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赋形
——基于对民族预科生朱焕章个案的研究
2018-04-03苑青松
苑青松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在教育者逐步沦为工具化、物质化、市侩化符号的当下,重申亚米契斯“爱是教育灵魂”的观念,旨在使教育之爱回归教育。苗族知识分子朱焕章的特质很好地诠释了教育之爱的具体形态,对此加以梳理和论证,力求为教育者提供一种具体的、活生生的爱的范例。
一、爱之产生:个体对改变族群命运和现实遭遇的皈依
20世纪初,在贵州石门坎发生了一场苗族文化复兴运动,它是由英国传教士塞缪尔·柏格理(Samuel Pollard)发起领导的,因此,学界把贵州石门坎苗族的教育活动称之为“波拉德”教育(塞缪尔·柏格理名字的音译)。
1904年,他来到贵州石门坎与汉族、苗族老人一起在那里传教、办学,在短短40、50年的时间里创造出了惊人的教育成就,培养出了2名博士、30多位本科生、5000多位高中生,编纂了《西南边疆苗民夜读课本》,基本扫除了文盲;构建了五大社会机构、创制了苗文、开创了三语教学之先河、出现了全民阅读的浪潮,“石门坎由蛮荒之地一举成为‘西南边疆最高文化区’。”[1]正因为它的辉煌成就使其蜚声中外,石门坎苗族溯源碑给出了精辟的表述:“一遍荒地,极端经营,竞至崇牖栉比,差别有天地。”[2]235
朱焕章(1903—1955)是在“波拉德”个案中的核心人物,他先在石门坎光华小学读书,后到云南昭通明诚中学读书。1935年7月朱焕章到华西大学教育系读预科。
大学毕业后他回到石门坎担任光华小学校长,1943年,在他的组织下开办了西南边疆私立“石门坎初级中学校”,“石门坎初级中学的开办,不仅把石门坎的文化教育水平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且还将滇、黔、川3省交界的苗族地区的初中正规教育,向前推进了近10年的历史。”[3]761955年在肃反运动中自杀,时年53岁。
“波拉德”教育与朱焕章是成就与被成就的关系,“波拉德”教育为朱焕章的文化塑形提供了场域,同时,朱焕章在这一场域的内在逻辑下又给它强有力地形塑,如果说贵州石门坎这一苗文化复兴现象最初动因起源于基督教传播的话,后来的发展和辉煌却来源于苗族知识分子个体对族群历史的神性记忆和现实遭遇,朱焕章的幼年遭遇、求学意识和教育品格充分表达着这一点,也就是说,爱是“波拉德”教育个案的统整之物,民族意识这一宏大之物是朱焕章教育大爱产生的刺激物。
二、爱之体认:在极端处境和乡亲援手下生长
贵州石门坎位于川滇黔三省交界处,是乌蒙山深处与世隔绝的一个小山村,行政上归属贵州省毕节地区威宁县,是苗族聚居区,面积142平方公里,人口1.6万,处于乌蒙山深处,是一个封闭的自然单元,四周壁立千刃,沟壑林立,终日浓雾不散,跋涉艰难。至解放前,石门坎花苗①还处于土司制度的统治之下,集体上沦为土司的奴隶,几千年来几乎没人进去过,也没有人出来过,因此,被柏格理称为“未知的中国”。在自然环境和土司制度的双重阻隔下,“石门坎苗族处在‘三零’平台上。”[4]因此,穷苦是石门坎苗族生活的典型特征,其苦难程度常人难以想象。几则资料的描述:
民国论文的描述:
“石门坎苗族能自给自足的不过十之一二,勉强度过饥饿线的约十分之五,专赖借贷或雇佣为生的占十之三四,在各种势力之下,苗胞的经济生活确属痛苦,极堪同情。”[5]
石门坎老人张国辉的比喻:
“石门坎有一种草药叫‘和尚头’,因其根部像和尚的头而得名,人们之所以对它记忆犹新,是因为它苦的要命,吃一下,不但当时把你苦的两眼泪,而且一辈子都不敢再尝。我们石门坎苗族的生活比‘和尚头’都苦。”[2]10
石门坎《溯源碑》的记述:
“天荒未破,畴咨冒棘披荆;古径云封,遑恤残山剩水。”[2]2
从相关资料上看,石门坎苗族确实处在极端恶劣之地和极端贫困之中。朱焕章不但生活在这样的空间之内,又遭遇着极端的不幸。他出身于贵州石门坎苗族,父亲和继父相继去世,母亲两次改嫁,年仅3岁的他就成了一名孤儿,他的《孤儿歌》真切地表达了其生活之苦:
“烈风袭击似针扎,冰雪冻雨不停歇,孤儿眼泪流滴滴,娘去世谁来待养,年幼就丢邻弃舍,到处流浪受饥寒,浪游他屋前篱后,吃苦贫寒谁知晓。”②
由于家乡的贫苦和家庭的不幸,幼年的朱焕章遭受着双重打击,生活上在原始状态过活,吃的是包谷和野菜,穿的是破麻衣,盖的是放养时的破披毡,冬天两只脚经常冻得裂口子。感情上在无依无靠中度日,此时,乡亲们成了他事实上的父母,虽然大家也很穷苦,但在朱焕章无路可走的时候每每伸出爱怜之手,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
爱是一种普遍的情感,在极端特殊情景下,爱在受恩者心中会被无限放大,对施恩者所施与的一丝一毫都体会得刻骨铭心。正如朱焕章自己所言:“金家弯子是我的家乡,是乡亲们把我抚养大,是叔叔婶婶们助我成材,我应该感谢并永远记住他们。”[3]10
三、爱之条件:强烈情感与卓越学识
爱是双向的,施恩者和受恩者是互动互为的,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朱焕章的求学生涯就是这种转化关系的真实写照。
几千年来,石门坎苗族饱受没有文化之苦,一次次的现实遭遇更加凸显文化在苗族人心中的地位。示例如下:
赴死之路。官府要征兵,土司为了完成征兵任务,就写了封信要一位苗族青年送给昭通衙门,信上写的是这位青年就是兵员,由于没有文化,这位青年还高高兴兴去送信,结果到后就被征走了。(访谈)
随意欺诈。一位苗族人去卖鸡,讲好的价钱是5元一斤,鸡3斤重,计算的结果是10元,苗族人也不知应该是多少,明目张胆地随意欺诈。(访谈)
街道命名。石门坎苗族区域的街道,大都以动物的名称命名,诸如牛街、马街、狗街、兔街等等,把苗族等同于动物,这间接说明了苗族人没有文化所带来的为人资格的挑战。(访谈)
摆脱没有文化所遭遇的现实痛苦是苗族人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既是个体性的,也是群体性的。朱焕章在乡亲们的援手下长大,乡亲之爱作为最宝贵的情感,他记忆得最为深刻,同时,他对乡亲的回馈之心也最为强烈。但爱是有条件的,爱不但要有真挚的情感,更要有出众的能力,如何才能有出众的能力,求学是根本性路径,石门坎光华小学的创立为朱焕章提供了回馈爱的可能,几千年的文化欺诈为他积聚了无限的学习能量。
石门坎教会初级小学的开办,犹如久旱逢甘露,1914年,朱焕章在亲人的帮助下入了学,他每天都要走六七里山路,但从来不迟到、不缺课,成绩也总是名列年级第一。1915年,朱焕章被送到石门坎光华小学就读,由于他勤奋好学、天资聪颖、成绩优异,深受英籍人士的夸耀,他们认为朱焕章是个人才,日后必成大器。
1920年,朱焕章受到英籍传教士王树德牧师的厚爱,在他的资助下,朱焕章到云南昭通宣道中学就读,由于他的学业特别优秀,老师经常幽默地说:“这个学生题解得非常好,给他100分还不够,应该给他105分。”[3]12
1929年,朱焕章在王树德牧师的资助下,被选送华西协和大学学习,由于新旧学制交替,高中课程不足,朱焕章先在预科学习,两年后正式考入华西协和大学教育系。由于他品学兼优,受到老师和同学的尊敬和爱戴,毕业时,他被推举为当年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发言,他的发言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正如E汤普金斯博士所言:“他以端庄、诚挚的举止,进行了一次关于崇高理想的非正式演讲,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汉族青年推选了一位少数民族代表,在这么隆重的日子里讲话。”[3]19
朱焕章的学业自始至终都十分优异,从显性的角度看是学业的完成,其本质是爱的能力的积攒。乡亲们的生活之爱,使他有着强烈的回馈之心,这种回馈之心并没有被学成后的诸多诱惑所动摇。朱焕章的毕业典礼,蒋介石夫妇也莅临会场,对他的发言很是称赞,邀他到重庆工作,朱焕章坚定地回答:“我的家乡很穷,那里有许多同胞还需要我回去相助。”[3]19
朱焕章求学经历的实质是回馈之爱的积聚,这对于学习者来说有着不菲的价值,即爱是有条件的,强烈的情感是爱的灵魂,出众的能力是爱的基础,强烈的回馈情感可以成为个体追求卓越的永恒动力,也能成为抵御诱惑、追求纯粹的坚韧定力;回馈情感下所取得的卓越能力是对爱的真正诠释,这超越了一般生活之爱而最终形成教育大爱。
四、教育大爱:在责任中半步半步向责任之所在地前行
“责任的“责”通“债”。”[6]从某种意义说尽责等同于还债,真正的责任感是不以个人赢获为目的的无私情感。朱焕章幼年遭遇所获取的乡亲之情和求学时的优异成绩都是为着尽责之目的,爱的情感在他编纂的《西南边疆苗民夜读课本》序言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也可以说是“责任宣言”,其内容呈现为两个维度,一是对石门坎贫困和知恩的描述:
在云贵交界的地方,有十多万生活极困苦、文化极低落的苗民,他们就是用尽了群众的财力,也不能给三四个人同时去受高等教育。因此在这二十年之内,有机会来享受大学生活的,前后只有三四个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这特殊的机会,是我们那十多万同胞们作梦也得不到的,近年来,更因为天灾人祸的交迫,甚至连入小学的机会他们也没有了。
二是对他本人回馈心理的描述:
这样,我们就不能不给他们找一个小小的机会,教他们识字,减轻他们文盲的痛苦,凡知道这事的老师和同学,都非常地表同情,或赞助,或鼓励,把我的热心增加得几乎沸腾起来,因此,我就大胆的抬起头来,望着这目标,像一个两岁的小孩子,半步、半步的向着责任之所在地前进。
《西南边疆苗民夜读课本》是编者纯粹情感的赋形,这一情感赋形物点燃了族群的读书浪潮,形成了一个强劲的场域,石门坎苗族置身其中并进行着狂欢般的“游戏”,这对于石门坎从文化荒芜之地到西南边疆文化中心的转变起到了基础性作用。
石门坎初级中学的开办是朱焕章在石门坎文化复兴中的另一大贡献,朱焕章大学毕业后,拒绝了蒋介石夫妇的工作邀请,依然回到石门坎学校任教,由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艰难读书经历,更深知文化知识对于石门坎苗族同胞意味着什么。石门坎苗族几千年来的族群遭遇,使他带着强烈的责任冲动,在没有任何初级中学基础的情况下,经他四方奔走,联络各种人脉,筹集办学经费,构建教学师资,克服种种困难,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在1943年9月宣告“西南边疆私立石门坎初级中学校”成立。石门坎初级中学的开办成为石门坎文化复兴的关键一步,它使更多的少数民族学生有机会受到正规的中学教育,为使更多的少数民族学生接受高等教育提供了可能,事实上,石门坎初级中学从开办到1952年人民政府接管,共培养出了400多名初高级人才,这在新中国建立前后为滇黔川提供了宝贵的人才资源。
纵观朱焕章的教育生活,其全部本质是教育大爱的赋形,这一教育大爱至少呈现出三个维度的内涵:一是有一种能使个体皈依的宏大之物,对于朱焕章而言,石门坎苗族的历史遭遇和现实痛苦就是宏大之物。二是在宏大之物的刺激之下,个体必需拥有为之奋斗的纯粹之心。三是在宏大之物和纯粹之心的感召下,运用自己的卓越才华自觉而谦卑地尽责。
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新时期中国的宏大之物,民族教育如何把个体发展与这一宏大之物结合起来,将是民族教育能否成功的关键,这中间会遇到许多新的问题,上述结论对此有着极强的借鉴意义。
注释:
①花苗,苗族分支很多,诸如黑苗、白苗、青苗、红苗、紫姜苗等,花苗是其中的一个分支。
②杨明光. 缅怀慈祥的恩师朱焕章校长
[1]张坦. “窄门”前的石门坎[M].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25.
[2]苑青松. 语文:言语生命的赋形[M]. 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
[3]朱玉芳. 光华之子——我的父亲朱焕章[M]. 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2.
[4]沈红. 结构与主体:激荡的文化社区石门坎[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15.
[5]贵州民族研究所.民国年间苗族论文集[C]. 贵州民族研究所,1983:253.
[6]陈复华.古代汉语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