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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帝王女人》对慈禧形象的文学性虚构

2018-04-03何长静

绥化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赛珍珠慈禧帝王

何长静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00)

一、《帝王女人》的虚构特性

美国女作家赛珍珠(PearlS.Buck,1892-1973)的《帝王女人——中国最后一位皇后的故事》讲述了历史人物慈禧从平民女子走向帝国统治者的成长故事。而在赛珍珠创作这部小说所依据的材料中,英国人约翰·濮兰德(J.O.Bland)和埃德蒙德·贝克豪斯(Edmund Backhouse)合著的慈禧的传记《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在希拉里·斯波林为赛珍珠所作的传记——《赛珍珠在中国》中,明确提到《帝王女人》在很大程度上参考了《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作者对慈禧“怀有敌意的描述”[1](P196)。事实上,《帝王女人》不仅在具有敌意的描述上受此书的影响,而且在具体的历史事件、细节描写和从“他者”视角审视中国的优越感上都有着惊人的一致。

由于传记编写对真实性原则的坚持,《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在历史的真实性上有着很大的参考价值。但由于语言的运用和编写者主观意识的参与,这种历史记事在本质上已经成了一种带有倾向性的叙事方式,在真实性上无法达到绝对的客观。而作为以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主要架构的历史小说又是对这种叙事方式的复写,且由于其创作的文学性要求,如语言的修辞性、对话的戏剧化、情节的跌宕感等,都使它的虚构色彩更为浓郁。赛珍珠的《帝王女人》正是这样一部充斥着浓郁的虚构色彩的历史小说。

二、慈禧形象的虚构策略

在参考《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的同时,《帝王女人》在塑造慈禧形象时所使用的虚构策略显现出几个明显的特点。

首先,是对不确定传言的定论式使用。这是一种将历史上存在有关某一人物或事件没有确切证据的传言当做真实发生的事件来讲述的方式。如在《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一书中说到光绪帝与慈安太后的关系时,说他深得慈安太后的喜欢,受到慈安太后友善和同情的对待,慈安太后也因此赢得孩子的心,而心生嫉妒的慈禧由此与慈安生出嫌隙[2](P84)。但在讲述这一事件时濮兰德和贝克豪斯使用了“据说”一词,其传言性质得以明确。而在《帝王女人》中,赛珍珠将由光绪帝引起的两太后之间的摩擦描述得生动具体:两太后对光绪帝的饮食极为关注,慈安一味满足孩子的口腹之欲,慈禧要求孩子吃健康的食物保持良好的体魄,小皇帝自然为此显出更为偏爱慈安太后,造成两人之间的矛盾。赛珍珠通过这种对传言的具体内容进行填充和丰富的方式将传言变得真实可感,让读者感觉传言就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让人确信。

《帝王女人》中对类似传言的最大使用应当是慈禧与荣禄的私情。《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中说到慈禧与荣禄是年少时的伙伴,并且定了娃娃亲,但也明确地表述了“此事无证可查”[2](P5)。而后作者在书中多处将荣禄与慈禧身边的红人李鸿章、李莲英等作比,体现其重要性无人能及,作者也暗示在荣禄的遗折中体现出慈禧、同治帝和荣禄三人关系非同一般,而书中最为明确提出两人之间有非同寻常的感情的一处便是荣禄与妃嫔私通被发现后说到“太后和荣禄之间从来没有丧失过爱”[2](P86),但这些仍旧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确有其事,只能属于“流言”和作者的主观揣测。但这并不影响赛珍珠将其作为建构自己小说的素材,并且还可以说慈禧与荣禄的爱情故事是撑起全书的精彩部分。小说从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写起,因皇帝的选秀而分离,而后初入宫廷的慈禧因与爱人相隔而痛不欲生,继而在两人暗自的结合中诞下同治帝,在荣禄对慈禧的一生忠诚中他们的爱情升华成灵魂上的相伴,最后以慈禧意图立荣禄的外孙为帝作为对心爱之人的重视作为结束。

赛珍珠在创作中之所以注重这些历史上没有证据的传言,是因为在引起读者的好奇心上传言有着巨大的潜力,并且将传言当做真实发生的事件来讲述时构建出了一种文学世界中的真实,模糊了小说在对待历史事件时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让读者在不确信的情绪中体会到文学带来了不同可能性的美感。

其次,是选取一个基调性特征加以扩展渲染。在这种方式中,作者往往选取某事某物身上较为突出的特点,并以这一特点为中心展开情节的构思、思想的赋予、修辞的运用等文学性的虚构。在《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的全书多处表露出作者对慈禧男性化甚至优于男性这一特征的的赞赏。如在智识上慈禧能够“学习当今男人们学习的实用的东西”[2](P5),在具体的政事处理中慈禧“表现出男人般的大度和容忍”[2](P31),在身处困境时慈禧的“勇气和男人般的才智使她能克服一切障碍”[2](P125),在慈禧的身上似乎时刻透露出一种“阳刚之才智”[2](P273)。

身处女性受歧视时代的慈禧,身上所具备的这些可与男性相媲美的特性毫无疑问引起了赛珍珠的思考,于是在《帝王女人》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个充满男性气质的女性帝王。首先在外表上慈禧就透露出一种不同于一般女性柔弱的健壮的美感,其次在其精神上安德海称赞她“头脑聪明得和男人一样”[3](P50),恭亲王认为她“像一个绝顶聪明的男人那样精明”[3](P245),就连慈禧自己都觉得自己“仿佛就是男人”[3](P312),这样,慈禧具备男性气质的这一特征便跃然纸上。赛珍珠使用这种方式来虚构自己的小说,有利于将选取的特质深化,进而使得这一特质具有一定的典型性,给予她表达思想感情的便利,以及在塑造出人物形象时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就如她对慈禧这种可与男性相抗衡的特点的关注无疑与她自己历来对女性地位的重视是分不开的。虽然赛珍珠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权主义者,但她始终对中国的女性做着严肃的思考,而《帝王女人》对政治生活中女性慈禧的塑造,就是她对女性持有关注的例证,是赛珍珠身为一个女人“对女人这个整体的期待和寄托”[4],表达了她对女性与男性有着同等优秀的学习能力和执政能力的信任,以及对她们在社会生活中应有一席之地的基本权利的争取。同时,这样的刻画可以使得慈禧身上男性化特征深入人心,更具魅力。

再者,是聚焦于碎片化信息衡情推理。碎片化指的是在赛珍珠参考的传记材料中并没有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或者一种较为统一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散落于各处的零言辞语,而“衡情推理”便是指赛珍珠立足于这些具体存在的“碎片”,对它们所透露出的某些信息作出符合常情的推测,使她们连缀成可表达某种意图的工具。

《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一书多处将慈禧和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相提并论,如太后在谈及自己的寿命使非常羡慕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得高寿[2](P281),而女王以一种至诚的态度对待国事也深得慈禧的称赞,让慈禧在这一点上与女王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2](P305),甚至慈禧在植物园和动物园中的游玩也让英国人不由自主想到“他们坚强的女王对名园的欣赏”[2](P286)。

传记的作者对两位女性统治者做了简略的对比,但两者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联,或者表达出作者对两人某种确切的情感。但赛珍珠却抓住了这些散落在文本中的碎片,凸显了在不同的文化系统中两位女性统治者身上所显现的相似性,虚构了慈禧对这个身处大洋彼岸的女王的亲如姐妹的情感。小说中慈禧在怀疑自己时坚决地认为女王必定不会像她一样愚蠢和受到欺骗,并且总渴望和女王见一面,一起商讨“如何把两个世界合二为一”[3](P357),甚至在听说女王死讯时感觉到“一把剑刺进了她的帝王之心”[3](P357)。

在这里,赛珍珠将维多利亚女王虚构成慈禧精神上和情感上的一个姐妹,让慈禧对女王怀有一种赞赏和歆羡的感情,由于两人在性别、统治地位、面临的时代环境等方面的相似性,慈禧甚至将女王看作自己命运的共同体。而赛珍珠之所以做出这样大胆的推测性虚构与她接受的双重教育是分不开的。赛珍珠成长于一个“双重世界”,一个是“父母的美国人长老会世界、一个小而干净的白人世界”,另一个是“忠实可爱的中国人的世界”。[5](P9)美国和中国两个文化迥异的世界让赛珍珠的思想一直处于激烈的碰撞之中,甚至让她的生命长期陷入矛盾状态。于是致力于调和这种矛盾成了赛珍珠一生的事业。所以赛珍珠极有可能抓住了参考书籍中这些关于两位统治者的零星描述,从自己所受的双重文化熏陶出发,做出了一种符合常理的推理,将素未谋面的慈禧和女王的联系,虚构成一种超越地域、文化、种族的共同体,寄予自己“普天之下是一家”[4](P357)的美好愿望。

最后,是与传记叙述的相悖而行。这是指在某些历史事件的叙述上小说的创作者选取了和传记材料中完全迥异的方向。但是这并不能说明赛珍珠完全脱离了对传记材料的参考,因为只要赛珍珠阅读过此书,或是在某些方面有参照过此书的痕迹,那么她也很难在两者迥异之处排除传记内容对她的启发或者影响。而赛珍珠在小说中采取这样的虚构方式,更多是出于对小说审美性的考虑。

在《慈禧统治的大清帝国》中这样叙述了慈禧和同治帝之间的感情:“慈禧太后对于同治帝很不喜欢,因为同治帝自幼得不到慈禧的欢心,因为皇帝对慈安太后颇有好感没慈禧与慈安又极不和睦”[2](P67),这无疑是一个对自己的骨肉都铁石心肠的冷漠母亲形象。但是我们在读赛珍珠的小说时看到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慈禧,虽然慈禧因儿子喜欢慈安太后而心存嫉妒,也因想掌控儿子而破坏他与皇后的美满婚姻,但是慈禧从怀孕初始到同治早逝,她都牺牲着自己做为女人的幸福,为儿子守住完整的国土而操劳。赛珍珠这样的相异性表现使得慈禧作为一个女人、母亲、君主的多样性得到展示,增加了人物形象的丰富性,让人物在矛盾对立中获得一种立体的美感。

再如传记中写到慈禧最后决定立荣禄的外孙为小皇帝,是出于“对荣禄忠心的报答以及对当时情势的考虑[2](P288)”,但是在小说中赛珍珠对慈禧这一行为的原因作出的解释是“把心爱的人提升到龙座上”[3](P357)的愿望,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其戏剧化的构思,但是这并没有让人心生荒诞,因为这正好为小说中慈禧与荣禄持续一生的爱做出了美丽的落幕,让慈禧在爱人死后仍旧能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对他的深情,无关时间与存在。采用这种与历史大相径庭的虚构手法有着独特的审美效果,它让小说中的情感线索保持着戏剧性的统一性,让人在故事结束后仍有着一种余味悠长的感觉,让读者在这样的感受延时中更加体会到文学世界所带来的美。

三、赛珍珠的说书人之路

赛珍珠的童年和青年时期都是在中国度过的,她自幼便对中国的普通大众极为熟知。在劳动人民中的成长经历让她领会到正是中国90%的平头百姓丰富了从口述故事中发展起来的小说内涵,正是人民喜欢的说书人讲故事的方式传播了真正的中国文学,正是那种来自人民的想象创造了文学上辉煌的一切[6]。这种对普通民众重要性的认识深深地影响了赛珍珠一生的创作,让她将为这些普通民众写作当做自己创作的使命。同时,对中国历代小说有所了解的赛珍珠也对中国小说的发展和特点做出了较为系统的思考。她认为中国的小说虽然历来受正统文人的轻视,但是仍然在说书人长期与平民接触中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得益于“中国人生性喜欢戏剧性的故事”[6],并且认为“人物描绘的生动逼真”是小说质量的第一要求”[6],所以故事的戏剧性和人物的丰富性成了中国小说较为突出的特点。

在将普通大众视为自己作品的主要阅读群体,并对中国的小说的特点进行总结之后,赛珍珠开始思考自己的创作道路。她认为自己的创作是属于“characterobsessed”(以人物为主——笔者注)这一类,这是一种“先有了人物在头脑中,然后再想情节去凑合那些人物的写作方式”[6]。这样的方式不仅可以增强小说的趣味性和可读性,让她所尊崇的人民得到满足,还能够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提升作品的艺术性。

赛珍珠在《帝王女人》中塑造慈禧这一形象时所使用的一系列虚构手法是对她“人物第一”创作理念的明确诠释。赛珍珠将没有定论的私情写成了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就是还慈禧作为一个女人对幸福有着强烈的憧憬的可能性,打破了历史上对慈禧仅是一个封建王朝腐朽的统治者的片面描述;而当赛珍珠立足慈禧男性化、迷信、喜爱奢华、贪权等特点加以扩展渲染更是给了慈禧一个立体丰满的多样化形象;作者对慈禧与维多利亚女王碎片化的连缀与推理,是意图将慈禧对待西方和世界开明的一面展现给读者;当赛珍珠采取将皇位的继承说成是出于慈禧对荣禄的爱情时,更赋予慈禧对待感情时一种浪漫的戏剧性。从以上总结的几种方式来看,赛珍珠的创作正是在努力塑造出一个更为完整、立体的慈禧,以此超越她在历史中祸国殃民、残忍暴虐的单一性定论,赋予她尽可能血肉鲜活的人生。

因为赛珍珠特殊的个人经历,以及她对中国的普通大众怀抱的非同一般的深情,让她的小说时刻带着“让平民高兴而写的”的意图。为此,赛珍珠一直在吸引和占有民众的思想注意力、通过生活的画面和生活的意义来启发人们的思想、鼓舞人们的志气的创作道路上跋涉[6]。从这个意义来看,赛珍珠自己也成为一个地道的说书人,为她所热爱的人们创作出了帝王女人——慈禧这样一个可以口口相传的动人故事。

参考文献:

[1]希拉里·斯波林.赛珍珠在中国[M].张秀旭、靳晓莲,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

[2]濮兰德,贝克豪.慈禧统治下的大清帝国[M].牛秋实、杨中领,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3]赛珍珠.帝王女人——中国最后一位皇后的故事[M].王逢振、王予霞,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

[4]陈雨露.历史视域中的女性僭越之路——论赛珍珠《帝王女人》的三重想象空间[C].许晓霞、赵钰,主编.赛珍珠纪念文集·第三缉.江苏:江苏大学出版社.2009.

[5]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M].尚营林、张志强、李文中,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

[6]姚君伟.赛珍珠论中国小说[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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