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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初期的共和爱国主义教育

2018-04-04宋玉芳

关键词:法兰西共和共和国

宋玉芳

内容提要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成立于普法战争重创的背景之下,共和制度也陷于重重危机之中。为了重拾民族自豪感和保卫议会制共和国,共和政府通过世俗化教育和共和主义传统进行共和爱国主义教育。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反共和的极端民族主义话语霸权之下,法国的爱国主义思想坚守共和主义理念,并持续影响了日后乃至今日的法兰西政治。

19世纪末,在战争创伤与民族复兴的历史背景下,法兰西第三共和国(1870—1940)政府大力推进国民的爱国主义教育,对法国共和政体的巩固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也是法国能在20世纪初最终得以走出战乱的根本思想保障。国外对于法国爱国主义的论述相当丰富,但从时间跨度而言,专门针对第三共和国时期共和爱国主义教育的研究相对罕见。而且由于19世纪末法国右翼民族主义势力的抬头,关于此时期共和爱国主义的研究大部分也掺杂在对民族主义的相关研究中。从研究内容来看,主要以基础教育阶段的爱国主义教育与共和传统的发明为主。此外还有一些关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通史类著作中也有关于共和爱国主义教育的部分。国内史学界涉及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不是十分全面。本文拟对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初期共和爱国主义的历史渊源、内涵特征作一考察,在此基础上回顾与反思共和爱国主义教育*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指的教育并非只限于狭义上的学校教育,其他各种形式、各种场合的关于爱国主义的宣传、宣教都属于本文考察的对象。的背景、内容和成效,并探讨法国共和爱国主义在新时期所面对的历史使命。

一、共和爱国主义教育的迫切性

何为共和爱国主义?以研究共和思想和教育史见长的法国史学家保尔·巴基亚斯特(Paul Baquiast)在其《第三共和国》一书中给出过这样的定义:“共和派的爱国主义,是民族主义的某种特定表述,强调对大革命和共和国的忠诚,坚持民主和共和。”*Baquiast P. La Troisième république 1870—1940 . Paris : l’Harmattan, 2002, p.161.该定义描述了共和爱国主义的大致特征,但爱国主义的历史渊源和历史演变,尤其是共和爱国主义在不同历史语境下的特殊内涵却并非该定义所能阐释。

从词源角度分析,法语中“patriotisme”(爱国主义)是从“patrie”(祖国)一词发展而来的,后者起源于拉丁语“pater”(父亲)。可见,“爱国”一词最初蕴含的是一种血缘关系,是对氏族或部落的天然情感。法国人认为自己的祖先是高卢人,对高卢的热爱,以及对世世代代高卢人生活的土地的热爱便构成了他们原始的爱国之情。公元170年之后,基督教传入高卢并日渐普及,爱国主义的内涵从尘世的血缘和土地转移到了天国的上帝。作为上帝在尘世的“合法代表”,法兰西的历代国王利用这一有利身份,将人们对上帝的虔诚逐步转移到自己身上。其中最集中的体现便是 “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著名论断:“朕即国家。”爱国主义在王权专政时期的本质就是热爱国王。至此,虽然法国爱国主义的内涵已经经历了多次转变,但始终带有古典主义色彩,爱国的对象与爱国者本身一直处于二元对立的状态,无法融为一体。从严格意义上讲,带有古典色彩的爱国思想其实还没有真正成为一种话语体系,也不能称之为“爱国主义”,而只是一种“爱国之情”。真正的爱国主义话语体系要到18世纪中期才开始慢慢建立。

18世纪的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打破了此前种种古典爱国主义的程式,将爱国与革命、爱国者与革命者、爱国主义与世界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爱国不再是一个地域或情感概念,而演变成为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政治观念。它承载的是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爱国者首先必须是革命者,爱国就应该时刻准备为革命牺牲。祖国不再是原来封建割据的版图,而是指革命之火熊熊燃烧之处。爱国也不单单是爱法国,而应同时热爱世界其他民族国家,尊重并帮助其他民族国家的主权独立与人民自由。“自由、平等、博爱”是共和主义的精髓,也是现代法国社会的核心价值观。“核心价值观,是相对抽象和恒定久远的精神价值,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和传统,在法国人的价值体系中便是上述的‘自由、平等、博爱’。”*车琳. 《法国核心价值观的内涵及辩证关系解析》. 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2018(2),第19页。“从1880年开始,为了推行共和价值观,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政府要求将‘自由、平等、博爱’三个词语镌刻在各个政府机构建筑的门楣上方,办公大楼入口也必须要悬挂国旗——三色旗。这一传统保留至今。”*车琳. 《法国核心价值观在国内外的传播》. 法语学习(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2017(4),第2页。

第三共和国诞生于普法战争的硝烟中,这场战争带给法国的不仅是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大幅倒退,同时也是精神和心灵的重创。正如雨果所言:“此时此刻法国在流血,伤口有两处,一为领土,二为荣誉。”*安德烈·卡巴尼斯,达尼埃尔·卡巴尼斯. 《雨果的欧洲观》. 秦川.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37页。法国是昔日欧洲霸主,路易十四始创的“伟大法兰西”一直以来都凭借其政治、经济和文学艺术等方面的成就傲视欧洲其他国家。可如今 “伟大法兰西”却在短时间内惨败给一个后起之秀,满目苍夷。这让一向自以为傲、并以“全人类的解放者”自居的法国人的民族自豪感瞬间坍塌,整个国家陷入一种颓废的虚无主义中。正是在普法战争的废墟上,共和爱国主义悄然崛起,最终帮助法国人重新找回了民族自豪感。从某种层面上说,普法战争虽然给法国带来了无法估量的破坏,但也正是它给共和爱国主义创造了诞生的契机。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是“帝国母腹中的早产儿”,共和政体在建国初期面临着各种质疑、抵触甚至排斥。政府除了要在政治制度方面为共和制的确立扫清障碍之外,还要在思想意识层面使共和制牢牢扎根于国民之中。第三共和国自成立之初起就一直存在“两个法国”之间的较量,即君主派与共和派的“两个法国”,支持复辟与支持共和的“两个法国”。在第三共和国内忧外患的不利环境下,“两个法国”的存在对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新生的共和政体可谓雪上加霜。将全体国民统一到“一个法国”、 “一个祖国”之中,在“祖国”与“共和国”之间划上等号,成为第三共和国初期立国强国之路上迫在眉睫的任务。正如曾三度担任共和国教育部长的茹勒·费里(Jules Ferry)所强调的,只有通过爱国主义教育,先在国民头脑中树立起“一个统一的法国”的观念,才能重建“一个伟大的法国”。*Rudelle O. Jules Ferry La République des citoyens (Tome I). Paris : Imprimerie nationale, 1996, p.124.

在战火中诞生并肩负民族复兴重任的第三共和国把爱国主义视为民族凝聚力与战斗力的精神堡垒。第三共和国在建立之初,通过世俗化教育和共和主义传统,以及各种爱国团体的活动把“国民”与“共和国”,把“共和国”与“祖国”牢牢捆绑在一起。一直以来,法国人对法兰西祖国神圣的爱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开始转变成对共和国与共和制的热爱和守护。

二、世俗化教育

在关于普法战争的诸多反思中,当时普遍流行一种说法:“是德国小学教师战胜了或者帮助战胜了法国军队。”*让-皮埃尔·阿泽马,米歇尔·维诺克.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第111—112页。而法国的现实情况是,学校一直由天主教会掌控,“祖国”是天主教的祖国,保卫祖国的利益首先要捍卫天主教的权益。教会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即使不是共和国的敌人,也很有可能是共和国的陌路人。为了扭转这样的局面,第三共和国政府的当务之急就是把教会的势力限定在一定范围内,把学校从教会的束缚下松绑出来,培养公民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和民族自豪感,使他们意识到个人命运与共和国命运的紧密相连。时任政府教育部长的费里通过《费里法案》(LoisJulesFerry)确定了国民教育的“义务、免费和世俗性”三条原则,力求促进民众思想的统一,使爱国主义情感取代基督教精神的支柱地位,保证共和国内部社会秩序的稳定。教育世俗化改革分为教师队伍的重建、教科书的重新修订和课程的重新设置三个方面。

为了确保共和爱国主义教育在学校里的推行,费里清除了教会人士在教育机构中的力量,同时积极组建共和国新的教师队伍。具体而言主要包括组改国民教育最高委员会,将教会人士从教育领导机构中排挤出去,整顿和改编学校的教职人员,驱逐耶稣会教师,废除传教许可证书,颁布《基础阶段义务教育法》和《基础阶段教育总体组织法》,最终在法律上完成了教会和学校的分离。每个省区设立两所初等师范学校,培养共和国的小学教师。第三共和国时期,小学教师一改过去在教会势力下经常被质疑的窘迫社会处境,拥有前所未有的社会地位和尊严。他们被称为“共和国的黑衣轻骑兵”*Baquiast P. op. cit. p.161.,他们把爱国、爱共和制、爱民族共同体的思想灌输给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儿童,把他们培养成共和制的坚定拥护者。小学的课堂中,过去神父们口中的圣徒历史被如今教师们所教的共和国的神圣历史所取代了。一时间,法国国内的爱国主义激情急速膨胀,法国人对祖国自然的爱变成了一种对共和制的豪迈又热烈的激情。

19世纪末,教科书是法国初等学校爱国主义教育的主要载体。狂热的爱国主义者戴鲁莱德(Paul Déroulède)曾一言概括了教科书的重要性:“德国国民教育的第一武器不是枪弹,而是书本。”*Déroulède P. 《 Discours d’Angoulème sur l’éducation militaire 》. Le Drapeau, 1883(n°21), p.238.在此共识下,第三共和国初期学界和政界的共和人士纷纷执笔,奋力宣传“爱祖国、爱共和国”的核心思想,将共和主义全面渗透到爱国主义中去。著名教育家布鲁诺(G.Bruno)编写了一系列语文阅读课本,其中最为有名的是《两个儿童周游法国》*Bruno G. Le Tour de la France par Deux enfants. Paris: Librarie classique d’Eugène Belin, 1877.(LeTourdelaFranceparDeuxenfants)。该书一经出版即被法国所有学校采用,并连续再版,到1976年印量为840万册。*让-皮埃尔·里乌,让-弗朗斯瓦·西里奈利. 《法国文化史》(第4卷).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第25页。它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最广为流传的读物,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他们心中树立起牢固的民族共同体的概念。另一位著名的教科书编者是法国历史学家厄内斯特·拉维斯(Ernest Lavisse),他是整个法兰西民族的历史教师,为第三共和国撰写出了最受欢迎的且宣传效果最好的历史课本。他编写的一系列历史教科书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小拉维斯》(PetitLavisse)*其实法语中“petit”一词在这里既有“小”的意思,同时也是一种表达亲切和亲昵感情的用法。人们这样称呼拉维斯编写的历史教科书,一则是为了将其区别于拉维斯编撰的鸿篇巨制《法国史》,二则是为了表达对这些教材的喜爱。关于拉维斯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历史教育,可参见顾杭. 《战争创伤、历史教育与民族复兴——论拉维斯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历史教育》. 浙江学刊,2004(3),第124—127页。。此期还有数不胜数的爱国主义文学作品。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阿尔封斯·都德(Alphonse Daudet)的《最后一课》(LaDernièreClasse),以及戴鲁莱德的《从军歌》(Chants du Soldat)。尤其是都德的《最后一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那段被羞辱的历史和对民族语言无比崇尚的情感。那个时期的文学创作不约而同地渲染出一种对祖国无条件的热爱、为民族无条件献身的信条。

虽然普及国民历史知识的教育在第三共和国之前就有尝试,但直至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初期,法国基础阶段学校基本未开设历史课。*曾晓阳. 《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初等学校的历史教育》. 历史教学,2012(10),第58页。自1872年起,基础阶段学校统一课程表制度开始执行,史地课出现在各学区制定的课程表中。1882年,法国基础阶段义务教育法明确规定,基础阶段教育内容包括“历史,以法国史为主”。*Chevallier P., Grosperrin G. L’enseignement français de la Révolution nos jours,Vol 2. Paris : Mouton, 1968, p.274.历史课开始成为基础阶段学校的必修课。与历史课一样,地理课也是在第三共和国初期开始被重视的。此外,第三共和国时期还特别重视语文教育,推行和规范法语,并将爱国主义教育贯穿到法语教学的过程中,在语言与国家之间划上等号,使热爱民族语言成为法国爱国主义根深蒂固的特征。在音乐课上,学生激昂地吟唱《从军歌》*戴鲁莱德的爱国主义作品,有《从军歌》和《新从军歌》(Nouveaux Chants du Soldat),见Déroulède P. Chants du Soldat. Paris: Calmann Lévy, 1885. Déroulède P. Nouveaux chants du soldat. Paris: Calmann Lévy, 1885.、《马赛曲》(La Marseillaise)、《贞德颂》(A l’étendard),这些都是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题材。体育课程的安排也以爱国主义教育为目的,使体操成为男子学校的必修课。

综上所述,第三共和国推行的教育世俗化改革之核心就是进行共和爱国主义教育, 把年轻一代统一到“一个法国”之中,培养具备共和理念的共和国青年。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法兰西和共和国已经融为一体,个人和祖国也已经融为一体。1914年一战前夕,法国民众唱着《从军歌》从四面八方涌向火车站,欢送即将奔赴前线抵御外敌的军队。这是第三共和国教育世俗化改革成效的最好印证。

三、共和传统的发明

在教育世俗化改革的过程中,第三共和国还十分注重共和文化物的塑造和复兴,以此来巩固共和文化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进而在意识形态层面稳固共和政体。英国著名学者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将第三共和政府在这方面的举措称为“传统的发明”:“通过捍卫共和国免受社会主义和右翼的攻击,传统的发明就在维护共和国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地位。通过有意识地添加革命传统,第三共和国或是训化了社会革命者(如绝大多数社会主义者),或是孤立了他们(如无政府——工联主义者)。”*霍布斯鲍姆. 《传统的发明》. 顾杭、庞冠群.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第346页。传统的发明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初期对国民进行共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内容。掌权者们通过一系列共和传统的发明,把原本抽象的共和思想深深融入国民的思想意识中,使共和文化成为整个法兰西民族的传统。

在发明传统的各项举措中,最重要的当属国歌、国庆日和国旗的设定。《马赛曲》原本是大革命期间的一首革命歌曲,后因马赛义勇军北上巴黎时高唱此歌,才被定名为《马赛曲》。这是一首歌颂自由的爱国主义歌曲,诞生于祖国危难之际,被1792年、1830年和1848年*这里特指1792年法国革命军勇退奥普联军、1830年推翻复辟的波旁王朝的“七月革命”、1848年推翻奥尔良王朝的“二月革命”。无数的革命者传唱。它“充满活力和爱国激情”,“伴有最雄壮的音乐”*让-皮埃尔·里乌,让-弗朗斯瓦·西里奈利. 前揭书,第145页。,鼓舞革命军队和人民浴血奋战、保家卫国。1879年,共和派领袖格列维(Jules Grévy)当选总统后,在甘必大(Léon Gambetta)的主持下,共和政府才以一种“讲究策略同时又十分含混的方式”*Le Figaro, 25 février, 1879.确定了《马赛曲》为国歌。另外一个与国歌同样重要的传统的发明是国庆日。众所周知,1789年7月14日是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的日子,象征着旧世界的结束、新世界的开始。1790年7月14日,巴黎举行了隆重又庄严的联盟节,以纪念攻占巴士底狱一周年。不管是哪一个7月14日,都传递着“自由、平等、博爱”的共和理念,都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1880年,经议会的激烈讨论,这一天被定为一年一度的国庆日。在同年7月14日的国庆盛典上,共和国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格列维总统把三色旗授给重新组建的法国军队。在许多当时的共和史学家看来,国歌、国庆日和国旗不但向世人展示了从普法战争的失败中恢复过来的法国民族自豪感,更使共和主义的价值观得到极大张扬。

始于1903年的环法自行车赛既是基于提高国民身体素质和竞技精神的考虑,更是借比赛线路唤醒人们对国土的关注。首先,“环法”象征着一个“统一的法国”,加深了人们对统一的共和国的认识。“环法所交织的,是关乎一片土地的回忆。”它是“国家财产”,是“民族遗产的一部分”。*皮埃尔·诺拉. 《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 黄艳红等.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230页。“伴随着环法赛事,由土地所统一的……法兰西形象也赢得人心;通俗化的形象,或许较之一个由语言或是习俗所推动的统一体的形象,更为有力。”*同上,第240页。其次,环法让人们重拾关于历史的记忆。赛事的每个地点都变作追忆的场所:“关于一个凯旋的国家,包括法兰西的伟大人物和战斗,车手们的汗水与全力拼搏使得这些形象的记忆即刻重返现实。”*同上,第243页。从领土的统一,到历史的追忆,环法赛事最后升格为“体质的再生”*同上,第245页。。1906年的赛事首度穿越阿尔萨斯和洛林,直到1911年遭德国政府禁止。“每一回的涉足都变作一种象征性重新拥有土地的机会。”*同上,第246页。

自1885年第一份关于建造一个“通天高塔”的设计稿出炉,到1889年埃菲尔铁塔在巴黎世博会亮相,铁塔本身就是对专制政治和宗教权威的挑战。埃菲尔铁塔首先是一座“共和之塔”。建造铁塔的初衷是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100周年的巴黎世博会。因此,铁塔象征着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展示了年轻的共和国领先的工艺技术,重建的和平与繁荣,更暗含了法国作为其他国家引航塔的职责。其次,埃菲尔铁塔是一座“世俗之塔”。这座高300多米的铁塔很容易让人想起《圣经》中的“巴别塔”,现实中它又使圣母院的钟楼都显得矮小。教权主义者认为这是渎神之物。铁塔展现的科技与工业的进步是启蒙时代理性与科学之光的映射,标志着宗教蒙昧和教权主义的终结。第三,埃菲尔铁塔还是一座“民族复兴之塔”。它的高大雄姿是战败之后重拾民族自豪感、重新昂首挺胸的法国人的写照。世博会的举办把世界各地的人们吸引到巴黎,借此向全世界展示历史上的“伟大法兰西”和当时正处于 “美好年代”的法兰西。

1885年,维克多·雨果逝世,政府决定为他举行国葬。整个葬礼堪比一项国务活动,持续了9个小时。“这是法国以至欧洲最大规模的一次葬礼,是精神文化领域里最崇高的一次哀荣。”*柳鸣九. 《雨果奇观雨果其人》. 社会科学战线:文艺学研究,1997(1),第132页。雨果的一生几乎与19世纪同存亡。从最初不屈服的保王分子,到1848年之后转为共和派,再到第二帝国的流亡者,最终在祖国危难之际毅然回国效力于第三共和国。雨果的一生正是19世纪法国追求民主共和的历程。正如法国知识分子史专家维诺克(Michel Winock)所言:“在大约20年左右的时间里,雨果在《惩罚集》中称小拿破仑为篡位者。拒斥1859年的大赦的《悲惨世界》(1862)的作者,将在被视为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的同时,被公认为共和国的化身。”*米歇尔·维诺克. 《自由之声——19世纪法国公共知识界大观》. 吕一民等.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第379页。雨果曾留下遗嘱:“我拒绝所有教堂为我祷告,我要求一种为所有的灵魂进行的祷告。”*同上,第618页。雨果的世俗葬礼是“具有高度象征性的拥护共和国的加冕典礼”。*让-皮埃尔·里乌,让-弗朗斯瓦·西里奈利. 前揭书,第3页。

除了以上这些具有共和象征意义的活动和仪式之外,这一时期传统的发明还包括广泛传播共和格言、共和戏剧、公共纪念碑(尤其是玛丽亚娜头像)等等。这些共和文化物多数起源于大革命的共和传统,对它们的重拾和不断重提不知不觉强化了国民“自己是1789年法国革命的直接继承者”这样一个理念。最后笔者想借研究法兰西第三共和时期共和文化塑造物的学者顾杭之言对传统的发明做总结:“当共和意识形态在广大民众的记忆中沉淀为传统时,共和制度就为自身创造了最充分的存在理由,也为自己造就了最忠实可靠的捍卫者。”*顾杭. 《传统的发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前期对共和文化的塑造》. 史林,2010(5),第173页。

四、极端民族主义的挑战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成立之初可谓内忧外患,共和制度还未站稳脚跟就岌岌可危。但就是这样一个共和国却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成为法国迄今为止最为长寿的共和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初期的共和爱国主义教育已然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通过教育世俗化和传统的发明,依靠小学教师和各种共和象征物的力量,第三共和国成功地促成了法国社会各阶层爱国激情和民族意识的大爆发。但同时法国国民对军队的崇拜、民族复仇情绪和民族沙文主义思想也随之滋生。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政治界一直存在两股意识形态的分庭抗礼:共和爱国主义与反共和的民族主义。后者以极端民族主义的形式不断地对共和爱国主义发起攻击。

19世纪末法国民族主义经历了一个大逆转,即从“左翼”民族主义迅速向“右翼”民族主义转型。诞生于18世纪初的法国民族主义,主要承袭了卢梭的“天赋人权”和“人民主权”理论,在欧洲引发了多次民主革命,使整个欧洲的封建君主谈之色变。它强调的是公民权利和公共意志,崇尚自由、民主和平等,是共和制的孪生物,与共和爱国主义具有相同的政治诉求,即推翻绝对君主专政、获得国家独立和民族自由。大革命之后到普法战争之前,虽然期间也经历了复辟王朝和帝国时期,但法国政治民族主义总体上占据着民族主义的话语权,与同时期爱国主义也并行不悖。但是1870年以后,法国民族主义发生了急剧转变,与共和爱国主义分道扬镳,成为与共和主义相对立的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它坚持反议会制、军国主义、反犹主义、沙文主义,甚至种族主义,成为一种极端民族主义。它渴望秩序的回归,最根本的是反对共和制。只要能颠覆议会制共和国,君主制和军人独裁都是极端民族主义的选项。第三共和国初期,正是由于极端民族主义的作祟,使得共和政体几度摇摇欲坠。但也因为共和爱国主义面对反共和的极端民族主义的非难一直坚守阵地,才使得民主制在风雨飘摇中渐渐扎稳脚跟,共和制得以在法国延续。

近几年法国国内以及国际上其他地区极右思潮甚嚣尘上,共和爱国主义仍然是新时期正义进步力量对抗狭隘的民族主义势力的最大盾牌。自2015年《查理周刊》(CharlieHebdo)遭受恐怖袭击以来,法国政府出台了一系列加强共和价值观教育的新举措。*参见张莹,马燕生. 《法国加强共和价值观教育的新举措》. 世界教育信息,2015/367(7),第41—42页。可见共和爱国主义教育在新的历史时期仍然面临重大挑战。2017年法国总统选举中,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领袖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凭借其“限制移民”、“驱逐外国犯罪者”和“法国优先论”的竞选宣言,在第一轮总统竞选中票数意外领先,但最终还是在第二轮竞选中败给了政见较为包容开放的前社会党派人士马克龙(Emmanuel Macron)。马克龙的当选使法国再次逃过了极端民族主义的反扑,同时也证明具有共和爱国主义传统的法国国民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结 语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初期的共和爱国主义教育是恢复民族自豪感、巩固共和制、宣扬共和价值观的成功实践。它不但为第三共和国保驾护航,也持续影响着第三共和国之后的法国政治生活。最具说服力的印证是,直到今天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届总统的就职演说和新年贺词都以“共和国万岁!法国万岁!”结尾。共和爱国主义已然成为实践法国核心价值观的精神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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