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前诗人桃源之咏的“水”意象解读
2018-04-03王丽丽
王丽丽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由陶渊明《桃花源记》开创的桃源母题所衍生的文学作品丰富多彩,大多带有与桃源相关的意象,这些意象主要有桃花、流水、渔人、源内人……,这些意象多次出现在文人的笔下,但是他们绝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对这些意象做了改变与延伸,“落英缤纷”中桃花意象衍生为种桃、桃叶甚至是各种花草……,“林尽水源”中的水的意象延伸为涧、泉、溪、春水、川、雨、露、雾……,另外还有与桃源意义相关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亭台楼阁等。在这些诗赋中,只有“水”意象表现得最为多样,也最为完整。从“水”意象在后世作品中的丰富程度可见其对于桃源题材表现的重要性。本文尝试探求“水”意象在桃源诗中的特殊意义。
一、桃源之水与诗人的理想世界
“水”是万物之源,《管子•水地》云:“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1]《淮南子·原道训》亦云:“水之为道也,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2]万物离不开水。《桃花源记》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林尽水源,便得一山……”[3]329桃花源中的水环绕桃源,其意蕴深刻。第一,它是载体,承载着渔人的小舟,也是沟通源内源外的桥梁,是它将渔人引向了世外桃源,也是它将世外桃源的美好展现在我们眼前,若是没有渔人的突然闯入,这样的生活亦不会被外人所知,而载着渔人小船入桃林的便是这溪水。在这里,我们可以将它看成将人们引向理想世界的“桥梁”,“林尽水源”之处便是桃源的入口,这里的源头像是一扇门,推开门便是崭新的世界,水在这里便是引导的作用。桃源作为理想世界的象征而存在,寄托了诗人超脱世俗的隐逸的情感,而水这一纽带将理想引入现实。第二,水给了桃源人生存的必备条件,我们来看看桃花源内部环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3]329桃花源内土地平坦空旷,房屋整洁,田地肥沃,有充足的水源使得竹子郁郁葱葱,纵横的小路交通便利……,内部自然环境优美,这是很重要的一点。水在人类生活发展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城市大多建立在湖泊、河流这些临近水源的地方,这样可以既保证人们的生存需要,又可以保证便利的交通。水源的充足为桃源人自给自足的幸福生活提供了保证。第三,依照老子的理论,水是一种品德的象征。《道德经》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4]287-288河上公注云:“上善之人,如水之性。”[4]287-288老子以水况喻人的善良、朴素、纯朴、敦厚、不争、无私之德,这即是“水德”。陶渊明《桃源诗》云:“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3]329-330这和老子所描绘的“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4]1000-1001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与外部隔绝的农耕社会,自给自足,没有税收,没有战争,人性单纯善良。桃源人这种人性与品德与老子所倡导的“水德”比较吻合,这或许就是陶渊明不经意的寄寓。正因为桃花源的宁静祥和、人性的淳朴善良,才引来后人不尽的向往。李白《古风》“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5]381、武元衡《桃源行送友》“桃花两边种来久,流水一道何时有”[5]784、杜牧《酬王秀才桃花源见寄》“花满西园淑景催,几多红艳浅深开。此花不逐溪流出,晋客何因入洞来”[5]1330-1331、曹唐《题武陵洞五首》“寄语桃花与流水,莫辞相送到人间”[5]1616、“桃花夹岸杳何之,花满春山水去迟”[5]1616等诗句,都表达了寻找桃源的愿望以及桃源难以寻觅的遗憾。在唐代诗人的笔下,桃源不一定是陶潜笔下的那个桃源,只要是脱离尘世的隐居生活便是“桃源”了。
二、桃源之水与诗人的山水之适
自溪水载着渔人的船只驶进桃源后,这一弯桃花水便在文人的笔下流淌了千百年。桃花源中的山水之境代表了诗人所标榜的隐逸理想,对于中国古代文人来说,山水之美好如同自身之美好,《庄子•天道》云:“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6]在陶潜生活的魏晋时期,山水是自然的产物,亦是高士们自我比德的意象。
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7]使得儒学取得了统治性的地位。黄巾起义与董卓之乱之后,东汉王朝衰落,儒学的统治地位逐渐下降,许多怀抱治国平天下的士子们开始改变原本的思想,在“仕”与“隐”中取舍,当政治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他们开始更加关注内心。魏晋玄学的兴起,本质上是对两汉经学的冲击甚至否定。从“竹林七贤”到陶潜,是一个从反对名教到躬身自然山水的过程,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8],重视个性的发展与抒发,试图打破名教对人们的压迫,揭示社会黑暗。《诗品》说:“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9]而这里的“性灵”“幽思”便是精神上对于自我的思考,个人意识开始冲破儒家思想的禁锢。阮籍《达庄论》云:“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10]天地万物皆属自然,我们要尊崇自然规律和人之本性。王羲之《兰亭诗》云:“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间无涯观,寓目理自陈。”[11]理存乎于山水之间,能从自然中感受到生命的意趣,远离闹市和朝政风云,悦情山水,抒发人与自然之契合。陶潜的《桃花源记》不同于王羲之的冥想玄思,陶渊明追求的是简单的躬身原野、快意田园。桃花流水环绕的桃源远离一切纷争,人们静谧安详,而作者自己亦可以在山水中享受自适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原因,许多士人将自己的情怀写进山水、融入桃源。梁刘孝胜《武溪深行》:“武溪深不测,水安舟复轻。暂侣庄生钓,还滞鄂君行。……下流曾不浊,长迈寂无声。羞学沧浪水,濯足复濯缨。”[12]化用桃源、庄子垂钓以及鄂君子的典故,叙写武溪山川之险,作者以武溪溪水的清白比喻自身,不受世俗的沾染,保证自己的清明。庾信咏道:“怀抱独惛惛,平生何所论。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谷皮两书帙,壶卢一酒尊。自知费天下,也复何足言。”(《拟咏怀》)[13]240“逍遥游桂苑,寂绝到桃源。狭石分花径,长桥映水门。”(《咏画屏风》)[13]247-248庾信的诗作表达了那个时代文人士大夫内心仕与隐的矛盾痛苦,不论他们如何选择,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对于桃源隐居的生活是相当向往的。在后人的桃源题咏中,不再将追慕桃源作为诗歌的主题思想,而是在佳美山水的意境中追求自身的快意自适。唐奚贾《寻许山人亭子》云:“桃源若近远,渔子棹轻舟。川路行难尽,人家到渐幽。山禽拂席起,溪水入庭流。君是何年隐,于今成白头。”[5]742诗人描绘了一幅惬意的山水田园图,然而最后一句也是写了自己对于这样的隐居生活的向往但又不知如何选择的痛苦。唐刘沧《题桃源处士山居寄留》云:“白云深处葺茅庐,退隐衡门与俗疏。一洞晓烟流水上,满庭春露落花初。闲看竹屿吟新月,特酌山醪读古书。穷达尽为身外事,渔舟来往伴樵渔。”[5]1496诗人已然放弃世俗生活,不理俗世烦恼,他认为富贵、名利、地位都是身外之事,自己只愿做一个渔夫在清澈的溪水上逍遥自在。卢纶《同吉中孚梦桃源》云:“……云中碧潭水,路暗红花林。花水自深浅,无人知古今。……园林满芝术,鸡犬傍篱栅。几处花下人,看予笑头白。”[5]700大自然的花开花落,一片惬意的农家情景,作者悠然得意于此时的生活,诗题名中一个“梦”字,他追求的是如桃源般平静而纯洁的生活,但现实往往不如人意,所以开头才会“春雨夜不散,梦中山亦阴。”[5]700一丝愁苦跃然纸上,但是作者心中的那份纯净依然,自然的山山水水与诗人自己的内心两相自适,诗人快意江湖,收获美景的同时也获得了内心的恬淡适意,这便是最理想的境界。
三、桃源之水的丰厚内涵
前文已谈过,老子的道家哲学已将“水”提升到道德的高度。“水”在佛教中也有特殊的意义。第一,佛教以水的清净来喻指自身的纯净和人格的纯洁。《大般涅槃经》云:“如水无泥,澄静清净。解脱亦尔,澄静清净即真解脱。”[14]《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云:“又如水大性本清洁无垢无浊,甚深般若波罗蜜多亦复如是。”[15]佛教认为人性如同水性,本来就是不染尘垢的,本性便是洁净的。第二,佛教用水能清洗的特点比喻修行中的“去浊”。《佛说观无量寿佛经》云:“初观成已,次作水想。想见西方一切皆是大水,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水想,见水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16]水观是佛教修行禅定的方法,丁福保解释“水观”说道:“一心观想水,观法成就,则在水得自然,于身之内外,现出水,亦得随意,是为水定。”[17]水观即专心的观想水,然后观想自己的身体内外就像水一样澄静,这样心也同水一样通透清澈。正是有了佛教对水的进一步阐释,水的品质—纯洁且能去浊—也为许多文人所接受。
水的哲学与宗教内涵这对于唐代以来的文人影响较大,许多文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将水的哲学与宗教的内涵写入自己的桃源之咏中。刘禹锡《桃源行》云:“桃花满溪水似镜,尘心如垢洗不去。仙家一去寻无踪,至今流水山重重。”[5]885此诗明确地将围绕桃源的水看做洗涤尘心的地方,这里“水”成了审视世人的镜子,水能净化人的心灵,但是“尘心”蒙尘已无法洗去,所以出尘的仙源无处可寻。刘禹锡的水意象既有佛教去浊的意蕴,也有道教修仙的内涵,所以像这样杂糅佛道二家思想的诗作在这期间乃至后来十分常见。王维的佛缘颇深,据《旧唐书》记载:“在京师,长斋,不衣文俯伏受教,欲以毫末度量虚空,无有是处,志其舍利所在而已。”[18]其《桃源行》云:“春来便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5]289引桃源入道教并融通佛、道。桃源无所觅,但是带着桃源的流水却每个春天都可以见到,桃源难寻让诗人有了些许遗憾,但桃源的流水却也给了他许多安慰。“桃花流水春粼粼,不识人间有战尘”[5]289,在诗人看来,桃源之水流淌着“善意”,人间的战尘和喧嚣在桃源平静的流水中被净化,使得桃源内不闻外界的纷扰,所以作者咏唱道:“待得紫芝如掌大,归来甘作太平民。”[5]289作者一心远离现实,在流水的意象中寄托了厌恶战争,企盼和平美好的愿望。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19]强调山水对于作者的影响,诗即是作者心灵对于山水感受的表达。王维《桃源行》曰:“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5]289对于王维来讲,水是他欣赏的对象,而水的“善性”是他所向往的,摩诘能将禅理喻于山水之中,水在这里便具有了普世的意义。“何时共泛仙源棹,便借清溪浣俗尘。”[5]289桃源水净化源外客,阻挡俗世的一切凡尘烦恼,而诗人就算寻访不到桃源,也在寻访的过程中使得心灵远离俗世,得到净化,就像前面所说的,水流承载着诗人对于美好道德理想的追求,也是诗人对于美好的远离现实的心灵归宿的向往。陈光《题桃源僧》云:“桃源有僧舍,跬步异人天。花乱似无主,鹤鸣疑有仙。轩廊明野色,松桧湿春烟。定拟辞尘境,依师过晚年。”[5]1825诗作中既有僧,亦有仙,杂糅二家思想。诗人认为在桃源中有僧人住的房子,这一片水土丰沛肥沃的土地定是远离尘世、修仙的绝佳之处。李群玉《桃源》云:“我到瞿童上升处,山川西望使人愁。紫云白鹤去不返,唯有桃花溪水流。”[5]1456作者认为在桃源这个地方已经有仙人的存在,仙人飞升而去,只剩下桃花流水供人瞻仰。章碣《桃源》云:“绝壁相欹是洞门,昔人从此入仙源。数株花下闻鸡犬,半曲歌中老子孙。别后自疑园吏梦,归来谁信钓翁言。山前空有潺湲水,犹绕当时碧树村。”[5]1681桃花源在诗人看来是仙境,只可惜这样的仙境不再被外人知晓,只剩下山前的流水将这一份神秘美好传向世外。李宏皋《题桃源》云:“山翠参差水渺茫,秦人昔在楚封疆。当时避世乾坤窄,此地安家日月长。草色几经坛杏老。岩花犹带涧桃香。他年倘遂平生志,来著霞衣侍玉皇。”[5]1891诗人笔下描绘的桃源与陶潜笔下相似,桃源人为了躲避战火来到桃源安家,源内水土丰沛肥沃,景色宜人,最后一句将道家的修仙引入诗作,说明如果能够实现平生抱负就来此修仙过隐居的世外生活。佛道二家思想对于桃源诗来说影响十分巨大,也说明了这一期间文人们对于不染凡尘的桃源生活的向往。
在文化不断的发展中,“水”意象的内涵也在不断丰富,继而影响着桃源诗的内涵的变迁。总之,“水”以不同的形态展示了桃源的至纯、至善、至美,桃源之水悠悠地在岁月中流淌,永远不会干涸,它之所以永恒,是因为诗人们向往桃源的心境永远不会改变,不必纠结“桃源”的存在与否,也可以说,它成了一个文化符号,是中国文人们笔下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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