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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法国文学概览

2018-04-04

关键词:法国文学

苑 宁

内容提要 2017年的法国图书市场喜忧参半。首先,文学领域保持相对较高的产出量,推出众多新人新作,其中数量最大的是小说,其他文学体裁,如戏剧、诗歌等,以少而精的姿态降临市场。另外,法国书籍的海外影响力日益增强。然而,相较于2016年,2017年的图书销售呈现总体下滑现象。在这一大势之下,维持稳定增长的只有通俗文学和女性文学。 2017年法国文坛关注的主题大则极大,小则至微。作家在放眼国家、欧洲、世界的同时,不忘对个人及内心的关心,在描述日常琐事时,也不忘从个体身上发掘人类通性。各个文学奖项的分布显示,2017年最受瞩目的文学题材分别是历史问题、时事问题以及文学永恒的主题——生活。

引 言

在古代法国,文学是上流社会独享的奢侈品,平民难以企及,文学集会的主要方式之一是文学沙龙,文人墨客应名门贵妇邀请,围绕三两主题,吟诗作赋,阔步高谈。在今天的法国,传统意义的文学沙龙消失已久,取而代之的是“图书集市”(foire aux livres),或称图书展销会、博览会。传播形式的变化,反映的是本质的变化:文学早已放下身段,走入民间,亲近生活,带有烟火之气。当今世界最大的图书展销会,是每年十月中旬举行的法兰克福书展,书展设立“主宾国”(invité d’honneur)制度,每年选出一国,着力推广该国文化及图书,2017年获此殊荣的是法国,法语文学也因此在国际图书舞台再度赢得广泛关注。

法国书界的一大特色,就是一年一度的图书季(rentrée littéraire),一般从8月底持续到11月初,是作家、读者、出版商、书店的集体狂欢节,是新一文学纪年来临的标志。2017年,共有580余部作品在图书季期间新鲜出炉,数量最大仍是小说。其他文学体裁如戏剧、诗歌等,以少而精的姿态降临市场,法国每年约有200部以上新剧本产生,50多家出版商参与编辑发行。除此,人文社科类、生活实用类等书籍各有分成。另外,法国书籍具有不可小觑的海外影响力,一直保持相对较大的翻译比重。今年,约20%图书销往国际市场,被翻译最多的法国作家是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

出版商选择在图书季这一段时间集中出版当年新书,其商业诉求不言而喻:法国最大宗教节日和世俗节日——圣诞节、元旦即将到来,而书籍又是富有文艺细胞的法国人民首选的节日礼物,图书业一年中最大销售密度由此产生。此外,还有一个影响出版行为的重要因素:法国文坛50多个颇具含金量的奖项,如法国人耳熟能详的龚古尔奖(Prix Goncourt)、勒诺多奖(Prix Renaudot)、费米娜奖(Prix Femina)等,在11月6日到10日之间陆续公布获奖结果。一款腰封,宣告某文学奖项加冕,对一部书来说,如黄袍加身,一时洛阳纸贵。2017年有四部获奖作品在销售排行榜名列前茅:获得龚古尔奖的《日程》(L’Ordredujour)以176600册的销售量位居榜首,获得勒诺多小说奖的《失踪的门格勒》(LaDisparitiondeJosefMengele) 销售98600册,名列第三。榜上有名的还有获得《世界报》文学奖(Prix littéraire duMonde)的《学会失去》(L’Artdeperdre)和获得费米娜奖的《砍刀》(LaSerpe)。然而,与去年相比,这样的销售成绩还是差强人意,据《图书周刊》(Livres-Hebdo)统计,相较于2016年,2017年图书销售总量下滑约12%,仅五部作品的销售量超过80000本。整体低迷的大势下,只有通俗文学行业保持稳定,法国读者对畅销书作家纪尧姆·米索(Guillaume Musso)、米歇尔·布西(Michel Bussi)及马克·列维(Marc Levy)的喜爱度有增无减。另一值得欣慰的事是,女性文学日渐壮大,频频打破销售记录,代表人物有拉斐乐·乔达诺(Rapha⊇lle Giordano)、奥莱莉·瓦罗涅(Aurélie Valognes)、弗朗索瓦兹·布尔丹(Françoise Bourdin)、阿涅丝·乐蒂格(Agnès Ledig)等。

2017年是法国文学得到政治关注的一年,莱拉·斯利马尼(Leïla Slimani),作为2016年龚古尔奖获得者,成为法国总统马克龙任命的法语世界文化代言人。另外,南方文献出版社(Actes Sud)的大东家弗朗索瓦兹·尼桑(Françoise Nyssen)被新组阁的法国政府任命为文化部部长。然而,2017年,也是见证伤感离别的一年,法国文坛一一告别了曾为法兰西院士的作家及历史学家马克斯·加洛(Max Gallo)、女作家及导演安妮·维亚泽姆斯基(Anne Wiazemsky)、《费加罗报》(LeFigaro)前社长同时也是作家及哲学家的让·端木松(Jean d’Ormesson),以及众多曾经熠熠生辉的名字:让·安格拉德(Jean Anglade), 皮埃尔·孔贝高(Pierre Combescot),克里斯蒂安·米罗(Christian Millau),罗热·格勒尼耶(Roger Grenier)……

2017年文坛关注的主题,大则极大,小则至微。两种视角,并不彼此对立,而是相互交融。作家在放眼国家、欧洲、世界的同时,不忘对个人及内心的关心;在描述日常琐事时,也不忘见微知著,从个体身上发掘人类共性。首先,最受瞩目的是历史文学,尤其是战争文学,2017年度各大奖项的分布证实这一点:思考纳粹崛起之路的埃里克·威亚尔(Éric Vuillard)获得龚古尔奖,记录纳粹战犯逃亡人生的奥利维尔·奎兹(Olivier Guez)获得勒诺多小说奖,重温阿尔及利亚战争回忆的爱丽丝·泽尼黛尔(Alice Zeniter)获得《世界报》文学奖、中学生龚古尔文学奖(Prix Goncourt des lycéens)。另一个广受关注的主题是时事,法国在繁华的表象下危机暗伏,经济、社会、政治问题纷至沓来:老龄化、转基因、地球变暖、贫富差距、网络犯罪,都成为以文载道者的关注焦点。最后,还有文学永恒的主题——生活,即个人、夫妻、家庭层面种种微小而繁琐的细节和矛盾。如果说前两主题是被热议的、众口纷纭的,最后这一主题关注的则是佛语“不可说”的范畴,呈现个体的切身体验和微妙情绪。

一、当代,过去,战争史诗

龚古尔奖是法国最古老、最负盛名的文学奖项,于1892依照法国作家艾德蒙·德·龚古尔(Edmond de Goncourt)遗嘱创立产生。每年9月到11月,经过持续两个月的三轮角逐,由龚古尔学院评选出最受青睐的本年度出版的法语作品,予以奖励。龚古尔奖是法国竞争最激烈的文学奖项,获奖作家看到的是似锦前程,出版商看到的是盆满钵满。一般来说,颁奖后8周之内,获奖书籍的出版商会收获至少300万欧元的利润。

2017年11月,正当众看客断言战争已不是炙手可热的文学题材时,龚古尔奖被出人意料地颁给了以二战为主题的作品《日程》。作者埃里克·威亚尔于1968年生于法国里昂,是作家、编剧、电影人。《日程》由南方文献出版社编辑发行, 收录于名为 “走向何方”(Un endroit où aller)丛书系列。这本160页小书,读来却沉甸甸的,简洁的语言中蕴含极大力量。作者掀起历史褴褛的外衣,揭开她不堪入目的伤口,描述了希特勒政权建立的最初端倪,注视着欧洲一步步走向深渊。人类史上最大的灾难就这样点滴中酿成,悄无声息,猝不及防。故事从一次集会开始,1933年2月20日,赫尔曼戈林和担任德国首相仅一月之久的希特勒,召集24位德国企业家进行会晤,号召他们为纳粹党的议会竞选提供资金支持。对于24位企业家,这个最终改变了人类命运轨迹的时刻,“和他们商业生涯中的其他时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次集资”*笔者译,参见法语原文:《 Ce moment unique de l’histoire patronale, une compromission inouïe avec les nazis, n’est rien d’autre pour les Krupp, les Opel, les Siemens, qu’un épisode assez ordinaire de la vie des affaires, une banale levée de fonds. 》 〈https://www.lemonde.fr/livres/article/2017/11/06/le-prix-goncourt-recompense-eric-vuillard-pour-l-ordre-du-jour_5210830_3260.html〉. 访问日期2018年6月2日。。愈平淡的笔触,愈显历史的荒诞。同样荒诞而不为人知的历史时刻,还有1938年2月12日希特勒与奥地利总理舒施尼格的会晤。作者写道,“最欢乐的日子里,孕育着最血腥的时刻 ”*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C’est carnaval : les dates les plus joyeuses chevauchent ainsi les rendez-vous sinistres de l’histoire. 》 来源同上。,这一天,恰好是维也纳狂欢节,也正是这一天,舒施尼格答应了一系列亲纳粹的要求,为一个月后德国兵不血刃占领奥地利创造了条件。

书中呈现的是微观化的历史,没有宏大历史场面,有的只是微小的个体生活细节,而正是这些细节,层层叠加,显现出人类逐步走向毁灭的路径。作者打磨的是个体记忆,描述的是切身之痛。参与1933年纳粹集资的工业家古斯塔夫·克虏伯,战争期间,以俘虏作为劳动力而财富暴涨。多年后,病弱的克虏伯在客厅吃饭,惊恐发现面前全是曾被自己敲骨吸髓的战俘,而他的妻子和儿女却什么都没看到……作者从未停止凝望着盘旋在历史上空的疑云,“不知是谁在说话,时间如电影胶片,弹指一挥间,已变成了我们的记忆,世界大战及其前奏,全都被裹挟在这永不结束、真假难辨的历史影像里”*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On ne sait plus qui parle. Les films de ce temps sont devenus nos souvenirs par un sortilège effarant. La guerre mondiale et son préambule sont emportés dans ce film infini où l’on ne distingue plus le vrai du faux. 》 〈http://idiocratie2012.blogspot.com/2017/11/eric-vuillard-lordre-du-jour-ou-les.html〉. 访问日期2018年6月2日。。今天的法国,全面战争的时代已经远去,然而新的战争,正以前所未见的形式、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血腥程度,再次降临法兰西大地。从传统战争、正面战场对决,到现代恐怖主义、后方群众成为打击目标,愈演愈烈的安全危机,让法国人民再一次被不安笼罩。随岁月消散的痛的记忆,渐渐复苏,法国文坛因此产生了越来越多借古喻今的作品。这些真正意义上的“为了忘却的记忆”,一次次被提起、再提起。揭开伤疤,是为了变得更强大;直面伤害,是为了悲剧不再重演。

法国文坛另一举足轻重的奖项,勒诺多小说奖,一直是龚古尔奖的老牌对手,自创立之日起,即意在补充甚至“对抗”龚古尔的审美原则。1926年,10位记者及文学评论人,在咖啡馆等候龚古尔奖结果时,决定创立一个新的奖项,每年与龚古尔奖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巴黎Drouant餐厅,每年11月第一个星期二)选出获奖者,以奖励龚古尔奖的遗珠。然而今年获奖结果一宣布,举世哗然,勒诺多小说奖与龚古尔奖无意中聚焦了同一时代、同一题材,即第二次世界大战。正是这次巧合,使法国文学两大奖项,完成了从小我到大我的升华,不再习惯性地彼此竞争以博关注,而是真正承担社会使命,以佳作为先。两大奖项的宣布坐实了“大历史”题材在当今文学界的地位。

2017年勒诺多小说奖加冕的作品,《失踪的门格勒》,由格拉塞出版社(Grasset)出版,主人公是二战德国战犯约瑟夫·门格勒,被称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死神”。这位双博士学位的高智商军医,犯下惨绝人寰的罪行。他每天的工作是迎接运载战俘的火车,然后用自己的学识辨别到来的罗姆人和犹太人,前者被送往集中营做苦力,后者则被直接推进毒气室。门格勒还借机挑选人体试验品,用于美其名曰的“日耳曼人种基因纯度”试验。战后,他逃亡拉丁美洲,隐姓埋名,试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始新生活。贝隆治下的阿根廷宽容友好,全世界似乎已忘记纳粹。然而门格勒的逃亡生涯并未就此结束,从巴拉圭到巴西,他被痛苦、焦虑、恐惧追赶着,噬咬着,生命已面目全非。直到死亡来临,战犯终获平静。作者奥利维尔·奎兹,于1974年生于斯特拉斯堡,是法国著名记者、作家。他关注这段历史,是为解开萦绕于心已久的谜团:为什么残忍战犯未受任何审判惩戒?为什么三十年间他会一次次漏网?作者收集资料、整理资料,再到成文,整整持续三年。他说,这三年中,“我与这卑鄙的人,共生、共存,我站到角斗场,直面他,直面人性最深的卑劣。在写作的最初六个月里,我甚至会在梦中喊出他的名字”*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Je vivais avec lui, avec ce personnage abject, d’une médiocrité abyssale. Je montais sur le ring. Je l’affrontais. Les six premiers mois, il m’arrivait de crier son nom la nuit. 》来自《世界报》对奥利维尔·奎兹的采访。〈https://www.lemonde.fr/livres/article/2017/09/24/olivier-guez-en-combat-singulier-contre-mengele_5190381_3260.html〉. 访问日期2018年6月2日。。

在关心发生在本土的恐怖袭击之余,法国没有忘记,历史上曾与自己血肉相连的非洲大陆至今仍大面积笼罩在战火中。因此,非洲主题的作品一直受到法国文学界关注,很多奖项不仅面向本土作家,更欢迎全世界法语文学创作者。2017年度法国国际广播电台(RFI)戏剧奖就颁给了喀麦隆剧作家爱德华·埃尔维斯·布乌玛(Edouard Elvis Bvouma),以奖励其作品《大胡子娃娃》(LaPoupéebarbue)。故事以独白的方式展开,主人公是一个童兵小女孩,她向一位把自己从施暴叛军手中解救出来的小男孩倾诉其所受虐待。后来,拿到武器的小女孩,渴望加入斗争为自己复仇,以暴制暴。作品的语言节奏感极强,如同机关枪扫射一般:“他们一共三个人,丑陋、肮脏,他们拿着砍刀、匕首、步枪……”*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Ils étaient trois. Ils étaient laids. Ils étaient sales. Ils avaient des machettes. Des couteaux. Et des kalaches. 》 〈http://www.rfi.fr/culture/20170924-prix-theatre-rfi-2017-edouard-elvis-bvouma-cameroun-francophonies-limousin〉. 访问日期2018年6月2日。这就是小女孩被施虐时眼中的世界。而写下这些字的手,是如此稳定、冷静,勇于直面战争暴力和人性丑恶。正因为直白的语言在当今戏剧文学日渐稀缺,众多作家热衷于修饰语言、美化痛苦,布玛的作品越显得独树一帜,发人深省。

二、社会,人性,众生群相

1904年由《美好生活》(LaVieheureuse)杂志的22位女编辑创立的费米娜文学奖,旨在与龚古尔奖的“男性化倾向” 对峙,力求为女性发声。每年11月第一个星期三,十二位女评委聚集巴黎Crillon酒店,评选出一部杰出的法语文学作品。费米娜奖对女性作家的重视,并不能减弱其对男性作家的敬意,今年的获奖者,就是一位满脸络腮胡的法国作家——菲利普·贾纳达(Philippe Jaenada)。作者1964年出生于大巴黎,早期作品皆为记录都市平凡生活的自传体小说,轻松自嘲,充满黑色幽默。近期几部小说,注意力逐渐转向时事热点,如2017年朱利亚尔出版社(Julliard)编辑发行的《砍刀》,就取材于法国作家亨利·杰拉德(Henri Girard)的真实生活。杰拉德被指控在战争期间连续杀害父亲、姑姑、女佣,因此在监狱度过19个月,经审判后被宣告无罪释放。然而莫须有的罪名成为毕生难洗的污点,杰拉德逃离家乡,化名乔治·阿尔诺(Georges Arnaud),把自己的经历著书成文,取名《恐惧的代偿》(LeSalairedelapeur)。那么,菲利普·贾纳达是如何关注到这桩尘封已久的旧案的?一切由自己儿子上幼儿园而起,在渐渐相熟的几位家长中,有一位名叫艾玛努尔·杰拉德(Emmanuel Girard),正是当年的亨利·杰拉德的孙子,他对贾纳达亲口讲述祖父如何终其一生在世界各地与不公斗争,与流言斗争。这时,一股忽然而至的力量,牵引贾纳达走向谜团。他来到阿尔诺生前住地,大量阅读其书信、日记、文件,然后在作品中一步一步重现犯罪、调查、审判过程,尝试为这“无法辩护的罪犯”辩护。

创立于1994年的花神文学奖(Prix de Flore),是一个相对新的奖项,其奖励对象也集中于新人、新作(常为处女作)。每年11月初,由记者组成的评委会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馆集会选出获奖作品,获奖作者将从花神咖啡馆老板兼评委会荣誉主席的希尔耶高维克(Miroslav Siljegovic)手中接过6100欧元的金钱奖励,还获得连续一年每天在此咖啡馆免费享用一杯“普伊芙美”白葡萄酒的权利,装酒的杯子独具匠心,上刻有获奖作者名字。2017年的花神文学奖产生了“双黄蛋”,三轮投票后,两部作品棋逢对手,各获6票,分别是约翰·扎尔卡(Johann Zarca)的《巴黎暗界》(PanameUnderground)和皮埃尔·杜克罗泽(Pierre Ducrozet)的《人体再生》(L’Inventiondescorps)。扎尔卡是一位1984年出生的年轻作家,《巴黎暗界》是他的第四部小说,由金珠(Éditions Goutte d’Or)出版社于2017年10月发行上市,讲述主人公在巴黎偶然目击凶杀现场的过程。随着故事推进,巴黎华丽外表下不见日光的角落——毒品、性交易、地下墓穴……一一曝光。作品语言与主题保持高度一致,是最鲜活的街头语言,糅合了巴黎郊区黑话、黑人电影语言和阿拉伯语,粗糙,凛冽,有节奏感,像是跳着街舞的文字。

同时获得花神文学奖的,还有南方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人体再生》,与《巴黎暗界》相比,它的视角和风格完全不同,不变的是对现实世界和时事热点的关注:互联网黑客联盟、硅谷超人体主义、网络安全,都是此书探讨的话题。故事主角是一位墨西哥信息科学教师阿尔瓦罗(lvaro),在经历2014年9月26号的噩梦之夜(这一夜,43名学生在游行过程中失踪、被劫持、被杀害)后,作为屠杀幸存者逃往美国,却落入一位硅谷商业巨头、超人主义狂热支持者之手,成为其人体试验项目中的一环。关于题目《人体再生》,作者杜克罗泽说,他想要写有关人类肉身的故事,写我们的时代如何改变它、扭曲它,想要倾听它从最深处发出的声音。21世纪的超人类主义者,在企图创造新人类的同时,也创造了残忍的高智商犯罪团体。漩涡般环环相扣的故事,看似虚幻,却具有极高纯度的现实主义精神。在创造一个“无中心”作品的同时,作者铺陈了无数暗道、纹理、伏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小说如警钟一般,惊醒麻木人类,使其再度审视道德与人性。

由法国文化部牵头、创立于2005年的法国戏剧文学大奖(Grand prix de littérature dramatique),旨在奖励独立于表演的文字形式的戏剧创作,以示对编剧者文学价值的肯定。2017年获奖作品《树的味道》(L’Odeurdesarbres),2016年3月由戏剧出版社(Editions thétrales) 出版。作者考菲·库瓦余雷(Koffi Kwahulé),1956年生于科特迪瓦,才华横溢,身兼数职,是演员、编剧、导演、小说家。他很早就获得本土以及法国的认可,多次获得文学奖项,作品被译成多种语言,是国际戏剧舞台上最活跃的非洲作家之一。他独特的语言,让人过目不忘:粗粝、热烈、鲜活,喷薄而出,扑面而来。这语言是极美的,虽然付诸于笔头,却具有口语的生命力、音乐的动感。作品从节奏、韵律、结构等多方面显现爵士音乐的渗透影响。《树的味道》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个女人寻根非洲的故事。为探求父亲的死因,她回到离别多年的故土,然而她的至亲手足,她童年回忆里的土地,都已经面目全非,整个家园像是经历了一场名为“现代化”的整容手术。迎接归人的,只有一张冷漠的脸孔。饱经沧桑的非洲大地,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与杀戮后,剩下的不仅是伤痕累累的物质世界,还有全面坍塌的传统价值和群体精神支柱。作品探讨的是当今社会一大重要话题:非洲国家该何去何从?在传统与现代间该如何选择?

戏剧界另一重要奖项,戈多戏剧奖(Prix Godot)的2017年获奖作品《滚蛋吧!臭钱》(Crèvel’oseille!),由戏剧出版社编辑发行,作者史蒂芬·儒贝尔蒂(Stéphane Jaubertie),1970年出生,是一位演员及编剧,其剧作家的地位早已受到法国文学界认可,2008年入围法国戏剧文学大奖决赛,2014、2017年两次获得戈多戏剧奖。这部2017年新作,主题别具一格,取材于诞生于里昂的法国木偶。主人公是最经典的木偶角色吉尼奥尔(Guignol);他与同伴尼亚福隆(Gnafron),从19世纪穿越到21世纪,目睹一系列当代社会之怪现状:贫困、酗酒、毒品、追债、黑心老板以及穷苦工人……传统的木偶戏,是写给儿童的,而儒贝尔蒂的木偶戏,则写给成年人,使其在笑骂声中反思时代。暴力,阶级,非法交易,无道德底线的资本世界……种种社会问题,作者以调侃的语气轻松道来,以黑色幽默描述黑暗现实。语言与主题,形成轻与重的对比。幽默,是作家一种追求平衡的本能,一种生的本能,使其在面对命运中不能承受之重时,不绝望,不沉沦。

三、个体,自我,生命经验

1958年创立的美第奇奖(Prix Médicis),于每年11月第一个星期五,在位于巴黎的地中海餐厅由评委会决议产生。2017年的获奖作品名为《拿稳你的王冠》(Tiensfermetacouronne),伽利玛出版社(Gallimard)出版。作者雅尼克·埃内尔(Yannick Haenel),生于1967年,是一位法国作家,也是文学期刊《危险边缘》(Lignederisque)的主编之一。2007年,他的作品《圆》(Cercle)获得了十二月文学奖(Prix Décembre)和罗热·尼米埃奖(Prix Roger-Nimier), 2009年,他以波兰英雄杨·卡尔斯基(Jan Karski)为原型创作的同名小说,同时收获联盟文学奖(Prix Interallié)和福纳克小说奖(Prix du roman Fnac)。2017新作《拿稳你的王冠》再一次获得文学界致敬,加冕美第奇奖。小说主人公剧作家让·德谢尔(Jean Deichel),写了一部关于19世纪美国伟大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剧本,但作品无人问津,德谢尔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好莱坞导演迈克尔·西米诺(Michael Cimino),鬼才导演慧眼识真,同意阅读剧本,由此展开一系列离奇幻象:女演员伊莎贝拉·于贝尔、一只名为“安息日”的白色斑点狗、化身为酒店老板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一一出现在德谢尔的生活中。这错乱的世界里,真假难辨,生死难安,作品开篇第一句话就是主人公德谢尔的独白:“我是这个时代的疯子”*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cette époque, j’étais fou. 》 〈http://salon-litteraire.linternaute.com/fr/extraits-rentree-septembre-2017/content/1946035-yannick-haenel-extrait-de-tiens-ferme-ta-couronne-prix-medicis-2017〉. 访问日期2018年6月2日。。他在作品中继续说道:“我不想被生命的重量压死,我想要醉老云天外。”*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Je suis de ceux qui voudraient participer l’ivresse du ciel ; et la pesanteur m’écrase 》, 〈https://www.lemonde.fr/livres/article/2017/11/09/yannick-haenel-remporte-le-prix-medicis-avec-tiens-ferme-ta-couronne_5212613_3260.html〉. 访问日期2018年6月2日。其实,德谢尔这一人物已经在雅尼克·埃内尔的前作《圆》中出现过,是作者的一个文学替身、一个试验中的本我。作者透过个体生命,呈现人类大哲学,主人公身上集合了完全对立的两面——英雄和败者:德谢尔最终意识到,每一个文学创作者,在追求极致的过程中,永远无法避免失败,不仅是事业上的失败,更是艺术上、灵魂上的失败。因为,越是极致的美,越是不稳定。主人公领悟到,作家的使命,是随时保持敏感,去感受转瞬即逝的美;文字的使命,则是抓住美,把瞬间凝成永恒。从这一刻起,轻与重,这个曾在德谢尔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矛盾,忽然有了答案,他由此放下了曾经苦心创作的剧本,不再以他人为中心的创造,转而听从自己内心,重新开始写作生活。

创立于1937年的马拉美奖(Prix Mallarmé)是法国诗坛最古老的奖项之一,取名于法国伟大诗人斯蒂芬·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意在奖励前一年10月到当年10月间出版的法语诗歌作品(诗选、译作、再版作品不参与评选)。评委会是成立于1937年的马拉美学院,包括诗人、作家,评选结果在每年布里乌市(Brive)举办的图书交易会上公布。2017年,在马拉美奖创立80周年之际,获得殊荣的是诗集《时光守护人》(Veilleurd’instants),由“颤动的草”出版社(L’Herbe qui tremble)于2017年出版。作者菲利普·马蒂(Philippe Mathy)是比利时诗人及《诗人日报》(Journaldespoètes)的主编,来到法国城市纳韦尔生活近一年之久,在这片卢瓦尔河浸润的土地,写下诗篇凝结成集——《时光守护人》。翻开书,湿润气息扑面而来。一首首诗歌,如一扇扇窗子,引领着目光,投向卢瓦尔河。潺潺水流,在诗人笔下化身为“俏丽狡黠的姑娘,在岛屿间逶迤而行”*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 Ici, Pouilly, la Loire est une jeune fille espiègle qui se déhanche entre les les. 》 参见《 Toujours dans les reflets du fleuve 》, Veilleur d’instants, Paris, L’herbe qui tremble, 2017.。这些诗篇,不仅志在状物,更蕴含深刻的审美哲学和宇宙思考。瞬间与永恒,这对统一而对立的矛盾体,占据诗歌的中心。伫立河岸的诗人,雕像般凝视着河流,逝者如斯,人类唯有以目光、以文字、以思想去捕捉只存在于瞬间的美。河边鸟鸣,使人洞见未知;河面微光,予生命以重量。作者写道:“不留踪迹者,铭刻于记忆”*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Ce qui n’imprime pas de traces s’inscrit parfois plus srement dans la mémoire. 》 〈http://revue-texture.fr/veilleur-d-instants.html〉. 访问日期2018年6月2日。。文字生长于诗人笔下,却扎根于大千世界,它是诗人与世界间,一种私密的交流方式。时光在流逝,世界瞬息万变,唯有文字能扭转时间流向,呈现“回放”中的世界影像。脚步匆匆的现代人类,以为生命本该如此。然而在灵魂的角落里,永远有一个孩子、一个童年的自己,默然注视着不断老去的自己,注视着这背叛者一步步远离内心。《时光守卫人》全篇就是两个字:“听”和“看”——听被冷落的孩童的声音,看被遗忘的岁月的幻影,在重新感知世界的过程中,重拾生的喜悦。清澈如河水的目光里,倒映的是转瞬即逝的生命,还有它的美好与深邃。

另一个著名的诗歌奖项,阿波利奈尔奖(Prix Guillaume-Apollinaire),于1941年创立,致敬法国伟大诗人吉约姆·阿波利奈尔,是法国诗坛最具含金量的奖项之一,被称为“诗歌界的龚古尔奖”,每年奖励一部诗集,取其创新性、现代性。2017年的获奖诗集名为《弗拉明戈》(Flamenco),作者塞尔日·佩(Serge Pey),生于1950年法国图卢兹市,是诗人、作家,2017年同时斩获国家诗歌大奖(Grand prix national de Poésie)和阿波利奈尔奖。身为西班牙移民后裔,诗人从出生之日起即浸润在火热躁动的地中海文化氛围中,远方的故土以文化基因的形式长存于诗人血脉中,《弗拉明戈》集合了作者所有关于舞蹈、斗牛的诗篇,动人的吉他旋律、节奏鲜明的击掌声,笼罩着他的整个生命和整个诗歌。舞蹈的旋律和节奏,化作了诗的旋律和节奏。记忆里舞者脚踏地板的回响,成为长大以后的诗人的心跳。于作者,弗拉明戈,不仅是舞蹈艺术,更是生活艺术,它展示一种癫狂的人生哲学(foliesophie),一种对生命不压抑、不羞耻的爱。

诗歌,不仅是笔与纸的相遇,更是内与外的碰撞。诗人,是灵魂与现实、个体与群体间的一层半透膜。外部世界被内化,而灵感生,内心世界被外化,而文字生。诗歌的精髓,不在于言语,而在于言语覆盖下的真理,自荷尔德林起的现代诗歌就已打下哲学、思考的烙印。法国诗人弗兰克·维纳耶(Franck Venaille)的作品就突出体现了诗歌的“沉思性”(la poésie pensante)这一特点。他的诗集《战争安魂曲》(Requiemdeguerre)获得2017年龚古尔诗歌奖(Prix Goncourt de la poésie)和法语诗歌国际大奖(Grand prix international de poésie francophone)双加冕。诗人通过重温生命中十段最激越的岁月:阿尔及利亚战争、与天主教的决裂、共产主义理想、被蚕食的童年等,书写人的欲望与痛苦,记录对生命的思考。于作者,诗与痛天然关联。打开诗集第一句话就是,“在生之前,我决定死去,这是存在下去的唯一可能”*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J’ai décidé de mourir avant de natre. Sinon c’est impossible de continuer. 》 〈http://www.lemonde.fr/livres/article/2017/06/10/franck-venaille-goncourt-de-la-poesie-2017-j-aime-que-mon-ecriture-passe-inapercue_5141860_3260.html〉. 访问日期2018年5月26日。。龚古尔诗歌奖评委会委员本杰伦(Tahar Ben Jelloun),在颁奖辞中对维纳耶说道,“生活中所有噬咬你、纷扰你、刺伤你却无法让你认输的东西,你都将其一一化作文字。那些回忆,那些痛苦时刻的见证,你把它们全部拾将起来,扔向远方,将其溺死在大海里。文字是你的唯一财产、是你的呼吸、你生命的必需之物”*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 Vous écrivez sur tout ce qui vous ronge, vous bouleverse, fait de vous un blessé qui n’abdique pas. Vous ramassez vos souvenirs, témoins de souffrance pour les jeter en haute mer pour qu’ils s’y noient. 》 〈http://poezibao.typepad.com/poezibao/2017/05/prix-franck-venaille-laur%C3%A9at-du-goncourt-de-la-po%C3%A9sie.html〉. 访问日期2018年6月2日。。这位生于1936年的法国诗人,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曾连续两年服役于阿尔及利亚战场,后成为多家报刊供稿人,并创办刊物《混声》(Chorus)和《布鲁姆先生》(MonsieurBloom),还曾工作于法国文化广播(France Culture),1995年起全身心投入写作,多部诗集获得文坛认可。这部2017年新作《战争安魂曲》笔力依然遒劲,文字锋芒未减,表达出诗人对传统的、规整的写作语言的反抗。在作者眼中,诗歌是有刺的,有破坏力的,然而它在摧毁俗世的同时,也在摧毁自己。他说,诗人常常忽视诗歌的刺,因此写作过程中就受伤已深。然而,这刺痛感,恰是诗歌的源泉。作者说:“我欣赏的诗人,经历过苦难,如今仍活在痛苦中。”*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Ceux dont j’aime l’uvre ont souffert ou souffrent encore. Par eux-mêmes, bien sr : personne ne les y oblige. 》 来自《世界报》对弗兰克·维纳耶的采访。〈http://www.lemonde.fr/livres/article/2017/06/10/franck-venaille-goncourt-de-la-poesie-2017-j-aime-que-mon-ecriture-passe-inapercue_5141860_3260.html〉. 访问日期2018年5月26日。

结 语

篇幅所限,难以尽言。2017年涌现的法语文学新作,群星闪耀,交相辉映,值得关注的佳作还有许多。回望2017年法国书界,用《费加罗报》文学版的主编艾蒂安·德·蒙泰蒂(Etienne de Montéty)的话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图书季,任何一部书的光环都不会使其他书黯然失色。今年是格外开放、开明的一年,产生许多新人、新作。读书时,我们看不到书后的作者,而是完全把自己沉浸到书中世界,收获的全是美好的惊喜,是希望,是愉悦。”*笔者译,法语原文为:《 C’est une bonne rentrée parce qu’aucun livre n’écrase les autres. C’est extrêmement ouvert cette année. Il y a de nouveaux romans qui sont des découvertes, qui ont été écrits par des auteurs dont on ne sait rien. On se plonge dans un livre sans savoir qui est l’auteur derrière. Nous avons souvent de bonnes surprises. On découvre des choses prometteuses et c’est toujours très agréable. 》 来自艾蒂安·德·蒙泰蒂在法国电视节目Le Plein de Culture的访谈。〈http://www.lefigaro.fr/culture/2017/09/16/03004-20170916ARTFIG00118-la-selection-d-etienne-de-montety-de-cette-rentree-litteraire.php〉. 访问日期2018年5月26日。其实,法国人民对书籍的爱,是陪伴,是相濡以沫,是无法割舍的眷恋。地铁上,公交上,沙滩上,处处所见的不是手机代表的快文化,而是书籍代表的慢文化,是一种由慢而深而美的生命选择。写书人也好,读书人也好,从容地踩着自己的节拍走在世间——是“人”的节拍,而不是机器的节拍。物质社会的发展加速没有上限,而最适宜生命的节拍亘古不变。对书籍的坚持,就是对贪欲、过度、超速的抵制,也是对自然、内心、人本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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