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寺庙中的《茶馆》
2018-04-04艾江涛
艾江涛
田沁鑫有在微信记日记的习惯。她清楚地记得,在第四次见到李敖先生时,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记下在李敖的书房,两人聊到了小说《北京法源寺》。
确切地说,两人正是因为这部小说的话剧改编而结识。2012年,田沁鑫导演的话剧《风华绝代》在台湾演出。李敖作为剧中主演刘晓庆的好友,出席了新闻发布会,并在随后的午餐上,单独邀请田沁鑫隔天去他的书房坐坐。在书房的那次聊天快结束时,李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看我哪个小说可以改话剧?”田沁鑫脱口而出:“《北京法源寺》。”愉快地告别之后,她才想到,李敖先生可能早有准备,请她去可能是有意将自己的小说改编为话剧。
第二次见面,李敖请田沁鑫去吃楼下的北京小吃,席间两人敲定了话剧改编版权费用。第三次见面,李敖送给她一支限量版的万宝龙笔,希望她开始写戏。等到她后来因为难度太大,开始打退堂鼓的时候,李敖鼓励她:“我也算阅人无数,觉得你可以就可以。”这种信任,当然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事实上,从话剧《生死场》开始改编萧红作品,到后来改编老舍的《四世同堂》、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李碧华的《青蛇》,田沁鑫便一直与作家们很有缘分。
《北京法源寺》是李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后来在节目中不断提起,一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文学代表作。尽管这部小说出版于1991年,但它的构思与写作过程却长达近20年。李敖在小说后记中回忆:“《北京法源寺》作为书名,是17年前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在国民党黑狱中决定的……在那种年复一年的阴霾里,我构想出几部小说,其中一部,就是《北京法源寺》。”
在这部政论体的历史小说中,李敖以一座建于唐代的古庙:最初的悯忠寺后来的法源寺为视点,集中讲述了晚清几位大知识分子——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为救亡图存展开的论辩、行动乃至舍身。用李敖自己的话:“举凡重要的主题: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隐、朝野、家国、君臣、忠奸、夷夏、中外、强弱、群己、人我、公私、情理、常变、去留、因果、经世济民等等,都在论述之列。”
有趣的是,尽管李敖幼年时在北京长大,但无论在小时候还是写作小说期间,他从未到过位于北京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端東侧的北京法源寺。他当年在监狱中如何想到以此为题已不复知,但那座唐太宗本为纪念死难将士而建的古庙悲怆的历史氛围,还有那场影响近代中国时局的重大变法,让他在监狱中不免产生一种戏剧化的身世之感,则是可以肯定的。李敖后来在节目中谈起这部小说中康有为与慈禧太后宿命般的命运纠缠:“你们被命运硬铸在一起,这就是说,尽管你们相反,有荣有枯,但你们属于同一个时代,也象征同一个时代,也构成同一个时代,如今她那一面没有了,你这一面,代表的知识断代,不是延续;只是结束,不是开始。”那时,便联想到自己在台湾以笔为剑,和国民党当局没有休止的缠斗:他们垮了,自己也老了。
改编这部小说,意味着田沁鑫必须直面那段历史。为此,她和团队花费整整两年时间查阅资料,前后13次修改剧本。进入那段波诡云谲的历史,她发现史学家的叙述也在不断纠正中,历史没有真相。“今天刚要写,第二天资料员来了说,导演,昨天又发现一个问题。一讲,啊,不是这回事啊!”渐渐地,她开始形成自己的认识:谭嗣同杂学,人很寡言;康有为学问大,公知气质,心也大;慈禧是个政治家。对田沁鑫来说,那部小说或那段历史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在一个国家困局面前,无论是清王朝的政治家们、知识分子还是百姓,尽管立场不同,但都在尽力挽救国家,“一次集体的爱国主义突围”。
2015年年底,话剧《北京法源寺》作为北京天桥艺术中心的开张大戏上映后,反响热烈,一票难求。只是,让田沁鑫感到遗憾的是,那时李敖因为生病,身体已不大好,始终没有在剧院看到这出话剧。
田沁鑫
2015年12月5日,由田沁鑫改编自李敖同名作品的话剧《北京法源寺》在中国国家话剧院首演
“邻家大叔”李敖
三联生活周刊:你导演话剧《北京法源寺》的契机是什么?排戏之前,对李敖有哪些了解?
田沁鑫:我认识李敖先生通过刘晓庆。2012年9月,我给晓庆姐做了一个讲赛金花的话剧《风华绝代》。在台湾演出时,李敖先生去了新闻发布会,给刘晓庆写了一幅字,一上来当着所有记者的面读了那首诗:“拦住她,以苦难;拦住她……拦不住,她变成自己;拦不住,她变成明星中的明星。”见面之前,我读李敖的东西不多。但他的文字还有说话方式,让人听着不平庸,有属于自己的逻辑,如果你接受了他那种直接的逻辑,就会被他打动。
然后我们共进午餐。我当时有些怕他,因为看他的《李敖有话说》,觉得他有学问,另外他说话比较犀利,嫉恶如仇,便有了一些杂念和顾虑,吃饭时没说什么话。我记得他当时表扬了我:“能把赛金花的故事改编成这样不简单,赛金花的野史多正史少,能把这个故事说圆是你的本事。”
得到他的肯定,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吃完饭后,李敖单独对我说:“后天请你到我的书房坐坐。”我当即就答应了,但去的那天还是很忐忑,担心自己学识不够,不能轻易和他对话。到他家后,实际情况和我想的很不一样,他是一个很随和机智、说话幽默、很像邻家老头儿那样一个人。我没想到他那么随善,问他说话怎么和电视里不一样,他说那不是做节目嘛!他说我的节目是自己一个人说,如果我冷场了没有办法做,所以在节目中要尽可能表达充分。生活不是做节目。
然后他就泡茶,带我参观他的书房。他的书房宽大雅致,而且分为外文书籍和中文书籍两个区域,每个区各按历史、哲学、文学、评论等归类,就像一个小型图书馆。他有三个书桌,分别放在三处,可以随时在任何书桌前面去写。
在李敖先生的书房聊到快结尾的时候,他说:“我的哪个小说可以改话剧?”我才想到他请我去,原来是想改编他的小说。我脱口而出《北京法源寺》,是因为《北京法源寺》最有名,友谊出版社2000年出版时,在北京很轰动。
三联生活周刊:你当时对那本小说有什么印象?
田沁鑫:那本书我当时买了一本,大概翻了一翻,知道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都在里边,还有大刀王五。法源寺还有个武夫形象的大和尚,佘云法师。小说开篇给我的印象最深,大督师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夜里面有哥儿俩收尸,收完尸钉口棺材去了一个地方。一个大门里面有法师正准备做超度法事,事情处理停当,这哥儿俩拜谢师父就出来了。出来后,那个哥们儿问了下旁边的人:大哥,咱们去的这是什么地方?那哥们儿回头一望,月黑风高之夜,三个大字:悯忠寺。这个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我脱口而出《北京法源寺》,是因为那个小说我粗看过一遍,年代久远,能想起来的就是这本书。说完以后,他说对,这本书可以改,因为里面的台词比较多。我说那好,《北京法源寺》可以改成话剧,李大师的一个作品能够立体地呈现在舞台上,不也是好事吗?之后就很愉快地跟他告别了。
三联生活周刊:排剧过程中,你们之间的交流多吗?
田沁鑫:排剧过程中几乎没有交流,剧本写作前期有过一些交流。告别以后,我二次去台北,他中午带我去吃饭。他显摆楼下有北京菜,带我吃了芥末堆、豆汁儿、炸酱面、豌豆黄,都是挺地道的北京菜。吃饭中间,他说话剧必须由我编剧导演,影视剧必须由我认可才可拍摄。
我第三次见他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杆限量版的万宝龙笔。他说拿着这支笔开始写戏,好好开始吧!他说话特别有意思:“因为你要送我一个大礼包,这不算贿赂你吧!”
我和李敖总是在吃饭,他从来不讲《北京法源寺》,就是讲他的古玩收藏,他的爱情观。老人家特别可爱,有次我们俩去逛街,我去了一个朋友开的店,他看了看就出去了,然后在对面一个店里,和两个卖货大姐聊得特别开心。他从来没有干涉过我的创作,心很大,卖完版权后就不管了。
2005年9月21日,李敖与中国佛教协会有关负责人和僧众合影留念,并于当日到北京法源寺参观
“看了那张照片,我似乎能感觉到他”
三联生活周刊:排这部戏时,你选择直面晚清这段历史,在阅读资料、塑造人物的过程中,有什么新的发现?话剧舞台上的人物形象与原著小说中有哪些区别?
田沁鑫:我觉得首先,谭嗣同是一个有献身精神的人,晚清最后一个义士,一个救世英雄。他不光受到墨家思想影响,一个很重要的指导思想是佛教,小说里也写到了,他對八十一卷《华严经》比较喜欢。《华严经》的精神是“一真法界,回向人间”,就是谭嗣同讲的“当以无我相却救众生而引刀一快”。有了这样一个指导,他认为慈悲要比善良勇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谭嗣同小时候生在烂缦胡同寓所,和法源寺一墙之隔,小时候就经常到庙里玩,这个对他的成长有一定影响。另外,谭嗣同的父亲曾任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他是官二代。
谭嗣同,我能体会到这个人,他形象很好,寡言、杂学。因为我在一张群像图片中,发现一张他很少见的照片,很魁梧,站姿子午相,感觉像个明星。这个人真的是一表人才,嘴唇厚,大脑门,目光深邃,很智慧的样子。梁启超和他比起来就是一个小弟。看了他那张照片,我能感觉到他,好像我能看见他。欧阳予倩回忆说,我看见谭嗣同,还想再看到他。20多岁的梁启超认识谭嗣同后,回去跟师父康有为说,他认识了一个仁兄,这位仁兄的相貌乃帝王之相。但实际上他不是帝王之相,我现在想那个家伙的样子,应该是个老大。
包括慈禧,照片上很有表情,70多岁的样子,甚至还有一点少女的单纯。民国讲到清朝这段历史,一直讲慈禧误国,把她妖魔化。李敖的小说中他也是妖妇,毕竟写在20多年前。随着学术更新,大家对慈禧的评价开始有变化。
我们话剧中的慈禧,已经是一个政治家。我也没有受什么学界影响,自己查找资料,看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慈禧。我一直很感兴趣,作为一个执掌大清朝47年的人,慈禧上朝时怎么和大臣交流?但是没有什么记载。直到我们看到曾纪泽的《曾惠敏公日记》,里面记录曾纪泽出使英法之前被太后召见的场景。她问得很细:“你出洋奏报如何抵来?通行语言是英语法语?……”那些问话挺让我们吃惊的,因为的确是一个逻辑思维很缜密的政治家。她语言不负面,询问多,要求少。我们后来在话剧中基本照搬了里面的记录。
三联生活周刊:在小说中,李敖剖析了康有为的心路历程,对他评价很高,在后来的节目中甚至从康有为与慈禧的关系,联系到自己与国民党当局的关系,你对此怎么看?
田沁鑫:康有为精研大乘佛教,但他不是佛教徒,是个公知形象。他从小通天理好易学,师从九江大儒朱次琦,研读儒家和佛教经典,他年轻时游历香港、内地,弘扬普济救世之论,以圣人转世自居。晚年他到茅山,认为自己应该早去修道。
戊戌变法时,他说改良三年,大清当以自立。怎么可能呢?但他认为可以,因为康先生认为从易学来讲,这三年对中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康有为认为世人不解他的圣人之心,不识他的天才之举。他说的是三年要抓紧,也不是三年就能完成改良。所以后来,所有人都说他们因为冒进才失败。康有为说,圣人是孤独的。我觉得这人心才大呢。当时他逃跑到天津还吃吃喝喝,船到青岛还下船买烟土。特好玩、挺自我的一个人,他认为自己活着是成全大清,梁启超活着也是成全大清,我们这些人都是为大清出力,不能轻易死掉。李敖在写《北京法源寺》时,挺有一种中和之美。
法源寺位于北京宣武门外,始建于唐代,是北京最古老的名刹
一次爱国主义的集体突围
三联生活周刊:回头来看,你觉得《北京法源寺》這部小说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田沁鑫:李敖的《北京法源寺》是政论体小说,严格意义上不算小说。章节上以人物为题目,比如康有为、梁启超、大刀王五、西太后,每个人都独立成章。
最有意思的是,小说的奇思,取材于法源寺这个寺庙。李敖当年来法源寺,看到法源寺有一口钟,是明代一些居士捐赠的。钟上刻了很多人名,其中有一个明朝的大太监,也叫李敖,一模一样的名字。他应该和法源寺有一种宿世的因缘。
小说的场景很集中,有点像寺庙中的《茶馆》。因为寺庙是有点像茶馆的地方,来寺庙的人可以纷说天下大事,也可以张家长李家短。这是寺庙的功效,慰藉众生之苦,众生有什么苦恼也可以和和尚攀谈。
李敖先生的这个环境设置非常独到。而且在寺庙里面,活人和死人可以共存,因为寺庙管祈福也管超度,所以有牌位。我们在改编《北京法源寺》这个戏时,就保留了法源寺的场景。在法源寺这个场景下,我们可是寺庙,可是宫廷,所谓“庙堂高耸,人间戏场”。小说的环境设置和舞台场景非常吻合。
三联生活周刊:无论是小说还是话剧版的《北京法源寺》,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你看来原因是什么?
田沁鑫:我觉得晚清的时局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波谲云诡。国家在一场大的困局中,不仅面临清王朝能否挽留的局面,而且面临着古国两千年帝制的全面解体。在这样一次国家困局面前,无论是清王朝的政治家们,还是知识分子,还是百姓,虽然立场不同,但都在挽救国家,没有一个不爱国的,“一次集体爱国主义”突围。我觉得这是生动的地方,也是小说精彩的地方。
对于那场变法中的细节,我不太相信历史学家的叙述。所以我就用了“戏中戏”的方式,来演谭嗣同夜访法华寺(李敖在小说中把这一情节移植到了法源寺)这场戏。让这个事件在众说纷纭中展开,几个观点都说到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也真。”用戏中戏的方式可能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我在戏中的寺庙场景中,让每个历史人物都发言。很多观众看了以后不仅有对谭嗣同的理解,也多了一份对慈禧的理解。
我们的话剧改编出来后,也有一种普世的意义,就是说,政治家不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当我们去平视他们的时候,才会发现他们承担的压力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