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产阶层女性的理想母职叙事
——一项基于上海家庭的质性研究
2018-04-09陈蒙
陈 蒙
(上海大学 社会学院 社会学系,上海 200444)
一、问题的提出
近40年来,长期的低生育率使得儿童对于城市家庭的价值不断提高。市场经济的发展迫使家庭和个人无时不面对激烈的社会竞争,孩子不仅成为家庭成员当下的情感焦点,其成长还被视为关乎未来代际阶层流动的前景。换言之,童年已成为社会再生产和社会竞争的重要场域。对于日渐壮大的中产阶层而言,儿童养育更是家庭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1][2]。在学前或学龄儿童父母的社会交往中,养育方式和教育选择往往能够快速引发热议,在妈妈们聚集的场合尤其如此。
在家庭生活和社会竞争话语的双重变迁下,城市家庭中的母亲角色也在悄然改变。作为儿童的重要养育者,母亲对自身角色的认同与实践不容忽略,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然而,相比欧美和东亚丰富的母职研究,国内社会学界对相关议题投入的关注还相当有限。就城市母亲而言,既有研究或关注城市女性的总体母职认同和实践[3](PP 87-96),或探讨工作母亲的“工作-家庭”平衡困境[4](PP 56-63)[5](PP 74-79),或聚焦于教育竞争激化和家长主义盛行之下的母职实践[6](PP 61-67),也有研究致力于解读大众媒介的母亲形象生产[7](PP 75-85)。相关文献为理解当代中国城市的母职建构与实践提供了重要视角,但多倾向于将母职作为一个整体概念探讨,缺乏更为聚焦的阶层视角,忽视了女性对家庭领域和家庭外部母职意识形态的感受与评价,亦较少探讨女性在自身、家庭和社会层面的母职话语间如何协调应对。基于此,本研究聚焦于城市中产阶层母亲,通过个案分析来探讨这些拥有相对充足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源的女性如何理解和实践母亲角色。
二、文献回顾
所谓“母职”,即母亲角色或母亲身份,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其内涵具有社会文化特征和历史性[8](PP 1-29)。在不同的时空语境下,理想母亲的主导形象之间可能存在鲜明差异,甚至大相径庭。陶艳兰在其研究中梳理了西方大众媒体曾建构的母亲形象,指出西方的母职意识形态在社会经济发展、技术革新和性别话语变迁的过程中先后经历了几个阶段:配合资本主义工业化过渡阶段性别劳动分工需要的“温柔母亲”、以医疗化养育建构母职新规范的“科学母亲”、主妇母亲和在职母亲形象构成二元对立的“单面向母亲”、强调女性选择权利的“自主母亲”[7](PP 76-77)。与这些理想母亲形象相对应的,是不同社会发展时期的性别规范以及女性所生存于其中的性别权力空间。
母职是性别劳动分工的结果[9]。母亲角色涉及占据身心、需要大量时间投入的照料劳动,且这种劳动具有内在的情感属性。亦即,母亲角色既意味着爱,又包含劳动;既有其对于家庭的功能性,又有高度的情感性,并可能同时涉及从工作场所返回家庭后的“第二轮班”(the second shift)[10]和“第三轮班”(the third shift)*“第三轮班”概念是阿利·拉塞尔·霍赫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针对在工作场所的“第一轮班”和以体力家务劳动形式出现的“第二轮班”提出。关于“情感劳动”,亦可参见马冬玲:《情感劳动——研究劳动性别分工的新视角》,《妇女研究论丛》2010年第3期,第14-19页。[11]。此外,如女性主义经济学M.V.L.巴杰特(M.V.L.Badgett)和南西·佛伯尔(Nancy Folbre)指出,母职还具有在社会化过程中习得的“社会强施的利他属性”(socially imposed altruism)[12](PP 311-326)。即便在女性教育程度和就业率大幅提高的时代,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依然包括具有高度利他属性的无酬家务劳动和照料工作。女性主义学者基于北美社会提出的“密集母职”概念正反映了母职的这种利他属性。莎伦·海斯(Sharon Hays)认为,“密集母职”意识形态的兴起是对工业化资本主义社会中自我利益竞争性维护心态的呼应,并因此构成了当代母职的文化矛盾:女性应以无私的姿态实践母职,投入大量时间、经济力量和情感,以确保通过孩子的成长实现家庭的利益最大化;与此同时,女性自身的需求则或者淡化,或者必须通过多元策略寻求解决之道[13]。相比社会经济境遇较为弱势的家庭,中产阶级家庭出于对阶级差异的认知、经济焦虑、对代际向下流动的忧虑,更倾向于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保持干预[14][15]。因此,中产家庭的母亲更可能受到密集母职话语的影响,履行“好妈妈”的文化规范和期待。
尽管“密集母职”在当代母职意识形态中具有主导性,但女性在母职认同和实践上并非全然被动、机械地接受传统性别分工所赋予的家庭角色。对应“密集母职”概念,卡伦·克里斯托弗(Karen Christopher)提出了“延展母职”(extensive motherhood)*“extensive motherhood”在已有中文文献中译为“松散母职”,参见陶艳兰:《世上只有妈妈好——当代城市女性的母职认同与实践》,《妇女研究论丛》2013年第6期。笔者认为该译法虽然突出了卡伦·克里斯托弗以“extensive”对应“intensive”的意图,但未能准确反映原表述语义,故在此忠实原文词意,将之新译为“延展母职”。,借此指出女性兼顾母亲与孩子的需求、应对自己在养育中部分或全部缺席的策略性母职实践的可能[16](PP 73-96)。在此模式下,母亲借助于团队式养育(collective mothering)或“代理人母亲”(surrogate mother)履行对孩子的照顾责任[17](PP 291-311)。“好妈妈”因此得以被重新定义为最终对孩子成长负责的全局掌控者(in charge)。采取“延展母职”策略的在职母亲尽管仍会投入大量时间与养育团队的成员沟通,但她们同时强调工作的意义,将工作视为获取自尊和经济独立的一种方式。
如前所述,国内社会学者直接针对母职议题的研究较为有限。相关文献的缺乏映照出一个现实,即母亲角色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尚未得到充分关注。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到市场经济时代,母职意识形态先后为国家主导的性别平等话语和市场主导的素质话语所形塑。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家务劳动社会化的支持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部分家务劳动的公私领域边界,女性在家庭以外得以“去性别”,与男性同为“国家人”。然而,自上而下、由国家话语和政策力量推动的大批妇女劳动就业并没有在本质上挑战和冲击私人家庭领域内的传统性别话语[18](PP 163-176):在家庭内部,“社会主义母亲”和“社会主义妻子”们仍须面对“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19](PP 314-337)。
公私领域的双重性别标准导致中国的性别平等运动实则成为保拉·英格兰(Paula England)所说的“失衡的、停滞的”(uneven and stalled)的性别革命[20](PP 149-166)[21](PP 1-14),同时也为市场转型后的性别不平等加剧和母职的“密集化”留下了巨大的空间。近年来,劳动力市场的就业和收入性别差距持续扩大,与私人家庭领域养育需求日增的社会现实交互作用;此外,传统性别意识形态逐渐复苏,并与市场竞争话语产生共谋效应,导致女性因结构性限制而面临的诸多问题被视作个人素质和解决方式欠缺而引发的个体化问题[18][21][22](PP 1091-1107)。在变化的语境中,工作和母职的冲突成为众多在职母亲挥之不去的难题[5]:一些母亲可能由于工作原因而无法全身心投入家庭照料,从而部分或全部脱离传统母职规范;反之,因家庭而影响工作的母亲则可能无法满足工作期待,甚至退出劳动力市场。
与此同时,中产阶层家庭对儿童养育和教育不断提升的重视进一步推动了中国式“密集母职”的出现。尽管一些女性通过“代理母亲”或“团队母亲”的养育策略摆脱了体力性的照料负担,但在“严母慈祖”的权力格局中心担任决策者和规划者角色的正是熟谙育儿知识和信息的母亲[23](PP 148-171)。对于育有学龄前和学龄儿童的女性而言,教育更是在新自由主义逻辑和“家长主义”话语下成为需要密集投入的场域[6]。东亚其他社会的研究也发现,母职和子女的学业实则已经捆绑为一体,母亲的核心劳动不再是照顾子女的生理性发展,而是高度介入教育,并不断将自身的母职实践与媒体话语中的理想母亲形象、专家育儿信息等相互比照[24](PP 503-525)。在这一意义上,“密集母职”“延展母职”等源于西方社会的母职意识形态论述并无法准确概括东亚社会的母职再生产过程。关于“教育拼妈”等话语所主要涉及的中国城市中产阶层女性的母职认同,我们仍知之甚少。既有的研究多为静态捕捉,较少探究女性自身、家庭和社会三者在理想母职话语方面的互动。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的经验材料来自与13位常住上海、育有2.5岁至11岁子女的中产阶层母亲所开展的半结构深度访谈*目前中文文献中存在“中产阶级”“中间阶层”“中产阶层”“中等收入阶层”等内涵不同的表述并存的情况,本文所属研究课题使用“中产阶层”一词,文中沿用该表述。。研究样本通过作者日常接触的儿童家长以滚雪球的方法获得。本文为一项关于城市中产阶层家庭的研究课题的一部分,基于前述的研究目标,作者在选择样本时一个首要的考量即为中产阶层的界定。遗憾的是,国内有关中产阶层的研究尚无标准界定方法,学者们往往针对具体的研究问题选择相适应的定义。李春玲在探讨中产阶层划分标准时指出测量中产阶层不宜采用单一指标,而应综合考虑职业、收入和教育等多元指标[25](PP 62-77)。本研究在选取样本时就此三项指标详细询问了受访人,综合考量其客观阶层位置,并在访谈中进一步了解了受访女性的主观阶层认同。此外,作者还收集了受访人配偶的相关信息。表1展示了所有受访人及配偶的基本信息。13位受访母亲,年龄分布在31-44岁,除3位全职妈妈无个人收入外,其他受访人的个人年收入在10.5-60万元,加上配偶收入后家庭税后年收入20万元以上*配偶收入由受访人在访谈中口述,缺乏准确数字,故表1未报告。。所有受访母亲的初育年龄均小于35岁。
本研究选择2.5岁至11岁孩子的母亲,因为这个年龄范围大体覆盖了目前上海儿童从入托到小学毕业的年龄范围*关于年龄选择的另一考虑是:孩子小于2.5岁的母亲往往更关注孩子的生理性生存,其经验材料将难于和基于目前样本的材料并列分析;初中以上学段孩子的母亲则可能更关注孩子在更高阶段的教育甚至职业发展目标,而且可能对自己在孩子低龄时的养育理念和实践已记忆模糊。。最终确定的受访人日常联系多通过微信,研究者在访谈前告知和暂时屏蔽了彼此的微信朋友圈访问权限,以免受访人和研究者之间基于对方所发布的各类朋友圈信息互相产生与研究主题有关的偏见或预设。所有访谈由本文作者在2017年2-6月完成,时长1.5-3小时不等,但个别受访人在访谈后通过微信追加了部分信息。全部访谈经受访人同意全程录音并做逐字转录以供分析。
关于母职的叙事涉及大量个人隐私,部分触及深层情感乃至创伤,因此可能构成挑战。访谈前,受访人均被告知如有需要,可以选择中止、推延访谈或退出本研究。所幸,除个别受访人选择放弃少数问题外,全部访谈得以顺利完成。
表1 受访母亲个人及家庭基本信息
⑥柏华在成为全职主妇之后仍与商业伙伴有少量合作,个人收入数据为受访人填报。
四、理想母职叙事:自我、家庭、社会
家庭和家庭外部对母职的形塑力量对受访者本人可能并非确切可见。本研究将受访女性的母职叙事作为分析材料,探究中产阶层女性对个人、家庭和社会层面理想母职的认知、母职实践的行动模式和对主流母职意识形态的回应方式。本研究的一个核心分析视角是,个体的母职认同是一种社会建构的心理状态,其母职实践并非个体化的经验,而是受到家务劳动分工、性别公共话语、社会阶层处境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以下本文首先分析中产阶层女性对理想母职状态的设想。
(一)作为理想状态的平衡母职
相比于直接询问“一个理想的妈妈是什么样的?”,请受访女性在母亲身份的限定下畅想自己理想的生活状态更容易帮助她们暂时脱离现实的母职规范,描绘出心目中一个动态的理想母亲形象。大多数在职母亲明确地表示自己理想的为人母状态并非当下的状态,而是一种能够同时满足自身的合理需求与养育孩子的平衡状态。
于慧在一所大学任教,是一个11岁男孩的母亲。她在访谈开始不久就将自己比喻为“八爪鱼”。于慧和丈夫婚后各自忙于攻读学位和工作,长年两地分居,后来有了儿子。虽然她认为自己“对小孩不是那么热心”,但有一个孩子是“结婚那么久了”之后自然要走出的一步,而身边朋友们陆续为人父母也形成了一种冲击力量。由于老人不喜上海的气候,加之丈夫出国长训,于慧在最初两年将孩子送回老家由公婆抚养。不幸的是,孩子两岁多时出现语言和社交能力发展滞后的表现。她下定决心把儿子接回身边,从时间自主的生活迅速进入异常忙碌的状态。自称从怀孕到产后并不特别关注育儿知识的于慧开始大量浏览网络信息,奔忙于求医问诊和各类可能有利于改善孩子状况的早教训练之间。到孩子五岁后,语言与社交能力发育迟缓的问题得到明显缓解。陪伴儿子奔走于康复治疗的艰辛经历让于慧更加强调自己这一代父母是“注重科学、科学育儿”的,而祖辈只是“靠经验”,让小孩“吃饱了、弄好了”,因此只适合养育“天生比较好养的小孩”。然而,在访谈中她几次提及,在这种较之父辈更为精细的养育方式下,自己身为母亲却深感疲惫。于慧坦承“无数次”想象过没有孩子的生活:“你可以有空喝咖啡啊,听音乐啊,看书啊,你时间就是自己的了,不是被切割成无数的小块。你完全可以上完班想干嘛都行啊。你不想干嘛发呆也行啊。时间多很多,而且快乐也多很多。你周末想去公园啊,想去哪消遣啊,都可以。人就不会老这么快啊。我自从……从来没有睡过懒觉啊。这天天跟弹簧似的,恨死了(笑)。现在就得去补习班啊,就得去儿童的那些‘鬼地方’,不情愿也得去。得放弃很多自己的爱好,满足他的需求。”
访谈中,于慧较少提及自己在大学中的职业发展。在她的叙述中,为人母者的理想生活状态是“思想自由、生活滋润;小孩么,随天性”,而现实则是难以摆脱的时间紧迫感。儿子进入小学后,她的陪伴重心开始从早教训练转移到课业。尽管家中有一名交往十几年的钟点工分担体力家务劳动,丈夫也在工作之余分担了他所擅长的数学、运动等课业活动的陪伴任务,但于慧仍然需要大量压缩自己在读书、音乐、旅行等方面的兴趣爱好,来应对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失衡的时间分配。
葛雪也是一名在职母亲,接受访谈时女儿尚未入园,儿子就读幼儿园大班,并刚刚考入一所知名私立小学。她说,结婚第二年儿子出生,是婚姻生活顺其自然的推进,而到了女儿出生时,自己已经更加成熟。虽然家有二孩,葛雪从孩子出生以来没有请过月嫂或保姆。丈夫忙于工作,养育劳动主要依赖同住的母亲援手,随着儿子的教育需求渐增,女儿更是主要由外婆照顾。几年前,她随丈夫的工作调动从外地迁居上海,接受访谈时一家人仍是非沪籍。通过朋友帮忙购入的商品房位居优质地段,与另外两个同样房价高昂的小区共同对口一所“不错”的公办小学。夫妻两人认同这所小学所对口的生源,但供职于美资公司的丈夫考虑再三,仍希望孩子考入私立小学,在教育上逐渐靠近“高中去美国的目标”。
为了顺利实现幼升小目标,葛雪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训练孩子的各项技能,“没有歇过一天”。她将女儿托付给母亲,每天利用工作后的时间心无旁骛地“跟孩子搞学习”。在此过程中,她体会到全职妈妈们在对孩子学习的时间投入上具有明显的优势:“回家时间太短了,搞不了什么,跟人家全职太太我不能比的。”高收入的丈夫并不期待葛雪在经济上对家庭有显著贡献,因此,对她而言,工作更多地意味着自我价值和经济独立。然而,工作还意味着难以突破的时间限制。时间是葛雪区分自己和其他妈妈尤其是主妇母亲们的一种重要资源,也是她在理想生活状态的设想中所希望拥有的改变。她提到自己的一个朋友:“我很羡慕(她),她做了很多年外贸,有这个客源,做做老客户,还有时间管孩子。”葛雪认为自己在有了孩子以后降低了职业发展的目标,不再渴求一间通过职位升迁可以得到的独立办公室。她告诉作者:“坐那个办公室,我不能每天花那么多时间在老大身上。跳槽,多点钱少点钱,……我老公坦白讲,我至少不用想我这个收入去补贴家庭的问题。”因此,她对于理想母职状态的设想是从事具有更高灵活度的工作:“我自己有个小事业,不大也可以,然后呢,要有时间管管孩子,闲适的。”
与在职母亲相比,受访者中的几位全职妈妈在日常时间安排上较为宽松,言谈中似未体现出于慧和葛雪所强调的时间紧迫感。和在职母亲不同的是,全职妈妈希望实现的改善是以亲子活动以外的事务实现自我和养育之间的平衡。同样一儿一女、几年前才来到上海的柯瑶在初次怀孕五个月时就辞职退出了职场,此后一直是全职主妇。柯瑶的公婆在老家,少有往来,日常与自己的父亲合作分担家务劳动,母亲则住在妹妹家帮助抚养外孙。作为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全职妈妈,她坦承并未感到明显的经济压力或风险——丈夫虽然不会将收入悉数交给自己,但能做到信息透明,而家中新购的房产也是将夫妻两人的名字都列为产权拥有者。柯瑶的两个孩子均为学前,外公提供的帮助使柯瑶得以大大减轻耗费在家务劳动上的时间,但她对自己的主妇状态并不满意,希望能够在孩子上学后重新开始工作。关于理想母职状态,她认为“有所选择的话,希望自己做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然后能够照顾小孩和家里”。然而,丈夫已明确表示不支持她重返职场,因为这会导致她无法以孩子为生活重心,而家人也一致不信任保姆等雇佣照料者,因此柯瑶认为全职主妇的现实很难改变。她于是描述了一种看起来更接近现状的理想母职状态,期望能够将时间分配向自身需求略有倾斜:“孩子上学以后,可能我理想中的(生活)就是去学一下跳舞啊,或者因为我自己比较喜欢文学方面的东西,去那个诗会什么的进行一些交流,或者去做义工啊,这些都可以。就是可以安排自己的时间。”
无论是在职母亲还是全职妈妈,中产阶层女性在描绘理想母职状态时还往往提及个人财务自由,但强调不需要过多的物质回报。接受访谈时,儿子就读小学三年级的柏华刚刚成为全职主妇不久。此前,她经营连锁水疗店,经济和管理经验上有了积累,却逐渐开始面临自身价值观与行业价值观取向的冲突,于是卖掉股份,终止了自儿子出生后开始的创业之路。职业上“完全松弛”的状态让柏华开始比以往更多地关注家庭生活和亲子生活。她认为“全职主妇”只是自己的阶段性状态,最终理想的母职状态应该是一种家庭与工作、孩子与自我的友好共存,而这种平衡共存的核心特征仍是时间的均衡分配:“节假日可以完全陪孩子,平时有一份自己比较喜爱的工作,……,物质不是那么重要的,但是并不是没有,也就是有对等的物质回报。不要有过多时间上的负担,比如说我晚上还要深更半夜地去忙工作,节假日没有休息。这个我觉得不行,我就希望说工作时间好好去实现所有的价值,晚上也好,或者中午也好,回归家庭。这是我最希望有的。”
(二)理想母职期待:固化性别分工下的全能妈妈
中产阶层女性对理想母职状态的设想不仅可能与现实相违,也可能与家庭和社会的母职话语存在分歧。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和计划经济时代,母亲由于工作而缺席一度被视为合理的家庭安排。然而,长期低生育率和转型社会中教育竞争的加剧不断推高城市家庭在儿童养育和教育方面的标准,母亲的缺席不再具有合理性。恰恰相反,母亲的在场被日益描绘为不可或缺的责任。供职于金融行业的王雁与丈夫是大学同班同学,结婚三年后有了女儿。王雁说,有一个孩子既是结婚时就已制定的生活计划的一部分,也是受到身边朋友先后为人父母的影响。生育并未令她遭遇职业发展阻碍,相反,她凭借产假带来的思考时间和求职契机跳槽到了目前服务的公司,成为一名团队主管。然而,产假期间,她开始忧虑自己将难以应对“工作-家庭”平衡。尽管得到了新工作,她却进入了新的困境:“产假时一直想工作和家庭的平衡,想去追求职场上新的发展领域,又担心会影响到家庭角色的精力各方面,觉得自己平衡不了,找不到那个出口。真正触发这个点的,是拿到了新的offer(工作合约),觉得大家都挺认可你的。突然那个弦,兴奋的点就断了,就生病了。”接受访谈时,王雁有时仍会因情绪不稳定和睡眠问题求助于心理医生和药物,但她在新公司的工作表现和晋升机会并未受到影响。王雁将自己描述为一个“不是想要做top(最好),但还是有追求”的职业女性。同住的父母在工作日持续提供照顾帮助,较大程度地缓解了她所担忧的平衡难题,但是她和丈夫对一个妈妈的时间应如何分配才算合理有不同的认识。王雁详细说明了两人的观念差异:“(如果)我的时间是10分,(我希望)6分留给自己,4分里面2.5-3分给他和大家分享。他可能希望你10分,至少给孩子要5分,然后在他和家人那里再放个2-3分。我自己的分就比较低。”
王雁的描述指出了一个母亲所可能面临的矛盾:女性期望实现自我与家庭之间的平衡,但家庭的其他成员在承认母亲需求的同时会对她的个人需求、孩子养育和家庭其他事务赋以不同权重,从而重新界定“平衡”状态。这种矛盾在丽安的叙述中更为凸显。丽安的女儿刚刚上小学,一家人和公婆在同小区居住,相隔“一碗面”的距离。在访谈中,她几次强调丈夫的原生家庭非常“传统”,对作为妈妈的她期待明确:“态度要好,安分守己。家里,他们就说你把孩子带好就可以了。反正就是把家庭照顾好。……比如说,经常可以请假,有老人住院的话可以请假。孩子有事,也可以请假。他们就认为,你就应该围着老公孩子父母转......她(婆婆)就是这样的想法,我儿子挣钱多,所以可以不用管家里。”丽安说,她想到过这对自己不公平,但“你在这个角色上,你哪怕知道不公平,哪怕知道家里没有人付出,你也要去付出。……不认同,但很无奈。”在鲜明的养育性别分工下,她将自己定位为各种与孩子相关事务尤其是教育活动的决策者。为了避免老人在作业辅导中出错,她要求爷爷奶奶在放学后只监督女儿是否做完作业,而把具体辅导等事务留待自己下班后。当作者问及家庭中的几个成人在养育和教育观念上是否会存在分歧,丽安的自信溢于言表:“他们以听我的意见为主。意见不一致的时候,都以我为主。”(问:他们认同吗?)“不认同也以我为主。”
在中产阶层的精细化育儿趋势下,家庭对理想母亲的期待逐渐超越传统性别分工所指向的体力密集照顾责任,对母亲的情感投入和养育智慧提出更高要求。在访谈中,葛雪说,丈夫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完全称职的母亲。尽管她下班后心无旁骛地负责孩子的课业,但丈夫认为她脾气不好、对待孩子态度欠佳,希望她能在心理咨询等方式的帮助下成为与自己思路更一致、有知识素养但更柔和的女性和“妥帖的母亲”。她告诉笔者,丈夫为自己预约的心理咨询并未奏效,因为“别人不能缓解你(的问题),……个体都是独立的,没有人能够帮你缓解”。
当讨论进一步扩大到对社会范围母职话语的感受,受访者们流露出更为复杂的感受。所谓“社会”,在访谈中并无清晰定义,受访者的感受多来自各类媒体话语(尤其是养育类书籍、微信公众号、微博等渠道中的内容)。受访者描述的“社会对理想母亲的期待”反映出一种弥漫式的家庭外部社会环境(包括媒介环境)关于母职的话语模式和价值取向。尽管措辞各异,但多数受访的中产阶层妈妈认为,当前性别公共话语中塑造的理想母亲形象往往是完美的母亲。她们认同现代女性已经拥有曾经只有男性可以得到的职业机遇,但社会对于女性在传统性别分工方面的期待并未减弱,因此女性的职责所在实则是扩大了,也因此导致压力来源扩大。受访者们感受到的理想母亲形象并非囿于私人家庭领域或仅仅长于事业的“单面向”母亲,而是生活与工作的完美平衡者,以平等姿态对待孩子的妈妈,以及能够妥善处理家庭内各种复杂关系的妻子。儿子尚未入园的沛然为这种理想母职话语提供了较详细的描述:“至少从我接触的书来看,包括我身边的朋友,还是比较推崇对孩子要有足够的爱和耐心,最好在事业上也比较(成功)。从各方面满足,包括自己的事业。事业上比较好,肯定这种妈妈都比较有进取心,给人一种阳光的、向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事业、孩子各方面都能周全吧。”
社会竞争环境改变所影响的并不限于中产阶层家庭。然而,受访中产阶层女性所处的社会、文化与阶层语境让她们更强烈地感受到孩子是判断母亲是否优秀的重要标准。相较于社会经济资源处于弱势的家庭,中产阶层家庭在养育和教育目标上面临相对丰富的选择,但这也让作为核心养育者的母亲感受到更高的要求。曾经带有贬义的“女强人”一词的内涵悄然变化,开始成为一个受访者们感叹自己不可企及的“超级妈妈”形象:她在事业上能力过人,可跻身精英阶层;家庭生活方面则育儿有道,可以把(不止一个)孩子培养成“知书达理、又有创新自主意识的人”。对于流行的母职话语,受访者们评价各异,但多数人表现出反思的态度,以保持自己与媒介话语中的在公私领域间游刃有余的女性形象的距离。在外企工作的罗茜说:“这类帖子*指一则广为流传的网络文章《日本妈妈生5个娃!上着班考上哈佛!》,见http://www.sohu.com/a/40132717_323647。,首先我觉得可能她的能力过人。她的精力是我的三倍,那她能做到我做不到啊。你不能说这是一个好的标准,你突然就做到了吧。每个人是不一样的啊。我很佩服她,但是我觉得她是个超女人,我是个正常女人。”对家庭与社会关系做了较多思考的于慧则更为直接,“这个社会(对妈妈)太苛刻了”,但她同时也指出了另一种可能性,“(社会)对妈妈的要求太多了,当然妈妈不干是另外一回事”。基于此,本研究进一步追问,在自身的理想母职设想和家庭与社会的母职话语之间,中产阶层女性如何评价自身的母职实践?
(三)母职实践的现实与想象
笔者请每位受访者都回答了一个问题:“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好妈妈么?”无论是全职主妇还是在职女性,受访者都肯定了自己为母亲角色所投入的努力和履行养育职责的积极态度。此外,受访女性大多表现出强烈的自我反思意识。这种对于母亲身份与实践的反思既体现了家庭和社会母职规范对个体的形塑力量,也映射出母亲自身对理想母亲形象和母职实践的想象。
如前所述,受访者大多认为当代母亲面临过于苛刻的期待,但在自我评价时,她们的叙述却呼应了“密集母职”意识形态,尤其在情感投入和养育智慧上对自己作为母亲的个人素养不满足,呈现出完美取向。在主妇母亲柯瑶看来,理想的母亲首先是一个对孩子全心全意的妈妈。其次,她对孩子应该既有原则,又富有耐心,“从来不会在孩子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不会打骂,非常温柔,又有智慧”。在难以脱离全职主妇的现实困境中,柯瑶有时感到情绪低落,无法始终以温柔的态度对待两个学前的孩子。说到这里,她反省了自己对待孩子的方式:“我自己从良心上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但是有时候情绪一上来,我就忍不住了。还有,就是我对孩子的那种爱可能没有充分的体现,我可能从心里还是有一点保留的。就是说,我觉得作为一个母亲来说还是有一点自私。按道理来说,应该全心全意地放在孩子身上嘛。但是,我有时候对自己有些方面没满足还是有所埋怨的,就是这个方面做得还不是很好。”同样因为情绪管理和管教方式而自省的还有在职母亲葛雪。被丈夫指出脾气不好的她认为自己是一个“5分妈妈”(满分10分),因为“的确是有没有耐性,比较急,对孩子方法不够,带孩子我觉得带得不太好”。她同时还描述了自己对于“10分完美妈妈”的想象:“工作也不误,孩子她不用很‘鸡血’*即“打鸡血”,为近年来流行的网络用语,在孩子养育和教育的语境下,指持续耗费大量心力干预孩子课业、助推孩子获得教育成功的行为。,但是孩子也能很自然成长得很不错,因为……母亲的性格影响他,然后还有孩子性格也很平和,也热爱生活,热爱学习。”对于亲子双方情绪和心理需求的觉察还可能推动中产阶层母亲做跨越代际的反思。她们认为,自己这一代妈妈比上一代母亲更加“开明”,也意识到“心理上的沟通会比物质上的供给更加重要”,而“上一代人可能更注重生存”。例如,全职妈妈怡远在养育儿子的过程中不断回忆起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动辄得咎”和母亲的“暴跳如雷”,而这些回忆促使她要管理自己的情绪,并反省自己“脾气不好,不够理解孩子”。
另一类受访女性对自身的评价更为积极肯定:她们将母亲角色重新定义为一个学习者,试图以新知识的获取来更新完善母职实践。前文提及的主妇母亲柏华在终止水疗店生意仅两三个月后就在儿子同学妈妈的影响下报名学习心理咨询师课程。柏华强调自己对教养孩子有一定的心得,在10分中给自己的评价是8分。她解释了自我评价中的扣分原因:“其实我对自己完全把精力放在家庭的现状,并不是那么满意的。只是我自己知道它是一个暂时性的(事情),我能接受而已……。还有,……,我儿子现在进入了青春前期,他开始有很强的自己的主见。最近我发现他特别明显的一个情况就是,他会有敏感的这种生气,这个是之前我有点接受不了的……”访谈中,柏华在描述亲子活动或评论他人的亲子关系时多次提及心理学视角,并表示,尽管她学习的初衷是为了儿子的青春期未雨绸缪,但希望自己能够在该领域有所专长,服务于其他家庭。曾经在银行工作、目前是全职主妇的芳芳也是一个为了孩子开始进入陌生领域学习的母亲。女儿一岁半后,她带着女儿试听了“全上海的早教课”,之后不久报名开始学习幼教师资课程,并在家附近的早教机构担任兼职。“我喜欢学习知识,觉得是丰富自己。工作单位里,我是一个让人很敬畏的人。提到我名字,人家就去做事了。但是我现在完全不是,像个学生一样。”芳芳对自己辞职后可能与社会脱节有所意识,而接受访谈前几个月在招聘网站上的简历投递经历更令她多了一份警醒。“我生了孩子,非常稳定的一个状态,可是没有面试。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个时候开始让我审视自己了,也促成我这次去考幼教的一个原因。……我想,要是我有教师资格证的话,这方面我可能有发展的机会。”访谈结束后不久,作者了解到,芳芳开始为一些育儿公号撰写文章。从柏华和芳芳的案例,我们可以看到中产阶层母亲在难以摇撼私人领域性别分工前提下的自我赋能。对理想母亲角色的想象在形塑中产女性母职实践的同时,也可能改变她们的职业发展轨迹。
此外,中产阶层女性对主流性别意识形态中女性养育分工的顺应在一些母亲的叙述中还体现出一种专业主义的价值取向。如上文出现的柯瑶在希望有机会重返职场的同时还认为:“成立了一个家就相当于一个团队一样,我在团队中必须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且这个角色我必须把它做到最好。”相似的表述也出现在柏华的叙述中:“能够把孩子教育好、养育好的人,其实是可以信赖的、值得托付的。……你必须要有足够的责任感,也要有足够的方法,然后与时俱进地学习各个方面。如果一个孩子真的是一张白纸,能够被你教育教养得非常好,你应该是有一些过人之处,同时这样的人如果有机会承担社会上的一些工作,我觉得比一般人应该会更好吧。”医药公司白领包雯认为自己陪伴女儿不够专注,而“10分的妈妈”应当具有调研能力,“特别专注,什么东西都调研得特别精细、特别准确”。根据丽安的叙述,她正是这样的调研型母亲。女儿7岁的丽安在婚后求医问诊五年才生下女儿,产后患抑郁症、家中不和。直到接受访谈时,丽安告诉笔者,自己的抑郁问题仍未恢复。但是,在长期受负面情绪影响的情况下,丽安对女儿的养育却可谓一丝不苟。她曾经利用自己的食品科学专业知识剖析市场上的各品牌奶粉的配方;深度追随一位知名儿童心理咨询专家的各类讲座,学习如何养育孩子和应对儿童心理问题;从幼儿园起就提早调研小学阶段将考核的各类技能为女儿安排课外培训。当笔者请她评价自己是否是“好妈妈”时,丽安说,自己对待孩子的态度可评7分,但对养育的专业研究程度可评至9分。“幼儿心理啊,幼儿的抚育啊,半个专家还是要的。……因为我闲不住嘛。我有这个时间可以拿得出来,我就研究研究。”这为我们理解中产阶层女性的母职认同与实践提供了一个尚且挖掘较少的视角,而在性别与阶层的双重视角下理解中产阶层女性在母职实践的场域表现出的专业主义取向则可能需要更为丰富的针对性研究材料。
五、结论
美国学者于20世纪90年代末开展的一项双薪家庭研究发现,众多在职母亲虽然以就业的形式进入公共领域,开启“非传统的生活方式”,但在家庭领域却仍然在传统性别意识形态下保留着传统的性别身份*原作者所说的“非传统的生活方式”意指女性突破传统性别意识形态的壁垒,进入劳动力市场。[26](PP 331-362)。就中国社会而言,经济改革进程中的女性同样在公共领域和私人家庭领域之间面临身份困境。本研究在整理西方与中国社会母职研究相关文献的基础上,从女性自身的理想母职状态设想、家庭和社会的母职规范话语以及女性对自身母职实践的评价与对理想母职实践的想象几个方面剖析了当代城市(上海)中产阶层女性的母职认同与实践。基于13个深度访谈的案例分析体现了中产阶层女性的理想母职想象与家庭和社会母职规范之间的深刻矛盾,并通过她们对自身母职实践的评价和对理想母亲形象的想象考察这种矛盾如何形塑中产阶层女性的母职认同与实践。本文呈现出中产阶层母亲在母职认同与实践上的如下几个特征:
首先,由来已久的传统性别意识形态并未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变迁而自动淡化,女性在大多数家庭中仍是毋庸置疑的核心养育者。中产阶层母亲尽管具有良好的教育和职业发展能力,但家庭对其在私人领域内的职责范围有着清晰界定,即无论是否经济独立,应以孩子的福祉为优先考量。本文的案例研究显示,中产阶层女性渴望达到个人与家庭之间的平衡状态,希望在履行母职的同时能够保有自我的职业和生活空间。然而,在公共领域对女性“工作-生活”平衡难题的消极强调和家庭成员对“平衡”的不同界定方式下,母亲的行为决策受到多重因素的制约,所谓“平衡”状态不易实现。
其次,无论是“密集母职”还是“延展母职”,脱胎于西方社会的表述不足以准确地概括当前中国城市的主流母职意识形态和中产阶层女性的母职实践。本研究大多数受访母亲都借助祖辈力量或雇佣照料较大程度地缓解了养育相关的体力性家务劳动。与此同时,“少子化”趋势下家庭对儿童身心健康的全面关注、科学养育风气的兴起、信息传播格局的变革等因素推动了中产阶层对全方位理想母职的期待。尤其是对有祖辈或雇佣照料等资源可依赖的家庭而言,母亲的主要职责不再限于保障孩子的日常起居和一般性健康成长,而是在此基础上拓展,以高度的情感投入和智慧的养育方式培养身心两全、学业有成的孩子。作者在此将之称为“知识与情感密集”母职意识形态。
此外,社会阶层语境在母职研究中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思考面向。本研究的受访女性对“平衡”的思考、对自身处境的反思以及她们应对母职困境的行为方式均受到其教育背景、当前所在社会阶层位置的影响。上述的“知识与情感密集”母职意识形态也正是滋生于中产阶层家庭对子女教育成就、各项软技能和身心健康的厚望之中。同时,在高度市场化的养育和教育领域,众多商业机构也以中产阶层母亲为目标,在谋取利益的同时强化着这种新的母职规范话语。
不可否认的是,女性在难以挑战养育性别分工的同时并非全然被动,而是仍有可能发挥自主性,实现母职实践中的自我赋能。蓝佩嘉在其对台湾中产阶层养育实践的研究中借用了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反思性监控”(reflexive monitoring)概念来描述中产父母在亲职实践中不断自我反思、剔除负面无意识惯习的思维特征[27](PP 97-104)。本研究中的中产阶层母亲也表现出相似的特征。尽管她们并不全面认同,但来自家庭和大众媒介的母职意识形态已成为一种内化的自我评价体系。不少体力性家务劳动负担得以缓解的母亲在实践养育职责的过程中发挥学习、规划、调研的能力,为养育附加了工具理性和专业主义色彩,并可能由母职实践的经历为起点、调整自身的职业道路。因此,母职研究不宜忽略中产阶层女性自身在教育和职业训练中形成的非性别特征与母职规范之间的互动。而一个与此相关的问题也值得思考:中产阶层女性在母职实践中表现出的专业主义倾向是否会为鼓励完美母亲的母职意识形态所强化,从而进一步固化私人家庭领域的性别分工?
最后,本研究在聚焦于母亲的同时也发现,城市中产阶层父亲在家庭生活中主要承担经济责任,在养育中则往往处于边缘化尤其是自我边缘化的位置。既往的研究显示,只有当男性视妻子为家庭内和自己同等重要的经济贡献者时,他们才会不仅仅将参与家务劳动和照料劳动视为为家庭内的女性提供帮助,而是将自己视为一个重要的承担者[28](PP 136-156)。也只有在实现私人领域内的两性平等前提下,女性才可能真正拥有更多自我探索和发展的自由,促进公共领域的性别平等。本研究认为,在全社会范围内营造健康的性别公共话语、鼓励两性平等的价值观念至关重要。同时,家庭政策的设计应更有效地纳入性别视角,考虑家庭和女性真正的需求,鼓励男性参与,缓解女性因抚育、养育而面临的“工作-家庭”平衡难题。
本文的一个局限是关于理想母职的探讨只包括了城市中产阶层家庭,未包括其他社会经济处境下的家庭,无法形成一个阶层比较的框架。此外,由于篇幅有限,本文仅聚焦于理想母职的讨论,而未展开对其他母职实践,如教育母职和科学母职等的探讨。但所谓局限,也为未来空间留下了值得填补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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