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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吴中派陶诗接受初探
——以“吴中四杰”为中心

2018-04-03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高启陶诗吴中

王 征

(天津师范大学 津沽学院,天津 300387)

明初吴中诗派以高启、杨基、张羽和徐贲为代表,此四人被称为“吴中四杰”。该诗派形成于元至正年间,开始于“北郭结社”,延续至明初永乐年间。吴中派文人因处于元明鼎革之际,面对其时混乱的社会局面,自然而然地萌生了浓重的隐逸思想。他们在诗文创作中自然也就经常表现出对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的企慕与对陶渊明诗文的摹写,对陶公人品与诗品做了较为全面的接受。

一、吴中的政治生态与文人的隐逸心态

吴中历来山川清淑,人杰地灵,诗文创作亦渊源有自。朱彝尊曾说:“汉之《五噫》,晋之《吴声十曲》,迨宋而益以《新歌三十六》,当时至为之语曰:‘江南音,一唱直千金。’盖非列国之所能拟矣。汴宋南,莲社之集,《江湖》之编,传诵于士林。其后顾瑛、偶桓、徐庸所采,大半吴人之作。北郭十友、中吴四杰,以能诗雄视一世。降而徐迪功,颉颃于何、李,四皇甫藉甚七子之前,海内之言诗者,于吴独盛焉。”①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八《张君诗序》,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此为清人观点。明代士人谈及吴中诗歌源头,则多推重晚唐皮日休、陆龟蒙以及宋代范成大等人。弘治间吴人张习在《静居集后志》中曾说:“吾吴之诗,自唐皮、陆倡和为一盛,再盛于元季。自王元俞、郑元佑、张伯雨、龚子敬、陈子平、宋子虚、钱翼之、陈敬初、顾仲瑛辈,各出所长,以追匹乎古者;继而张仲简、杜彦正、王正仲、杨孟载、高季迪、宋仲温、徐幼文、陈维寅、丁逊学、王汝器、释道衍辈附和而起,故极天下之盛,数诗之能,必指先屈于吴也。”②张羽:《静居集》附录,《四部丛刊》三编,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张羽对吴中诗歌的渊源做了较为全面的论述。其中,元末明初的杨基、高启、徐贲、释道衍等人对吴中诗歌贡献较大,尤其高启,后人许之为“明三百年诗人之首”①陈田:《明诗纪事》甲签卷九,《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明初吴中派诗人大多经历元明鼎革的过程。元末至正间,他们结社于吴城北郭,饮酒赋诗,互相唱和,于乱世中自放于江湖,追求逍遥自适。高启《娄江吟稿序》云:“今天下崩离,征伐四出,可谓有事之时也……余生是时,实无其才,虽欲自奋,譬如人无坚车良马而欲适千里之涂,不亦难欤……若夫衡门茅屋之下,酒熟豕肥,从田夫野老相饮而醉,拊缶而歌之,亦足以适其适矣。”[1]892-893王行《跋东皋唱和卷》对结社具体情况描述较细:“初,吴城文物,北郭为最盛。诸君子相与无虚日,凡论议笑谈,登览游适,以至于琴尊之晨,芗茗之夕,无不见诸笔墨间,盖卷帙既富矣。”②王行:《半轩集》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北郭结社的兴衰与吴城的实际统治者张士诚有较大关系。至正十六年(1356)二月,张士诚占领平江,后又占有湖州、常州、松江等路。第二年,张氏降元,封太尉。吴中文士多集于此,饶介、高启、徐贲、张羽、余尧臣、唐肃等皆一时名士。吴中富庶和平的环境和张士诚集团雅好文士的趣尚,再加上其时文士中兴元朝的心愿,促使了北郭诗社形成。至正二十三年(1363)九月,当张士诚自立为吴王时,文士们方看透其野心,他们中兴元朝的心愿随之破灭。于是,大多文士逐渐散去。四年之后,朱元璋攻陷吴城,众文士中,杨基、徐贲等被谪临濠,高启、张羽遁隐山林。其后徐贲被放归,亦隐于蜀山。北郭诗社由此式微。

吴中派文人颇具用世热情,前文叙及他们有中兴元朝之愿望。但是,张士诚降元不久,旋即复叛。文士们的愿望落空,再加上张士诚所据吴城被朱元璋攻陷,他们赖以生存的政治环境和生活环境都已失去,于是,遁隐山林成为他们的主要选择。高启《送二贾君序》云:“夫麒麟、凤凰,天下之瑞物也。出必当国家之治,不治而出,非瑞矣。”[1]875并劝二君先隐居大野之外,不要急于出仕。高启曾名其室曰“槎轩”,作《槎轩记》以记之,文中有云:“槎虽寄于水,而无求于水。水虽能使槎,而无意于槎。其漂然而行,泊然而滞,随所遭水之势尔。”[1]861把自己比作一浮木而已,“若予,天地间一槎也。其行其止,往者既知之矣,来者吾何所计哉。亦安乎天而已矣”[1]861。表现了自己任性自然的品性。杨基也不甘尘俗,认为于国家混乱之际,隐居以善其身为正确之选择,表现了遗世独立之精神。杨基《耕渔轩说》假设与耕渔子的对话,指出:“羲农之耕渔,所以教天下;虞舜之耕渔,所以化天下;伊尹吕望之耕渔,所以待天下。教天下者立其极,化天下者变其俗,待天下者避其乱。是数圣人者,或以教民,或以善身,虽穷达不同,而皆有事于耕渔者也。”[2]367此种表达与儒家“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善天下”[3]之意相同。杨基认为于国家混乱之际,为了躲避战乱而隐居是无可厚非的。他说:“逃兵革,避乱祸,或耘于高,或钓于深,以待天下之清者,皆伊尹吕望之遗风也。”[2]367杨基自号眉庵,取意深刻。友人王行《眉喻》云:“今杨君号眉庵,是以无用自处也。”③王行:《半轩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高启《跋眉庵记后》亦云:“众体皆有役,眉安于其上,虽无有为之事,而实瞻望之所趋焉,其有类乎君子者矣。”[1]926王、高二氏作为杨基好友,是深知其眉庵之命意的。所以,杨基《庚戌元日立春试笔二首》高唱:“富贵非我愿,文章非我能”“贫贱何足恤,功名非可夸”。[2]121-122始终保持着独立的人格精神。于朝代鼎革、世事纷乱之际,张羽依然能够闹中取静,自号菁山静者,名室曰“静者居”。友人高启《静者居记》说其:“抱廉退之节,慎出处之谊,虽逐逐焉群于众人,而进不躁忽。”[1]875称其:“人能静,则无适而不静。”[1]875王行亦以隐逸为尚,曾作《隐居赋》①王行:《半轩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曰:“大道邈乎其寥閴兮,何斯世之多邅。始局蹐而错遻兮,卒纷纶而纠缠。肆浇风之弥竞兮,朴兹离而不完。懿夫人之孤矫兮,抗灵风而高骞。”“甄雨风之可待兮,乃形躯之是休。”“道可静悟而不可躁得兮,时可安而不可为。”王彝洪武初年以布衣召修元史,史成当入翰林,以母老乞归养,筑归养堂,自号“妫蜼子”。高启为作《妫蜼子歌》有“不诘曲以媚俗,不偃蹇而凌尊”[1]449之评价。王彝思欲归隐,追求适然,作《跋陶渊明临流赋诗图》云:“陶渊明临流必赋诗,见山则忘言。殆不可谓见山不赋诗,临流不忘言。又不可谓见山必忘言,临流必赋诗。盖其胸中似与天地同流,其见山临流,皆其偶然;赋诗忘言,亦其适然。”②王彝:《王常宗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由此可见,吴中派文人大多不甘为尘世所羁,追求自适,爱好山林之清净。

二、高启的陶诗接受

高启(1336—1374),字季迪,号青丘子,又号槎轩,吴县人。元末,天下大乱,张士诚据吴称王,淮南行省参知政事饶介守吴中,礼贤下士,闻启才名,邀为上宾,招为幕僚。不久,高启隐居于吴淞江畔的青丘,故自号青丘子,曾作有《青丘子歌》。洪武初,以荐参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官,受命教授诸王。擢户部右侍郎,不久即辞官归隐。回家乡,与苏州知府魏观交好。后魏观在张士诚宫址改修府治,获罪被诛。高启曾为之作《上梁文》,有“龙蟠虎踞”四字,获罪连坐腰斩,年仅39岁。

高启一直都极为向往自由,不愿受官场束缚。早年于饶介处即因此离开。张士诚据吴为王,高启也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高青丘集》附录有胡翰《缶鸣集序》云:“方吴郡未入版籍,不幸为僭窃者据之,擅其利者十年矣。士于是时,孰不苟升斗之禄以自活鬵釡间,季迪日与之处,曾不凂焉,顾乃率其俦类,倡和乎山之厓水之涘,取世俗之所不好者而好之,含毫伸牍,吟声吚吚,及其得意,又自以为天下之乐举不足以易其乐焉。”[1]979高启《青丘子歌》蕴含了他对精神自由的追求与热爱,诗云:

青丘子,臞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与名。蹑屩厌远游,荷锄懒躬耕。有剑任绣涩,有书任纵横。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好觅诗句,自吟自酬赓。……[1]433-434

诗人把自己的形象从嗜好、理想以及奇异的才能等各个方面做了较为全面的介绍。作者超然脱俗之人格理想与对精神自由的迷狂追求,使作者视己为五云阁下之仙卿,绝然于世俗社会。“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表明了自己与外在世俗社会特别是官场的隔绝,旨在向陶渊明看齐,不为贫穷而损志。这就是高启最真实的心态,不论是元末的张氏政权还是明初的洪武政权,他始终保持着与统治者的疏离状态。所以,高启短暂的一生大多处于隐居状态,其诗歌也多言隐逸生活,特别是其五言古诗,颇得陶公之致。清人汪端《明三十家诗选•凡例》说高启“五言古得柴桑之真朴,辋川之雅淡”[1]1034,当为知言。

高启五言古诗能得陶诗真朴特质,缘于他“兼师众长,随事摹拟”的自觉学习态度。其《独庵集序》云:“诗之要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体,意以达其情,趣以臻其妙也。……夫自汉魏晋唐而降,杜甫氏之外,诸作者各以所长名家,而不能相兼也。学者誉此诋彼,各师所嗜,譬犹行者埋轮一乡而欲观九州之大,必无至矣。盖尝论之,渊眀之善旷而不可以颂朝廷之光,长吉之工奇而不足以咏丘园之致,皆未得为全也。故必兼师众长,随事摹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执之弊矣。”[1]885高启的这种深入全面的学习是成功的。其友人谢徽《缶鸣集序》云:“始季迪之为诗,不务同流俗,直欲趋汉魏以还及唐诸家作者之林,每一篇出,见者传诵名,隐隐起诸公间。”[1]982王彝《高季迪诗集序》亦云:“吾固观夫季迪之诗,而不敢以为季迪之诗,且以为汉、魏、晋、唐作者之诗也。”①王彝:《王常宗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四库馆臣因袭王氏之说,《大全集》提要言:“启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4]2272-2273

因其强烈的隐逸情怀与长期的隐居生活,高启于所学前代诗人中,对陶渊明情有独钟,引为知己。“更拟长夏眠,风期结陶叟”[1]241,以渊明为同道,流露出对渊明的仰慕之情。高启既已引渊明为知己,那么,对陶诗也便会一往情深,以赋诗继陶公为己任。《因病不饮》一诗便称“从此便可止,赋诗继陶公”[1]171,此二句化用陶渊明《止酒诗》“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诗意。

渊明爱菊,高启随之。其《菊邻》云:

菊本君子花,幽姿可相亲。清秋发孤艳,似避东风尘。采采霜露余,繁英正鲜新。车马不过赏,相看但幽人。幽人苦爱菊,自是柴桑伦。闲园谁与语,丛栽四为邻。入径朝摘远,循篱暮观频。一壶每对酌,折花插盈巾。殊胜处俗里,歌呼醉遭嗔。[1]277-278

菊花在陶诗中已然成为具有高洁坚贞品性的君子象征,所以高启开篇就说“菊本君子花”,表现出作者对高洁品性的向往与坚守,也表现出对陶渊明的仰慕之情。“幽人苦爱菊,自是柴桑伦”,“幽人”是作者自指并把自己归为陶潜一类人。作者以菊为邻,对菊酌饮,折花插巾,此种生活超然出尘,也殊胜俗里。

高启《池上雁》诗云:“野性不受畜,逍遥恋江渚。”[1]151高启明初入洪武朝参与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官。今读其此时期诗歌,能感觉到他与整个洪武政权的疏离。他的《咏隐逸十六首》就是借对古代隐士的向往而表达自己隐逸之情的,同时也有对圣主拘束隐者的反感与质问。古之隐者,“雅志在隐居”,他们能够克服贫穷与寂寞,坚守清节与隐志。这在作者看来是极为正确而合意的选择,也是作者一生所追求的。《咏隐逸十六首》开篇咏汉代隐士向长:

子平谢累辟,雅志在隐居。家贫或有馈,取足反其余。读易深自悟,谓贱贵不如。敕言嫁娶毕,家事无关余。同好有禽生,肆意相与娱。茫茫五岳去,孰得回其车。[1]114

作者借咏古之隐士而抒发自己不能归隐之苦闷,以及身在官场“鸾凤不隐羽,安能免罝罦”(《咏隐逸十六首•陈留父老》)[1]118的惊惧之感,咏叹道:“海鸟那知享钟鼓,野马终惧遭笼鞿。”(《喜家人至京》)[1]390他是海鸟、野马,野性难驯,怎能于此翱翔奔跑呢?“嗟我胡为在尘网,远望高峰若天壤”(《赠金华隐者》)[1]445,一如陶公,他同样把官场看做是扼杀人天性的罝罦、尘网。《咏隐逸十六首》最终指向自己渴望隐逸的内心,是其内心的省察与写照,与渊明《咏贫士》《咏二疏》《扇上画赞》诸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渊明《咏贫士》组诗所咏亦全为古人,叹世无知己,追古之贫士为同道。《咏二疏》言二疏出而知返,与己之不出,其志一也。《扇上画赞》所咏荷蓧丈人、长沮、桀溺,也都是古之隐者。该诗结尾“翳翳衡门,洋洋泌流,曰琴曰书,顾眄有俦。饮河既足,自外皆休,缅怀千载,讬契孤游”[5]508八句,可以看做渊明自己的写照。清人方宗诚《陶诗真诠》言:“《扇上画赞》,盖渊明心所向往之人。”[6]高启《咏隐逸十六首》组诗,无论从写法、意义,还是诗风方面,都有陶诗痕迹。

洪武三年(1370)秋,当朱元璋擢高启为户部右侍郎,其力辞不就,获准归隐。高启不愿为官场所羁,一方面是因其野性难驯的独立个性,他曾高唱“我身本是江湖客,偶堕黄尘晓行役”(《晓出城东门闻橹声》)[1]396-397;另一方面,当是看透了朱氏政权的严苛。高启《我昔》一诗有“发言恐有忤,蹈足虑近危”[1]265二句,表达出身在官场如履薄冰之感。高启获赐白金放还,重获自由,作有《江上看花》一诗:

两年京师不见花,青衫白马驱尘沙。今年江边偶无事,狂醉烂漫寻春华。游蜂飞蝶日妍暖,红紫正发纷交加。穿蹊每入邻媪圃,叩门或到山僧家。渐老都无少年乐,底用箫鼓随行车。攀条绕树对吟咏,不忍归去至日斜。花应得我相慰赏,似笑欲舞争矜夸。我如无花亦寂寞,闭户有酒谁能赊。夜来茅屋卧闻雨,晓起走看成咨嗟。飘英堕萼不可缀,余艳只似销残霞。明知春色不久住,岂料便去难留遮。野莺啼罢一回首,恨与芳草盈天涯。[1]315

作者重获自由身,结束“两年京师不见花”的拘束生活,于春日游蜂飞蝶、红紫正发的美好景色中,入邻媪圃,叩山僧家,攀条绕树,不忍归去。这种从内心深处生发出的快乐,也只有真正亲身经历者方能体会,与渊明辞官“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归去来兮辞》)之喜悦有异曲同工之妙。

渊明归隐,作有《归园田居五首》,高启仿之,作《始归田园二首》,其一云:

辞秩还故里,永言遂遐心。岂欲事高鶱,居崇自难任。清晨问田庐,荒蹊尚能寻。秋虫语左右,翳翳桑麻深。别来几何时,旧竹巳成林。父老喜我归,携榼来共斟。闻知天子圣,欢然散颜襟。相期毕租税,岁暮同讴吟。[1]292

该诗与渊明《归园田居五首》一样都写归隐田园,皆表达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以及与父老邻居的和睦。但是,从高、陶所处的政治环境的不同可以看出,高诗虽然表达了归隐的快乐,但也表达了因隐居而对圣上皇恩的忧惧之情,以致告诫朋友“相逢勿称隐,不是东陵侯”(《始归田园二首》其二)[1]292,洪武政治之严苛于此可见一斑。渊明归隐,却是彻底的归隐,他在诗中能够畅快地表达老死牖下、得安正命之真实心情。“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归园田居》其四)[5]86;“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归园田居》其五)[5]89等,确与“相逢勿称隐,不是东陵侯”诗意迥异。虽然如此,高启还是在诗中描绘了他所向往的隐居生活,且对乡间生活的描写与陶诗并无二致,皆采用白描的手法,以质朴的语言,流露出浓郁的农村生活气息,表现出作者的恬然淡泊心境与隐逸生活图景。

高启《出郊抵东屯五首》[1]141-142是一组从诗意到诗风都十分接近陶诗的作品:

我本东皋氓,偶往往州城。兹来卧农舍,顿惬田野情。如鱼反故渊,悠然乐其生。临去谢主媪,重来自藜羮。我非催租吏,叩门勿相惊。(其三)

坐久体不适,卷书出柴关。临流偶西望,正见秦余山。野净寒木疏,川长暝禽还。此中忽有得,怡然散襟颜。遂同樵牧归,歌笑落日间。(其五)

作者朝服久解,躬耕田园,重获自由,“如鱼反故渊,悠然乐其生”。作者自言万钟难称,只有归隐田园,甘与野人相狎。第五首中的“此中忽有得,怡然散襟颜”二句确与渊明“此还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其五)[5]247神似。“遂同樵牧归,歌笑落日间”的旷达心态与田园之乐也直追渊明。

高启对个体生命意识的重视也一如渊明。《寓感》其八云:

志士徇功业,贪夫诧轻肥。亦有逃群子,矫矫与时违。彼此更共笑,不知谁是非。达人体自然,出处两忘机。浮云游天表,舒卷有余辉。[1]109

作者对志士、贪夫及逃群子都予以否定,唯独肯定“达人”,因为也只有“达人”能体自然、两忘机。他们表现出对生命的重视,有强烈的生命意识。该组诗第十七首具体描写达人:“达人贵全生,外物等秋草。顾此七尺躯,即为万金宝。”[1]112由此可见,高启心态之超然。“人生处宇内,行止无定依”[1]107,人生宇宙中,行止没有一定的规定性,应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作者接着做出回答:“唯当乘大化,逍遥随所归。”[1]107这是渊明的答案:“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5]461高启这种超然心态不只是对传统儒家思想的消解,亦是对其时严苛的政治环境的否定与疏离,同时也表现出对个体生命的珍视与尊重。作者心态如此,其自视亦如此。其《槎轩记》有言:“若予,天地间一槎也。其行其止,往者既知之矣,来者吾何所计哉?亦安乎天而已矣。”[1]861作者自视为一浮木,安于天命而已。

高启学习陶诗是多方面的。陶渊明有《咏三良》《咏荆轲》等展现其豪放一面的诗歌,高启亦有同题之作:

殉葬古所禁,秦国固戎风。穆公临弃朝,要此三臣从。三臣百夫良,不与亲昵同。一旦使俱毙,无人国将空。捐生岂不难,忠义感素衷。长恐先朝露,无由奉君终。遗命凛在耳,焉能惜微躬。但惧嗣主孤,谁当共成功。高坟荆棘间,玄云闭幽宫。壮魄同此归,冥冥路安通。国人痛莫赎,洒泪呼彼穹。伤哉黄鸟诗,流哀竟无穷。(《咏三良》)[1]165

劫盟非义举,曹沫已可羞。燕丹一何愚,区区祖遗谋。千金养荆卿,誓将报强雠。奉图使入关,心知绝回辀。宾客尽白衣,相送易水头。酒酣涕难落,筑声和悲讴。猛气激苍旻,长虹为西流。行行造秦庭,陛 卫甚周。临机失始图,利锋竟虚投。豪主一按剑,社稷倐已丘。先王礼乐生,破齐震诸侯。苟能得此贤,伯业犹可修。胡为任轻易,自趣亡灭忧。徒令后世人,叹惋余千秋。(《咏荆轲》)[1]165-166

陶渊明《咏三良》为三良之死而悲愤伤感,同时也为他们的忠义遗憾不已。高启该诗与陶诗意同,“流哀竟无穷”一语非常真切地表达了其内心真实情感。渊明《咏荆轲》一诗,历来被认为是刘裕篡晋后渊明思欲报仇之作。袁行霈先生认为只是渊明读《史记•刺客列传》以及王粲咏荆轲诗有感而作,并非有前人报仇说之意。但也可看出渊明的豪放来。[5]392-393高启《咏荆轲》也一如渊明之豪放,同时,也对荆轲“任轻易”“自趣亡”之鲁莽行为叹惋不已。

三、杨基、徐贲、张羽对陶诗的接受

吴中派除高启外,杨基、徐贲、张羽等人隐逸思想也较为浓重,其诗宗陶倾向虽没有高启明显,但也在诗歌创作中化用陶事、陶典,有些诗歌也能表现出陶诗的朴实特质。

杨基,字孟载,号眉庵。先世居蜀之嘉州(今四川乐山),生于吴中(今江苏苏州)。元末,曾入张士诚幕。明初为荥阳知县,累官至山西按察副使,后被谗夺职,供役卒于工所。

史载,杨基少时曾著《论鉴》十万余言。又于杨维桢席上赋《铁笛》诗,为维桢所激赏,遂扬名吴中,与高启、张羽、徐贲为诗友,时人称为“吴中四杰”。由此可见,杨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亦胸怀大志。但生不逢时,处于元明鼎革之际,身为汉人,不为元廷所重,入明又遇凶残暴君,遭徙临濠,仕途蹭蹬。世事如此,遂自号“眉庵”,作无用之用,勘透功名贵贱,视富贵如浮云,思欲归去,与云松相娱,直至终老。其《渔樵问话图》言:“世上功名贱如土,何须了了文兼武。”[2]115《寄诸葛同知彦飞》对隐居生活做了较为详细的描绘:“白发慵梳步屧迟,老于田野最相宜。每当酒熟花开日,正值身闲客到时。”[2]226-227洪武龙兴,杨基始谪临濠,开启其十余年极为坎坷的仕宦生涯,饱经忧患而欲思远离之,其“他年得遂归田计,多种墙阴十亩桑”(《寄题水西草堂》)[2]94、“得遂归田计,殊恩感圣朝”(《沙河舟中》)[2]161、“他时解绶归故里,相期结居吴江皋”(《忆昔行赠杨仲亨》)[2]111等诗句无不表现其强烈的归隐之心。

杨基诗歌创作虽没有表现出如高启那样宗陶的痕迹,但因其坎坷的一生以及多年的隐居生活,使得其诗歌创作多有隐逸之趣。杨基隐居,痛饮渊明酒,采采东篱菊,在紫桃红杏中,白发慵梳,步屧迟迟,颇显隐士之风。观其《并州对雪》《鹅翎菊》等诗,可以看出他对渊明隐逸生活的向往:

春风雪花大如手,匼匝 扑窗牖。入水消融鸭绿醅,随莺点缀鹅黄柳。人谁能来剡溪棹,我独痛饮渊明酒。白发沙头罢钓翁,睡觉蓑衣频抖擞。(《并州对雪》)[2]96

曾随沤鹭浴沧浪,又对芙蓉试浅妆。露冷有香栖晚圃,月明无梦到寒塘。绿波春草当时雨,黄叶秋风此夜霜。莫道渊明最怜惜,右军应为写千行。(《鹅翎菊》)[2]203

渊明饮酒、爱菊等隐逸行为一再出现在其诗中,颇能看出他平日对陶诗的喜爱。《自题宜秋轩》为其去官后于秦淮附近结小轩自适所咏之作,诗云:

我轩南山下,绿水围绕之。四时非不佳,独与秋最宜。秋风入我轩,便觉景物奇。红树照西崦,黄花满东篱。夜深明月来,荡漾轩东池。池光与月色,上下相逶迤。我时坐轩中,浊酒聊自持。微饮不及醉,陶然咏陶诗。人言秋可伤,我觉秋可怡。至洁如屈平,至清如伯夷。爱彼洁与清,竟忘揺落悲。斯意独领会,但恐秋风知。[2]25

作者于宜秋轩中,看西照红树,东篱黄花;于池光月色逶迤之中,自持浊酒,欣咏陶诗,顿觉秋怡。《送吴居易》一诗亦云:“着我茅茨一二间,悠然醉把东篱菊。”[2]69作者不耐宦途,心往岩壑,病居江宁,直把笠泽作彭泽,定拟金川是辋川,表现了对陶渊明、王维等隐居生活的神往。《寓江宁村居病起写怀十首》(其七)[2]213:

醉舞狂歌四十年,老来参得一乘禅。东风未湿墙腰雪,细雨微添石眼泉。

无数白鸥闲似我,一江春水碧于天。莫言笠泽非彭泽,定拟金川是辋川。

不言自己闲似白鸥,反言白鸥闲似己。作者醉舞狂歌四十年,追求的仍然是渊明之于彭泽、王维之于辋川的隐逸生活。其言“富贵非吾愿,文章非我能”,盖非虚言!

高启五言古宗陶倾向明显。朱彝尊摘杨基诗语类词者至数十联,评之为“绝妙好辞”后,转而谓其“五言古诗,足与季迪方驾”[7],独推重其五言古体,足以与高启并驾齐驱。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录杨基《岳阳楼》,推之为“五言射雕手”[8],也推重其五言古诗。今综观杨基五言古,虽难说都有高启五言古之质朴风格,然《自题宜秋轩》等诗亦不减高诗风味。杨基对陶诗的宗尚与摩习当是其诗质朴风格形成的主要因素。

张羽,字来仪,后以字行,更字附凤。本浔阳人,侨居吴兴,隐居戴山。元末领乡荐为安定书院山长,再徙于吴。洪武初,征授太常寺丞,寻坐事窜岭南,未半道,召还。羽自知不免,洪武十八年(1385)投龙江死。

张羽喜静,自号“菁山静者”,名其室曰“静者居”。友人高启与王行都作《静者居记》,前者言其“抱廉退之节,慎出处之谊,虽逐逐群于众人,而进不燥忽”[1]857;后者说其“沉厚冲默”“无欲故静”①王行:《半轩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高启另有《春日怀十友诗》描绘张羽:“端居养恬素,独咏圣人篇。夕景临池酌,春寒掩阁眠。芳药初翻雨,新筱稍披烟。累日亏幽访,惭余尘务牵。”[1]135在高启眼中,张羽是一个在混乱的社会中保持着独立气节和人格的隐者,咏圣贤书,酌隐者酒,远离纷乱的尘世。张羽《杂诗》(其十一)①张羽:《静居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有云:“抱拙衡门下,久已忘鸣琴……吾亦忘吾耳,何事有声音。”言己“抱拙”“忘耳(形)”,一派隐士风范。

自视为隐士的张羽对隐逸之宗的陶渊明亦极为仰慕,曾作《陶靖节赞》曰:

彭泽秋风,弦歌徒劳。去归乎来,田园蓬蒿。寄傲南窗,展啸东皋。挂酒寒柯,浊酒自陶。我非遗世,世不我遭。荆卿之咏,微见其豪。谁疵闲情,鄙哉儿曹。我怀若人,云汉之高。[9]

此赞高度概括了陶渊明的隐逸生活及诗文,指出渊明《咏荆轲》的豪放,讽刺了嘲笑渊明《闲情赋》之人,认为渊明无论诗品还是人品都高若云汉。由此可见,张羽对陶渊明其人品其诗文的喜爱。张羽又曾作《题渊明白衣送酒图》云:“几回笑把菊花枝,遥望南山自咏诗。不值白衣人送酒,岂堪怀抱独醒时。”②张羽:《静居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此诗用《宋书》《南史》“隐逸传”所载“白衣送酒”的故事将陶渊明对菊、酒的喜爱与适然心境全然揭出,也暗涵着诗人自己对淡泊生活的追求。

徐贲(1335—1379),字幼文,其先为蜀人,后徙常州,再徙平江。元末张士诚辟为属官,不久辞去,与张羽俱避居湖州之蜀山。朱元璋平吴,被谪临濠。放归后再隐蜀山。洪武七年(1374)被荐至京,授给事中,历官至河南左布政使,会征洮岷兵过其境,坐犒劳不时,下狱死。

徐贲不喜元末动乱,隐士情怀颇重。赋《蜀山》曰:“喧嚣厌已久,闲居喜兹遂”,“溪山故可娱,风雨亦足庇”。③徐贲:《北郭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诗人能够勘透富贵名禄,祈念康乐,其《答张来仪嘉予见过之作》云:“荣贵岂衷慕,所蕲乐时康。”④同③。向往渊明归隐田园,作有《归去来辞》画卷,顾起元评曰:“幼文独兼工点染,为无声之诗,其风格尤可慕向也。此图十六帧,烟峦水石,玄澹高逸,多王晋卿、米元章、倪元镇之风。”⑤《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八十六《历代名人画跋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徐贲工画,亦以诗题画,《题画》三首⑥徐贲:《北郭集》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屿鸟鸣孤影,汀苹淡素香。晓来江上树,叶叶是新霜。(其一)

隔浦秋鸿小,当江夕照空。扁舟不觉重,却载荻花风。(其二)

路入桃源近,门藏竹户深。孤云同隐迹,老鹤识闲心。(其三)

三诗皆疏宕高旷且又淡而有味,路入桃源,门藏竹户,幽境自出。

四、结语

在元末明初的动乱中,吴中派文人虽有高涨的用世热情,但面对张氏集团的“羌中道而改路”,他们大多选择归隐山林。洪武龙兴之际,本是吴中文人大显身手之时,但朱元璋这样一位强主所设定的严苛政治环境,又与他们独立拔俗的精神相左,因此,吴中文人在明初也大多显示出较重的隐逸心态。他们希望远离混乱的社会、政治生活,远离朱氏政权的残忍暴戾,寻找一方安静的田园,与朋友诗酒唱和,追求一种适意的生活。他们在元末形成的屏伏山林的做法以及隐居避乱的心态并没有因为新王朝的建立而有所改变。无论是在元末还是明初,他们皆自视颇高,幻想着能如陶渊明一样,采采东篱菊,痛饮渊明酒,表现出浓厚的隐逸意识。因此,以高启为首的吴中四杰对陶渊明的隐士精神都表现出浓烈的兴趣,“幽人苦爱菊,自是柴桑伦”(高启《菊邻》)、“我怀若人,云汉之高”(张羽《陶靖节赞》)。“吴中四杰”的诗歌创作也多用陶诗意象、颇具陶诗风味,前引清人汪端谓高启“五言古得柴桑之真朴”亦可移评其他三人。清初费经虞《雅伦》卷二《体调》论中国诗歌发展史中出现的各种体调,有“四大家体”,费氏注云:“明初杨基、高启、张羽、徐贲之诗。”[10]4489同时,费氏引王子克评高启诗云“隽逸而清丽……不假雕饰,倏然尘外”[10]4489,引谢徽评高启诗云“体制雅醇”“思致清远”[10]4489,引程嘉燧评张羽诗云“张来仪五言古诗,学杜学韦,各有神理”[10]4490。张羽学韦,由韦应物上溯便是学陶。李圣华先生认为:“‘四大家体’不只指四杰诗,故可称‘吴中体’。”[11]90进而指出,吴中体“与元明诸体相比,其尚才、尚意、尚趣,独特处在于讲求各、意、趣浑成,呈现出深情自然、风神隽逸的风貌”[11]90。这种诗歌风貌的形成与吴中文人提倡兼采汉、魏、晋、唐的诗学路径有较大关系。陶渊明作为魏晋诗坛上的代表诗人,对吴中体的形成当有较大的影响,深入探讨明初吴中派对陶诗的接受,能够从此角度了解明初吴中派士人的心态、诗歌创作倾向。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明代陶渊明接受研究这一课题的一次推进。

[1]高启.凫藻集:卷三[M]//高青丘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杨基.眉庵集[M].杨世明,杨隽,校点.成都:巴蜀书社,2005.

[3]焦循.孟子正义[M]. 北京:中华书局,1987:891.

[4]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97:2272-2273.

[5]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6]北京大学中文系.陶渊明诗文汇评[M].北京:中华书局,1961:371.

[7]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66.

[8]沈德潜,周准.明诗别裁集: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4.

[9]张羽.张来仪文集[M]//吴文治.明诗话全编:第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1997:250.

[10]费经虞.雅伦:卷二[M]//周维德.全明诗话:第六册.济南:齐鲁书社,2005.

[11]李圣华.初明诗歌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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