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媒介下《离骚》“茞”“茝”问题探究
2018-04-08鹿政
鹿 政
互联网时代,包括经典古籍文献在内的文字材料逐渐摆脱书籍、语言等传统传播方式的限制,采用数字化转码的方式,通过网络等数据性媒体实现了更加广泛、快速的传播。数据媒介传播具有高速性、便捷性的优势,但在传播中也存在对经典文献的误解和破坏,最明显的便是数据化转码后的文字字形与古籍原典中的字形存在差异。错误字形的广泛传播容易造成对经典的误读。古代由于书写方式、传播方式、交通条件等限制,不同地区、不同教育背景的文人很有可能对同一字使用不同的写法,字形讹误现象不可避免。但是,在当今信息化条件下,若仍然允许字形讹误的现象存在,将给教育事业发展、经典文化传承带来极大阻碍。
战国时期,屈原创作的爱国题材的抒情长诗《离骚》是我国古典文学经典,其中多处描写楚国特有的植物,如他以“香花恶草”映射自身高尚的品质和当时的政治环境状况。其中,“茝”作为香花意象中的一种,寓意为“贤臣”。“茝”字在《离骚》中共出现3处,先后为“岂惟纫夫蕙茝”“掔木根以结茝兮”“又申之以揽茝”。目前在网络中,大众搜索关键字“离骚”,存在“茝”字字形不统一的情况。例如:通过中文搜索量最大的“百度”中文搜索发现,在“百度百科”中,与“茝”有关的前2处为“茞”字;而“百度汉语”中,3处均为“茞”字;“古诗文网”中,第 2处为“茞”字。上述3处搜索来源占据大众网络搜索信息的前列,其语言文字信息对大众具有广泛影响性,而搜索结果的不一致或错误,必然使大众在理解文字甚至整个文学作品时产生困扰或误解。笔者将结合历史文献与当代解释《离骚》的名家著作,纵向分析《离骚》中“茝”字的字形演变、意义内涵,以正“茝”字字形。
一、《离骚》中“茝”字字形演变
《离骚》文本中共有3处涉及“茝”字,分别是“岂惟纫夫蕙茝”“掔木根以结茝兮”“又申之以揽茝”。中国汉字的变化是由象形图画向笔画演进的,所以“茝”字的最初形态来源于模仿某一种草类的图画,后来逐步演变为表意的汉字。在演变的过程中会出现笔画不一致的情况,因而出现了同一所指的异体字。笔者探讨“茝”的字形演变过程,以1911年为界分为2个阶段,第1个阶段是传统印刷时期,以毛笔书写、雕版印刷为主;第2个阶段是现代印刷时期,以现代印刷技术为主。2个不同时期,“茝”字皆出现了不同的字形,但是这2个时期字形差异的原因不尽相同。
(一)传统印刷时期
“茝”字最初字形记录在《说文解字》之中,各家注解《说文》中“茝”字字形见表1。
表1 《说文》中的“茝”字字形
表1中,各家对《说文》中的“茝”字的最初字形认知基本一致,原始的“茝”字具有“茞”字和“茝”字共同的字形特征,但又不完全等同于二字。《说文解字系传》对“茞”字有单独的解释:“草也,从艸,臣声,石伦反。 ”[1]12王筠的《说文解字句读》将“茞”解释为:“艸也。从艸。臣声。稹邻切或曰当植邻切。”[2]20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对“茞”字的解释是:“艸也。谓艸名,从艸。臣声。植邻切。十二部。”[3]25这3家的注本中都存在“茝”“茞”二字的字形及其意义,说明在这一时期,“茝”字和“茞”字已经成为单独的字形,并广为文人所知。这2个字都有从原始的“茝”字演化而出的可能,但仅从《说文》的字形上无法判断究竟《离骚》中应该用哪个字。
从现有的和《离骚》有关的古籍刻本中,我们可以观察到“茝”字的变化,古书中“茝”字字形见表2。
表2 古书中“茝”字字形
表2中“茝”字字形均具备《说文解字》中原始“茝”字的形状。明代隆庆5年豫章夫容馆刻本的《楚辞章句》最接近最初的“茝”字字形;宋刻本的《离骚集传》融合了“茞”和“茝”的最初形态和最后形态;宋代庆元6年罗田县庠刻本的《离骚草木疏》中“茝”字与其写法差别不大。可见,在宋代,“茝”字字形是“茞”“茝”二字字形的结合体,那么由此可以推断,后世“茞”和“茝”的字形的分离很有可能脱胎于此,并且在意义上有共同的所指,即都由一字衍生而出,共同体现着《离骚》中“茝”字的所指含义。在清初毛氏汲古阁刻本的《楚辞补注》中,已经出现了标准的“茝”字字形,洪兴祖以王逸的《楚辞章句》为底本,保留前人的注释,并增加了自己的解释,在形式上实行“一句一注”,内容上增补了对字形字音的注释,所以《楚辞补注》是历来楚辞研究者重点研习的对象,书中“茝”字的形态被后世大多数治骚者接受。
(二)现代印刷时期
1911年辛亥革命后,新式印刷技术使传统文学作品小范围传播的状况得以改变,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广泛传播,字形也随之得到迅速统一。知识分子有意识地将汉字固定出标准的字形,而被名家著作所采用的字形通常被视为汉字的标准字形。20世纪中后期,研究楚辞的学者日益增多,研究内容日益广泛,仅字形方面,现当代治骚学者大多数采用“茝”字形,现代著作中“茝”字字形举例见表3。
表3 现代著作中“茝”字字形举例
表3中所列书籍的出版日期为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世纪末,集中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反映了1949年以后的《离骚》整体研究情况,具有权威性。上述书籍均涉及《离骚》的文本,细考之,关于“茝”字字形存在3种情况:第1种情况是90%的书中,“岂惟纫夫蕙茝”“掔木根以结茝兮”“又申之以揽茝”3句都用的“茝”字。这一类书在时间上纵跨半个世纪,出版社分布全国各地,研究者年龄不一。从数量和分布上分析,“茝”字可以代表学者对于《离骚》中“茝”字字形的认同。第2种情况是,有的书中3句均不涉及“茝”字和“茞”字的字形,包括1953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郭沫若等人合著的《纪念屈原》和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姜亮夫所作的《屈原赋校注》。这类书具有2个特点:第一,书籍的出版时间在20世纪50年代,在之后并未出现含有此种字形的著作。说明此种字形只存在于特定的历史时期,而未被后来的学者接受。第二,《纪念屈原》和《屈原赋校注》中的字形高度接近于《说文解字》的“茝”字字形。一方面可以说明著书者对《说文》高度信任;另一方面说明作者认同的是“茝”字,而不是《说文》中的“茞”字。 第3种情况是“茞”和“茝”在著作中皆有出现,分别为《楚辞校释》《屈原诗歌评赏》和《楚辞直解》。3本书都存在“茞”和“茝”同时出现的现象,但“茞”字在3本书中出现的位置不同。这说明“茝”字的字形并不是共时性的选择,并且3本书都只对第1次出现的“茝”(“茞”)字进行了注释,注解的内容大致相同。所以,可以推断这3本书中“茝”字前后不一致的情况极有可能是印刷纰漏,而非作者有意为之。
根据对《离骚》文本的历史考查发现,“茝”字字形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如下变化:首先,在《说文解字》或者更早时期,“茝”字字形是复杂的,同时具有“茝”和“茞”字的字形特点;其次,在字形发展过程中逐渐分化,形成同一所指的2个异体字,并同时被收录于《说文》之中;最后,到了近代,尤其是20世纪末,学界达成共识,确立了《离骚》中“茝”的标准字形。
二、离骚中“茝”字的意义辩证
可以公认的是,“茝”在《离骚》中为“香草”,比喻贤者。王逸《楚辞章句》中:“蕙茝皆香草”,洪兴祖《楚辞补注》:“蕙茝皆香草,以喻贤者。 ”[4]胡文英对“茝”的形状进行了描述:“茝,香草,方赤茎,叶如马兰头草,紫苞开小白花,通体俱香,荆豫曰解汗草,鄂黄名醒头香,吴名醒头草,北方曰茝康草。 ”[1]13关于《离骚》中“茝”字的意义,目前学术界有3种说法,分别为“茝即芷说”“茝即莞蒲说”和“茝二义说”。每种说法均有其独特之处和历史源流,现分而论之。
(一)“茝即芷说”
“茝即芷说”认为,《离骚》中的“茝”为“白芷”。 学术界研究《离骚》的学者和著作大都采用此种观点。“茝即芷”的观点可以溯源到《说文》。徐锴《说文解字系传》中:“茝,虈也……昌亥反。 ”[5]此书认为,“茝”字的读音为“chai”,上声;意义为“虈”,“虈”字 ,“楚谓之蓠,晋谓之虈,齐谓之茝……本艸白芷,一名虈,一名芳香,一名茝,一名莞,一名苻蓠,一名泽芳页、一名蒿麻。”即“茝”是“虈”的异名,与“白芷”是同一种植物。 朱熹对此持相同观点:“茝,昌改反,一作芷。 ”[2]20清代王筠的观点与徐锴基本相同,不同之处在于,《玉篇》中:“药,白芷,叶即茝也。 ”[6],他认为,“茝”是“白芷”的叶部。 段玉裁认为,“茝”与“虈”属“一物而方俗异名”“茝芷同字”,其声部同在一部[3]25。 “茝”及“芷”,两者同物而异名。 “茝”字读音为“昌改切”,即读音为上声的“chai”,并非为上声的“zhi”。 沈祖緜在《屈原赋证辨》中则认为:“茝,《广雅·释草》:白芷,其叶谓之药。疏证:芷与茝古同音,芷即茝也……本草经曰:白芷一名虈。可证同是一物,方言有异尔。”[7]即“茝”与“芷”不仅意义相同,而且音也相同,这对后世的《离骚》研究产生了一定影响。
(二)“茝即莞蒲说”
“茝”即“莞蒲”的说法立足于对“茝即芷说”的辩证,代表作是吴仁杰的《离骚草木疏》[8]。吴仁杰言:
“岂惟纫夫蕙茝”,洪庆善曰:“茝,白芷也”。又“揽木根以结茝”,庆善引荀子兰槐之根为芷。注:“谓苗名”,兰槐根名芷,然则木根与茝皆喻本也,又“辛夷堳兮药房”。王逸注:“药,白芷也”,庆善曰:“《本草》:‘白芷, 楚人谓之药’”,《博雅》 曰:“芷其叶谓之药”,又刘向《九叹》:“莞芎弃于泽州”,王逸注:“莞,苻蓠也”,庆善引《本草》:“白芷,一名莞、一名苻蓠”,《尔雅》:“莞,苻蓠。 ”注云:“蒲也。 ”
吴仁杰首先列出前人关于“茝”的观点:洪兴祖认为“茝”为白芷,王逸认为“药”为白芷,洪兴祖对此解释为楚人称白芷为药。王逸注“莞”为苻蓠,洪兴祖引《本草经》认为白芷“一名莞、一名苻蓠”。《尔雅》中注释“莞”为苻蓠,注为“蒲”。随即又提到:
“至黑字云:一名虈,一名苻蓠,叶名蒚麻,乃诸医以《尔雅》文传益者也,是岂足据哉!郭璞注《尔雅》:莞,苻蓠,其上蒚云,今西方人呼蒲为莞蒲,江东谓之苻蓠,用之为席,其上台别名蒚。《说文》‘茝’字云,虈也。虈字解云,楚谓之蓠,晋谓之虈,齐谓之茝。又《山海经》:号山草多药虈,崃山草多药。郭璞注,药即虈。盖谓之蓠者,苻蓠也。虈、茝特齐晋方言之异,而药与蒻虈,文有详略耳。”
吴仁杰认为,“芷”为虈、苻蓠、蒚麻是前人讹传。引郭璞注《尔雅》云,莞与苻蓠、莞蒲、蒚同为一种植物或密切关联。《说文》中“虈”与蓠、茝为一物,所以认为“茝”非白芷,而是莞蒲:“则知所谓茝、药者,指莞蒲言之,非白芷别名审矣。”
吴仁杰从植物学角度进行了探究:陆德明《诗音义》云,莞草丛生水中。《本草》注云,白芷生下湿地。则茝、药同芷,判然二物……按《淮南》书云:“舞者身如秋药之被风”,则药至秋犹茂。今白芷立秋后即枯,故东方朔《七谏》云:“捐芷药与杜衡”。王褒《九怀》云:“芷室兮药房”。以芷药齐称而并举之,其为二物名甚。
莞生水中,白芷生湿地,且药(莞蒲)至秋而茂盛,白芷至秋立枯。所以推论“茝”并非为“白芷”,而是“莞蒲”。此种说法为当代学者所接受,代表为游国恩《楚辞纂义》:“茝,本草经谓之白芷,茝芷同字,茝声芷声同在一部也。按茝芷同字,故诸家皆谓茝即白芷。然在楚辞书中,茝芷非一物,吴仁杰辨之极详覈可据。”[9]
(三)“茝二义说”
对于“茝”字有2种读音、2种意义的说法,衍生于《集韵》当中。吴仁杰《离骚草木疏》中提到“《集韵》茝字,诸市切,云草名,蘪芜也。又昌亥切,云草名,虈。二茝音训,当如是别。”认为“茝”字,其一为诸市切,即“zhi”,为蘪芜草;其二为昌亥切,为“chai”,为虈。同样,有学者认为,“茝”与“芷”的混淆,是因为二者声部同属一部,从而造成后世理解的混淆,如姜亮夫言:《集韵》“茝”字有二音,诸事切者,与芷同音,故相乱也,即蘪芜草,昌亥切者,即说文所谓之虈[10]。
持“茝二义说”的著作还有金开诚等人的《屈原集校注》,其言:茝,读音“zhi”,同“芷”,即白芷。 清代段玉裁说:“茝,本草经谓之白芷,茝芷同字,茝声芷声同在一部也。”(说文解字注)宋吴仁杰曾论证楚辞中“茝”与“芷”非一物,“茝”当音昌亥切,亦名“虈”或“药”(均草名),亦即莞蒲(说详离骚草木疏)。录以备考。[11]除此之外,辞书中也保持“茝”字二义说,如1979 年版的《辞海》[12]、1983 年版的《辞源》[13]、罗竹凤主编的《汉语大词典》[14]等,辞书将“茝”字标为二音,一为“zhi”上声,即白芷;二为“chai”上声,香草名。“茝”字二义说可以看作是对于难以定论问题的一种折中做法。
三、结语
《离骚》中,“茝”字的字音、字形、字义均具有独特的历史演变特征,而“茝”字的意义至今没有定论。但是,无论是治骚者的著作,还是古音辞书中“茝”字的辨析,甚至是关于“茝”对应的植物,都可以论证得出结论:《离骚》中“岂惟纫夫蕙茝”“掔木根以结茝兮”“又申之以揽茝”皆应为“茝”字。而“茞”字在《说文》中仅有笼统的介绍,只知其是一种草,至于草的性状、形态、历史皆无分毫涉及,在现代辞书中,更是未收录此字。因此,“茞”字应是“茝”字的异体。“茞”字的产生很可能是后世的《离骚》接受者按照“喻指贤臣”的意义,将“茝”的最原始字形演变出来的字形,相关结论则需进一步考证。
注释:
⑴《屈原与楚辞》一书中,本句为“岂维纫夫蕙芷”。参见:张纵逸.屈原与楚辞[M].长春:吉林文学出版社,1957:62.
⑵《楚辞校释》中,注释处出现了两次“茝”字的变体。参见:王泗原.楚辞校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17.
参考文献:
[1]徐锴.说文解字系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王筠.说文解字句读[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7.
[5]胡文英.屈骚指掌[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79:4.
[6]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
[7]沈祖緜.屈原赋证辨[M].北京:中华书局,1961:5.
[8]吴仁杰.离骚草木疏[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19-21.
[9]游国恩.楚辞纂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57.
[10]姜亮夫.屈原赋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13.
[11]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23.
[12]辞海:中[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532.
[13]辞源:第 4 册[Z].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2657.
[14]罗竹凤.汉语大词典:第9卷[Z].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2: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