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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意识的升华:《现实一种》的暴力美学

2018-04-03马明杰

绥化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血亲血迹山岗

马明杰

(河北传媒学院影视艺术学院 河北石家庄 051430)

余华的中篇小说《现实一种》,以及以《现实一种》命名的中篇小说集(包括《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一九八六年》)呈现出来的暴力美学和生、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可以说,它是生命在经受暴力的控制、伤害、毁灭过程中展示出来的生存意志,这种生命意识升华为暴力美学的形式,成为独特的美学景观。

一、“血”的意象中的生命纠结

在《现实一种》中,生命的产生和毁灭凝结为“血”的意象,它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一个是血迹;另一个是血亲。血作为生命源泉的观念,来自于各民族原始素朴的日常经验,它被认为是包含着人的灵魂。同时,它表明人类因生育形成的关系,在中文语境中有“血亲”“血缘”“血统”等词汇。

《现实一种》以暴力美学为特色,这就不可避免地出现“血”,作为生命的象征,它首先是血亲,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山岗、山峰是血亲——亲兄弟的关系,这是隐含的“血”的意象,也是生命本身的表现形式。基于血亲关系的彼此伤害,就变成了血迹。在小说中,个体的生命在暴力面前显得非常脆弱,常常以暴力后的血迹来表现,让人不寒而栗。中篇小说《现实一种》中有多处对血迹的描写。

“于是他看到了那一摊血。血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他发现那一摊血在发出光亮,像阳光一样的光亮。”

“山岗看到妻子一走近那摊血迹就俯下身去舔了,妻子的模样十分贪婪。”

“她看到了皮皮脑袋上的血迹,这是她这一天里第二次看到血迹,这次血迹没有上次那么明亮,这次血迹很阴沉。”

“儿子头部的血这时候慢慢流出来了,那血看去像红墨水。”

“他看到两摊血相隔不远,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他们中间几滴血从各自的地方跑了出来,跑到一起了。”

……

舔血、血的可口、血迹的明度、血的流动、血和阳光的映衬、血“跑到一起”……多处不同形式、不同形态的血迹,作为暴力所产生的“恶之花”,构成了特殊的暴力美学景观,它表达了生命意志的挣扎,又隐喻了血亲之间的恐怖本质,构成生命产生和毁灭过程中无法开释的纠结。

小说描述了悲剧发生的过程:山岗的儿子、4岁的皮皮一有机会就对襁褓中的堂弟拧脸蛋、打耳光、卡脖子,从这种攻击中得到快感,最后堂弟被皮皮摔死,引发了两家兄弟之间的仇杀。这个过程包含了两个有意义的环节:一是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暴力;二是发生在成人身上的暴力。悲剧是山岗的儿子皮皮制造的,皮皮4岁,他在施行暴力中获得快感,他是没有文明化、社会化,不具备杀死小堂弟的明确动机。他是弗洛伊德的“死本能”的化身,隐喻了原始欲望无节制的释放,在这里,余华赤裸裸地展示了人性中最阴暗、粗鄙、最远离理性的部分,以及人道主义者理想中的与生俱来的“良知”、“理性”的虚无化。之后是发生在山岗和山峰兄弟身上的悲剧:山峰毒打妻子、打山岗、对皮皮施暴、山岗对山峰虐杀……这些是发生在成年亲人之间惨剧,在这里,“超我”未能通过“自我”去控制“本我”,回到了原始欲望无节制的释放。如果说孩童皮皮杀人的本能冲动缺乏“超我”层面的约束,缘于未经过教化,那么,发生在有血缘关系的成人亲属之间的残杀则隐喻了原欲爆发对社会规则的突破。

在原欲的无节制释放过程中,围绕着“血迹”意象,余华创造了暴力美学的意象群:“毒打”“狠揍”“舔鲜血”“飞起一脚”“脑袋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狗舔吃山峰的脚”“山峰在狂笑中崩溃”“对山岗尸体解剖”等等。亚里士多德说:“现在让我们研究一下,哪些行动是可怕的或可怜的。……只有当亲属之间发生苦难事件时才行,例如弟兄对弟兄、儿子对父亲、母亲对儿子或儿子对母亲施行杀害或企图杀害,或作这类的事——这些事件才是诗人所应追求的。”[1](P44)所以,《现实一种》的悲剧效果最为强烈,能够引起人的怜悯与恐惧,从而引发人们对“血亲”更深刻的思考。贯穿在整个故事中的是,血亲关系一方面是温情脉脉的血亲关系,它是连接亲人的纽带;另一方面是鲜血淋淋的现实,它发生在亲属之间,小说把血缘和血污交织在一起:血亲是生命的象征,血污又是生命的毁灭,在“血”的意象群中表现了生命的纠结。

二、零度情感叙事对生命的警示

零度情感叙事是一种“貌似”不加进叙述者意见的客观叙述,它“不存心歪曲事实,避免把叙述人的意见写进事件中”[2](P316)。在中篇小说集《现实一种》中,余华用“零度情感叙事”撕开了亲人间一幕幕令人惊悸的互相残杀场面,展示了杀人狂隐藏在暴力背后的内心世界,它的效果是“让读者在‘恶心’与‘反感’的生理情绪中,‘感受’文本带来的深度绝望与伤痛。这种将生命体验、人性思考和死亡问题以另类方式表达出来,藉此引起一种切身反思与警醒。”[3]在中篇小说《现实一种》中,有多处山岗、山峰两兄弟家相互残杀的客观、冷静描写,比如,皮皮摔死堂弟后的情景:

“他俯下身去察看,发现血是从脑袋里流出来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的在慢吞吞开放着。而后他看到有几只蚂蚁从四周快速爬了过来,爬到血上就不再动弹。只有一只蚂蚁绕过血而爬到了他的头发上:沿着几根被血凝固的头发一直爬进了堂弟的脑袋,从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进去。”

这是在暴力的过程之后,余华用冷漠、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书写暴力和死亡的结果。又如,在山峰让皮皮舔儿子的鲜血时,余华的描写保持了近乎残酷的冷漠:

“皮皮趴在那里,望着这摊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想起某一种鲜艳的果浆。他伸出舌头试探地舔了一下,于是一种崭新的滋味油然而生。”

在整个死亡的链条上,余华用冷静到冷漠的笔调叙写皮皮摔死堂弟、山峰踢死皮皮、山岗残杀山峰、山峰妻子送山岗走向刑场、山岗被枪决之后遗体被解剖得支离破碎。除此之外,在中篇小说集《现实一种》中的另外两篇小说《河边的错误》《一九八六》中,余华也使用“零度情感叙事”的手法描写纯粹的肉体暴力。比如,

“马哲伸手拿过身旁那人手中的手电,向那颗人头照去。那是一颗女人的人头,头发披落下来几乎遮住了整个脸部,只有眼睛和嘴若隐若现。”(《河边的错误》)

“他看到每隔不远就有两颗人头悬挂着,这些人头已经流尽了鲜血,也成了苍白。但他仔细瞧后,又觉得这些人头仿佛是路灯。他知道当四周黑暗起来后,它们会突然闪亮,那时候里面又充满流动的鲜血了。”(《一九八六》)

零度情感叙事为读者设置了一种真实感的逻辑,它使得现实中的不可能变成了艺术中的可能。在《现实一种》中,余华用冷酷的目光去探究那些非常态的心理行为,反复地诉说死亡,“用死亡、血腥来表达他对世界的一种认识,用虚构的记忆来对抗现实中贪婪的人性,从终极意义上对人的生存悲剧和生存宿命的探寻与超越。”[4](P149-150)这就使死亡进入到了一种常规意义中,从而将人类心灵深处最为原始的部分裸露出来,展示了生命的扭曲,使作品具有巨大的冲击力量,在生命的挫折和毁灭中引动读者对生命的感受、体验和思考,成为生命意识升华的美学形式。

三、疏离和毁灭中的生命追问

人作为理性的化身,享有智慧和荣耀的美名,创造着自身的幸福生活和美好的世界,这是对生命真实性的一种解读。

在小说中,余华揭示了另类的“真实”:生命存在的疏离和毁灭。比如,在小说集《现实一种》中,中篇小说《一九八六年》表达了对死亡的冷漠、对人性的麻木:

“他们朝那死人看了一眼,他们没有惊讶之色,他们的目光平静如水。”

这就把血肉之躯变成了砖瓦木石,把人面对死亡的态度变成了面对砖瓦木石一样不动感情:

“他看到五个刽子手走了过来,他们的脚踩在满地的头颅和血肉模糊的躯体上,……五个刽子手手里牵着五辆马车走来,马蹄扬起却没有声音,车轮在满地的头颅和躯体上辗过,也没有声音。”

在《河边的错误》中,余华把受虐和死亡描写了一种满足、一种快乐,以及对生命毁灭的愉悦感:

“他站在塘沿上,看到那家伙浮在水面上没往下沉,便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打了下去。他看到那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

“后来么四婆婆告诉他们:‘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呵。’那时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在作品中,余华描写了人与人的相互残杀、血腥场面、暴力过程、冷漠麻木……展示了对生命的灰心、失望和沮丧,他扒掉理性人美好的伪饰,用暴力嘲弄文明和秩序,让读者领悟生命的意义空缺,从而引发对人、生命、人性的形而上思考。

在作品中,原始的欲望得到无节制的释放、肆无忌惮地突破社会规范。作为适应社会的“自我”,毕竟要充当“本我”与客观世界之间的调解人。正是这种“适应”和“调解”,使得悲惨的现实中出现了一抹人性的亮光:在中篇小说《现实一种》中,得到儿子死去的消息后,山峰和妻子的悲伤;山峰在踢死侄子皮皮后,精神发生了崩溃;山岗在处死山峰后也同样精神崩溃……这说明他们的良知尚未完全泯灭。有人认为:“作品中难以抗拒的暴力形式与潜在的人文内核相互缠绕着。事件的悲剧性质明确表现出来。于是人的命运和精神等人文问题一次次被尖锐地揭示和呈示,以引起我们更多的注意和警醒。”[5](P237)这是从毁灭中生发出的微弱的希望。这种微弱的希望被淹没在强大的、无边无际的灾难中,加剧了生命存在的困境和威胁,隔绝了亲情,把人变为孤独、脆弱、渺小的个体,同时把人相互变成对方的梦魇和地狱,它们都在从形上层面上逼问生命的存在、人的价值。

中篇小说《现实一种》的结尾,医生对山岗的人体做解剖是一个寓言故事,可以看作余华对自己追问的一个回答。山岗是人类集合体中每一个人的象征,他的骨骼、皮肤、脂肪、胃、肝、肾脏、额骨、睾丸……都被切下来或者展示,或者废弃,或者移植给他人,它寓意了作者对生命和人性的追问:发生在活着的、有理性的人之间那些鲜血淋漓的事件,那些令人恐怖的伤害、残杀现象,在缺少亲情、友情和爱情的生活世界中真实地存在着。那么,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生命的意义何在?对山岗的解剖,是作者在寻找答案;解剖的结果,是作者对“人”这一复杂课题的回答。但是,答案是物质形式的肉体的各个部分。不仅仅是物质形式的各部分,而且,山岗的生命还要在他人身上延续,寓意了这种令人恐怖的悲剧还会在人间继续上演,这就大大加重了悲剧的气氛。

基于原欲的恶行剥去了理性和善的伪饰,亲情的崇高和神圣被彻底颠覆。对“人是什么”的回答,只剩下肉体的器官。每个人都是相同的肉体,为什么能够演绎出暴力、凶残、死亡、人间罪恶,这仍然是一个谜。也许,这就是余华中篇小说《现实一种》,以及《一九八六年》《河边的错误》为生命所提示的问题。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徐江.写作原理新论批判与构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

[3]徐江南,朱伟华.“由死向生”的过渡,“六维感觉”的盛宴——余华《现实一种》的先锋叙述[J].当代文坛,2013(4).

[4]郑民,王亭.文学与医学文化[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5.

[5]刘树元.小说的审美本质与历史重构 新时期以来小说的整体主义观照[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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