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化写作”下的“文革”书写
——论方英文长篇小说《群山绝响》
2018-04-04冯阳
冯阳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27)
陕籍作家方英文的长篇小说《群山绝响》自2018年2月问世以来,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曹昱陆认为《群山绝响》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寄托着作家对自己年少时代的追忆与凭悼[1]。张志春注意到了《群山绝响》对日常生活小事的展示,认为这是“宏观话语下的微观视野”[2]。韩鲁华认为《群山绝响》这部小说“是以喜剧的方式来叙写悲悯的社会人生,以幽默的笔调叙写生命的尴尬与荒诞。”[3]楚姜将《群山绝响》视作“一部记录小人物命运的小说”,认为它“记录着最底层的中国农民的命运”[4]。同为陕西作家的贾平凹在《说〈群山绝响〉》一文中对《群山绝响》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它写出了“那个年代由多种关系的结合而产生各种现象,也就是日常生活,写出了那个年代众生的善恶存在和升降不已沉浮无定的生命。”[5]现有的评论文章都发觉到了方英文的《群山绝响》这部小说在处理“文革”那段重大历史时所选取的不同于以往同类型题材小说的独特视角,即一种抛弃政治的、意识形态性的宏大观念,还原出一种民间的、个体性的生存经验的个人化视角。但这些评论文章在对此给予肯定的同时并未探讨这种“个人化”的视角所形成的原因,它的独特性以及它所存在的不足。本文认为,方英文的这种“个人化”视角滥觞于上个世纪90年代在文学创作上所兴起的那股“个人化写作”潮流,它在构成对以往宏大叙事的颠覆以及政治性话语消解的同时,自身也透露出对社会、历史批判力越发不足的严峻现实。
一、“个人化写作”之优长
按照周燕芬对陕西作家代际的划分,方英文应属于陕西第三代作家[6],他与以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为代表的陕西第二代作家有着明显的差异。在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那代作家身上,鲜明地体现出了对于“宏大叙事”的自觉追求,这种“宏大叙事”实质上就是用文学来表达一种国家民族话语以及历史意志,它的合法性是建立在对社会、历史、时代的正向阐释上的。《平凡的世界》《浮躁》所反映的都是19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意识与集体话语,陈忠实的《白鹿原》则体现出自1980年代中期以来在“寻根文学”的热潮冲击之下所形成的对于传统文化再思考的社会主流意识。在这些小说里,人物并不具有完全独立的个人意识,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是要作为一种社会意识(比如改革意识、寻根意识)的典型化表达。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坛发生了非常奇特的变化,以往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叙事模式——“宏大叙事”,突然间就被认为意识形态色彩过于浓厚,是政治的“传声筒”,它的合法性遭到了不断的质疑甚至否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陈腐、过时、专制化、概念化的代名词。而此时,“个人化写作”作为一种对宏大叙事有力的对抗与反拨的叙事姿态迅速流行,成为了众多作家所追捧的对象,涌现出了诸如《私人生活》《一个人的战争》《活着》等作品。而在上世纪90年代登上文坛的陕西第三代作家群体也很自然地受到了这种“个人化写作”潮流的影响,方英文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方英文的小说《群山绝响》发表于2018年,但是里面依然能看出它与90年代以来所兴起的“个人化写作”的某种呼应与继承关系。《群山绝响》写的是“文革”时期陕南的一个叫做楚子川的村子里所发生的事情。在以往传统的追求“宏大叙事”的小说中,往往关注的是重大的历史事件,个人在其中仅仅是作为一个被历史所支配的棋子。比如在同为写“文革”的上世纪80年代“反思文学”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对于“文革”“非人性”场面的描写。这些描写最后都统一升华为对“文革”的反思,我们很难看到在历史的迷雾中个人的独立身影,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被遮蔽了的历史记忆。但在《群山绝响》中,作家还原出了个人在历史活动中作为真实主体的主体属性,小说描写了在“文革”大背景之下少年元尚婴的生活经历,他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为了争取上高中的名额,他的母亲带着他上下打点关系,最终还是因地主家庭的出身而未能如愿。但人生就是这样的兜兜转转,机会也总是不期而遇。由于一高中生为救落水者而光荣牺牲,空出了一个读高中的名额,元尚婴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缺,顺利升入高中。围绕着元尚婴这一人物,我们还能看到热心肠、爱帮助人的田信康,能看到美丽善良的苏景兰,以及那些朴实勤劳的村民、受人尊敬的老师等。正是这一个个鲜活、不同的生命汇聚成了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也正是这些复杂、丰富的生命个体照亮了历史,构成了历史发展的隐秘性。此外,小说还向读者极尽详细地展示了农村日常生活的细节,比如对于大年三十晚上元尚婴一家如何迎客、如何准备饭菜、吃饭时入座顺序的讲究、半夜给坟上灯的情景,小说都作了详尽的描写。而在元尚婴上高中后,作者向我们展示的也是几个小伙伴偷偷去买馍、在半夜里偷偷躲进被窝收听“敌台”这些极富生活气息的场景。总之,在作者笔下,我们看不到“文革”的血腥残暴,对“文革”也仅限于一些诸如唱红歌、贴标语、讲语录之类的表面上的描写,“文革”只是作为一种历史背景来呈现。在这背景之下,我们看到的则是一派祥和、宁静的田园乡村生活,看到的是男女村民之间在农闲时节的斗嘴耍趣,看到的是村里家家户户的家长里短。作者将被历史遗忘的那些小人物、小事件打捞出地表,从而完成了以日常生活对重大历史事件的置换。
《群山绝响》中的这些充满着个人化的日常生活书写反映出了作者对历史的独特生命体验,它消解掉了“文革”历史的政治性以及意识形态色彩,拓宽了文学的表现领域,加深了文学对人性探讨的深度。
二、“个人化写作”之忧虑
虽然个人化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文学表现领域,加深了其对人性探讨的深度,但我们也要清楚地看到,在对“文革”历史的政治性进行消解的同时,历史的严肃性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历史的反思力量也在减弱;而在拓宽文学表现领域的背后所出现的是作者价值立场的隐退以及对社会责任感的缺失。这些也是“个人化写作”所带来的问题。
在《群山绝响》中,出现了很多关于“屁”以及“性”的描写。比如在小说开篇,当老师刚对着即将毕业的学生写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寄语后,教室里就传来了一声屁响;同样的情境也发生于选拔演员的考试中,当从县里来的考官正要开考时,考场里忽然就传来了一声屁响。而对于性的描写则主要见于一些村民身上,比如村干部麻队长请驻队女干部在家吃饭,麻队长的两个女儿看见女干部后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好大的奶啊”,这也契合了麻队长对女干部的性幻想。对于“屁”和“性”的描写目的是为了造成一种“黑色幽默”的效果,从而解构“文革”政治语境下的伪崇高,消解“文革”历史的意识形态意味,达到对“文革”的嘲讽和讽刺的效果。在同为写“文革”的王小波的小说《黄金时代》里,我们同样能看到大量的关于“性”的描写,而作品所营造出的一种“黑色幽默”效果也更为浓厚。但是与方英文的《群山绝响》所不同的是,王小波的性描写以及他的“黑色幽默”更具一种批判与反思的力量,在对“文革”政治权力话语进行解构的同时,他更将思考的触角伸向了中国传统的文化层面。王小波笔下所展现出的“文革”的怪诞、荒谬隐喻着中国文化深层的劣根性,而他所描写的“性”,更是对中国文化中的“谈性色变”的羞耻心理的一种超越。这颇像鲁迅在《阿Q正传》中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群山绝响》显然并未达到这样的深度,方英文对于“屁”与“性”的描写还仅仅停留在展示的层面,缺乏一种超越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这样就使得这种幽默效果会有损于历史的严肃性,而历史的严肃性被淡化后,作者又在作品中渗透出对田园般的乡村和儿时生活的追忆与怀念,因此对“文革”这段历史就很难做到真正有力的反思。
《群山绝响》中以“个人化写作”这样的姿态和立场来表达自己独特的人生经验以及对社会对个体的认识与看法。这样的一种对于独立创作个性的追求本是无可厚非,但是一味地追求“个人性”或“私人性”,也会因此忽视文学自身所具有的“公共性”特点,使文学理应表现的人文关怀、社会责任感、批判意识受到淡化,这样就越发助长了文学与社会的脱节。在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那代作家身上,虽然由于他们在写作上过分追求一种宏大叙事,导致他们的作品呈现出了过度政治化与社会化的特点,但是作家在作品中所显现出的价值立场是非常明晰的。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对生活在底层,靠着自己的努力与奋斗改变命运的普通劳动者的赞美与讴歌;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对传统农业文明以及绵延数千年的儒家文化的自觉认同;贾平凹在《浮躁》中对改革以及现代化进程的肯定,对社会黑暗面的无情揭露,这些都使他们的作品拥有深广的社会意义,体现了一个作家对社会、对历史的责任与担当。但在方英文的《群山绝响》中,我们看到的除了作家对“文革”这段历史极其暧昧的态度之外,小说中的主人公元尚婴的“佛系”人生也不得不让我们去重新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面对生活的打击与命运的不公,我们是选择安于认命接受,还是昂着头颅迎上前去扼住命运的喉咙?
《群山绝响》中的元尚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佛系”青年,即追求一种平和、淡然的生活方式,对于命运的捉弄,不愤慨不失落,怀有一种“怎么都行”、看淡一切的人生态度。元尚婴初中毕业后,被送回农村务农,他没有像《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样燃烧起一股奋斗、抗争的生命激情,而是迅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甘心一辈子就在土地里刨挖,并认为这样活着就很好。而此后不管是在是否上高中、是否去当邮递员,甚至在当上邮递员不久又被解职这些人生问题上,元尚婴始终表现出一种不争不抢,任由命运摆布的态度。小说中有一段关于元尚婴对幸福理解的话:
幸福,就是不损害任何人——如同那只红嘴鸟儿——任何人也都不会眼红你、讨厌你、巴望你出个什么闪失,谁见到你都会展露笑脸——那就是幸福。做一个泥土里劳作的,干干净净的山野村夫,就能享受这样的幸福。幸福就这么简单。[7]
这样的一种人生态度如果放到一个早已体尝到人生百味,经历了无数荣耀与挫折,看惯了世间的离奇与坎坷的老者身上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对于涉世未深、正值青春的元尚婴来说,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就怀着一种追求平淡的“认命”心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无能的表现,他所追求的幸福也终究只是一种庸俗的幸福。生活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与命运相抗衡意味着痛苦,意味着超于常人的努力,意味着各种各样的代价,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体会到生活的味道,才能使生活甜愈甜、苦愈苦、涩愈涩,才能更加清楚地了解世界、了解自己。而那些看上去没有痛苦、活得平静的人才是人生的失败者与可怜者,因为他们终其一生,也只有这一种淡淡的滋味。
元尚婴的人生态度,以及他对于幸福的理解,你可以说是迫于“文革”高压的政治环境下的人生无奈,也可以说是一个独特的个人对生活的自我感悟,他顶多代表着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并不构成向读者推销一套处世之道的内在动机。当写作转向一种“个人化”之后,作家不再执着于要在作品中表现什么、宣扬什么,他所写的就是他自己的经历,《群山绝响》中的元尚婴也就是作者方英文的少年模样。但“个人化写作”真的就仅仅是作家的自我展现吗?通过作品,难道作家不希望与读者建立起一种沟通的机制?而在这沟通的背后,难道不正是代表着作家向读者在宣扬、在传播自己的一套价值理念吗?所以,当元尚婴从方英文的内心走出来进入小说中去之后,就不可避免地预示着这一人物不再属于作家自己,他天生的具有一种传教士般的价值输出使命,他的个性与独特性会在与读者的碰撞中逐渐磨损,并在与读者达到一种价值共鸣后衍变为一种“共性”,从而使自己的那套“认命”、追求平淡的人生理念传播开来,影响到他人。
三、结语
《群山绝响》作为方英文的一篇带有鲜明“个人化写作”特色的小说,的确给我们带来了不同于以往在宏大叙事之下的“文革”描写。但是,“个人化写作”就如同一个“障眼法”,它貌似能提供给作家一种所谓的写作自由,让作家自以为能在作品中抛弃那些看似沉重的责任感、批判性、人性意识等,而只需写自己的所思所想,只需遵从自己的内心,不必在意外部世界的影响,这实质造成了作家群体的再度沉沦与萎缩。一个作家,在这样急剧变化的时代,如果缺乏对时代的敏感,缺乏某种价值立场的积极介入,缺乏批判与责任意识,极有可能萎缩成为简简单单的“手艺人”。因此,对于方英文这一代作家来说,如何避免“个人化写作”的误区,“将个人‘小我’的经验提升到人类‘大我’的高度,让个人化的言说饱含着人类博大的人文情怀,渗透着深广的人性内涵”[8]是他们亟待解决的写作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