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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文学启蒙的困境及其艺术表达

2018-04-03怀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鲁迅文学小说

左 怀 建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中国现代文学如果从1917年五四文学革命算起,也已百年有余了。一百年多来,就中国文学的主流看,李泽厚所说的“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虽不无缺陷,但依然可以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在“启蒙文学”一脉,鲁迅显然上承梁启超等近代启蒙文学,下启当代新时期启蒙文学创作,成为中国现代启蒙文学的开山者、代表者,其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都不容忽视。但是,鲁迅的启蒙思想、启蒙目标及其文学表达到底是怎样一种状态,人们认识和探讨的并非那么清楚。本文即对鲁迅文学启蒙的困境及其自觉作一些粗浅的探究,恳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何谓启蒙?

谈鲁迅的文学启蒙,首先需要了解何谓启蒙?鲁迅与启蒙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就先从这里开始探究。

一般的理解,启蒙应该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启蒙指经过传授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去除蒙昧,使人走上明理的道路的教育活动;狭义的启蒙仅指始于17世纪中晚期的英国,高潮于18世纪中晚期的法国,继而波及欧美其他国家、民族的西方启蒙主义运动。显然,我们这里指的是狭义的启蒙。归纳其要旨,大致可分为以下三个主要方面。

首先,人与自然之间,进一步反对神权,突出人权(张扬人类自身的主体性),认为通过人类自己的实践和认识可以发现、找到认识自然、征服自然、改善人类生存状况的科学知识、技术途径和理性能力。

英国启蒙运动的前驱、经验主义哲学的创始人、“整个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培根反对经院哲学,强调观察和科学实验对于认识、把握自然界真相的意义,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著名口号,对后世启蒙运动具有重大影响。法国启蒙运动的组织者狄德罗主持编纂了《百科全书》,彪炳启蒙主义者就是敢于“践踏偏见、传统、普遍共识、权威……敢于独立思考,敢于后退寻找最清晰的通则,对经验和理性之外的言论概不承认”的人[1]49。康德在《什么是启蒙运动?》中开宗明义:“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2]23康德强调人“自己的理智”,就是说,人的理性是靠学习训练而形成的一种能力,而不再是抽象的人以外的宗教逻各斯。美国学者查理德·利罕也谈道:“启蒙运动所信奉的,是通过理性的力量可以最好地理解并指导生活。所谓理性的力量,也就是能获得理解自然运行原则的经验方法。这种理解最终导致的是一套法则,这套法则即被用于解释自然,也用于商业及后来创造出新的财富形式的工业的开发。”[3]37“启蒙思想倾向于机械论观点,比如霍布斯(Hobbes)的一些机械论观点就使宗教宇宙观面临危险的矛盾。如果天地万物可以归结为运动中的物质,而这样的物质又完全遵循与科学规律相一致的物理过程,那么自然界也就不存在什么奇迹了,不再有超自然的力量可以打破物理规律。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救赎者基督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所有的知识都是唯物主义的,那么所有的知识也就是可计算的了。”[3]38

启蒙运动相信人类自身的理性能力、科技发明和知识普及可以使人类走向文明、进步。法国启蒙运动领军人物伏尔泰在《哲学通信》中强调:“倘若伟大是指得天独厚,才智超群,明理诲人的话,像牛顿先生这样一个10个世纪以来的杰出的人,才真正是伟大的人物。至于那些政治家和征服者,哪个世纪也不短少,不过是些大名鼎鼎的坏蛋罢了。我们应当尊重的是凭真理的力量统治人心的人,而不是依靠暴力来奴役人的人;是认识宇宙的人而不是歪曲宇宙的人。”[4]144“文明(civilization)一词,乃启蒙运动的用语,它指示了历史运动应该遵循的方向。其信仰是:历史有其目的。”[3]28

其次,人与人之间,相信天赋人权,人人平等;扩大到社会组织和政治制度,主张民主、自由、法治。

英国启蒙家洛克第一个提出人的自然权力至上,主张国家社会的立法权、行政权、对外权三权分立。法国的孟德斯鸠在他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国家社会的立法权、司法权和行政权三权分立。法国启蒙家伏尔泰非常艳羡英国的宗教自由、政治自由、思想自由;肯定人的“自然权利”,要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主张“天赋人权”,《社会契约论》主张“主权在民”。其思想是现代民主制度的基石,成为法国大革命的灵魂,法国《人权宣言》和美国《独立宣言》均体现了他的思想。陈嘉明认为,启蒙运动真正体现了“以人为本”,“个人是目的,社会只是实现这些个人目的的手段。个人之所以为‘本’,这个‘本’乃是在于他的不可剥夺的生命、自由与财产等权利,在于这些权利自身所具有的宝贵价值。正是由于如此,所以政府必须通过人民的选举、获得人民的同意而产生,并以服务人民为宗旨”[5]18。英国的霍布斯表达得更干脆、明了:“自由这个词语,按照其确切的意义来说,就是外界障碍不存在的状态。”[6]73也就是说,个人的自由不受外在权力的控制。其实,康德所谓“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其根本意旨就在于呼喊给每一个人“永远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唯有它才能带来人类的启蒙”,“这一启蒙运动除了自由而外并不需要任何东西”[2]24。

其三,就个人的成长言,重视后天教育,要求灵肉一致,情理一体。

理性原则是启蒙运动的最高原则,且要求渗透于当时欧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就个人的成长言,启蒙主义者强调后天的理性启蒙和知识教育。当时的《百科全书》把人视为“有情感、善思量、会思维的存在”,认为人的激情需要理性约束[7]20。洛克《教育漫话》第一次将教育分为体育、德育、智育三部分,认为人的心灵如同白板,人类之所以千差万别,便是由于教育之故。洛克主张对孩子进行身心一致、理性而健康的教育。卢梭的教育思想有反知识、反启蒙的一面,认为人的天性本是善良的,一落入社会就变坏了,因此主张“回归自然”。但是卢梭所谓“自然”并非真正没有经过人类教化的原始自然,而是符合人类人性健康诉求的自然。换言之,卢梭所谓“自然”是反抗宗教和社会约束的一种方式,从当时大的语境看,仍然属于启蒙运动。如其著名作品《爱弥儿》就表现出自然主义、自由主义、情感主义的儿童教育思想,结果为当时教会和法国政府所不容。写自晚年的《忏悔录》以同样自由不拘的方式自然主义地记述了自己的情感经历和成长经历,并且向世人挑战:谁敢对着《圣经》说,他比我更好?

各国具体的启蒙运动及其演变均不相同,但总的精神是一样的。启蒙运动的理想就是要建立包罗万象的理性科学体系。作为一种宏大叙事,它继承文艺复兴的成果,进一步解放了人的身心,极大地激发了人的智慧和能力,为今后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发展、资本帝国的扩张打下坚实基础,但是启蒙的恶果也逐渐显影。科学主义逐渐挤压人文主义,工具理性挤压价值理性,世俗趣味替代精神诉求,同一质驾驭多元质,人类正常价值观、信仰的崩溃,人性的异化也很快到来。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郑重宣布:“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感情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顾的雇佣劳动者。/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人类精神的物质化、功利化、平面化使社会发展丧失以往那种方向、目标、锐力,所以启蒙孕育出“反启蒙”[7]9,以至有尼采的“超人”说,海德格尔的“人,诗意地栖居”说等,其真实目的就是渴望重造人类精神文明。而此时距离后启蒙时代也不远了。

鲁迅为何关注启蒙?可以说,是当时全球化语境下西方列强现代性启发和挤压的结果。因为大家都知道,鲁迅是因为中国贫弱而学医,因认识到中国最重要的是思想觉悟、精神重造而弃医从文。鲁迅早在日本弘文学院补习日语时,就常与许寿裳探讨以下三个问题:“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8]321933年,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篇文章里,又进一步指出:“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9]256这是鲁迅一生关注的问题,并通过文学奋斗了一生。所以,鲁迅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和精神界战士,上海民众在其去世后给以“民族魂”的伟大赞誉。

二、鲁迅文学启蒙的困境

鲁迅从1906年就开始从事文学启蒙事业,撰写文学批评,翻译外国小说。鲁迅这时的文学活动显示了鲁迅以后文学启蒙的基本特点,一是起点高,二是收效小(或者说收效比预想的小得多)。与弟弟周作人翻译的《域外小说集》出版后,几乎无人问津。想办《新生》刊物,也夭折了。但是这不表明鲁迅的境界低,当时也没有能够打击鲁迅从事文学启蒙的热情。

1907年,鲁迅发表《文化偏至论》,站在当时世界文明发展的最高度,对中西方文化的“偏至”均进行了反思。揭示出中国封建社会压抑人的个性,是少数人对多数人专制;西方现代社会是充分的物质化、机械化、平面化,同样扼杀人的活力和个性,是多数人对少数天才的专制。关于后者,鲁迅说:“至十九世纪,而物质文明之盛,直傲睨前此两千余年之业绩。数其著者,乃有棉铁石炭之属,产生倍旧,应用多方,施之战斗制造交通,无不功越于往日;为汽为电,咸听指挥,世界之情状顿更,人民之事业益利。久食其赐,信乃弥坚,渐而奉为圭臬,视若一切存在之本根,且将以之范围精神界所有事,现实生活,胶不可移,惟此是尊,惟此是尚,此又十九世纪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事若尽于物质矣,而物质果足尽人生之本也耶?平思之,必不然矣。然而大势如是者,盖如前言,文明无不根旧迹而演来,亦以矫往事而生偏至,缘都校量,其颇灼然,犹孑与躄焉耳。”[10]47“且社会民主之倾向,势亦大张,凡个人者,即社会之一分子,夷隆实陷,是为指归,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社会之内,荡无高卑。此其为理想诚美矣,顾于个人殊特之性,视之蔑如,既不加之别分,且欲致之灭绝。更举黮暗,则流弊所至,将使文化之纯粹者,精神益趋于鄙固,颓波日逝,纤屑靡存焉。盖所谓平社会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进步水平以下。况人群以内,明哲非多,伧俗横行,浩不可御,风潮剥蚀,全体以沦于凡庸。”[10]51-52

显然,鲁迅这里既反封建,也有较鲜明的反现代倾向。“在鲁迅看来,‘文明无不根旧迹而演来,亦以矫往事而生偏’,资本主义民主制度正是这样一种为施蒂纳、尼采等‘新神思宗’所批判的偏至之物。如果将这种‘迁流偏至之物’‘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11]59汪晖将鲁迅这种充满悖论的思想指向描述为“‘在’而不属于两个社会(1920-1936)”[11]112。 那么,怎么纠正这种偏颇呢?言:“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10]58“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这充分说明,鲁迅所谓“立人”,立的是既超越封建文化的偏至也超越现代文化的偏至的“人”,这个“人”是当时世界上最具“合理的人性”的人,最理想化的人。鲁迅继而呼唤“天才”“一二哲人出”“精神界之战士”,说:“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更何有于肤浅凡庸之事物哉?……”[10]57且不论鲁迅所谓国人都“自觉至,个性张”是否可能,但是启蒙之重心昭然若揭,其起点之高,令他自己今后的创作都难以为继,但是有这个起点就够了,从此之后的鲁迅一生为这个目标奋斗,虽然为这个目标能否实现感到犹疑,但成功与失败都标示伟大和高迈,都显得与众不同。

鲁迅文学启蒙的困境在于,从反封建(以觉民强族)的角度看,他欢迎启蒙,呼唤启蒙,但是从质疑西方现代(以“任个性”“张精神”)的角度看,他又在启蒙面前犹疑。当“五四”青年斗士如钱玄同等找到他,要他写文章帮助“呐喊助威”时,他虽然写了《狂人日记》等伟大的“听将令”的作品,但是他内心对启蒙能否奏效始终怀疑。用海外著名学者张灏的话说,鲁迅内心充满“幽暗意识”[12]44。

在《〈呐喊〉自序》里,鲁迅说得很明白:“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曹禧修认为,鲁迅这里所谓“铁屋子”的意义所指不是封建统治,也不是文本性封建思想传统,而是“非文本性思想传统”,即“由思想与思想语境中的‘体制’以及思想主体中的‘人性’等多重元素组合而成的一个结构,这是一个人类的理性无法左右的结构”[13]304。这种理解比以往只把“铁屋子”的意义指向封建统治和封建思想文化周全、深刻多了,但是“铁屋子”的蕴涵与现代性的关联仍然语焉不详。由于历史语境不同,我们无法说鲁迅所谓“铁屋子”与韦伯所谓“铁笼”意指相同,但是在“剑指”现代性这一点上,又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对于当时的中国而言,当务之急不是反思现代性,而是反思封建性。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时混乱、黑暗的中国不断印证鲁迅的怀疑,如“三·一八”惨案中,面对被残杀的刘和珍等爱国青年学生,鲁迅对当时的北洋政府愤怒地叫喊:“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北伐战争中,鲁迅说“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他轰跑了”。“四·一二”政变后,鲁迅感觉到自己的努力徒然弄灵敏了青年人的神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使他们增加更多的痛苦。逝世前写《死》,其中有这样的遗言:“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文学家或美术家。”只是后来听蔡元培等人的劝说,才将“万不可去做文学家或美术家”改为“万不可去做空头的文学家或美术家”[14]236。

三、鲁迅文学启蒙困境的艺术表达

鲁迅文学启蒙的困境决定了其文学创作艺术表达的独特性、复杂性。鲁迅将杂文抬进文学的殿堂,就是因为杂文的批判性、公共性、自由性和形象性适合对应当时混乱、黑暗的中国。鲁迅的《野草》等散文诗则又表达了先驱者的孤独、寂寞和对人生荒诞性的体味,如《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所言属于鲁迅的“独语”“私语”。鲁迅的小说创造了一种内涵丰富的复调结构。而总体看,鲁迅创作呈现了一种复杂的多元的现实主义的态势。限于篇幅,这里我们仅就其小说作些分析。

茅盾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指出:“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结构主义、新批评和叙事学等文学理论的引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一直在探索鲁迅小说结构艺术和叙事艺术的奥秘。钱理群《创造新形式的先锋——鲁迅小说论》对于新时期以来鲁迅小说艺术研究进行了综合性评述,指出不少学者从作品人物与其置身其中的生存困境之间关系的角度探讨鲁迅小说的结构,指出鲁迅小说存在着“看/被看”“离去——归来——离去”两种模式。之后,温儒敏、旷新年等学者看到鲁迅《狂人日记》中小序对正文构成消解和颠覆,艺术上呈现“反讽的结构”[15]31。李欧梵也认为,《狂人日记》“运用‘文本套文本’的双重结构”,表达了作者的“乐观与悲观”,“显示出高度的反讽意味”[16]56。曹禧修进一步指出,鲁迅小说设置了情智双结构。“情结构”是显,“智结构”是隐。“情结构针对普通读者设计,它主要通过语言文字言说,主要内容是‘呐喊、助威和启蒙’;智结构则针对智性读者而设计,它主要通过结构言说,其主要职事是‘探讨国民性’。”[13]171也就是说,“情结构”表达启蒙的希望和热力,“智结构”则表达对启蒙的绝望、质疑和冷静反思。

正式用“复调结构”理论研究鲁迅小说是从1986年张理明发表《论鲁迅的复调结构小说》开始。论文虽没有指出鲁迅小说与俄国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有何关联,但是论文指出鲁迅小说受俄国十九世纪以来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为代表小说创作影响甚巨,显然易见,这种分析距离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已经不远了。2001年,严家炎在《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中指出:“鲁迅小说常常回响着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声音。而且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并非来自两个不同的对立着的人物(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稀奇了,因为小说人物总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和行动的逻辑),竟是包含在作品的基调或总体倾向之中的。日本竹内好在他那本《鲁迅》中,就曾隐约地说出过这种感觉,他认为鲁迅小说里仿佛‘有两个中心。它们既像椭圆的焦点,又像平行线,是那种有既相约、又相斥的作用力的东西。’”[17]12004年,吴晓东发表《鲁迅第一人称小说的复调问题》,正式借鉴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重点指出:“鲁迅第一人称小说中的叙事者‘我’与人物之间构成了一种对话与潜对话的关系模式,这种关系模式既是处理小说中不同的甚至彼此冲突的声音的方式,也使小说中的对话性与辩难性得以‘形式化’,其中蕴含了一种第一人称叙事的复调诗学。”[18]137这时,巴赫金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创作总结出的复调小说理论已经在中国传播来开,从此鲁迅小说结构研究有了新的切入点。

现在,认为鲁迅小说具有蕴含复杂的复调结构已成为学界共识。以《狂人日记》为例。《狂人日记》分正文和“小识”两部分。正文里,狂人虽狂但是精神清醒,破天荒地喊出几千年封建社会“吃人”的叫声,揭示几千年封建社会人生的残酷本质,而且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纳入反思、批判的范围,不愧是精神界反封建战士;但是到“小识”里,狂人病好了,不狂了,精神上却退回传统老路,去候补了。这样的轮回是鲁迅最感绝望的。如汪晖在《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里所指出:“真正惊心动魄、令人难以平静的,也许恰恰是那种对于历史与经验的悲剧性的循环与重复,历史的演进仿佛不过是一次次重复,一次次循环构成的,而现实——包括自身所从事的运动似乎并没有标示历史的‘进化’或进步,倒是陷入了荒谬的‘轮回’。”[11]159-160为什么人一定要到危机时才能有一份清醒,可是危机暂时过去又旧态复萌?鲁迅这种结构设置就是要表达自己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感受和看法,也是对人性不易改造认知的形象表达。或者说,正文配合了钱玄同们积极进步的精神,表达微茫的希望;“小识”才真正表达了鲁迅自己的感受和怀疑。如此,鲁迅张扬启蒙,又怀疑启蒙。鲁迅另一小说《伤逝》也可以这样解读。子君好不容易冲出封建家庭,与涓生自由结合,开辟新生活,但是一成立小家庭,她的奋斗精神就没有了,终于又回归旧式妇女的老路,完成又一个轮回。后来,有的学者认为,《伤逝》是一种独语,满篇都是一个“我”在说话,叙事上形成空白和不确定性,再辅以女性主义视角,企图为小说女主人公子君“翻案”,重点强调涓生思想性格上的不足,虽有道理,但是无法颠覆小说对启蒙的双重态度。其他,《药》《祝福》《孤独者》《在酒楼上》等小说,也都有复调结构传达。

实际上,鲁迅在对启蒙对象质疑的同时,也在质疑启蒙者。启蒙对象难以改变,而思想性格尚存在种种历史、文化缺陷的启蒙者是否就能够完成启蒙的任务?《狂人日记》中“我”听狂人的兄弟介绍狂人病愈后去候补的情况时“笑”,鲁迅《野草》第一篇《秋夜》中也有“我”的“笑”,这种“笑”中应该有无奈和自嘲的成分。《伤逝》开头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表明小说是忏悔录,也是辩白录,两种声音不停地来回碰撞,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离开不了谁。这是典型的复调结构。虽然不能说涓生就是鲁迅,但是他身上有鲁迅的影子是肯定的。涓生的自我反思一定程度上就是鲁迅的自我反思;涓生启蒙的失败一定程度上就是鲁迅启蒙的失败,或者说通过涓生启蒙的失败表达了鲁迅对自己文学启蒙事业的怀疑。作为“历史的中间物”,面对祥林嫂的“鬼究竟有还是无”的追问,“我”呈现出两难和失语。

鲁迅启蒙的困境也决定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必然是复杂、多元而开放的现实主义。就主体看,可以说是现实主义的,而且主要写灵魂的真实。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自己是“将人的灵魂的深,显示于人的”“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19]105,得到鲁迅强烈的共鸣。其实,鲁迅也是这样的现实主义者。由于是写“人的灵魂”,所以鲁迅的小说就有非常主观感情的成分,浪漫主义色彩就比较分明。如《狂人日记》有强烈的历史反思和现实批判精神,也有浪漫主义的主观热情表达,还有现代主义的深刻怀疑。《伤逝》的浪漫抒情成分就更多了。由于鲁迅无法排除对人性的悲观,对启蒙的怀疑,所以对人生荒诞性的感受也极其强烈,其小说现代主义浸染也极为深厚。《狂人日记》揭示人性、人生的根本缺陷:人只有危机中才能发现真理,危机暂时解除,人又旧态复萌,这本身就是一种病,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病。《故事新编》中《铸剑》一定要用最荒诞的语言(那里面的歌)表达最荒诞的复仇情绪,最后复仇者与被复仇者一同毁灭,难分清浊。《伤逝》中出现了十几次“空虚”“虚空”。《野草》中《过客》写过客明知前面就是坟,代表死亡,但是别无选择,走去,悲壮而苍凉。这些,都又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他提倡的启蒙主义。

四、结论

随着大众化、平面化、物质化、多元化时代的到来,人们对鲁迅的认识由请下“文革”式的神坛到请下精神的神坛,企图将他理解成与普通大众一样的庸人,这是对鲁迅启蒙精神最大的嘲弄。鲁迅地下有知,该是怎样的感慨!然而惊人的是,鲁迅一开始从事文学启蒙事业就天才地感觉到了他如此的命运,所以《狂人日记》《伤逝》等作品会有那样的艺术表达,《野草》中会有那样纠结不清的审美情绪,《死》中会有那样的遗言。仅凭这一点,鲁迅不也堪称“不世出的天才”,其创作不也具有永远值得探讨的艺术空间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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