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类学视阈下的裕固族剃头礼及其现代变迁
2018-04-04安惠娟
安惠娟,李 静
(1.河西学院 丝绸之路经济带河西走廊智库,甘肃 张掖 734000;
剃头礼(也有学者称剪发礼)是游牧民族较为普遍的人生礼仪,蒙古族、裕固族、柯尔克孜族等都有类似礼仪[1]。裕固族剃头礼独具特色,它包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故而成为民族文化的明显标志之一,被列为甘肃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早在1935年,德国传教士海尔曼斯在其“回鹘人及其新发现的后裔”中有所提及[2],国内20世纪出版的《裕固族》[3]、《裕固族东乡族保安族社会历史调查》[4],对裕固族传统的剃头礼举行的时间、剃头仪式过程、赞词(部分内容)等内容做了记载和描述。上述著作记载内容是以20世纪50年代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的资料为基础,就调查时机而言裕固族传统文化尚未遭受1958年反封建运动的破坏,文化体系相对完整,保留较好;就文献内容来说均出自第一手田野调查资料,可靠性强,因此是后学开展研究珍贵的文献依据。20世纪80年代,高启安深入裕固族牧区调研,并在田野调查基础上发表论文《裕固族几种礼仪及赞辞》[5],其中对裕固族剃头礼仪的仪式过程、仪式赞词做了描述。刘秋芝的《裕固族礼仪歌及其功能》[6]中认为裕固族剃头礼仪式赞词(即文中所称剃头歌)有传授基本道德观念,教育孩子及其父母尊老爱幼、团结和睦;传授基本生活常识,特别重视牲畜对人类生活的意义;传统仪式的传承等功能。缪自锋的硕士学位论文《裕固族文化仪式研究》[7]中认为剃头礼是一种祈求性交流,是一种脱离前状况、进入新状况的生命转折仪式,具有传授基本的道德观念,传授基本的社会常识的功能[8]118。安玉红的论文《东部裕固族仪式赞词收集整理研究》[9]中作者以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为基础介绍了裕固族东部地区的剃头仪式赞词。巴战龙的论文《裕固族儿童剃头仪式的教育人类学研究》[10]1认为剃头仪式反映了裕固族宗教信仰观念、珍爱生命观念、伦理道德观念、人生过渡观念,具有践行文化观念,促进社会团结的功能。现代社会人们忽视了剃头仪式这类文化活动的社会价值、教育价值。上述研究从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的视角收集、整理了裕固族剃头仪式及其赞词;对该仪式的文化内涵、社会功能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为进一步开展裕固族文化研究提供了广泛的学理基础。但裕固族剃头仪式研究多依据书面资料,这些资料本身除50年代少数民族社会历史大调查、陈宗振、高启安等学者的田野资料是学者自身按照当时学术规范所收集的第一手资料之外,其余都是转引,缺乏田野调查,或者田野调查不够深入,缺乏对剃头礼仪式背后人们的生活实践的关注,对剃头礼仪式存在的生活基础了解不够,就仪式论仪式,停留在静态描述层次,动态实证研究不足。有些学者也运用了人类学理论来分析剃头礼仪式,但功能分析脱离了文化体系和社会结构等背景,概念运用有生搬硬套之嫌。本文将在借鉴前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田野调查方式,通过深入的参与观察,再佐以大量深度访谈所获得的资料,对裕固族剃头礼的生产生活基础、社会功能、文化内涵等进行研究,考察动态变迁中的裕固族剃头礼仪式,分析其在当代发生的变迁,从而起到补遗拾缺的作用。
一、裕固族传统剃头礼仪式的过程叙事
剃头礼是裕固族人生中重要的人生礼仪,其汉译名来源于裕固语“tole tarala”,其中“tarala”一词在东部裕固语中意为割、剃;西部裕固语中也使用这一词。裕固族孩子出生后不剪头发,也没有剃胎发的习俗,必须将孩子的头发完整保留到举行剃头仪式为止。
2.剃头仪式*裕固族剃头礼仪式在东、西部、各部落之间存在一定的细节差异,此处的仪式描述主要依据裕固族东部地区的鄂金尼部落的剃头礼仪式过程。该部落居住在今皇城镇的北极村、北峰村,人口681人,主要从事畜牧业为生。。吉日当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家长用柏树枝、白糖、炒面、红枣等物品混合起来的“rsasm”*藏语借词,原意为煨桑的炒面,东部裕固族借词后指前述煨桑物品的混合物。煨桑,前去接僧人来家中念长寿经,祈求孩子一生平安健康、吉祥如意。念经完毕后,宾客们陆续抵达,亲朋故旧们按舅舅最尊,其余宾客按辈分、年纪的座次入坐,孩子的母亲怀抱身着盛装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手捧缚着洁白哈达的剪刀(崭新的剪刀绑着洁白的哈达,以示神圣)、酥油炒面牛奶和制的圆形中空的“jatma”(亚特玛)*“yatma”是裕固族东部地区孩子剃头仪式的专用道具,一般用酥油、炒面、牛奶和制而成的直径10公分左右的圆球,中心直径约2公分左右圆孔贯通上下。举行仪式时将孩子头顶一小撮头发扎起,从孔中穿出,供舅舅剪发。登场,仪式正式开始。孩子的舅舅第一个剪发,他口中诵念着吉祥赞词拿起“jatma”放在孩子头顶,并从其孔中取出一撮头发,拿起剪刀剪下“jatma”顶端露出的头发,再分别从孩子头部左侧、右侧分别剪下一股头发放在盘中,并用手指蘸些酥油抹在孩子的额头、嘴边,然后取下“jatma”放在盘中,并当众许诺送给孩子一匹骒马、一头母牛或一只母羊等礼物。赞词主要是祝愿孩子富裕安康的内容,东部裕固语称为“horel dda”。赞词内容为口口相传的,因此颂唱的人会根据自己的记忆和理解作增减,但其基本框架是固定的。舅舅边剪边唱赞词,每唱到最后一句有人领唱大家齐唱“bolte”(吉祥如意之意)。赞词的内容如下:
O—噢——
Sareinsen udurusen幸运即将降临娃娃身边
舅舅剪头结束后,其他宾客按辈分和远近亲疏开始依次剪头,每人按照程序剪去孩子头上前后左右的头发,留下中间的头发。众人不时齐声高唱赞词中的众和部分,前来祝贺的亲友们要赠送马牛羊作为礼物,这些牲畜将属于孩子所有。按照传统,亲友们给孩子所赠牲畜为母畜,东部裕固语将牲畜尊称为“iʃγan mal”,直译为白色的牲畜,并非实指颜色,而是象征吉祥。孩子头上中间留下的头发,俗称帽盖子,东部裕固语称为“kukul”,除了专指孩子剃头后留下的那一小块头发,也指20世纪初裕固族男人所留的发辫。所有客人剪发完毕后,剃头仪式结束,孩子的父母设宴招待亲朋。
3.待客宴席及仪式后续。传统的剃头仪式宴席均为家中操办,内容包括油馃子、酥油奶茶、手抓羊肉、汤面片,富裕人家还做大米饭,上浇融化的酥油并撒上白糖。宴席上最主要的是将完整的羊后背连着尾巴,并在尾巴末梢留下一块皮毛煮熟后献给最尊贵的客人即舅舅,东部裕固语叫做“ua tal”,汉语方言译作“抬羊背子”,是裕固族最隆重的待客礼仪之一,据学者研究至少流行了四五百年[10]1。羊肉煮熟后肥瘦搭配按照传统分成12份(份子,东部裕固语称为xua),每一份都有不同的含义,羊背最尊要给舅舅,其他人按照辈分和年龄分得一份。宾客们在宴席上喝酒唱歌、聊天,尽兴而归,离开时带上没有吃完的肉份子。
裕固人把孩子头上第一次剪下来的头发收集起来存放,存放的方式因部落不同而有所不同。乃曼部落的裕固族人家将孩子所剪下的头发装在事先缝制的布包中放在家里的佛龛后或挂在帐篷内干净的地方。在1958年之前,亚拉格部落的裕固族人所剃下的头发供在“毛神”*裕固族信仰的家神,为一段毛绳,供奉在帐篷里上方,上面绑着家里面卖掉的牲畜毛、孩子剃头礼剪下的头发。属于萨满教信仰习俗,1958年以后普遍消失。上,鄂金尼部落的裕固族人将孩子所剪下的头发揉搓成圆球缝在孩子所穿外套的肩部。
亲友们在剃头礼仪式上赠送给孩子的马牛羊等礼物并不是当天带来,而是在仪式结束后的秋季家长前去亲友家里带回来。届时,家长带上一条洁白的哈达,两瓶白酒赴亲友家,首先表示感谢其所赠礼物,离开时赶上或者用车拉走。也有的亲友会在转场路过时将所赠牲畜留下,或者在剃头礼仪式结束后自己方便时专程将作为礼物的牲畜送来。这些牲畜家长会给孩子留着,等其长大成家时分给他(她)。
二、裕固族剃头礼仪的社会功能及文化内涵
文化都是作为功能上相互联系的系统而存在,裕固族剃头礼仪作为特定民族在一定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精神环境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民族习俗,其功能大致可以包括以下几类。
(一)游牧民族时间秩序的仪式表达
作为游牧民族,裕固族长期生活在自然环境较为恶劣的北方草原,对时间的认知、对人的生命周期的定位,是建立在一定自然地理环境和特定生产方式基础之上。多变的气候、频繁的自然灾害以及较为简陋的医疗条件等因素使得每一个新生命来到世界后其能否延续下去成为一个未知数。为抗拒严酷和多变的自然环境,游牧人必须具备健壮的体魄。而当婴儿长到3岁,表明他(她)的生命已经基本经受住了游牧环境的考验,此时真正拉开了游牧人生命的序幕。因此,剃头礼的举行从社会功能上分析一则是对生命通过考验,初步获得“人”的身份的庆贺,属于通过礼仪。访谈中有许多老人都说“Gor ßan nastasaa nγe kun bole!(三岁就成了个人了)。”“mula tolγei taralai kun bola,daγan del deldeioroGarq”(孩子剃头才成人,马驹剪鬃成良骏)。二则是一种祈求性交流,祈求神灵庇佑他健康平安的成长。这一功能可以从剃头礼赞辞中充分体现出来。裕固族剃头仪式既是一种通过仪式,告别前途未卜的不确定状态,成为族中的新生力量的通过仪式,也是游牧人时间秩序中对生命的认知和界定的仪式表达。
(二)积累生产资料与交换
剃头礼的馈赠,从社会功能的角度看实际上是为孩子积累的第一笔生产资料,为将来的生活打下基础。传统剃头礼的当天,亲朋好友前来祝贺,给孩子赠送马牛羊且必须赠送母畜。以往的学者对赠送母畜没有关注,其实赠送牲畜的性别至关重要。牲畜是游牧民族最基本的生产资料,是游牧经济的关键要素,剃头礼上赠送的这些母畜及其所繁衍的后代将来便成为孩子成年后生产资料的一部分,使得孩子长大结婚后很快就能建立自己的帐房,开始经营自己的畜产[11]41,从而为游牧经济的延续和发展提供了部分保障。剃头礼上馈赠礼物中,最贵重者为马,通常家庭条件好的舅舅会给外甥赠送幼年骒马。马是畜牧业发展的基础,可以运输、骑射和追赶畜群,使大范围放牧成为可能,纵马驰骋使游牧人的视野得到拓展。马就成为最尊贵的牲畜,是游牧人身份与财富的象征。游牧人对马的需要除了生计所需外还有情感和文化的因素[11]18。其次是牛,牛除了为人类提供皮、肉、乳、毛等生活必须之外,驯服的牛可以驮转场迁徙中的辎重行李,可以拉车,也是重要的运输工具。再次是绵羊,作为游牧民主要的财富,绵羊可以为人类提供毛、肉、皮和燃料,也是牧人用来换取其他生活用品的货币。裕固族人非常重视剃头礼,无论住得多么远,也不论家里多忙,获得邀请的亲友都一定会赶去参加仪式。而仪式本身的举行也是一种交换:每一个孩子都有机会获赠一定数量的马牛羊,犹如一个长期的契约,保证了成员都有机会享受这一互惠性制度,保证这一仪式能够长期举行下去。表面上看送礼是一种自愿的行为,但实际上送礼是义务性的,不参加亲友孩子的剃头仪式或不赠送礼物都是不合礼俗和对社会关系有负面影响的行为,人们自觉遵循这一礼俗在某钟程度上也是对自己利益的维护。
(三)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延续
仪式的主要作用是社会价值观、社会感情、民族历史等以身体的操演灌输给人们。成长中的儿童获得本民族的文化模式的途径主要是濡化过程,通过前代人的吸引、诱导和强化用传统文化潜移默化教化下一代,儿童也在与其他儿童、成年人的相互作用中习得文化。剃头礼仪式中前来的亲朋好友及其赞词是对孩子早期的一次文化传承教育,他们的言行举止所构筑起来的整个仪式使年幼的孩子对传统文化有了一次直观的感性认识,并随着年龄增长去参加其他亲朋孩子的剃头礼中一遍遍得到丰富和固化,是裕固族儿童濡化过程的一部分。仪式上的赞辞是民族记忆、哲学思想、价值观念等精神文化的集中表达,仪式化的重复将使这些内容得到系统全面的传承,成为稳定的社会记忆。与此同时,参加仪式的来宾及家人也通过这一仪式再次重温民族的信仰、价值观,为孩子祈福的同时自身掌握的传统文化在仪式中得到了加强和巩固,起到了巩固民族记忆的作用。正如美国学者保罗·康纳德所证明的,社会记忆、仪式、身体实践三者结合起来,可以很好地保存过去[12]。
(四)族群内的凝聚与社会秩序的强化
“人类当中的一种有秩序的社会生活,是依赖于一种社会成员们精神中的某种感情,这种感情控制了人们相互之间的行为。所以仪式就显示出了具有一种特殊的社会作用。仪式可以调整、维持并一代又一代地遗传这种感情,社会的章法就是依赖于这种感情。”[13]游牧民族虽然居住分散,但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协作相比较于操其他生计模式的人来更显得重要。游牧生产的自然环境变幻无常,凶悍的猛兽时常威胁家畜,有限生存空间中群体之间纷争不断,游牧搬迁中的运输、交通等,所有这些都是单独的家庭无法应对的,因此,牧民更需要相互之间的协作。裕固族举办剃头礼,最主要邀请的客人围绕血缘形成的血亲和婚姻联系起来的姻亲。居住在牧区的裕固人剃头仪式还邀请左邻右舍,邻居是各种重大活动必须邀请的客人。获得邀请的亲友无论距离遥远都要前往参加,即使本人不能参加的也会派家人代替前往。在剃头礼仪式上,相隔很远的亲朋好友得以相聚,沟通情感,交流信息,共叙情谊,宴饮、歌舞,起到了维系群体感情,增进族群内部的团结作用。
(五)族群认同
尽管关于民族认同的定义学界尚在争议中,但民族认同与群体内的文化共享、归属感有关联,通过区分“我族”与“他族”来表现等观念已是学界的共识。在皇城、大河、康乐等地,被访对象在问及:“你家的孩子是否举行了剃头礼?”时多回答:“我们裕固族孩子都要举行剃头礼。”“这是我们民族的习惯嘛!”在举行剃头礼的地区人们在认识上都是将这一仪式作为本民族的特色和象征,许多人把举行剃头礼作为体现民族自豪感的一种方式。20世纪80年代以来,裕固族地区在恢复文化的努力中,将剃头礼仪式作为重要的文化元素来复原和重构。21世纪以后,牧区牧民集中居住增加,多民族交往频繁,现代化冲击下裕固族传统文化势微的境况下,很多裕固族人将剃头礼作为一种文化边界来自觉维护和践行。
三、裕固族地区剃头仪式的现代变迁
据笔者2010年8月—2011年间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康乐乡、大河乡、明花乡和皇城镇进行的田野调查中发现,这一礼俗正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而发生着改变。
1.仪式的举行时间。经历了万物凋蔽的严冬,春天万物复苏,青草即将发芽,羊羔即将出生,是游牧生产生活节律的新开端。因此居住在康乐、大河、皇城等地区的裕固族举行剃头礼的时间是在正月,即一年之始的春天,取意孩子的一生也如这春天般欣欣向荣,这时举行剃头礼仪是蕴涵了岁时意义的。然而随着游牧生产生活的变迁,举行剃头礼仪式的时间开始变得随意。从举行仪式的日期看,除了传统观念中认为合适的正月初六、初九等日子外,也有人选择在春节后人们相对清闲时举行仪式。从举行的季节看,有的在春天举行,也有在夏季举行。甚至还有人在牧草枯黄,树叶凋零,一片肃杀的秋季举行剃头礼仪式,这在裕固族传统观念中是难以接受的。正因此,在上述地区,人们对举行剃头礼仪式的时间较为一致的表达是:三岁剃头。至于举行的季节、日期等均变得莫衷一是。
文化堕距理论认为,观念的文化要相对滞后于物质文化的变迁。裕固族传统文化的形成、发展建基于游牧生产方式,这是学界共识,也是历史事实。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原有的大范围无边界游牧的生产方式在经历了合作社、公社化等改革后,最终以草场分片承包牧民分户经营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从20世纪80年代延续至今。而在这30多年中,以国标铁丝围栏为边界的牧场划分、以货币为单位的家畜商品化、以楼房、电器、小轿车等物质为标志的成功观等彻底改变了传统游牧生产、生活方式,而在这一巨大变革过程中,人们对于自然生态、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对牲畜的感情、对物质等方面的认识、日常行为习惯、价值观念等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致使依托于游牧生产生活方式的文化内容和形式发生变迁。建立在传统游牧基础上的时间秩序和空间秩序已经发生了相应的转变,体现在裕固族剃头礼仪式上人们对举行仪式的时间从认识上变得随意,从而消解了时间的象征意义向及其所负载的宗教性、神圣性。
2.仪式的程序与赞词。2010年、2012年冬季在皇城镇参加的几次剃头仪式上,笔者发现裕固族剃头仪式在仪式前的准备、仪式过程、仪式后续等程序中都出现了简化的趋势。从仪式前的准备来看,有的是家人前往部落的僧人那里推算选定剃头日子的,也有的是由家中长辈或老人选定。因为宴请客人普遍在酒店饭馆进行,仪式前也不必做杀羊置酒,炸油馃等准备工作。在仪式举行当天,有些人家中不再邀请僧人前来念经,由于居住在城镇或其他原因,也不再煨桑祈祷。在剃头仪式上,在裕固族东部地区,常准备仪式专用的道具用酥油炒面牛奶和制“jatma”,舅舅第一个动剪时将孩子头顶一缕头发穿过“jatma”并剪下,象征着剪发仪式正式开始。但这这一道具在笔者参加的5次剃头仪式中只出现了1次,有些举办仪式的家长和参加仪式的宾客都并不知道该道具。
赞词是仪式上的重头戏,它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但参加的宾客中已经没有人能完整唱念剃头仪式上的赞词。皇城镇北极村村民QYH在为孙女举行剃头礼仪式时只好请临近部落的一位青年男子前来代念赞词。这位男子是从自己的祖母那里学会了赞词,皇城镇裕固族举行剃头礼如果要唱念赞词,大多都请这位男子。而其他几次剃头礼仪式上没有专人诵念赞词,年长一些的宾客记得零星赞词的内容基本上只保留了祝愿孩子前程的内容,与学者们在20世纪50年代所收集的赞词内容相比内容趋向于简单化,语言丰富性降低,完整性受损严重。仪式上有的宾客用藏语祝福“tserng lo brgya lo!”,还有的宾客拿起剪刀用汉语祝福:“长命百岁!”,赞词已经从剃头礼仪式上的重要文化符号褪变为无法复原的遗憾。在大河、康乐等裕固族聚集区,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这个问题。
人类学研究认为行为的变迁先于信仰的变迁,裕固族历史上曾经信仰萨满教、摩尼教等,唐以后信仰佛教,明中叶以后信仰藏传佛教,属全民信教的民族[14]。宗教影响着裕固族民族意识和民族心理,是指导人们的行为准则,反映了裕固族人民的价值观。但随着近代以来的民族迁移、政治运动、现代教育的发展等等因素的影响,20世纪90年代的调查显示,裕固族地区宗教信仰淡化趋势明显[15]。据2007年—2011年笔者调查的结果显示,信教人数和比例较上述调查有所上升,有些学者认为近年来裕固族地区宗教恢复的速度加快,出现宗教复兴热潮[16]。但从参与观察中的分析来看,宗教的神圣性淡化,信教的现时功利性增强是目前裕固族地区与宗教兴盛并存的文化现象。剃头礼仪式的简化,如不请僧人念经、赞辞的遗忘、简化等都不同程度缘于对宗教神圣性的降低:由于神圣性的降低,祈祷长寿、幸福的诵经活动被舍弃;祝愿美满生活的赞辞变得残缺不全。同时,由于医疗条件的改善,剃头礼中祈求生命健康的神圣性和重要性也随之降低。
心理人类学家爱德华·布鲁纳提出:人越早学到的东西,越不容易改变[17]39。传统的裕固族教育主要通过家庭和寺院两种渠道来实现,儿童在家庭接受面对面的传统文化的濡化,通过参加宗教活动和在寺院学习巩固传统文化。而现代教育的主要渠道为学校,学习教育又以汉语为单一媒介,教育内容以超地方的国民公共教育为主。加之以汉语为介质的广播、电视、报纸、杂志等现代传媒的发展和深入、导致民族语言的退化和消失。加之人口规模上的相对弱势,多民族交融杂居与交流等原因,文化涵化较深,本民族语言日趋式微,用民族语言叙说、唱诵的赞辞在皇城、大河、康乐等这些游牧山区被族人遗忘。“在远古,述说宇宙起源的神话一般会在敬拜仪式上念诵。或者,在一些特定的神圣时刻——比如新年、婚礼或者加冕礼,人们正在面临着进入未知之境的新奇历险,渴望得到神圣力量,这时,创世神话将会给他们带来某种精神慰藉。”[18]裕固族由于文字失传,文化和历史的传承就靠口头传承,重要仪式上的赞辞除了起到精神慰藉的意义外,还起到了提供信息、传承文化的重要作用,剃头礼仪式的社会历史叙事能力的下降以及赞辞的残缺意味着文化传承的链条已经局部断裂,也反映了传统长者权威的专断权力削弱的表现,是文化调适未完成的结果。
3.赠送礼物及仪式后续。剃头礼仪式上亲朋所赠送的礼物反映了一定时期裕固族人的生产生活方式及价值观念,仪式上的礼物是剃头仪式重要的象征符号之一。如前述,传统剃头礼仪式上赠送的多为马、牛、羊,且为母畜。经济条件好的舅舅等至亲送骒马、母牛,条件一般的送母羊,经济条件较差的则赠送母羊羔。随着游牧方式的变迁,草场分片承包等政策的实施,马牛羊的商品化程度提高,剃头礼仪式上几乎没有人赠送马。除了孩子的舅舅、祖父母、外祖父母外,赠送牛羊的亲友也大为减少。在2014年2月于皇城镇举行的一次剃头礼仪式上,受邀的宾客除孩子祖父母外,其他人均赠送人民币100~500元不等,剃头礼仪式上作为一个文化元素的礼物已经失去了仪式特征与象征意义。同时,即便赠送牲畜,所赠牲畜的性别已经开始变得随意甚至有人已经不知道赠送母畜的习俗。同时,随着人们职业选择的多样性,赠送牲畜积累生产资料的内部需求渐渐淡化,而市场经济的外力使得以家畜为财富标志的观念向以现金为取向的价值转变。
随着牧民集中定居、城镇化水平的提升,裕固族家庭剃头仪式结束后的宴席均改为上酒店包席,菜肴与一般酒席一样,酥油奶茶、抬羊背子、按照民族习惯分食羊肉等礼仪也已经消失。
仪式上及仪式后剪下的孩子头发如何处理也反映了裕固族人的信仰,鄂金尼部落传统的做法是将头发揉制成圆球缝在孩子外套肩部。在笔者2010年以来参加的5次剃头礼仪式中,有三例将孩子的头发收集起来装在红色的布袋中,挂在佛龛背后;有二例将头发收集起来送到干净的地方烧了,传统的做法已经消失。
4.参加人员的范围扩大,构成多元。笔者在皇城镇参加的剃头仪式上观察发现,参加仪式的宾客从传统的家人亲属扩展到了朋友、有生意往来的熟人等,民族成分也越来越多样,不仅仅限于本民族成员,仪式作为“有边界范围”的社会关系组合形式的框架本身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一方面反映了裕固族社会由简单社会向复杂社会转型中的一种调适。另一方面参加剃头礼的宾客从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家人向以业缘关系为基础的熟人、朋友扩大,表现出个体对社会组织、社会交往、社会关系等方面现代“游戏规则”适应。这一变化还反映了裕固族公共空间的变化,传统的人际关系向新的人群网络起来的人际关系的靠拢和重构。
社区是民族和社会特点的集中点,每个社区都有相对独特的风俗、方言、神话、专门化的经济和一连串社会宗教活动[17]49。2012年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共有人口37 579人,其中裕固族人口不足总人口的1/3。在20世纪50年代后的搬迁、建设时期的外来移民、20世纪60年代因饥饿而涌入的人流、改革开放后的外来商贩等使汉族迅速成为自治县境内人口最多的民族,族际的交流和交融大大增强。在政治外力作用下,裕固族传统游牧社会的相对独立性迅速瓦解,传统部落单位下的户族、家庭互助等结构解体,裕固族传统社区已经消失,转向民族国家、市场经济的社会适应,社区进入变化阶段。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行,裕固族传统的物质商品化速度加快,传统相对的自给自足模式让位于从生产工具、生活用品到文化需求都依赖或部分依赖于外来人口的供给,这些社会变迁反映在剃头礼仪式上,即表现为参加仪式的人员组成的多元化、业缘化。
四、结语
1.剃头礼是裕固族具有文化标志意义的人生礼俗之一,也是裕固族游牧生产方式基础上的时间秩序的仪式表达,随着游牧生产本身的变革,从业选择多元化,民族交往频繁等因素的影响,这一仪式在裕固族群体内部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差异,仪式的完整性受损,仪式的神圣性降低,依托于传统剃头礼的民族文化传承链条残缺,呈断裂趋势。
2.剃头礼是一种通过仪式,但是否具备特纳仪式理论所概括的三阶段特征,以及是否具备有些学者所认为的剃头礼具有阈限性[8]119,还需要深入分析和对比。仪式中对舅舅的尊重、宾客的参与馈赠实际上是对已有亲属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强化,而非反结构的表现。因此,用传统人类学仪式理论分析裕固族剃头礼仪式必须深入考察其适宜性。
3.剃头礼的现代变迁所反映的是裕固族从传统的简单社会向复杂社会转型中的文化调适,是民族国家体系中游牧社会是对新的社会组织、社会关系、人际网络的适应。更是一种在新的文化生态下的文化重构过程。随着对外交流的加强、现代汉语传媒的覆盖、现代汉语教育的普及等因素的影响,裕固族传统文化产生了剧烈的文化变迁,以剃头礼为代表的民族文化在本民族内部出现区域差异较大的现象,并在简化和省略中慢慢走向消亡。这一变迁在民众中也引起了某种程度的文化焦虑,在新的社会结构中举行剃头礼并做相应的调整是裕固族人面对现代化冲击的一种本能的文化调适。研究表明人口较少民族传统文化传承方式的中断直接表现为:“人口较少民族社会教育的正规化、文化传播信息化程度提高、文化场的转换。”[20]如何在动态、演化中传承文化的外显特征即剃头礼的仪式展演,并寻找其中的精神内核在新的文化生态下的生命力是裕固族传统文化完成现代转型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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