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题材在清代女性文学中的书写与诠释
2018-04-03简东高小慧
简东 高小慧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一、清代以前的“木兰”故事及其研究回顾
与中原农耕文化背景下的文学相对,我国很早便已有了反映游牧文化的草原文学。它起先是古代北方人民在长期游牧生活中创造的语言艺术,后在中原与边疆民族冲突融合的进程中,这种语言艺术又在中原文学胡化和边疆文学华化的双向互动形式中不断向前发展。正是经历过南北各民族文化的汇聚、交锋、渗透、融合,华夏文学才在共时构成和历史进程上均呈现出博大精深、多元一体的整体格局。在诸多反映北方的民族文化以及中原汉族文化与边疆少数民族文化关系的文学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木兰辞》这首民间叙事诗。从内容上看,《木兰辞》语句凝练,情节跌宕,再现了木兰代父从军之孝,保家卫国之忠,身经百战之勇,女扮男装之奇,功成身退之德。从风格和思想上看,它不同于江南诗歌的温婉细腻,而是在特定历史及民族条件下,彰显出了突破传统礼教的精神与真实的人性诉求。在人物形象及其内涵方面,作品中的木兰是一位深受草原游牧文化影响的女子,兼具边疆少数民族的尚武风习与中原汉民族的道德观念,因而极富精神魅力与传奇色彩,折射着民族文化的交融。木兰传记虽不见诸正史,但千百年间关于木兰的文学创作和民间传说却很多,其形象经由诗文词曲等文学形式代代相传并演绎,至今已成为中国古代极著名、影响极深远的传奇性人物,甚至一度被视作“民族英雄”和“国民女性”。
不过,自“木兰”故事流传开,围绕《木兰辞》的创作年代、作者及木兰故里展开的研究和争论就从未停止过。从宋代开始,便已有唐人作、曹魏人作、隋人作、北朝人作、南朝人作诸说,莫衷一是。关于其故里问题,更是有完县说、虞城说、亳州说、任城说、延安说、鄂尔多斯说、凉州说、黄陂说等,不一而足。历代学者大都是从传世文献著录、兵制、职官、地理、名物、民俗、民歌特色、文学发展规律等方面入手,对《木兰辞》涉及的诸多问题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考察。然而直至今日,学界仍是众说纷纭[1]。近年来,更有学者从文学作品叙述、民间文化遗存、方志文献记载等方面寻求研究线索和依据,力求通过重构文化原型与时空场景来展开论证。
对于中国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学而言,创作年代、作者和发生地域等问题是作品研究无法回避的基本问题,更有着不可低估的学术意义。梁启超先生指出,“在年代未考清楚以前,文学史无从作起”[2]13。针对《木兰辞》,徐中舒先生亦曾指出:“关于此类资料,苟不处置适宜,则吾人一切论断推比皆无所施其功。”[3]并举证说:“吾人若不知苏武、李陵赠答之诗为伪作,则不能断定建安七子在文学史上之位置;若不知《木兰歌》产生之时地,则决不能推溯有唐一代文学之源流。”[3]就以徐中舒先生为例,他曾多次撰文就《木兰辞》的学术问题展开过甚为翔实的考证。尤以《木兰歌再考》《木兰歌再考补篇》两篇文章饱享盛誉。徐先生“用边裔民族的资料阐发古代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同样成为研究古代历史的重要途径”[4],更是为当代学人拓展了研究视野。
然而,就《木兰辞》这篇作品来说,其全文各处的疑窦均甚多,每一处拉出来都能作一番精审的考证,所涉及的各类本证和旁证亦是相当驳杂。不仅因为该文在诞生之初留下的相关资料就几近于无,还因为文学作品的传播、传承本身也是一个流变和生发的过程。诚如萧涤非先生所言,“古诗流传之久,不免为后人点缀,因而带有不同时代之色彩”[5]312。
正是鉴于上述原因,笔者主张,在未发现新的资料和有力证据之前,不妄下断语,不作过分解读和推论,而应着力于突破烦琐庞杂的考证,回到木兰故事本身,侧重于关注其对后世文学创作的具体影响,看“木兰”题材在不同的时代中是如何重新被书写与演绎的。接下来,笔者将借清代女性文学的视域来审视和考察“木兰”题材所获得的新的诠释。
二、清代女性文学对“木兰”题材新的书写与诠释
《木兰辞》作为优秀民歌,在流传的过程中接受了来自民间或文人的加工润色,可谓不同时间里艺术再创造的结晶。《木兰辞》诞生之初的时代和地域无疑都有着深刻的民族融合的印记,而且还理所当然地渗入了不同民族、不同阶层的不同审美情趣与文化理念。这种加工润色的过程一直到郭茂倩《乐府诗集》写定、收录该诗时才终止。从整体看来,也正是这一系列的加工润色将其审美情趣与文化理念逐渐导向同源性和统一性,故而《木兰辞》方兼具民歌之质朴与文人诗之精炼的双重特征,充分展现出了文学的兼容性。作品中“可汗”与“天子”并称,中原之“户织”与塞外之“明驼”相对,黄河之流水与燕山之“胡骑”互见,于是,纤细与阔大、柔情与雄壮、家国生死与闺阁情思,一并呈现给了读者,回肠荡气,意蕴丰厚。我们今天看到诗中拥有诸多不合榫之处的真正缘故或许也正在于此。原版诗歌已然定型,但是围绕它的艺术再创造却从未停步。这恰是文学创作发展的规律与魅力所在。“木兰”故事延续了下来,在之后的时代里,这一题材不断被书写和演绎着。清代女性文学更是将其赋予了洋溢着时代精神的新的意义和价值。
(一)塑造“忠孝两全”的女性英雄
明末清初特殊的时代环境下产生了一部分为国效力、征战沙场的女英雄,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秦良玉、沈云英和毕著。实际上,单就反清复明的斗争而言,参与其中的女性数量就很多。这种女性从戎的现象便自然对当时的女性审美和文学创作均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影响。晚明以降,市民文化、娱乐日渐发达,这些巾帼英雄的事迹适时被编入话本、戏曲、小说里,得以广泛流传。于是,在时代意识和现实条件的共同作用下,这一女性群体愈发引起了人们关注。同时,鉴于男性文人的理想在现实中常常难以实现,而此时的女将一反被当作柔弱保护对象的常态,勇于上阵杀敌,这足以令人惊奇感佩。所以,不少男性文人就在这类“奇女”身上寄托自我希望,热衷于书写她们的事迹,创作相关诗词,甚至在散文笔记中附会传统女英雄的故事等。不仅如此,他们更从节烈、忠义的视角去品评她们,甚至将之视为匡扶道统于乱世的典范。
同样,尚武的女性英雄也深深影响着这一时期女性诗人们的创作。与前代诗歌中常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蔡文姬、王昭君等才女佳人题材不同,胸怀国家、英勇善战的巾帼英雄更能赢得她们的青睐与赞誉。因而花木兰、梁红玉、秦良玉、沈云英等女性形象便常常出现于她们的作品中。王采薇的《木兰词》正是以歌行体长诗颂扬花木兰的代表作。全诗如下:
生男勿喜欢,生女勿悲酸。女生当县弧,女足亦莫双行缠。不见木兰女,代爹征可汗。出门望行尘,日色青漫漫。颜笑诸少年,泣行何汍澜。流尘凝双潜,飞露缀两肩。闺中何能责,不及铁衣锦鞯黄金鞍。闺中何能豪,不及衔霜度雪听风满。蛇矛丈八气决前,精感白日昏沙烟。生还见天子,天子动色言,腰金佩玉作纤步,缚约硕影惊千官。上堂拜父母,父母疑重看。开帘觅我故时镜,手脱长剑分双鬟。君不见东家女儿好颜色,朝贫穿针莫贫织。西家女儿衣盈箱,自于嫁得金龟郎。男儿封侯妾何有,要取黄金自悬肘[6]1088。
这里,木兰被塑造成全忠全孝的完美形象,以说明对女子来说其社会价值也能得到实现;对其戎装形象与杀敌英姿的细致描写,恰与柔弱无恃的才女佳人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后文对该诗会有更加细致的解读,此处暂不展开。在此,笔者想先说明的是,“忠孝难两全”是儒家思想熏陶下关乎文人士大夫价值选择的一大难题。“忠”,本是之于君王国家;“孝”,则是之于父母双亲。二者在儒家伦理道德的原点上是同源一体的。“忠”乃是将对父母“孝”推及君王国家后所得,是“孝”的延伸和放大。“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就道德分际而言,二者并无轻重之分。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家国利益与亲情关系有时会起冲突,甚至是尖锐的对峙,这时文人士大夫就会陷入艰难抉择的境地。根据花木兰、沈云英等流传的故事,她们都曾有替父从军、赴难之举,虽然这在整个故事的架构内并不十分突出。然而这种行为却引起了女性诗人的关注,她们看来此举既是为父尽孝,更是为国尽忠,自然而圆满地化解了“忠孝难两全”的千古难题。反映这一问题的“木兰”题材的典型文学作品如乾、嘉年间女诗人孙荪意的《孝烈将军歌》:
挟弓刀,跨鞍马,宛宛去边城,妾是从征者。昨夜可汗来征兵,户有三丁抽一丁。阿爷年衰小弟弱,妾替爷征死亦乐。戎装结束慷慨行,万里驰驱入沙漠。黄河东去黑水西,愁云惨惨阴山低。故乡一片深闺月,夜夜沙场照铁衣。狡兔雌雄那可怜,火伴同行空习见。不画蛾眉十三年,归来依旧芙蓉面。吁嗟乎!英雄何必皆男儿,须眉纷纷徒尔为?君不见,孝烈双兼古莫比,乃在区区一女子[6]535。
此诗歌大体沿用了《木兰辞》的主题内容与叙述情节,但以木兰本人的口吻展开陈述,并将原作内容进行了浓缩,提炼出三大情节以贯穿全诗: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行旅中思乡念亲,重换女装时伙伴震惊。乍看之下似乎是对原作进行了一番简单勾勒,然细究则可发现作者在重述时其实有所侧重。首先,将征途所见、战争场面进一步简省,却强调了木兰在边地深深的思乡之情。即同样是“照铁衣”,孙诗乃是故乡的“深闺月”发出的光,这就流露了木兰对故土的怀念、对闺中生活的眷恋;而原作“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中“照铁衣”之光却是“寒光”,此则是为了突出战事的紧迫与边地的凄苦。其次,孙诗与原作在主题思想的倾向上也有不同。原作中木兰对家人的亲情是很质朴的,丝毫未写明“孝道”;而孙诗将木兰行为置于“孝烈”的层面去剖析其替父从军之心,人伦道德精神比原作要浓烈得多。正如孙诗中所言,“妾替爷征死亦乐”。这里又引出了一个更为明显的差异:孙诗中木兰自称“妾”,而原作中木兰是自称“儿”。对此,我的理解是孙诗其实是在不遗余力地表现木兰作为女性的一面,后面更是以“芙蓉面”来展现木兰归家容颜仍美丽,照应了木兰在边地前线对深闺生活的思念。由此可见,孙诗更多的是将原作的英勇豪气置换为木兰本身的女儿心性。如此书写,可能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突出木兰作为女性取得上述成绩之不易,彰显女性对国家的贡献,进一步强调“巾帼不让须眉”的主题;二是侧面揭示了女性的贡献还必须得在儒家价值观的范畴内,礼教理论体系赋予其行为合理合法性,唯有如此,女性英雄才会受到推崇并获得价值。
全忠全孝的木兰形象并非上述个例,道光、光绪年间的女诗人孙佩兰亦有一首《木兰诗》:
擐甲从军十二年,归来粉黛拜堂前。美人志是奇男子,全忠全孝青史传[7]525。
“擐甲”与“粉黛”之间,木兰的双重身份得到诠释。无论是纵横疆场、御敌保国的将军,还是成全家庭、奉养双亲的孝女,其精神价值指向都是“忠孝节烈”的奇女形象,兼顾了国家使命与家庭亲情。作为“美人”的木兰并不比男子差,她的作为使之成功进入到原本由男性话语主导的价值领域,故而“奇男子”的志向绝非虚妄。包兰瑛《怀古十首·木兰》亦有诗云:
忠孝蛾眉性自坚,奔驰戎马俱堪怜[8]1500。
这更是将木兰的最高价值赋予忠孝。儒家价值观和礼教纲常是传统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与行为规范,一个人如欲获得当时社会的认可,必须无条件地向这个价值取向靠拢。女性诗人也同样在寻求社会的认可,所以她们选择以儒家价值观作为自己笔下巾帼英雄的行为导向。同时,女诗人们又忧虑女子上阵杀敌并非儒家礼教的应有之义,为避免女英雄遭受腐儒的指摘,故而点明她们归于田园、功成身退的结局,以宣示她们没有在性别角色已然越界的前提下锋芒毕露、得寸进尺。但是反观之,她们小心翼翼向主流价值取向靠拢,即使解决了“忠孝难两全”的问题,可她们始终只是“儒家礼教的英雄”,而未达到真正“自由”的英雄境界。
(二)建构由女性话语主导的女性偶像
清代时,一些女性诗人开始放弃以往主流文学中固有的柔弱、被动、无力的女性形象,转而颂扬巾帼英雄,以前者的无意志反衬后者的风骨人格,并致力于建构由女性话语主导的女性偶像。清代著名女诗人顾春所作的《孝烈将军纪》较具有代表性,其中有诗句:
何用琵琶寄恨余,和亲故事自应除。美人俊骨英雄志,誓斩单于报捷书[9]。
孝烈将军即木兰。在这几句诗里,她是保家卫国的女英雄。其英姿飒爽的妆容与拳拳报国的心志正是在“美人俊骨”与“英雄志”的对比反差中得以彰显。“誓斩”一句更是将木兰坚决果敢、“虽千万人吾往矣”英气逼人的女将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不仅如此,这首诗还巧妙地将木兰与和亲女子作对比。诗中“琵琶恨”暗示的和亲女子形象是缺乏主动精神、柔弱无力的;而“斩单于”所勾勒的女将形象则是英勇无畏、坚决果敢的。她不但能主宰自身命运,甚至还可以匡济国难。这种强烈对比,自然表现出巾帼英雄的独立人格。顾春在这里认为,“曲线救国”式的和亲是应该被舍弃的,如木兰这样有着坚定的自我意志,能够御敌保国的女将才是值得称颂的女性偶像。同时,女性诗人也主张应自觉摒除传统偏见。陈长生《木兰从军》(又作《木兰从军图》)就有诗句:
十年瀚海混无敌,谁道军中气不扬[6]450。
传统思想认为,女子性阴柔,易生邪气,随军出征就会减弱士气,有损战力。所以军中普遍忌讳女性。事实上,除了鉴于战斗力与组织性的客观情况,如此的顾虑恐怕也是存在的。但是木兰十年纵横沙场,建立功业无数,早已打破了这种禁忌。“谁道”二字很是精准地张扬了女性对自身也能建立功业的自豪感,破除了此前一直轻贱女子的行军陋习。“谁言女儿不英雄”的自我意识其实也隐含和流露着女性以精忠报国的方式冲破性别樊篱的可能与渴望。
前文提到的乾隆时的才女王采薇所作的长诗《木兰词》实则书写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木兰形象,借此表达了对于跨出闺门的强烈渴望。这种想法在其同代人里是极为罕见的。“生男勿喜欢,生女勿悲酸”,开篇便将《兵车行》《长恨歌》里的旧典赋予了新意。《兵车行》之“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本为凸显战争之残酷;《长恨歌》之“不重生男重生女”则是为讽刺杨妃一人得宠,其全家均得势的现实。不过,此句直写重男轻女,申明了“女子未尝不如男”的看法,肯定女性的价值。“女生当悬弧,女足亦莫双行缠”,作者意在劝诫人们应摒弃让女子缠足的尴尬陋习,而当以“悬弧”为贺。“悬弧”与“缠足”虽皆是礼教规范下的性别教令,但“悬弧”意为练习骑射,则为男子的特权,其实是社会活动参与性与自主性的体现;而“缠足”不仅是对女性的病态审美,还反映着女性受制于“女德”束缚,失去外出活动的自由,更是对女性身体极其痛苦的摧残。可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时很多画师为迎合时代审美,竟然将木兰女将军也画为缠足状!故而作者力求突破这种社会陋习与性别樊篱,给女性以更为广阔的天地。为增强说服力,作者把木兰形象写得英气洒脱,志在四方:“顾笑诸少年,泣行何执澜。”借同龄男兵出征时的儿女情长来反衬出木兰从军的胸怀壮志、慷慨决绝,“顾笑”尤为传神。“闺中何能贵?”“闺中何能豪?”两句借木兰之口发出了反传统的自由精神之声。困于闺阁,即使是像木兰一样的杰出女性亦必永不得实现其价值。只有到更广阔的天地之中去建功立业,女性价值方能彰显。而非仅以“全其忠孝”之名给自我行为披上合乎理法的外衣。作者诗中的木兰还洋溢着刚柔相济、不卑不亢的自信之美,纵然面对天子群臣,也是“要金佩玉作纤步,绰约顾影惊千官”,从容不迫,敢于自我表现。全诗以东西家之女凭借婚姻改变命运的事实作结,意在凸显木兰宁可靠己之力实现价值也不愿沦为男子附庸的理念。同时,借木兰之口发出“男儿封侯妾何有”的千古之叹,揭示了女子即使有功于社稷亦无法获得与其功绩相匹配社会地位的残酷现实,如此不公使人感到沉重,令人唏嘘。总的来说,王采薇笔下的木兰已非礼教之附庸,而是化为女性自由追求之象征。在这个木兰“特立独行”的背后,我们听到的是清代女性渴望突破礼教、呼唤自由的强烈呐喊。由此观之,这首诗可谓初步具备了性别平等的自觉意识。
清代女诗人王贞仪所作的《题女中丈夫图》中也写到了木兰,借“女中丈夫”表达了对“尚武”的迷恋,流露出对功业、才名的渴望。诗中有言:
君不见木兰女,娉婷弱质随军旅,代父从军十二年,英雄谁识闺中侣;又不见大小乔,阴符熟读谙铃韬,一十三篇同指授,不教夫婿称雄豪。
丈夫之志才子胸,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10]。
此诗已非仅仅吟咏一个奇女,而是将若干巾帼英雄聚合成一个“女中丈夫”的群体形象。开篇便以木兰、大小乔为例,追溯并确认了女性以英雄行为显扬自我价值的辉煌历史。该诗中的花木兰是女性英雄,二乔娴熟韬略,正是承继了清代女性诗人对女性主题的弘扬。
(三)女性崇高理想的挫折与新变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女性话语主导的女性偶像其实是无法真正实现的,它只能停留在美好愿望的层面。王采苹《读秦良玉传》便体现了这种红颜有志难酬,束身闺阁的无奈与不平:
鲁女忧时悲漆室,木兰代父为戎卒。古来女子负奇才,不独闺帷著芳烈。秦氏将军世无匹,武略文辞兼峻节。万里穷边拜总戎,一时勋望推人杰[11]。
姓字谁能汉简留,笄环销尽英雄气。一寸陈编万古心,百年身世漫浮沉。乾坤间气宁消歇?放眼江山深复深[11]。
诗中以鲁女、木兰为感时忧国的杰出女性代表,古来自多奇女子,其才自非闺帷所限。纵然女性从来没有在历史上缺位过,甚至其中有所作为者人才辈出,但如一代女名将秦良玉般青史留名、万古流芳的,终是寥若晨星。
因此,当面对现实的重重阻碍时,有些女性诗人一度在其作品中流露出抛弃自己女性身份的想法。木兰的事功壮举固然使不少清代女性深受鼓舞,然而其女扮男装的行为也给后世女性提供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钱希在其《木兰》诗中写道:
代父从征十二年,木兰到底志戋戋。归来若不将妆改,还有封侯在后边[8]1373。
钱希替木兰功成身退深表可惜,她认为木兰倘若一直沿用男性身份,那么她定会被封侯赐爵,获得应得的至高荣誉。然而一旦回归女性的本来面貌,多姿多彩的人生便至此烟消云散、戛然而止了。木兰尚且如此,遑论现实中的其他女子!儒家价值观、礼教规范令她们毫无建功立业的一线生机,只得相夫教子,终老于家。袁枚孙女袁绶也在其诗《咏古四首·木兰》中抒发了她对木兰结局的惋惜和对女性社会角色的不满:
孝勇从军代父征,策勋不愿尚书荣。将雏非易调羹苦,何不男妆过一生[12]?
该诗则把木兰改易男装、替父从军看作逃离女性生活苦难的不二法门,“将雏非易调羹苦”确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传统女性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含辛茹苦,纵如此,可当时礼教仍要求女性必恪守“女德”“闺范”,任劳任怨,不得反抗社会性别设定的“三从四德”。因而这首诗可谓以叛逆的笔触对当时女性的不公和苦难进行略带消极的批判。
女诗人陈蕴莲则徘徊、挣扎在合乎礼教规范和苦于志向难酬之间,最终受挫,还是无奈地转向了礼教闺阁。她的《题程夫人从军图》诗如下:
男儿生世间,功业封王侯。女儿处闺阁,有志不得酬。读书空是破万卷,焉能簪笔登瀛洲。胸怀韬略复何用,焉能帷幄参军谋。千载仅闻木兰事,代父从军弃簪珥。同侪不复辨雄雌,忠孝坚贞勇且智,夫人有志亦相同。画作从军佩剑容。但求圣代无征战,莫叹蛾眉老此中[13]。
其诗大胆揭露了性别的不公,男子习武从军、拜将封侯、建立功业,而女子无论怎样努力,始终被排斥于社会事功之外,任空有才华亦无法施展。作者在控诉不公的现实时自然想到了那位家喻户晓的木兰,但想成为第二个“木兰”实是遥不可及。这里,将木兰置于忠孝双全完美形象的高度,并非是为歌颂儒家传统的忠孝观,而是要说明木兰的成功是无法复制的孤本,其成功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所以在这样一个社会中,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代价是相当巨大的,几近不可能。既如此,还不如干脆回归原有生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对终老闺阁的事实女性只能默默承认。
实际上,清代女性诗人对“木兰”题材的书写无论是延续改易男装看似叛逆实则为否定并逃离女性身份,还是最终屈从于礼教,都从本质上反映了女性自我探寻的失败。因为并未构成对传统性别观的挑战,而带来一时慰藉的“女扮男装”也只存在于诗歌王国中。这种伴随着“木兰”题材书写的女性自我价值焦虑一直到清末民初“救亡图存”兴起、呼吁性别平等、追求女权时才得以缓解。那时的女性诗人承继了往昔推崇女性英雄、偶像的传统,并将原有主题进一步拓展:女将木兰的形象被赋予了女子救国的切实意义,原本的儒家忠孝观逐渐为救亡图存、参与国事之紧迫所替代;女性自我价值也被置放在国家话语中,木兰又成了呼吁性别平等,追求女权的代言人。
作为革命者秋瑾同仁的女教员吕逸初,在光绪、宣统年间曾作《忧国吟》:
沉忧日抱杞人思,怕见江山破碎时。叹息蛾屑难用武,临风空读木兰词。
休语红粉喜谈兵,为感时难也不平。屡欲愤提双剑起,桃花马上请长缨[14]16031。
诗中“木兰词”象征诗人因身为女性,不能临阵报国的忧愤;“桃花马上请长缨”表达诗人意欲像秦良玉那样请战出征。但诗人并未详细言及木兰的具体人物形象与事迹,而是将之和秦良玉一道内化为女性救亡图存的象征符号。可见,此时的女诗人是代表广大的女性知识分子迫切地希望纾解国难,履行公民责任。这一点和原先是极不相同的。符号化的“木兰”们更能够宣示诗人强烈的情感。
施淑仪是清末民初一位有名的知识女性,她从小接受儒家教育,而中年后则致力于创办女校,推进女性教育。她呼吁妇女争取自由平等,实现自强自立。她毕生青睐“花木兰”的故事,故其笔下的木兰也打上了她思想诉求的烙印。她的绝句《木兰》有诗句:
莫道闺中无血性,男儿几个与齐名[15]560。
《和芝轩舅祖重访紫云山二首》其二亦有诗句:
漫笑女郎无血性,木兰妆改胜男儿[15]563。
这几句诗都将性别平等的思想寓于木兰形象之中,看似是对之前反复述说的“巾帼不让须眉”观点的老调重弹,实则却是施淑仪有意为之。前代女性诗人写木兰,或是突出忠孝双全的道德价值;或是宣扬女性同样可以有所作为,建立功业;或是表达有志难酬、终老闺阁的苦痛与郁愤。即使是同时代的秋瑾等人,塑造木兰也是为呼吁女子武装斗争、救亡图存。而施淑仪则是淡化木兰形象的武装革命指向,取其性别平等之意义,强调女性的才能和价值并非只限于献身沙场,文化教育权利也是谋求女性平等的应有之义。虽然明清时期江南的才女文化一度兴盛,但毕竟只有一小部分的幸运女性才能获得读书识字、为文作诗、付梓出版的机会,当时中国妇女普遍游离于知识之外的现实依旧无法改变。所以,施淑仪又将木兰形象与破除男尊女卑旧文化、为妇女争取教育权利、提倡兴办女学联系起来。为此,她特作绝句三首以勉励女学界同仁。《寄蚕业学校王端菊等并示民力女学盛淑芳妹三绝》:
久延积习失权衡,禁锢吾辈愤不平。试问重男轻女者,木兰何以替爷征?
珍重光阴各自强,振兴社会答穹苍。愿留一片文明土,种得名花遍地香。
兰闺寂寂正黄昏,壮志当年惜共论。莫道无才便是德,大家续史至今存[15]572。
三首诗借木兰、班昭之事以强调平等性别之必要、女性办学之必要以及女性求学之必要。反对传统中的男尊女卑思想,进而提出女性不应被限制于家庭之内。最后一首诗中,班昭也与其传统形象迥然不同。以往她常被视为一个以才学辅助德行的女性儒者,是“德才兼备”型的女性理想形象的代表。但是诗人在此并不过分称颂其德,而是侧重其才学的贡献。在诗人看来,女校乃是“文明土”上绽放的“自由花”,充满着勃勃生机,象征着自由、平等的新文化,恰与重男轻女、愚昧落后的中国旧文化形成鲜明对比。这样,“木兰”就被赋予了在文化领域争取女权的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