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理笔下近代西南汉彝葬俗及其生态观研究
2018-04-03班红梅
班红梅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华民族被迫向世界敞开大门,传教士陆续进入中国。大量基督教传教士来到尚未开放的西南滇黔少数民族地区,旨在化道民众,传播教义。其中,中华基督教循道公会(以下简称循道会)是对近代西南具有深远影响的教会。循道会传教士柏格理(Samuel Pollard,1864-1915)在与滇黔汉族、彝族人民的交往中,对当地人的友好热情感慨万千,但也被其原始的丧葬习俗所深深震撼,并以日记或随笔等方式记录下他们的见闻和感受。在柏格理《中国历险记》、《在未知的中国》,王树德《石门坎和花苗》,甘铎理《在云的那一边——柏格理传记》等著作中,大篇幅记述了当地的丧葬习俗,形成“他者”视域中的形象,不论是赞扬或是针砭,都从多个维度体现了柏格理可持续发展的生态观。
一、汉族土葬与彝族火葬述略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实为常事。人死后要怎样处理这个无生命的躯体,不同的民族根据本民族的文化呈现了不同的丧葬习俗。受不同的民族认知、生存环境、现实基础、文化传统、与“文化场域”条件的限制,特定时空下的特定民族存在着差别性葬俗。严绍璗指出,“文化语境”是“在特定的时空中由特定的文化积累与文化现状构成的“文化场”[1]由此可知,文化语境就是指某一个民族从古至今所具有的文化因子,因此研究西南汉彝丧葬文化就应该从文化语境着手。
(一)汉族的土葬
“土葬”又称“埋葬”。丧葬的一种形式,即指死者遗体埋入土中的葬俗。流行于世界各地。约产生于旧石器时代中期。土葬形式多样,在中国主要有土坑墓、大石墓、瓮棺葬、石棺葬、砖石墓、木椁墓、船棺葬等。[2]
汉族是我国的主体民族,“土葬”是汉族独特文化语境下的产物,与汉族“自然崇拜”、“思想观念”所构成的文化场密切相关。原始人面对世界万物,因为其认识能力的低下,对自然给予的善面顶礼膜拜,对其破坏面则心生敬畏,他们认为万物有灵,随之自然崇拜应运而生。“当然、不同的生活条件会使各民族的自然崇拜有所侧重。如农业民族侧重对天地的崇拜;狩猎民族侧重山神,航海民族则多崇海神等”[3]。汉族历来是世居中原的农耕民族,因为对土地的敬重和依赖,产生了“非土不立”的集体意识,由此产生了“土地崇拜”,在此基础之上汉族选择了“土葬”。其次,汉族“仁礼”的传统观念成为土葬的重要原因,汉族以儒家思想为主要根基,而儒家学说提倡“仁义礼智信”,人去世后,要入土为安,如让祖先曝尸荒野则是其不仁不义不礼,因此孔子提出“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4]。另外,汉人认为人死后“灵魂不灭”对待逝者应该“生死如一”,因此提倡“厚葬”习俗,孟子称厚葬为君子之为“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5]。厚葬观念一直延续到今天,如今一些在世之人不惜花重金为自己买墓地。自古以来,汉族厚葬成为了一种美德,但也成为了一种负担。“这一套重厚葬的儒家思想体系导致人们在自己的所谓‘孝道’中迷失了应有的方向,丧葬更多地成了一种表象:表达死者的身份、财富,也炫耀生者的身份和财富,亲情和失去亲人的哀痛,在隆重的丧葬过程和仪式中,仅仅成了它的一种附庸。”[6]因此中国的厚葬颇受争议。
(二)彝族的火葬
“火葬”,一名“火化”。葬法之一。以火焚尸使化。[7]火葬是我国多民族的主流葬式,彝族具有悠久的火葬历史,学者陈世鹏先生提出,“彝族是生活在甘肃、青海一带的古氐羌人中的一支移居西南发展而成的一个民族。火葬是他们的主要葬式”[8]。同样,杨甫旺先生也认为,“彝族渊源于古代氐羌,据考古材料和文献记载,氐羌盛行火葬”“彝族继承了氐羌的火葬习俗,历史上普遍行火葬”[9],通过学者的文献论证和实物论证,我们得知彝族是氐羌的后代,并沿袭氐羌火葬习俗。
火葬成为彝族的主流葬式与其文化语境中的“火崇拜”“火功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彝族古称爨, “爨”即烧火之人。早期彝民是游牧民族,大多生活在山区,半山区的高寒地带。火不仅给彝民带来温暖和熟食,还能抵御野兽的侵袭,改善了生活条件,处在此等独特的生存条件之下,彝民产生了“火崇拜”。其次,彝民认为“火”具有净化功能,能驱除邪气。如彝族关于“火把节”的传说,六月二十四日晚上,彝族男女老少齐举火把,烧死了吃庄稼的“天虫”,喜获丰收。在彝民看来,人死后身上充满邪气,火的净化作用能够禳灾祈福。正所谓“一种思想就意味着一种理论的构建、彝族火葬文化的框架就是建立在火是圣洁的,并有净化作用这种思想的基础上.”[8]火葬因为其简洁、环保等优点,目前被许多国家大力提倡。
无论是“土葬”还是“火葬”都是传统文化思想的体现,终极目标都是希望逝者能够安心地到达另一个国度。由于他们都是独特的个体,所以也存在着特殊性,即由文化背景不同所形成的文化语境的殊异性,而这也正是汉族与彝族丧葬文化差异性根由所在。显然,当两种丧葬习俗不同的呈现在柏格理的主观意识前,其形象也形成了差异。
二、柏格理笔下的近代西南汉彝葬俗
19世纪末,循道会传教士柏格理受传播教义的基督教天职,跋山涉水远到中国西南地区。柏格理布道中国二十八年,在与彝族、汉族人民的交往中,目睹两族丧葬习俗,并以文本形式记叙了其葬俗差异。本文主要以柏格理视野中的丧葬文化为主,从“异国者”的角度看待西南丧葬文化,并以一个“他者”的身份对汉彝丧葬文化进行跨民族比较观察。
(一)对土葬文化的质疑与批判
柏格理布道中国总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17年(1886年—1903年),主要生活在云南境内的昭通,以汉族和彝族为主要道化对象。第二个阶段共11年(1904年—1915年),主要活动于黔西北的威宁地区,以苗族为宣教对象。“在十七年的工作期间,我们在汉族人中建立起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教堂,并有少许诺苏人皈依了耶稣。”[10]92在与汉族人的交往中,柏格理耳濡目染汉族丧葬仪式,并就习俗涵蕴的陈腐愚昧观念进行了针砭。首先,他认为汉族的厚葬之风“劳民伤财”。“在中国的土地里,死人远比活人占的土地多,而且花在死者身上的钱,又是高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份额。”[10]248再者,柏格理认为土葬需要大量棺材破坏生态坏境,对此深感遗憾,“为什么汉族人如此珍视这些巨大、难看的棺材。我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死者躺在一英尺厚的木板制成的棺材要比在一英寸厚的木板的棺材要更幸福些,对于一个西方人来说也真弄不明白。”[10]239“我们看见由于对大棺材的需求导致了诺苏地域森林中许多最有价值的树木被砍到,感到十分遗憾。”[11]柏格理对汉族土葬的“劳民伤财”以及对自然环境造成的破坏提出质疑并进行批判。
(二)对火葬文化的肯定与推崇
柏格理布道苗疆石门坎的十一载集腋成裘,信仰群众由数人达到万人,其布道对象以苗族为主,其中也与彝族有过一段深入交往,不仅结识了彝族首领安荣之,还拥有自己的诺苏(彝族)名字“罗洪呷呷”。在与彝族人民交往中,对彝族丧葬习俗做了详尽的记述。首先,肯定其习俗的干净利索,“没有盛行于汉人中的象征着死者住所的特意筑起的土堆。那里没有墓碑,没有详尽阐述死者功德的碑文。只是让死者在火焰的提炼与友好山风的吹拂下行完最后一段路程,然后即长久、安心地长眠于大地母亲的怀抱之中。比起环绕在汉人城镇周围巨大的坟场来,这种方法乃何其洁净,何其利索,何其裨益!”[10]249其次,他认为老幼同葬合情合理的。“夭折的儿童也以同他们的父母一样实行火葬,在这一点上诺苏又能给汉人上一堂课。后者通常不允许把儿童葬于祖先的坟内。”[10]250最后,他认为火葬是有温情的,“有病倒在汉人区域的情况。每遇到这种事情,他们就害怕会客死他乡,并像被汉人那样土葬。他们认为那是一种缺少火葬的温暖。舒适火焰的掩埋,恐惧感深深地印入这些诺苏人的心中。他们渴望死在家乡,因为那里有着充裕的木柴,可以现成地点燃熊熊大火.”[10]250另外,他极力推崇火葬,“相比之下若是汉人能够采用‘火葬 ’,将会在多方面取得益处。”[10]248柏格理对彝族“火葬”极其认可与推崇,并在其视野中形成了与汉族“土葬”明显的对立意识。
三、近代西南汉彝葬俗文化义理诠解
从《未知的中国》及《苗族纪实》等著作中我们看到柏格理在描述西南丧葬习俗时,无论是语汇择用、书写文体、立场表达,都似乎表现出一种欲扬彝族“火葬”,贬损汉族“土葬”的态度。这与两国文化现实差距有关,还是出于自我价值观的确认呢?笔者将运用形象学的理论与方法,对柏格理眼中的西南汉彝葬俗形象进行文化义理诠解。
(一)文化现实之间的差距
汉彝葬俗形成柏格理笔端的对立形象,与中英两国文化现实之间的差距密切相关。那么何为形象?形象就是指异国形象,“一切形象都来源于‘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的自觉关系中,即使这种意识是十分微弱的,因此形象即为对两种类型文化现实间的差距所做的文学的或非文学的,且能说明符指关系的表述。”[12]由此得知,形象的呈现是两国文化差距的产物。要探究柏格理所建构的两族差异性形象,必须立足与中英两国文化现实差距。
约翰·伯格曾说:人们观看事物的方式受到所知或者所信仰的东西的影响。[13]“自我”与“他者”处在形象建构的两极,注视者以主动的身份来描述被注视者,对形象的建构不可避免的要受到主体自我历史文化,自我身份的影响。柏格理作为基督教传教士,行为与思想不免带有基督教的文化色彩,作为一位基督徒他势必会把基督教文化作为一切形象的衡量尺度,对与之并行不悖的意识形态大加赞扬,对与其背道而驰的观念则提出质疑。新教提倡节俭理念,柏格理受其影响,肯定和推崇简洁的火葬。而汉族因受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提倡厚葬,柏格理以基督教理念来衡量异质文化下的汉族土葬,充满了质疑与否定,因此闪烁于柏格理笔端的汉民族是一个遵从儒家繁文缛节、信奉生死如一,钟情厚葬习俗的落后民族。尤其,批判汉族所表现出来的“礼仪”,认为汉族人的礼仪就是一种“虚伪哲学观念”“由于他们父母所信奉的虚伪哲学观念,汉族儿童遭受的摧残令人震惊。”[10]250对于汉族反对老幼同葬的现象进行讽刺与鞭挞。相反,柏格理却极力肯定彝族“老幼同葬”的观念,因为这与基督教提倡平等博爱的情怀不谋而合。由此柏格理推断“与中国最伟大的圣人的名字相联系的庞大的哲学体系,永远也不能变为一种伟大的世界性宗教的根基。”柏格理否定汉土葬,肯定彝火葬的书写,表明了两种类型文化之间存在质的差距,汉族土葬体现的是儒家伦理文化,而彝族火葬则与基督教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现实文化的差距导致形象塑造者的认知差异,因此形象的建构也具有差异性。
(二)自我确认的书写
柏格理在书写汉族葬俗这一异国形象时,为何大力否定土葬?因为“‘我’要言说‘他者’,在言说‘他者’的同时,‘我’又否定了‘他者’,(往往是由于各种迫切及且复杂的理由) 从而言说了‘自我’。异国形象便表现为一种次要的语言,它与‘我’的叙事语言平行、 并存,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替代后者以讲述出……其他话外之音”[14]。柏格理是具有传教士和英国子民双重身份的“他者”,“带着征服心理、施主的傲慢和种族偏见来布道,自信掌控普世的真理和最高的评判标准,坚持自己有权谴责和挑战中国的风俗和礼仪,用基督教来取代中国传统伦理和信仰。”[15]基督教丧葬仪式提倡简洁,“主要原因是基督教的葬仪是安慰在世的亲人,除了圣餐及圣礼外一切从简。”[16]因此柏格理在言说土葬习俗劳民伤财、落后的同时,话外之音就是肯定“自我”心中先进,简洁的丧葬意识。同时,基督教丧葬理念与彝族火葬的干净利索相符,因此他极力肯定彝族火葬。柏格理对汉族丧葬的否定式叙事,就是对柏氏“自我”崇尚简洁丧葬习俗的肯定。从侧面间接的表达了柏氏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理念。十八大报告提出:建设生态文明,是关系人民福祉、关乎民族未来的长远大计。面对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峻形势,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这句话揭示了在高耗能、高污染的工业化社会,要建设“以可持续发展为目标的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所有人都应该尊重自然,保护自然。柏格理在汉彝葬俗比较观照的过程中,阐发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文明理念,呈显了一个环境保护者,资源优化者的形象。
四、结 语
柏格理描写汉彝丧葬习俗时采用了赞扬与贬低并存的书写策略,在他的眼中,西南丧葬习俗呈现了一个复杂的形象。其实,“形象是对一种文化现实的描述,是情感与思想的混合物,一切形象都是个人或集体通过演说,书写而制作,描述出来的。但是这种描述并不遵从写真实的原则,并不真实的描绘出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他者”。”[17]柏格理在塑造形象时会按照自身的期待视野进行文化筛选,同时也会受其宣教实践成败历程和情感体验认知的影响,出现许多个人臆想,存在着过多的误解,不可能真实的再现他者。但是从柏格理对两种丧葬习俗的评价和观察,我们管窥到传教士爱护环境,节约资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文明理念。这对我们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有着一定的启示意义,帮助我们在生存中反思自我,不断改进生产生活方式,改善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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