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中的廉吏形象及现代启示
2018-04-03米晓燕吕海月
米晓燕 吕海月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大连 116081)
执政者的廉洁与否,极大地关系到执政的力度和信度,决定着改革事业的成功与否,甚至可以说决定着国家的兴衰和成败。《三国志》中记载了不少“廉吏”,他们的修为及政事当时即广有影响。明史鉴今,这些廉吏的形象至今仍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廉吏是一个综合概念,正如朱熹对“廉洁”的阐释:“清者,其志之不染;廉者,其行之有辨;洁者,其身之不污。”(《楚辞集注》)就是说,一个人内在的志向“不染”,即内心的思想不受外界物质世界的诱惑;其外在的行为端正方直,明晰是非的界限;最终洁净一身,没有被污染。这实际从内外两个维度概括了廉吏的标准:内,即对自身的要求,不忘初衷,坚守原则和底线;外,即对为政的要求,维护原则,行有法度。《三国志》中的廉吏便具有这样的特征。
一、内:其志之不染
曹操提倡节俭,不尚华丽,以人臣之尊身体力行:“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茵蓐取温,无有缘饰。攻城拔邑,得美丽之物,则悉以赐有功。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四方献御,与群下共之。常以送终之制,袭称之数,繁而无益,俗又过之,故预自制终亡衣服,四箧而已。”(《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又曰:“魏太祖以天下凶荒,资财乏匮,拟古皮弁,裁缣帛以为帢。合于简易随时之义,以色别其贵贱,于今施行,可谓军容,非国容也。”(《三国志·武帝纪》注引《傅子》)在他的提倡和身体力行之下,曹魏集团内外皆以节俭为尚。
曹操的家人都以节俭为尚。《三国志·武帝纪》注引《傅子》曰:“太祖愍嫁娶之奢僭,公女适人,皆以皂帐,从婢不过十人。”曹丕的生母卞后也是“性约俭,不尚华丽,无文秀珠玉”(《三国志·魏志·后妃传》注引《魏书》),曹植“舆马服饰,不尚华丽”(《三国志·魏志·曹植传》)。
曹魏集团的文臣武将也皆以清廉为尚。荀彧是第一个投奔到曹魏集团的世家大族,受到曹操的看重和重用,但他并不恃宠而骄,更不奢华,而是谦冲节俭,家无余财。①太尉满宠执法严格,“不治产业,家无余财”,朝廷赞他有“清忠俭约之节”(《三国志·满宠传》);还有魏国开国元勋夏侯惇“虽在军旅,亲迎师受业。性清俭,有余财辄以分施。不足资之于官,不治产业”(《三国志·魏志·夏侯惇传》)。
毛玠,从初入仕途时就以廉洁奉公著称,后为曹操提出屯田大计,在曹操还担任司空和丞相时转为幕府功曹。他身处高位却节俭奉公,并以身作则,使得那些士大夫都以他为榜样,就连那些贵宠之人也不敢浪费过度。他常穿简陋的衣服,吃简单的饭食,他把所有赏赐全部分给贫穷的族人,家里没有一点余财。曹操就曾称赞他说:“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复何为哉?”(《三国志·毛玠传》)后来曹操攻克柳城,缴获大量物资,特地挑选素屏风赏赐给毛玠,因为毛玠有古人之风,只有古人之服才能与之相配。他节俭克己,磨砺自身,给整个官僚系统带来一股清廉的风气。他与崔琰负责选举官吏的标准就是:“皆清政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者,终莫得进,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虽贵宠之臣,舆服不敢过度。”(《三国志·魏志·毛玠传》)如不清正廉洁,虽有名气也得不到他的推荐。因此,《先贤行状》中这样评价毛玠:
玠雅亮公正,在官清恪。……诸宰官治民功绩不著而私财丰足者,皆免黜停废,久不选用。于时四海翕然,莫不励行。至乃长吏还者,垢面羸衣,常乘柴车。军吏入府,朝服徒行。人拟壶飧之絜,家象濯缨之操,贵者无秽欲之累,贱者绝奸货之求,吏絜于上,俗移乎下,民到于今称之。(《三国志》裴松之注引)
毛玠不仅自身清廉,而且带动了当时社会的尚简风气,得到百姓的称赞。
徐邈作为曹魏的三朝老臣,不仅正直行政,而且廉洁奉公,《三国志·徐邈传》记载:“(邈)赏赐皆散与将士,无入家者,妻子衣食不充;天子闻而嘉之,随时供给其家。弹邪绳枉,州界肃清。”俸禄与赏赐分给手下,自己家却时有衣食不继;忧国忘私,不营产业,身死之后家无余财。这是很难能可贵的!正始六年,魏明帝下令追思清节之士,下诏表彰了徐邈。《三国志》把与徐邈一样的清廉的胡质也放到了《徐邈传》中,显示了对清廉之士的推重:“每军功赏赐,皆散之於众,无入家者”“家无余财,惟有赐衣书箧而已。”(《三国志·徐邈传》)恪守本职的曹魏廉政官员还有田豫,田豫的清廉不只在中原王朝著名,甚至远播域外。《魏略》记载,田豫平时清简节约,赏赐都分给将士们。看到他过得太贫穷,胡人都想给他一些东西,每次胡人送给他牛马物资,他都会先收下,然后充公,并记录在案。胡人先是以为他是因为送的东西太大没办法私自留下,于是私下给了他三十金,结果他照样先收下然后充公,连胡人也不得不承认和佩服他的廉洁。《三国志·徐邈传》对徐邈、胡质、田豫这三个人评价是“忠清在公,忧国忘私”!对于蜀汉政权来说,一提到廉吏,我们首先就会想到诸葛亮,他曾经上表对后主刘禅说:
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馀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馀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三国志·诸葛亮传》)
生前呕心沥血,为了蜀国大业拼尽最后一口气,将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国家,而自己却不治产业,留给子孙的只有八百株桑树和十五顷薄田,当然还有“俭以养德”的训诫。②不居功自傲,身后事更不敢劳民伤财,他在有病后立遗嘱曰:“(亮)遗命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三国志·诸葛亮传》)正是这样的廉洁奉公,千百年来,诸葛亮赢得了百姓们的尊重和爱戴。
在诸葛亮以身作则的表率之下,蜀汉政权也将清俭廉洁作为治国之本。费祎是诸葛亮之后掌管蜀汉军政大权的重臣之一,可他却能够做到家不积累财富,儿子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祎别传》曰:“祎雅性谦素,家不积财。儿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从车骑,无异凡人。”(《三国志·费祎传》裴松之注引)董和也是蜀汉的重臣,蜀地在三国时期比较富庶,因此当地的风俗是以奢侈为风尚,可是董和却“和躬率以俭,恶衣蔬食,防遏逾僣,为之轨制,所在皆移风变善,畏而不犯”“自和居官食禄,外牧殊域,内幹机衡,二十馀年,死之日家无儋石之财。”《三国志》作者评价他说:“董和蹈羔羊之素……皆蜀臣之良矣。”
姜维是蜀汉政权的大将,特别是在诸葛亮和费祎都去世之后,他成为蜀汉掌管军事的总指挥。他虽执掌重权身居高位,但是却“清素节约,自一时之仪表也”,郤正评价他说:
姜伯约据上将之重,处群臣之右,宅舍弊薄,资财无馀,侧室无妾媵之亵,后庭无声乐之娱,衣服取供,舆马取备,饮食节制,不奢不约,官给费用,随手消尽;察其所以然者,非以激贪厉浊,抑情自割也,直谓如是为足,不在多求.凡人之谈,常誉成毁败,扶高抑下,咸以姜维投厝无所,身死宗灭,以是贬削,不复料擿,异乎春秋褒贬之义矣。如姜维之乐学不倦,清素节约,自一时之仪表也。(《三国志·姜维传》)
对姜维的历史评价颇有争议,但是在做蜀汉大将时的他,家无余财,饮食节制,称为廉吏是恰当的。
江东吴国,孙权“笃尚朴素,服不纯丽,官无高台,物不雕饰”“后宫列女,及诸织络,数不满百”(《三国志·陆凯传》);鲁肃“为人方严,寡于玩饰,内外节俭”(《三国志·鲁肃传》);蒋钦其母“疏帐缥被,妻妾皆著布衣”,以致连倡俭的孙权都看不过去了,“赐御府为其母作被,改易帷帐,妻妾衣服悉皆锦绣”。朱桓“轻财贵义”死之日,家属无安葬费用,陆胤为西陵都督,而其家“内无粉黛附珠志妾,家无文甲犀象之珍”;以清廉著称的是仪,“服不精细,食不重膳,拯赡贫困,家无储蓄”,不用厚葬“及寝疾,遗令素棺,敛以时服,务从省约。年八十一卒。”(《三国志·是仪传》)
二、外:其行之有辨
“无欲则刚”,只有坚守了内在的原则和底线,才会有外在的刚正不阿。刚正不阿就是刚直方正,不逢迎附和,不偏私倨傲。而只有坚持原则和底线,才能够分清是非曲直,从而行为端正,敢于对抗强权。
《三国志》注引《曹瞒传》中记载了曹操初为官时的刚正:
太祖初入尉廨,缮治四门。造五色棒,县门左右各十馀枚,有犯禁,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近习宠臣咸疾之,然不能伤,于是共称荐之,故迁为顿丘令。
曹操刚进入官场,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就敢于与违法的豪强甚至包括受宠的、权势滔天的宦官们对抗,表现了刚正的品格。
曹魏集团的重要谋臣荀彧也具有刚正的性格。《三国志》注引《典略》记载:“彧折节下士,坐不累席。其在台阁,不以私欲挠意。彧有群从一人,才行实薄,或谓彧:‘以君当事,不可不以某为议郎邪?’彧笑曰:‘官者所以表才也,若如来言,众人其谓我何邪!’其持心平正皆类此。”不因为别人的议论和评判来改变自己的立场,也能够拒绝群从的请求,持心平正,坚守选材的原则,这不是每一个为官者都能够做到的。还有上文提到的魏国重臣毛玠。他秉公办事,绝不徇私舞弊,《三国志》注引《先贤行状》中评价毛玠:“其典选举,拔贞实,斥华伪,进逊行,抑阿党。”敢于斥责奢华的行为,抑制阿党营私的小人,对于不符合要求的人,即使是权贵来求情,也敢于坚持原则予以拒绝,甚至连曹丕的要举荐的亲眷也不例外:“文帝为五官将,亲自诣玠,属所亲眷。玠答曰:‘老臣以能守职,幸得免戾,今所说人非迁次,是以不敢奉命。’”他拒绝的理由很是有骨气,铮铮之语,正是一位廉吏秉持公心、自我坚守的内心写照。
魏国的徐邈,清廉却也刚直守正,不受流俗影响,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三国志·徐邈传》记载:
卢钦著书,称邈曰:“徐公志高行絜,才博气猛。其施之也,高而不狷,絜而不介,博而守约,猛而能宽。圣人以清为难,而徐公之所易也。”或问钦:“徐公当武帝之时,人以为通,自在凉州及还京师,人以为介,何也?”钦答曰;“往者毛孝先、崔季珪等用事,贵清素之士,于时皆变易车服以求名高,而徐公不改其常,故人以为通。比来天下奢靡,转相仿效,而徐公雅尚自若,不与俗同,故前日之通,乃今日之介也。是世人之无常,而徐公之有常也。”
卢钦很了解徐邈,给徐邈的评价很高。徐邈不受流俗影响,能够坚守“初衷”,因而获得“有常”的赞誉,而这种“有常”的评价正应了朱熹对“廉”之“其行之有辨”的解释。
三、《三国志》廉吏形象的启示
“廉吏”形象在《三国志》中给我们留下了特殊的印象,也应该引起我们深入的思考。在战乱纷争、争端不息的时代里,仍然坚持秉公执法、身清政廉,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乱世中的官员视金钱为粪土,兢兢业业,勤勉自律,廉洁奉公的?
(一)个人修养。孔子曾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1](P995)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特别强调为政者身正的表率作用,《诗经》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小雅·车辖》),王肃所谓“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则何物不正?”(《孔子家语·王言解》)这些都说明领导干部的个人修养、率先垂范,在廉政建设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官员的廉洁不仅得到百姓的爱戴,更能够扭转一时的风气,正如孔子所说的“其身正,不令则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1](P1037),只有自身“正”,才能“行”,成为践行政德、遵纪守法的模范,才能树立权威,对百姓产生强大的号召力。宋人林逋在《省心录》中说:“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正是这个道理。三国时期的执政者,无论是魏国的曹操、吴国的孙权还是蜀国的诸葛亮,都以个人的修养来践行廉政,所以才能够形成廉政文化的风尚,促进廉政制度的推行。
(二)制度建设。当然,廉政建设仅仅依靠执政者的率先垂范是不够的,还需要营造官员廉洁从政的外部环境,从制度的角度杜绝官员贪腐的可能性。比如从汉代开始就设置了御史大夫的官职,其重要职能之一就是监察百官,对官员的不轨行为进行弹劾,独立于百官之外,可以直接将百官的行为汇报给皇帝,这就从制度上给官吏以约束,不敢贪腐,否则等待他的就是被弹劾罢官,甚至得罪的后果。三国时期做过御史大夫的,魏国有华歆、袁涣、郗虑,吴国有丁固等。不仅如此,从《三国志》中的记载可见,对官员的廉洁与否,从最初的选拔环节就确立了制度性的要求,如曹操就是被举孝廉而走入仕途的[2](P523)。曹丕禅位登基后,一个重要的政策就是在黄初二年“令郡国口满十万者,岁察孝廉一人;其有秀异,无拘户口”。只要是孝顺廉洁之士,不受名额限制,直接招来做官。
(三)社会风尚。儒家思想中提倡的道德要求,使得全社会以“廉”作为道德典范。而只有廉洁正直的官员才能够使下属敬畏,使百姓爱戴。就像明代山东巡抚年富写的《官箴》刻石对自己的告诫:“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由此可见,不管是在什么朝代,廉洁而处以公心都是社会对官员的希望和期待。诸葛亮之所以能够一直获得百姓的爱戴和纪念,恰恰也是因为他的廉洁。《三国志》注引《襄阳记》记载:“亮初亡,所在各求为立庙,朝议以礼秩不听,百姓遂因时节私祭之于道陌上。”又《袁子》曰:“亮死至今数十年,国人歌思,如周人之思召公也”。2016年4月,笔者曾实地考察汉中定军山“武侯祠”。时至今日,定军山上的“武侯祠”仍是百姓尊崇和祭奠的地方,方圆十里百姓不在此进行樵采放牧,还这位辛劳一生的丞相以安宁和静谧。“武侯祠”周边树木郁郁葱葱,当年武侯去世时栽的古柏已成参天大树,千年古柏围绕着武侯祠,守候着这位百姓爱戴的廉洁忠智的宰相。百姓对于一个官员的态度,才是对这个官员最准确的考量和判断,他依然被人怀念,不仅仅是由于他匡时济世,经天纬地之才,更是因为他为当时甚至后世都做了一个廉政典范。
相反,此前的东汉与之后的晋代却都有奢侈的社会风尚。东汉中后期奢侈无度“穷奢极侈以蠹国;私人墨吏,横行郡国以吮民”[12]这些贪官污吏就是社会国家的蛀虫,他们靠吸取民脂民膏养肥自己,但由此带来社会的动荡。
从《三国志》可见,廉政建设不是一朝一夕的心血来潮,也不是某个部门的独往独来,而是历久弥新的治政需求,是整体参与的立体建设,长治久安的根本保证。其中,个人修养是基础,制度建设是保障,社会风气是约束,几个方面缺一不可。这是历史给现实的启示,也是历史留给我们的经验。
注释:
①《三国志·荀彧荀攸传》中记载“太祖以女妻彧长子恽,后称安阳公主。彧及攸并贵重,皆谦冲节俭,禄赐散之宗族知旧,家无馀财。十二年,复增彧邑千户,合二千户。”
②诸葛亮在《诫子书》里有言:“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③《三国志·武帝纪一》记载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
参考文献:
[1]程树德.论语集释[M].程俊英、蒋见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
[2]王夫之.读通鉴论[M].舒士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