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社会风险视角下的中国超级妈妈*
——基于广州市家庭儿童照顾的实证研究
2018-04-09钟晓慧郭巍青
钟晓慧 郭巍青
(1.中山大学 中国公共管理研究中心/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 政治学系,广东 广州510275;2.中山大学 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 政治学系,广东 广州510275)
一、问题的提出
女性怎样兼顾职业发展与儿童照顾这两项职责?这个问题一直是当代社会政策研究的重要内容。20世纪90年代以来,研究者将问题置于“新社会风险”(new social risks,以下简称“新风险”)[1]的理论框架下来处理,给相关讨论带来了新的视角。本文也从这个视角出发,分析中国的相关问题。
关于新风险的论述强调两个背景性事实。第一,女性普遍就业,其收入对于家庭很重要,已成常态。第二,儿童照顾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种基于性别分工的实践,即主要依赖母亲的付出。两方面合起来,形成“工作妈妈”特有的关于时间分配的两难困境。在孩子的幼年阶段,妈妈的时间难以既用于工作又用于照顾。新风险理论[2]认为,这是伴随女性广泛就业后出现的新问题,它给政策选择也带来困境。如果继续鼓励女性广泛就业,会使儿童照顾领域出现真空,儿童权益受损,也会抑制生育率。如果要求女性优先承担母职,其宏观后果是降低女性的劳动参与率。这将加大女性在职场上和社会生活中的劣势地位,与男女平等的价值目标相悖。同时,它也与提高就业率的目标相悖。在日渐老龄化的社会中,就业率目标对于国家非常重要。更何况女性退出就业,也会加剧女性贫困,又与反贫困目标相悖。总之,无论怎么选择都伴随另外一面的损失。在社会政策的意义上,这些都是福利损失。由此带来的潜在的长远后果很难估量,因此是风险。
以此观照中国,很自然会问:中国也有这样的困境与风险吗?从劳动参与率来看,女性的劳动参与率比起计划经济时期有所下降,但与其他国家比较依然是长期位于世界前列的*根据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2010年中国18-64岁女性的劳动参与率为71.1%。尽管改革开放以来女性劳动参与率显著下降,而且男女差距在拉大,但是中国女性劳参率仍然居于世界前列。。从儿童照顾来看,很容易想到农村地区大量的留守儿童现象。它表明如果必须远赴外地打工,女性就业和承担母职之间很可能处于难以协调的困境。此外,新近关于城市女性二孩生育意愿的研究也指出,中国社会照顾体系的缺失,导致女性陷入就业与儿童及老人照顾的两难境地,从而影响二孩生育意愿[3]。综合这些情况看,工作职责与照顾职责相冲突的困境在中国同样普遍存在,在某些条件下矛盾非常尖锐[4]。
可是,中国儿童不是都处于失养失教的境地,尤其城市儿童还是得到了较好的照顾。这里的问题在于,较好的儿童照顾主要不是来自于国家的福利或企业(机构)的福利,而是来自家庭尤其是母亲。尽管对女性和儿童的福利支持在不断改进,但是总体水平仍然比较低,支持非常有限[5][6]。这表明,存在一种机制,使得女性的工作与照顾困境在私人生活层面上被缓解,从而没有演变为公共领域的冲突与危机。
考虑到中国儿童照顾“家庭化”程度较高、隔代育儿较普遍的情况[7],这个替代机制指向家庭自身的机制。具体而言,是家庭和亲属网络;母亲在一个家庭亲属网络支持下得以同时承担工作职责和儿童照料职责。这意味着应该更深入地考察母亲及其家庭亲属网络在儿童照顾方面的微观机制。因此,本文的研究问题是,中国的家庭机制与功能如何帮助了女性同时承担工作与照顾职责?这种支援机制怎样形成?产生了什么影响?
在过去三四十年的高速现代化发展进程中,中国女性以极大的毅力和聪明才智应对工作与照顾的双重挑战,本文将她们称为“超级妈妈”。这个概念来源于社会政策新风险理论下西班牙实证研究的启发[8]。西班牙代表欧洲福利国家的一种类型,其特征是国家为儿童照顾所提供的公共资源很少,家庭结构与性别分工相对较为传统。母亲们以超常努力来维持工作与家庭两边的平衡,被称作一代“超级妇女”(superwoman)。西班牙的情况提示我们,在社会福利相对缺失的条件下,家庭会成为一种福利替代机制。但是,这种机制需要具备很多条件才能形成和发挥作用。其中,母亲的能动性,她们构建家庭亲属网络以发掘和协调资源的能力特别重要。
我们认为研究中国的“超级妈妈”现象,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在儿童照顾的社会福利水平较低的条件下,为什么中国女性的劳动参与率不至于出现大幅度的下滑。母亲及家庭亲属网络所创造出来的福利替代,填补了社会福利赤字,起到了阻止下滑的作用。同时,中国的情况与西班牙等欧洲国家有很多不同,具体研究中国“超级妈妈”应对工作与照顾冲突的方式、条件及影响,将有助于在这个普遍性的理论议题上贡献非西方社会的维度和中国经验。此外,将工作与照顾职责的冲突视为新风险,将“超级妈妈”现象看作风险情景的产物,它既是能动群体,又是脆弱群体,这会给完善中国社会政策带来新的视野、提出新的治理要求。
本文将首先对有关“新风险”理论及女性“工作-家庭平衡”的研究做简要梳理,在此基础上,根据作者对广州家庭儿童照顾的深度访谈案例,分析中国“超级妈妈”现象。讨论沿两条线索展开。第一条线索是分析“超级妈妈”在“工作-家庭平衡”方面的能动性与策略,它包含在家庭亲属网络内调配人手、空间安排以及时间分配。所有这些能动性与策略,实际上弥补了国家与市场在儿童照顾方面的功能缺失,其表现方式也富于中国特色。第二条线索是讨论“超级妈妈”现象中所蕴含的风险。首先,儿童照顾主要依赖于“超级妈妈”的付出,必然会因为能力、资源、家庭关系等条件差异而产生极不均衡的问题。其次,再强大的“超级妈妈”也有能力、资源的可持续性问题,终究需要国家提供更加充分的社会资源支持,否则不利于生育政策的调整。在结论部分,本文将简略讨论上述问题所带来的政策意涵。
二、新风险视角:女性及“工作-家庭平衡”
新风险是与“老风险”(old social risks)相区别的一种类型。从社会政策的角度来讨论风险及其类型,一个基础的前提条件是看家庭模式。有研究特别指出家庭结构是福利国家制度得以运行的重要基础条件[9]。简单来说,“老风险”与“男性养家模式”相关联,新风险则与“双就业家庭”相关联。所谓“男性养家”,是指家庭的经济收入主要依赖于男性的就业与收入,女性承担家庭照顾职责,这种照顾工作是不计酬的。在这种模式下,男性就业中断或就业能力丧失,导致收入下降或者中断,就是风险,因为它意味着家庭陷入贫困。对应于这种风险,二战后欧洲国家陆续建立了包括工伤、医疗、残疾、退休金和失业等内容的社会保险体系。得益于制造业的稳定繁荣,欧洲国家享受了长达30年的黄金年代。在这个时期,劳动者(主要是男性)职业稳定且发展,收入增长,公共财政充裕,所有这些都支撑了较高水准的社会保障体系[10]。这就是老风险及其应对。
但是这种繁荣和发展,本身又导致了家庭模式的变化。随着女性教育水准提高,女性普遍就业以及女性独立意识的发展,“双就业家庭”成为主流模式,取代了“男性养家模式”[11]。从经济层面来看,以制造业为主的工业社会转型为以服务业为主的后工业社会,大大促进了女性就业,同时又拉低了传统行业男性劳动者的工资水平。再加上失业率提高,从而使男性独立养家的方式越来越难以为继。劳动力市场和家庭模式的这种转型变化,带来了一系列新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工作与家庭责任变得难以兼顾。在双就业家庭模式下,如果女性失去工作,很可能导致家庭收入下降乃至陷入贫穷。而如果带孩子的母亲要工作,儿童则可能得不到适当的照顾。这种两难困境就是新风险。为此,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欧盟各国和OECD(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简称经合组织)都强调,福利国家制度面对新风险的挑战[12]。在各种类型的新风险中,女性难以兼顾工作与家庭责任被列为第一位[2]。
与老风险比较,新风险不仅在时间上是新的,而且具有一系列新的特征。因此,概括这些特征以及在各个国家不同条件下的具体表现形态,是新风险理论研究的重要内容。为了精简和便于理解,我们将其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老风险概念主要针对的是男性以及老年人群体。而新风险涉及的主要是女性,而且是老年之前的、相对年轻的群体。更重要的是,在老风险概念下,要处理的问题来源于失能(而无法就业),如疾病、工伤、残疾、衰老,等等。这类问题的性质都是偏离正常。新风险则相反,问题来源于正常的进步和发展。受过教育、能够就业的女性,无论对个人、家庭还是社会来说都是好的、进步的。但是,母亲为此要面对工作职责与照顾职责的冲突。其中,还要特别注意“特定年龄段中的次级人群”[2](P 8)。它指的是,类似单身母亲、低技能的母亲、在照顾孩子之外还需要照顾老年人、病人的母亲等等,是风险特别大而抵抗能力又较低的脆弱群体。
第二,老风险概念将问题理解为经济受损,包括收入中断,或者工薪收入不足以覆盖;相应的解决方案主要是各种转移支付和津贴。但在新风险中,许多问题涉及时间、道德与情感,不能仅靠金钱的转移支付解决。一位需要照顾孩子的母亲可以向雇主和政府要求什么?这涉及的是权利问题,是赋权和赋能的问题,也没有一刀切的解决方法。法国和瑞典承认,母亲是一项社会资格,工作者也是一项社会资格,工作妈妈同时有两种资格,但是许多国家做不到这一点[13](P 15)。又譬如,北欧国家实行父亲的陪产假、育儿假,鼓励父亲承担儿童照料责任等等来减少母亲的负担,这符合新风险思路下的政策改革。但是,对于非常规性就业的群体来说,这些政策可能不现实,因为获取这些社会福利的资格建立在常规性就业的前提下。
第三,新风险涉及的群体属于原有制度下的较弱势群体(例如妇女、儿童),而且利益分散,一些问题也被认为是生命周期中带有过渡性质的问题。因此,很多时候不容易形成统一的发声机制,或缺乏持久的代言力量。在这种情况下,福利国家可能识别不出新风险,也可能在推动改革和应对新风险方面难以形成决心,并聚集力量和资源[14]。换言之,没有能力认识风险,或者没有意愿应对风险,本身构成一种制度性的风险。
上述关于新风险的类型、原因、表现等,是新风险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文献中另外一个重要方面则是讨论福利国家的政策改革以及寻求应对之道。相关的讨论可以放在“工作-家庭平衡”的框架中加以统筹。
首先在政策的认识论上,讨论工作责任与家庭责任的关系。一方面,工作为养家提供基础条件,确认工作是重要的家庭福利;另一方面,家庭照顾也为工作提供基础条件,工作设计要符合家庭生活的需求。这意味着,承认照顾具有与工作同等重要的社会价值,而不是附属关系;女性不计酬的照顾与男性的计酬工作与此类似。
其次,从实践研究的角度看,上述认识论对政策改革提出了较高要求,即需要在各种复杂情况下找出有利于工作与家庭平衡的条件和关键节点。研究者因此仔细研究一个一个的具体案例,从中总结政策特征。比如,根据儿童福利政策的“去家庭化”程度,研究者将欧洲国家在“工作-家庭平衡”方面的努力与改革归纳为三大模式:以北欧社会民主主义国家为代表的去家庭化模式;大部分欧洲大陆国家的支持型家庭模式;以及以南欧国家为代表的完全家庭主义模式[15]。在这当中,各种解决具体问题的政策措施,以及背后的制度与历史文化脉络,构成研究文献中的重要内容。
围绕“工作-家庭平衡”问题的政策与改革的讨论,从根本上说是要支持和促进女性的能力发展。这提醒我们需要重视和挖掘女性的主体能动性,并重新评估女性在照顾方面所作出的贡献。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关于西班牙“超级妇女”的研究对考察中国案例有一定的启发性,其“独特之处在于家庭作为福利生产机构在收入和福利分配上起着关键作用”[8]。20世纪八九十年代,西班牙政府在公共支出中削减福利,而由于超级妇女们“长久的个人牺牲”和“无偿地”提供了许多服务,使得社会整体情况并未明显恶化。但是,国外学者较少关注此类新风险在非西方社会条件下的表现形态,以及女性的应对和政策涵义。
进入21世纪,关于新风险理论及“工作-家庭平衡”的研究开始受到中国学者的关注,相关研究归纳起来有两个重要方面。第一个方面是从社会政策的角度,介绍国外学者新风险理论、“工作-家庭平衡”概念及研究成果,并积极呼吁在中国开展相应的研究[16]。同时,研究者指出中国应尽快发展家庭政策及儿童照顾福利,构建有效支持家庭的政策体系,才能有效地缓解女性的照顾压力、鼓励生育率[17][18]。这表明研究者已经意识到中国社会政策主要是解决老风险,对已经出现的新风险,政策力度却严重不足。整体而言,国内从新风险角度讨论工作职责与家庭职责冲突的社会政策理论与实证研究很少,尤其缺少基于女性角度的研究。
不过,最新的OECD以及中国研究数据表明,女性就业率与总和生育率之间的关系不是负相关,而是正相关[19]。作者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女性在处理工作与家庭关系中起到了积极作用:女性为了更有条件生育和抚养孩子,必须加倍努力工作,从而使得就业与生育两者相互促进。这是一种个体在风险社会中的反思性策略。
这提示我们,女性具有反思能力;当社会条件变化后,她们能够感知到风险,并积极行动寻求应对方案。与此相吻合的思路是个体化理论[20]脉络下展开的中国家庭研究。上海夫妻及代际关系的实证研究指出,“……传统失去了作为一种结构的作用,变成一种资源”;“在市场经济时期,女性劳动力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和客观可能性都有了条件”[21]。换句话说,女性在寻求解决方案的过程中,能够把过去具有约束与规范的结构创造性地转化为资源,以期抵御风险。将此思路运用到分析“超级妈妈”现象,意味着要深入考察女性构建育儿网络的微观实践,尤其是如何推动结构转化为资源的过程。
第二个方面则是关于中国家庭在儿童照顾、女性生育以及养老方面丰富的理论与实证研究。这些研究尽管并不与“工作-家庭平衡”议题直接相关,但是共同强调在中国条件下,工作妈妈的困境和她们在儿童及老人照顾方面的贡献。其中,有研究注意到中国现代化话语对“理想母亲”的塑造及新世纪提倡“超级妈妈”形象对女性的影响[22];也有研究从不同侧面考察家庭对照顾的重要作用,譬如,祖辈帮忙照顾孩子对母亲既是解放,也形成博弈[23];隔代育儿模式下,居住形态对儿童照顾的影响[24];等等。这些为深入理解工作妈妈的能动性提供了丰富知识,但是在女性到底如何动员家庭亲属网络关系,其成功需要哪些条件,失败又受制于哪些因素等方面,还缺乏较深入的挖掘。
本文在上述研究基础上,尝试从新风险理论的视角出发,揭示城市女性在两难困境下的个体能动性,其构建家庭亲属支援网络的具体表现方式,所需条件及后果。
三、研究方法
本文研究对象是“工作妈妈”,在分类上首先排除长期不工作的全职妈妈,也排除农村中的留守妈妈。这两种类型有其特殊性,需要另做专门研究。
为了考察家庭亲属网络的微观机制,本研究采用目的性抽样方法(purposive sampling),选取依靠家庭亲属网络照顾孩子的工作妈妈及其家庭。考虑到城市隔代育儿、双职工家庭的普遍性,选样具体标准是至少有一位祖辈帮助照看孩子的双职工家庭。为了展示“工作妈妈”案例的共同特点,抽样遵循最大差异性原则(maximum variation sampling)。具体来说,在隔代育儿的双职工家庭样本里,最大限度包含经济收入、(非)独生子女家庭、(非)本地家庭、儿童性别及数量、有无雇请保姆等不同情况的家庭。同时,由于空间居住形态与房产状况密切相关,也选取了拥有多套房产、2套住房、只有1套住房等家庭案例。
此外,为了揭示“超级妈妈”成功或失败的原因,研究抽取了少量越轨案例(extreme or deviant case sampling)。对于本文“工作妈妈”的主体样本(primary cases)而言,有两类越轨案例。一类是不需要依靠家庭亲属网络协助,就能应对工作与照顾职责的工作妈妈。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超常规的成功案例,本文选取了一个没有动用祖辈及亲属网络,仅靠核心家庭资源解决困境的工作妈妈样本。另一类是女性哪怕付出巨大努力,也无法有效调动家庭亲属网络应对的工作妈妈。研究选取了两个进城务工、日常无法照看孩子的工作妈妈案例,反思限制女性发挥个人能动性的结构性因素。
作者分别在2010-2011年和2015-2017年,对广州15个家庭的父母和祖辈进行深度访谈(见表1),从不同角度理解女性及其家庭应对两难困境的策略、考虑及后果。样本中包含12个隔代育儿的双职工家庭,1个没有祖辈、也没有保姆协助育儿的双就业家庭,2个从外地农村到广州打工的家庭。其中,有7个家庭参与了两个阶段的访谈。这15个家庭里,祖辈处于55-70岁,父母处于30-45岁,大部分家庭至少有一名不满10岁的儿童。
表1 访谈家庭基本信息
四、研究发现
(一)中国超级妈妈:工作跟孩子一样不能丢
既要工作,又要带孩子,这是一种客观情境。但是,身处此种情境中的工作妈妈也有自己的主观态度。中国的改革开放带来了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也增大了家庭和个人的选择自由。退出职场回家带孩子,就是一项选择,例如,一些国家出现了“主妇化”现象[25]。但是,在本研究的访谈对象中,无论家庭经济条件较好还是相对较差,妈妈们都认为,工作跟孩子一样不能丢。
孩子不能丢,工作我也不能丢。两边我都丢不起,最困难的是这一点。好辛苦,有时晚上喂完奶还得挺起身继续加班。(妈妈,案例10)
这位妈妈所表达的是一种明确的个人态度和选择,即两头不丢,愿意面对压力。我们将此看作超级妈妈群体的主观性特征,它反映了妈妈们对自身角色的认知与担当,并折射出历史与社会条件在观念上的形塑作用。对此我们分别从工作与育儿两个方面来认识。
1.工作文化与女性价值
本研究所访谈的家庭成员,大都认可母亲工作对于家庭的正当性和必要性。明显例外的情况来自于一对农民工夫妻。留在家乡本省打零工做小生意的丈夫,要求到外地做家政工的妻子放弃工作,回家带孩子。妻子则明确拒绝,理由是回家做饭带孩子就要受气,而老公并不能保证稳定的收入(案例15,已离婚)。在她看来,工作不需要理由,不工作才需要理由以及必要条件。
这种平等的工作文化(妈妈也要上班)根基于双就业家庭模式,同时有中国特色的历史来源。首先,中国的家庭传统崇尚勤奋,在改革开放与市场竞争条件下,它演变成为一种“奋斗个体”精神[26]。其次,有研究者分析过,来自国家的妇女解放话语形塑了1949-1990年的工作母亲的观念[27]。这种话语将“参加社会劳动”看作妇女解放的前提,将全职家庭妇女视为“不劳动的寄生虫”。还有研究者认为,与西方社会的公私领域相互分立制衡不同,中国的集体主义时代具有“公私镶嵌”“私嵌入公”的结构特征[28]。其中,“公”(即工作)是第一位,“私”(即家庭、夫妻、育儿、照顾等等)则是第二位。
本研究从侧面佐证了上述观点。案例家庭中的祖辈,年龄约接近60岁或60岁以上,他们都将女性(母亲)工作看作很自然的事情。祖辈们会感叹现在带孩子真不容易,也担心年轻父母忙不过来而愿意提供帮助,却几乎没有人质疑过妈妈为什么要上班。
然而必须看到,虽然两代妈妈都是工作妈妈,但是年轻一代的观念中,“为什么要工作”的理由已经有很大不同。
孩子现在4岁,衣食住行、旅游、保险、兴趣班林林总总,估计花了30多万……我老公公司业务转移到国外,中国区很可能不会留人,他正在找下家。我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只要公司不倒闭,我打算干到退休,绝对不会辞职回家。(妈妈,案例1)
很明显,工作的理由来自于对育儿成本和家庭经济考虑,来自于妈妈对于夫妻分工的自我定位。换言之,工作不仅是因为国家需要,而且是因为家庭需要和自己需要。因此,这位妈妈的叙述包含了重要的视角变化,即从国家视角转变为家庭及个人视角。无论是工作还是育儿,都是家庭的事,也都是自己的事。她在规划自己的家庭,并表现出独立性和自主性。当然不是每一位妈妈都能够说自己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但她们都知道自己是自身的经济支柱,其收入也是家庭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她们以此方式确认了女性的价值。
2.育儿压力与母亲焦虑
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使女性在职场上的竞争压力增大。与此同时,被看作女性责任的育儿难度也在加大。
过去老一辈养孩子叫“拉扯”,我们小时候是“圈养”,现在的孩子个个都要“精养”。(爸爸,案例7)
精养对妈妈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除了花时间陪伴,最大限度地在场之外,掌握科学喂养、安全陪伴、早期教育等方面的知识也变得非常重要。
妈妈必须具备育儿知识和技能,否则再多人帮你,经济条件再好,哪怕全职在家,你对着孩子一样是懵的。(妈妈,案例13)
这种感受同欧洲社会的家庭现代化变迁有着相通之处:“生活不再是不言自明的”[29](P 8);“和谐的日常生活变成了要有大量准备才能获得的成就”[29](P 105)。而中国的一个特点是,急剧的社会转型和发展导致了一种竞争式的育儿文化。培养孩子要从一出生就开始,是一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任务;独生子女家庭更是如此。但如果工作要进步,孩子要精养,就意味着时间和精力上的冲突加剧;而妈妈们很难事先完全做好准备。这带来长达数年的压力感和焦虑感,就像“蜡烛两头烧”(妈妈,案例13)。如果处理不好,还会影响再生育决策。
我太太坚决不生(二孩),她觉得养孩子、教孩子很花时间精力,工作又那么忙,好不容易熬到孩子上小学,再来一个搞不定,还会影响对女儿的培养。(爸爸,案例2)
由此可见,一方面,原有的来自国家的妇女解放话语和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个人奋斗话语,共同支持母亲工作。另一方面,复兴中的传统母亲形象与新兴的现代化的“好妈妈”标准,又共同强化了母亲的育儿职能。两个方面相叠加(各自又含有传统与现代两个维度),构成了超级妈妈特有的冲突体验。在这样的情景下,工作和孩子都不丢,是一项“需要大量准备才能获得的成就”[29]。其中的主要内容,就是协调各种资源以平衡工作与家庭。如果资源不能持续,妈妈的努力可能只到生育一胎为止。
(二)构造中国式的工作-家庭平衡格局:妈妈们的微观策略
通过对案例中的家庭成员的深度访谈,我们发现,工作妈妈们运用三种微观策略来构造“工作-家庭”平衡格局。一是调配经济资源,安排居住空间;二是动员人力资源,建立育儿网络;三是重新分配时间,明确分工与合作。
1.空间居住安排
为了实现“工作和孩子一样都不能丢”,工作繁忙的妈妈大都会求助祖辈的帮助,由此形成代际协助育儿的局面。在这里,难处不在于祖辈的意愿,而在于安排出彼此邻近或同住的居住空间。
家里哪个老人能帮带孩子,大家心里头有数的,一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反而是老人来了怎么住,这要花时间、花大钱解决。(妈妈,案例8)
代际居住安排涉及一系列购房选择,需要夫妻双方乃至两代人的规划与行动,彼此的合作与妥协。访谈的双职工家庭大部分规划意识很强:有些家庭的老人很早就催促购房,有些夫妻结婚时通盘考虑,有些夫妻则婚后有了生育计划立即换房。
我们跑了二三十个楼盘。要考虑面积和户型,小孩房、老人房、书房、夫妻房,面积就不可能小。还有地点,附近要有幼儿园、学校和医院,方便老人看病,接送孩子入托、上学。面积大,只能选在郊区,但是得保证我和我太太每天通勤时间不超过2小时,家里有什么事我们得赶回去。符合这些条件的楼盘我们基本都去看了。(爸爸,案例9)
住房安排还涉及对家庭金钱、资产的调配。来自家庭经济条件不错的妈妈,展示了出色的理财意识和能力。案例1中,妈妈说服丈夫在自己父母家同住了五年。不仅得到老人协助育儿,还攒下钱作投资,最终在老人家附近买到学区房,协调了工作与老人及孩子照顾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上一代父母对女儿在教育上持久密集的投入[30],培养了年轻妈妈在现代社会挺立的能力。
而作为独生女的妈妈,则展示了对家庭资源较高的动员能力。受访家庭的老人普遍愿意给妈妈们提供支持,既是对家人的责任,也含有养老的期待。但是,比起非独生女,独生女儿的妈妈更能满足父母的情感需求,代际之间保持较强的亲密感。换句话说,独生女儿的妈妈能够从传统和现代两边汲取养分,动员出家庭资源支持居住安排。因此,老人对独生女妈妈的购房支持力度很大,包括支持首付、直接提供住所、买家具甚至给第三代购买保险。
相比之下,在经济条件较差、房产较缺乏的家庭,共同的策略是最大限度利用现有的居住空间,例如改建(案例12)、加建(案例11)。代际居住安排呈现出长期而稳定的三代同堂,居住条件较为恶劣。
对于进城务工的妈妈来说,城市里没有固定居所,她们必须在远方为孩子构建比邻亲属的居住空间。
两个女儿跟我,他(前夫)不要,不可能继续在他那里住,也不可能回娘家住,分家了嘛。大女儿上大学,小女儿一个人在家,上初中每天晚上从县城中学回村里不太安全,我在县城买了套房。有什么事我大姐和妹妹也能过去照看一下,她们都搬到县城。(单亲妈妈,案例15)
此类妈妈动用家庭资源非常困难,反而受到传统婚姻和家庭规则的约束。尽管建立了比邻姐妹的居住安排,但是高度不确定。而且,购房动用了个人全部积蓄和赡养费,还需要在城里持续工作以还贷。她们看似有房有工作,实则陷入巨大的经济风险。
2.建立育儿网络
在一定的空间安排下,妈妈需要动员和组织祖辈、父亲、亲戚等成员参与育儿,建立密集的照顾网络(见表2)。12个双职工家庭中,只有4个家庭(曾)聘请钟点工或保姆分担祖辈的照顾压力。一方面,即使对于经济条件不错的家庭,长期雇用保姆依然是一份不小的经济负担。另一方面,父母们普遍反映“找到一个靠谱的保姆很难”。保姆照看可能有安全风险,也有随时辞职的不确定性。相反,孩子交给老人带“更安全、更放心”。
访谈家里的大部分老人都愿意帮子女带第一个孩子。一方面,他们高度体谅子女的工作需要和育儿压力,自己退休有时间且只有1-2个子女。“肯定是要帮的”,“不帮说不过去,会被人说的”,是祖辈们的共同观点。另一方面,老人们从自身考虑,希望通过带孩子减轻晚年生活的孤独寂寞感,也为子女以后照料自己多加一份保险。双独父母家庭里的第一个孩子,甚至出现两边老人争着带的情况(案例3)。即便在非独生子女家庭,老人也愿意为女儿带孩子,不必然遵循父权制下祖母照料孙子女的传统规范。案例8的老人帮儿子、女儿都带过孩子,甚至有6个城市双职工家庭动员出(外)祖父参与照顾孩子。换句话说,独生子女政策下形成的小型化家庭结构、弱化的性别偏好、老人对赡养及情感的需求,都为妈妈们动员双方家庭祖辈协助照顾提供了便利条件。
表2 访谈家庭父母以外的儿童照顾者信息
但是,在二孩照顾问题上,妈妈需要在代际之间做大量的动员和协调工作。最近的研究发现,曾经带过一孩的祖辈不愿意再带第二个孩子[31]。受访家庭通常采用三种方法动员祖辈:两边祖辈轮换,两边祖辈各带一个,或者雇请保姆协助祖辈。案例9家庭协商出轮换的方案,不过两边祖辈都不想带二孩,采用“拖延”“推脱”“请假”等策略减少照顾压力。又因(外)祖母是主要协助者,这些都需要妈妈沟通和协调,动员和组织,也要妥协和忍让。非独生子女家庭里(案例8、案例13),老人在照顾完一位子女的1-2个孩子后,已经不愿意再带了。动员无效的情况下,“不生二孩”成为不少一孩妈妈的选择。
当两边祖辈都无法帮忙时,妈妈如何动员爸爸参与育儿变得极为重要。现有文献从阶层差异角度,解释儿童照顾过程中的夫妻博弈。受教育程度较高、有较多就业机会和较高收入的女性,能够促进双方更平等地承担育儿责任[3]。非隔代育儿的案例13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点。妈妈的收入、职业类型和教育水平均高于爸爸,在教育、照顾、就医等育儿问题上,爸爸更愿意相信妈妈的判断,共同分担与合作。
育儿之前首先要育爸爸。钱我挣,孩子我带,这样的男人要来干嘛?而且,两个人要统一育儿知识,我也放手给他带,不会担心他带不好就不让他(带)。买菜、买早餐、做饭、洗衣服、带孩子这些活基本上我老公都有做。(妈妈,案例13)
另外需要注意一点,比起他们的父辈,男性自身也发生了积极的转变。从观念上看,许多爸爸愿意学习,教育程度高的爸爸更是如此。他们根据自己的童年经历以及目前的竞争环境,能够清楚陈述育儿观念,也愿意为妈妈提供更多的支援。有两位爸爸(案例6、案例7)正在考虑更换工作,以便减少通勤和工作时间,更多地提供协助。从实践上看,部分爸爸参与了儿童早期教育、陪伴、游玩、就医等辅助性的照顾工作。部分二孩爸爸能够从一孩养育经历中反省自身,快速转变育儿方式。年轻一代爸爸教育程度的提高促进其育儿观念转变,是妈妈成功动员核心家庭资源的有利条件。
对进城务工的妈妈来说,有留守老人带孩子是相对较安心的情况(案例14)。但是,案例15中的单亲妈妈无法动员祖辈,只能以每月支付1200元的条件,说服姐姐帮助照顾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说她需要付出更高的成本,但照顾密度和质量远不如城市家庭。
3.重新分配时间
工作妈妈之所以超级,归根到底是实现了照顾时间的再分配。在隔代育儿的双职工家庭,妈妈无偿征用了祖辈的闲暇时间,用来填补自身照顾时间的短缺。从访谈情况看,相较于爸爸,妈妈和祖母的干活时间都非常长,而且强度大。以三代共居、照料10个月孩子的家庭(案例7)为例,妈妈工作时间很长,也有相当一部分时间用于儿童照料;外祖母主要时间用于儿童照料和家务活。爸爸的工作时间比妈妈稍长,但是儿童照料和家务劳动时间远少于前两者。也就是说,在没有外祖母协助、男女照料责任划分不平等的情况下,妈妈不可能外出工作,甚至还要压缩睡眠时间。但是,在向外祖母“借用”了大量时间后,妈妈的时间有了富余,她才能做到工作跟孩子一样都不丢。
当“被借走”大量时间后,受访的祖辈们普遍反映,因为要带孩子,平时没时间去旅游、上老年大学,也没时间跳舞唱歌,连跟朋友聚会的次数都减少。祖辈们清楚地将“带孩子”界定为“上岗”或“上班”,突出其时间长、强度大的特点,但是不计酬。相反,对于不需要照顾孩子的外祖母(案例10),则能够继续工作,增加自身收入。这表明,在隔代育儿的双职工家庭里,祖辈(尤其是女性)的身体健康、社会参与以及经济利益在一定程度上都受到损害。
大部分受访的妈妈清楚地意识到,祖辈高强度、长时间、不计酬的服务投入,对老人个人而言是巨大牺牲。她们采用两个方式来维持时间调配。一是物质补偿;二是情感反馈,让祖辈感到“被尊重”。
你不能把父母看成纯粹帮你带孩子做饭的劳动力,我们现在搬出去住,小女儿出生后,换成我爸妈来帮着带。但是你不能剥夺了爷爷奶奶跟两个孙女相处的时间。所以下午由我公公去幼儿园接大女儿回家。他们在路上聊天,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妈妈,案例6)
与金钱等物质相比,情感、尊重对维持代际关系的育儿支持更重要。但是,必须承认,在超级妈妈的家庭支援机制中,存在年轻一代对老人的代际剥削,导致后者利益受损;其中,老人的时间损失远非物质和情感能够弥补。
在没有祖辈参与照顾的家庭里,妈妈采取两种策略对时间做再分配。一是夫妻之间对照顾职责做时间再分配。“我和老公一起养家一起承担家务”(妈妈,案例13)。也就是说,男性不是以保证工作为前提,闲暇之余协助女性做家务及照顾孩子;反之,对女性也是同理。因此,照料劳动不是基于性别分工,而是更为平等的分担。二是女性保持自身工作高度的灵活性。一位以翻译为自由职业的妈妈,在孩子三岁以前不断调整自己的工作内容及工作时间。
口译要出差,老公一个人带不过来,只能放弃,尽量多接笔译,客户会流失一些。
笔译也有时间节点,可是孩子不同阶段对你的时间需要也不同,我要掌握住两边的节奏……孩子大了之后,睡眠时间变短,拽着你往外跑,我只能晚上等孩子睡了熬夜工作,或者趁他还没睡醒,早上起来做。(妈妈,案例13)
工作灵活性的好处是便于协调工作与育儿的两难,但是她也表示,由于从事自由职业,社保和医保都比别的妈妈差了一截,长远会有养老担忧。
对于进城务工的妈妈来说,让孩子“随迁”是首选方案。但是受职业性质、经济条件、住房环境和城市入学资格等限制,这不容易实现[32]。那么在孩子幼年时期,妈妈的共同策略是保持城乡之间的迁移能力,以便解决重要或突发事件,如孩子生病、考试等。
在养老院是按天干,不是按月干,没有长远的打算,随时家里有事随时走。没有打算考护工证,机构给钱我们参加培训,如果不在这干了怕亏欠。(妈妈,案例14)
也就是说,为了保持自己的灵活性,这部分妈妈的“理性选择”是不追求稳定岗位,不做长远发展规划,也不投资于职业技能培训。但这使得她们始终处于边缘位置,即便有户口积分制等改革措施,也无法在城市中获得使孩子随迁的资格。她们是工作妈妈这个群体中的一个次级群体,同样努力于“工作与孩子一样不能丢”。但在城乡差别和远距离流动工作条件下,她们容易陷入极端困境中。
五、结论与讨论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得出三点主要结论。首先,“超级妈妈”通过动员、组织和协调家庭亲属资源,在微观层面上促进了家庭团结。当理解中国社会转型和家庭变迁的时候,要注意到一方面,家庭在变小,传统的大家庭越来越变成相对离散的核心家庭。另一方面,家庭也在变大,围绕着育儿(及养老),代际之间和亲戚之间,又组合成功能性的紧密网络。作为外在表现形式的代际及亲属居住形态(空间与距离),也变得多元和流动[33]。在中国社会转型期,女性付出及家庭团结成为解决新旧风险叠加的微观机制,一定程度上,也是家庭居住形态变化的微观动力。
其次,“超级妈妈”及其家庭付出,填补了社会福利制度的缺失。当政策目标和制度资源主要用于发展经济及补偿经济损失(即抵御老风险)的时候,儿童(及老人)照顾所需要的资源,很大程度上由家庭自行组织和提供。从新风险理论角度来看,“照顾”与“工作”一样,都是社会发展所需要的。在照顾领域中,中国的“超级妈妈”及其家庭事实上是最重要的福利提供者。因此,承担照顾的职业女性以及她们的家庭,不是福利的索取者,而是福利的创造者,应承认其社会价值。
再次,“超级妈妈”及其育儿支援网络有脆弱性,也包含不平等。有许多因素,例如儿童数量增加,地域流动性增加,多子女家庭,居住条件受限等等,会削弱家庭照顾资源。在一孩条件下有效的代际协作网络,在二孩条件下会出现难以持续的问题。此外,过度依赖祖辈的帮助,会给祖辈(特别是女性)带来压力,减弱她们晚年生活的自由度和幸福感。更重要的是,经济条件较优的城市家庭举全家之力增加育儿的资源投入,客观上使流动务工群体的家庭在这方面的能力更加相形见绌,不利于切断城乡差距和贫富差距的代际传递。
要更好地认识中国超级妈妈的贡献与特点,还需要有国际比较的视野。但这有待于更深入的研究,本文仅从两个方面做一些初步的思考。其一,与韩国的情况比较可以看到[34],韩国女性大都是育儿期间退出职场*另外,近年来,韩国高学历的年轻白领女性选择不婚、晚婚、少生或不生的情况逐步增加。韩国学者张京燮(Kyung-Sup Chang)认为,女性采用这些方式回避因结婚、生产和育儿对自己生活及工作造成影响。参见:Kyung-Sup,C.& Min-Young,S.,“The Stranded Individualizer under Compressed Modernity:South Korean Women in Individualization without Individualism”,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2010,61(3).,若干年后再重新就业,形成“M型生活道路模式”。同时,韩国妈妈在育儿方面的援助资源较为多元,除了家庭网络之外,还有朋友及邻里的互助网络,以及类型多样的(3岁以后)托幼、保育和教育设施。比较来说,中国女性的生命历程更多地是持续就业的超级妈妈类型,在育儿方面则更集中地依靠家庭亲属网络,很少见到社区邻里互助的案例。其二,从西班牙最新研究中可以看到,“超级妇女”逐渐成为一种历史现象。新一代西班牙职业女性,越来越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再当“超级妇女”。她们选择晚婚、少生、不生或者从事兼职工作[35]。这导致妇女劳动参与率偏低,生育率在欧洲国家也属偏低。这提示我们,研究中国的超级妈妈也要有长时段的观察,并特别注意其中的变化与社会生育率之间的关系。
从社会政策的角度来看,我们主张,应将“工作与家庭平衡”问题提到政府的政策议程上,高度重视提升女性和儿童的社会福利。为了更有针对性地解决问题,可以从最基本的分类开始。根据本文分析,城市里至少有三种类型的工作妈妈,相应的政策措施可从以下三个方面开展:
第一种是常规就业的妈妈。考虑适当增加母亲的育儿假,同时重视发展0-3岁托幼服务体系。除了政府投资以外,鼓励社会投资、规范市场化的托幼服务,也为协助育儿的祖辈提供喘息服务。长远来看,逐步考虑为爸爸设立育儿假,推动照顾责任的性别平等。此外,要特别重视此类中的次级群体,即生育后辞去工作、数年后再就业的妈妈,提供重返就业市场的激励措施和配套的保护措施非常重要。
第二种是非常规就业的妈妈,包括工作时间灵活的自由职业者、临时工以及个体经营者。这种类型的妈妈们,自己有条件处理时间分配,但可能需要社区层面提供临时性的照顾支援网络。同时,她们在工作机会的长久性以及医保、社保等方面有特定问题或者困难,需要政策扶持与对接。
第三种类型是进城务工的妈妈。尽管不能称其为“超级妈妈”,但是她们事实上付出巨大个人努力,组织家庭亲属资源帮助照料孩子,而且背负更沉重的精神和经济压力。这种类型的妈妈为了有条件照顾孩子而必须离开孩子,为了应对照顾危机又无法稳定工作。打破这种困局需要顶层制度的改革,实现孩子与父母随迁。作为过渡性措施,可以考虑在特定区域、特定行业为此类妈妈建立临时性托管机构,提供探亲补助或者探亲假等支援。
本文从社会风险理论角度考察了家庭亲属网络对工作妈妈的照顾支持,并分析其形成的条件以及后果。但是,对支援系统中的父亲角色以及夫妻互动考察不足。本研究初步观察到,爸爸在育儿观念上有了较大提升,部分爸爸切实参与了育儿工作。这对妈妈实现“工作与照顾平衡”起到积极作用,也能有效减轻祖辈的育儿压力。其中,男性教育水平、夫妻收入差距等是重要影响因素。后续研究可以从工作爸爸的角度,考察推动/阻碍男性参与育儿的微观机制,在此基础上,促进儿童照顾及家庭政策实现性别平等的目标。此外,通过拓展国际比较研究,进一步提炼中国的经验,完善儿童照顾与家庭政策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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