边地民族文学创作的启示,已经超越了云南民族文学研究本身,而获得了更辽远的理论价值和意义。”〔3〕出版后好评如潮,孙玉石、陈思和、关纪新、杨匡汉、李光荣、刘克敌等学术名家对此书均有极高评价。表明它“是全国民族文学研究的突破性、标志性成果”之判断,并非我一己之私言,乃是学界之公论。

张直心对民族文学研究有深入的理论思考和理论自觉。《当代民族文学研究片论》《高蹈与沉潜——少数民族新生代诗歌批评之批评》《探寻民族审美的可能性——当代少数民族小说形式研究断想》集中体现了他的民族文学观和民族文学研究观。归纳起来,他心仪或主张的民族文学研究,要有对民族文学的“了解之同情”,要有平等对话姿态,要有文化相对主义的价值理念;要以深厚的学理和现代研究方法提升民族文学研究的境界。借由以上理念和方法,发掘民族文学的“异质性”,揭示其思想个性和意义、美学神韵及价值,思考民族文学在现代化背景下的困惑与突围,探寻民族文学的发展之路。他对罗庆春、马绍玺、栗原小狄等“新生代少数民族诗歌研究者”的热情洋溢的肯定,既是他们学术成长之路上的雪中送炭,也是对民族文学研究新愿景的瞩望和期待。

《最后的守林人——乌热尔图小说论》《有意味的形式——纳张元、毕然小说文体及其思想含蕴探索》《乡土主题与生命主题的变奏》《民族文本的文学人类学诠释》诸文,则偏于个案研究。在对具体作家作品的阐释中,很好地体现了他的民族文学研究观。文本的意义在阐释中才能得到充分呈示、丰富、拓展和深化,作家的特点和贡献也只有在阐释中才能得到彰显和定位。张直心对民族作家作品深刻独到的阐释,使李必雨、乌热尔图、董秀英、存文学、景谊、纳张元、毕然、张焰铎、哥布等民族作家及长于写作民族题材的汉族作家李均龙等的创作个性、文本特点及价值得到张扬乃至升华。这对当事人而言是一种激励,对读者而言是一种引领,对民族文学发展而言是一种助力,对中国文学而言是一种境界的开拓。他的论说是那么温情熨帖,亲切感人;又是那么深邃别致,启人心智。这样的批评,化解了创作和批评的隔膜,消融了学术研究的坚硬和冰冷,不能不叹为批评或研究的“极境”。

《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与外国文学》《相映成趣的审美意蕴——云南民族风情小说与汪曾祺风俗—文化小说》是两篇别开生面的比较文学论文。经典的比较文学研究,少数民族文学很少进入其视野,这两篇论文却将边缘化的云南民族文学与举世公认的中外文学大师比较,初看似显唐突,细读则心悦诚服。前者对云南民族作家接受梅里美、肖洛霍夫、艾特马托夫、马尔克斯、略萨等的情况作了梳理,揭示了云南民族文学从他们那里获得启迪而自觉追求浪漫情调、人性魂核、魔幻形式,从而使作品更有思想厚度和艺术创意。与文学大师进行精神对话,借鉴他们的创作方法,无疑是提升民族文学水平的有益途径。后者把云南民族风情小说与汪曾祺的风俗—文化小说进行比较,在互相映照中发现各自的特点和优长,褒扬优秀的云南民族作家不懈的深层掘进,使“云南民族风情小说那浪漫瑰丽之美终于升华成一种与边地文化理想同构的审美境界;云南少数民族那独特的风情,也渐渐衍变为对中华民族乃至整个人类文明都具有深刻启示的文化精神”,凸显了民族文学的价值。立意高,方法新,论证实,观点精,是民族文学研究的扛鼎之作。

文化多样性为人类提供了多样性精神资源,让人类获得更丰富的精神滋养,从而使心智更健全、生活更美丽。我曾在《二十世纪中国旧体诗词的合法性和现代性》中指出:“全球化正以汹涌澎湃的气势席卷世界每个角落。当下正在进行的所谓全球化,实际上是西方文化和价值观的世界化。人类精神领域反对单一性和独占性,如果全世界被一种文化所统治,决不是人类之福。人们必须以新的内容来补充、修正全球化的含义,使全球化过程变成一个文化整合、创新的过程。”〔4〕民族文学是中国文学“一体”中的“多元”,也是人类文化的宝贵资源。但在现代化和全球化背景下,它遭遇了被西方文化和汉文化“同化”的危险,民族文学何去何从?追问和思考这一问题,决不是杞人忧天。张直心高度关切民族文学的命运。他的研究彰显民族文学的思想血性、美学价值、文化意义,实质上就是助推民族文学发展,维护文学多样性或文化多样性。

正是出于这种关切,他对一些民族作家中断创作感到惋惜和惆怅。佤族作家董秀英的英年早逝,景颇族作家岳丁成为“文学流星”,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停止小说创作,都是民族文学的损失。我是一个边地人,深知边地文化的重要,在一些场合呼吁要把文化自觉落实到不同层面,各少数民族作家要意识到自己对于民族的文化责任,坚持创作,以传承和发展民族文化,用张直心的话说,就是保存和弘扬“边地民族特异的生命血质”。杨匡汉先生把张直心这样的学者誉为“民族文学的护法师”〔5〕,他们的工作对民族文学发展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希望他继续关注民族文学研究,继续为民族文学“护法”,在民族文学研究中作出新的学术贡献。

以上是我对张直心教授学术成就、学术风格的看法及读《晚钟集》的感受。直心兄已年过花甲,应该对他的学术研究有所总结,所以本文所谈不限于《晚钟集》。当然,谈得不一定全面和到位,更不一定都正确。我想申明的是,我用了不少“大词”“好词”来描述和称美他的学术品格、学术工作及学术贡献,绝不是因为有私交而无原则地恭维与阿好,而是出于对高品质学术的一种尊敬和喜悦。我交代了我们的交谊,不是要谬托知己,而是修辞立诚,知人论世。某些看法固不必强人从同,但我相信,张直心的学术工作是经得起严格学术标准的絜量和拷问的。有志于从事严肃学术研究的人,读读他的书,真能获得思想启迪、情感升华和境界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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