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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
——论庄子哲学中的万物循环发展观

2018-10-24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1期
关键词:物化庄子万物

伍 金 霞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2)

循环思想,古已有之。《周易·泰卦》“无平不陂,无往不复”,《道德经》“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皆含有深刻的循环思想,经过《周易》《道德经》的发展,循环思想已成为一种形而上的发展观,其应用到社会历史领域,便产生了循环论。循环论是以无限循环作为自然和社会的一种根本运行方式,是古代最重要的发展变化思想。庄子在社会历史与万物自循环的基础上,以“物化”为机,突破物种、死生与时间的界限,将万物融合于同一个生命圈中。这个囊括万物的循环体系,庄子称之为“天倪”,在“天倪”之中,万物一齐,物无贵贱。本文试图通过庄子的二重循环说,探究“物化”在庄子自然哲学中的作用,以及由此所衍生出来的平等与和谐发展的思想,以期在更大程度上发掘庄子思想的丰富性。

一、庄子之“天倪”二重循环说

在进化论和马克思主义社会观进入中国之前,循环论一直是我国古代最重要的发展变化思想,其意指事物周而复始的运动或变化。循环是认识的基础,因为事情只有重复发生,我们才可以从中总结出规律与经验。这种思想源远流长,体现得最为明显的是《周易》,《周易》是一本关于循环的书,其六十四卦,每一卦都是一个小的循环,而六十四卦又以时间为基础,形成一个大的循环。老子思想与《周易》相承,《道德经》中亦含有丰富的循环思想: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第16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第25章)

反者,道之动。(第40章)

老子的这些说法,均揭示了一个问题,即事物通过或短或长的发展之后,终将归于其起点。同时,终点与起点重合,在道的支配下,又进行第二轮发展,即“周行而不殆”,如此反复,以至于无穷。庄子同为道家,循环亦是其运动变化思想的精髓所在。他如是描述: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庄子·寓言》)

庄子认为,万物以不同的形态首尾相接,如环一般,找不到端倪。这种不可知的东西就是“天均”,而“天均”也叫“天倪”。郭象将其解释为“自然之分”,即天,自然也;均,分也。冯友兰亦说:“‘天钧’者,《寓言》篇亦言‘天均’‘天倪’。‘天均’‘天倪’皆谓万物之自然变化。”[1]137从此句来看,自然之分或自然变化并没有完全解释出“天钧(均)”和“天倪”的概念。严复认为,此句之意应为:“似道之物,皆无始卒,唯环可言,则由是往复周流之事起矣。”[2]1145故严复认为,“天均”应解释为“往复周流之意”。而在《齐物论》篇,“天均”亦作“天钧”,崔譔[注]崔譔,东晋时人,生卒年不详。以注庄子著称,无书传世,注文在经典释文中有保存。云“钧,陶钧也”[3]80,即制造陶瓷时用的转轮。故笔者认为,至少在此处,“天均”和“天倪”理解作“往复周流”即循环之意更为恰当。对于“天倪”的作用,庄子在《齐物论》中还有说明: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天地之间一切是非、彼此及其他对立现象,用人的语言是不可能划分清楚的,只有“天倪”才能用以推衍和解释一切。而可以推衍和解释万物的,在道家哲学中,只有“道”。如冯友兰就说:“‘均’是一个运转的盘子。盘子绕着它的轴心转。这个轴心就叫‘枢’。自然界和社会制度在变动之中,好像一个钧,称为‘天钧’。这个‘天钧’的轴心叫‘道枢’。圣人站在‘道枢’的立场上,不随着彼、此的是非打圈子。这就叫‘休乎天钧’。”[4]117由此可见,“天钧”“天倪”就是万物自然运行的循环状态,而“和之以天倪”就是要与天道合而为一,即站在“道枢”的立场上,以应无穷。庄子曰: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故曰莫若以明。(《庄子·齐物论》)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庄子·齐物论》)

郭象注曰:“夫是非反覆,相寻无穷,故谓之环。环中,空矣;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3]74人如果站在“天倪”或“天均”的中心(即道枢)观察事物的情况,那么便无是无非,天地之间一切都只是在不停地循环变化,所以圣人超出是非,休乎天钧。

在庄子的循环观中,循环有两重。一是物自身的循环,如人之生老病死、草之枯荣、日月之升落、四时之交替等。庄子将这种循环称为“物自化”,即物自己发展,自己变化,与生俱来,与死俱往。庄子认为“物自化”是事物自身之“命”,是事物变化发展的常态: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庄子·齐物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庄子·大宗师》)

庄子曰:“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庄子·至乐》)

滑介叔曰:“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庄子·至乐》)

二是万物之间的循环,即物自身生成、发展、衰亡之外与其他物种之间交汇、影响所共同构成的循环。亦即庄子所谓的“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关于这种物与物之间相交相感而形成的循环,《庄子·至乐》作了一个很形象的描述:

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箪。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对于这段文字的理解,虽细节不尽相同,但大意基本一致,是说物种中有一种极微小的生物叫几,它接触水以后就变成了继草,继草到了水边就成了青苔,到了陆地就成了车前草,之后再演化为乌足草、蝎子、蝴蝶……最后又逐步变化为赤虫、马和人。在19世纪末达尔文进化思想传入中国后,这一段被很多专家学者解读为进化论。如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就认为:“‘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这十一个字竟是一篇‘物种由来’。”[5]330又说“种有几……程生马,马生人”一段,是“一层一层的进化,一直进到最高等的人类”[5]331,完全可作一篇人种进化来读。

对于胡适的这个观点,姚德昌在《〈庄子〉书中的循环转化说》中予以评价,他说:“承认一切物种会发生变异是进化思想产生的先决条件,但是承认一个物种可以变成另一个物种不一定都有进化思想。即使闪烁着进化思想,也不能轻易地称做进化理论。”认为庄子中洋溢着的万物流变思想与自然化生观点是值得称道的,但这“只不过是中国古代解释动植物和人类起源的一种轮化理论,纯粹是臆断的产物”,并将之称为“循环转化说”[6]。

《至乐》篇这段文字的前面部分,确实可以看出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过程,但并不能因此就看成是进化论,在物种演化至人后,后续“人又反入于机”。最后总结“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机”字学界主要有两种解释,一是作天机、自然讲;二是作“几”讲,即“种有几”的“几”[7]536。这里从第一种解释,即万物生于自然,最后又复归于自然。故自全段看,这是一个完整的循环,万物由低点到高点,又由高点至低点,之后周而复始,无所穷终。庄子在《天地》里对这种囊括万物演化的循环进行了进一步的说明: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此段话看起来是庄子对于老子“道生万物”之解释,但实际上,是庄子对生命的生成、演化进行了一次更深层次的思考,这个过程由无及有,循环往复,经历着由无—德—命—形—性;之后又“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庄子认为,这种融合泯然无迹,若愚若昏,同乎自然。庄子在万物如何形成时解释:“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即万物在没有形体时就已有了阴阳之分,两者流行无间(即变化不止)叫作“命”,而阴阳之气稍滞留便产生了物,物是阴阳之气不断变化而产生,即庄子之所谓“游乎天地之一气”,如人的生死就是“气”的聚散。由此可见,道是不断变化、分化而生物的,物形成各自的生理结构,就是“形”。形体保有精神,各有仪则,这就是“性”。“性”经过修养再返于“德”,“德”同于太初,太初亦是自然,自然亦即“道”,如此又归之于无,构成一个揭示万物生成、演化、发展的完整循环。

二、庄子之“物化”异形相禅说

庄子的两重循环,揭示了社会、自然、万物的演化与发展过程,其将老子“道生万物”的生成论转化为万物内外因结合的化生过程,万物的内因乃是万物本身所固有之“性”,即该物之为该物的本性与本能;而外因则是阴阳二气的聚散。

庄子说“万物皆化”(《庄子·至乐》),“化”是天地万物皆无法逃脱的命运。而万物之“化”,在个体上又有所区别,这种区别,则是源于万物各自的特殊性,即万物的“自性”,这个“自”字表现在物上,有安于天性、顺其天性的意思,所以万物的“自化”受其天性的支配,具有普遍性与客观性。在庄子所描述的循环体系中,万物遵从其自有的生灭循环过程,同时与阴阳二气的聚散融合会通,在达到一定程度时进行质的转变,这种转变,就是“物化”,如“几”得到水后转化成为“继草”,“车前草”得到粪土后转化为“乌足草”。万物之间的循环,就是以“物化”作为联结,使万物相交相感,得以融合会通。“物化”这个概念,首次出现在《齐物论》篇: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然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关于“物化”的解释,综合古今主要有三种,一是将其解为事物性质的变化,如成玄英将其解释为:“物理之变化也”[3]120;二是事物之间的相互转化,如王夫之《庄子解》:“物化,谓化之在物者”[8]119,从变化相禅来解释,由一种生物变成另一种生物就是物化,本文“物化”即是取用此解;三是物我融通、天人合一之意,如陈鼓应在《庄子今注今译》中的解释:“物化,意指物我界限消解,万物融化为一”[9]92,这一种解法已由自然层面上升至精神层面,体现的是“天人合一”的思想,是目前学界较为认可的一种解法,如王博在《庄子哲学》中说:“在‘化’中,物与物的界限消失了,鲲可以化为鹏,人可以化为蝴蝶,万物通而为一。”[10]89至此,“物化”已提升到了天人合一的高度。但这种高度,是对“物化”本义“事物之间的相互转化”的延伸与升华,其本质仍是物种之间界限的打破,因为无论是哪一个层面的“物化”,都必须承认物我之间有界限存在,方可转化与交融,即所谓的“不同形相禅”,而且,陈鼓应先生在其修订版《庄子今译今注》中,将“物化”重新解释为“事物的转化”[8]110,足以说明“事物之间的转化”才是“物化”的基本含义。

上文提到,“物化”是有条件的,只有达到一定条件,物与物才会相互转化。而这个条件,须内外因同时作用。庄子认为,虽然各物种转化的条件可能不一样,但推动其条件的基础却是一样的,乃是由于“气”之大化流行。“气”是庄子哲学中“道”作用于万物的中介,庄子利用“气”的聚散来推动万物的生成、演化。正是由于“气”的流行,万物才能不断地运动变化,物与物才能交感。因此,与老子“道生万物”以“道”为本体不同,庄子的“化生万物”,则是道在万物中,以道为“生生者”。而庄子通过在道与物之间加入“气”,将老子“玄之又玄”的道,通过阴阳之气的相互交融赋予万物以再生。“物化”由这种外在之气不断聚散,与物自身的发展相结合,在达到一定条件时转化和融合他物,利用这种形式,自然万物构成一个“始卒若环”的整体,万物以这种方式“生生不息”,由此不断推动社会与自然的发展。在这个整体中,“道”通过“气”的聚散作用,与万物融合为一体,这便是物化“物我界限消解,万物融化为一”的境界。《知北游》曰:

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道物无际”是庄子的重要哲学创见,用来说明道之无所不在。同时,万物通过“气”的作用,物与物之间相融会通,通过不断的“物化”,万物因此“生生不息”,不断朝前发展,又复归本初。“物化”是世界万物相交相感的基础,他囊括了世间万物之间形体与精神的转化,无论是车前草在粪土的作用下变成乌足草,还是庄子在梦里变成了蝴蝶,任何物种、时空、死生之间的转化,都是“物化”,庄子的循环体系需要通过“物化”才可圆融体现,才能推进社会与自然不断发展,生生不息。

“物化”有条件,且由万物“无时不移”的绝对运动性,使得“物化”条件的达成具有偶然性。这种偶然亦是“道”的作用的结果,所以在“物化”过程中,万物身处其中而不自知,是自然的化生与转变。“庄子化蝶”的故事,即体现了“物化”的这种偶然性,正因为生死存亡皆是偶然,便从客观上要求人们突破生死与物种的界限。郭象注释曰:“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3]120只有不懂“物化”的愚者,才会去区别生与死、苦与乐。徐复观亦有言:“惟有物化后的孤立的知觉,把自己与对象,都从时间与空间中切断了,自己与对象,自然会融合而成为主客合一。”[11]58万物“物化”之时,时空切断,死生为一,也没有彼此的对待关系,真正达到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一点在《大宗师》中体现得尤其明显:

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之以为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号炙;侵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上述两段话都是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谈论生死问题。他们认为,生死存亡是浑然一体的,就算身体有疾也无所谓。他们不怕病痛,不惧死生,他们明白“物化”不过是自然变化的必然现象,人不过在自然中偶生,最终仍要复归于自然。万物以个体形式在天地间不住的流通、会通,生生不息,这是“气”大化流行基础上万物循环体现的必然,万物的形体虽然时时变化,但构成生命的“气”却永在流行。故《逍遥游》言:“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在《大宗师》中用寓言以个体的角度讲述了这个循环体系的发展过程: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琊!”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庄子将天地之间比作一个巨大的熔炉,万物在熔炉中通过煅化,会变成不同的物种。而万物死后,又将重新在炉中煅化,再化生成万物,炉火永不停息,如是不断循环,至于煅化为何物,则皆看天地造化。故以此观之,物种之间并无优劣之分,处于熔炉中的万物,机会、价值均等。而世人之所以认为物有贵贱,庄子认为,不过是观察角度所误。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已。以差观之,以其所大而大之……因其所小而小之……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因其所无而无之……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因其所非而非之……则趣操睹矣。(《庄子·秋水》)

庄子在此一口气提出了“以道观之”“以物观之”“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和“以趣观之”六个角度,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到的世间万象均不一样。庄子总结:“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庄子·秋水》)贵贱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所以不要被贵贱拘束了你的心志。且世间之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物之生也,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庄子·秋水》),事物变化不止,反复终始,又怎么能以贵贱论之,以小大辨之呢?所以,“圣人故贵一”(《庄子·知北游》),庄子在《齐物论》中通过瞿鹊子和长梧子的对话,借长梧子的口说圣人“旁日月,扶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就是要求世人将尊贵的和低贱的等同对待,因为万物本就相互蕴含在这大千世界之中。

三、庄子之“天人合一”和谐说

庄子的万物循环体系所包含的两重循环,其实描绘的是万物的发展过程,万物各自的循环是万物自身的发展过程,其“化”主要由事物自身的天性所决定;而囊括万物的循环,则是自然与历史的发展过程,其“化”则由事物自身的天性发展与阴阳二气的聚散结合,不断转化或融合为他物所决定。而转化与融合为他物的过程,即是“物化”。“物化”是万物循环体系得以形成的基础,其可贯穿生死、物种,达到物我融合、天人合一之境。“物化”具有必然性,但是“物化”为何物则完全是偶然的。正如上文“大冶铸金”的寓言所言,在匠人打造器物、造物者造物时,材料如果跳出来说自己想成为什么,则是相当可笑且不可能的。这种不知“化生”为何物的偶然性,使得万物在开始之初就是平等的,它消除了万物间关于价值优劣的排序。而在万物循环这一整体链条之下,万物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共同推进这个体系不断循环发展,生生不息。

这个体系,是庄子对自然万物的观照,它除了体现世间万物以循环之姿不断运动发展变化之外,还从侧面表现了万物产生的偶然性及其成长、演化之必然性,在此过程中,庄子不预设立场(人与万物无主客观之分),将万物置于同一高度,并提出“人与天一”的命题:

“何谓‘人与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庄子·山木》)

“人与天一”是庄子对天人合一思想的具体表达,其核心就是人与自然(也包括人与人)的和谐统一。成玄英疏曰:“夫人伦万物,莫不自然;爱及自然也,是以人天不二,万物混同……故圣人通始终之不二,达死生之为一,故能安然解体,随化而往,泛乎无始,任变而终。”[12]692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万物,莫不自然,只要爱及自然,不要预设分别,即为“人天不二”。人与其他物种处在同个生命圈中,以“物化”为机,相互转化、相互会通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在不断的气聚气散中周而复始地相互影响与扶持,推动万物的循环流变,通过这个体系,庄子将人从狭窄的主观自我的局限中提升出来,以开放的心灵观照万物,从更广大的宇宙规模上,重新去把握人自身的存在,重新探视人与人、人与万物关系,去除彼此的对待,在更高的层次上达成和谐。

庄子万物循环体系所表现的和谐,不仅是针对人与自然的和谐,亦包括人与人,以及人内心的和谐。和谐的层面虽细,但基础一致,就是由“物化”所显示的平等。人与自然平等,人才能突破主体地位,与自然和谐共生,达到“天人合一”之境;人与人平等,才会消除彼此的对待关系,放弃互相利用的执念。人在以“道”的视角看待万物之时,就是在追求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而在追求两者的过程中,人的心灵将与万物、与宇宙达到一种妙不可言的融合状态,这是庄子和谐观的终点。庄子的和谐观,是“天和”“人和”“心和”三者的统一,是消融物我对立,打破主客观对立的精神和谐,这便是“物化”所揭示的道理,也是万物遵从自我天性的要求。

万物自有其天性,故依其天性而“无心自化”,但人不一样,虽然人亦自有其天性,但人总被自己的行为所干扰。所以要达到庄子万物循环体系所体现的和谐,就应做到以下三点。

首先,要去除成心,做到尊重、包容个性。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孟子·滕文公上》)庄子亦曰:“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万物之齐本就是建立在不齐之基础上。《齐物论》开篇极言地籁之“万窍怒号”、天籁之“吹万不同”,揭示不同的视角皆有各自的意义和价值。庄子强调“物固自生”“物固自化”,并将老子的“道法自然”发展为“万物殊理”,充分肯定了万物特有的存在方式。

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庄子·则阳》)

《庄子》一书中,这种倡导万物自性、个体殊异的思想俯拾皆是。如《田子方》篇言“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秋水》篇夔、蚿、蛇、风等的对话,《至乐》篇鲁候养鸟的寓言等,均体现了庄子尊重个性,包容差异的思想特点。而且庄子尊重个性包含着各为主体的内涵,他继承并突出老子“常宽容于物”的思想,提倡“吹万不同”“道通为一”,容忍事物之间的差异,以“两行”和“道枢”之法审视万物,提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最后达到“莫若以明”的境界。

其次,不干涉外物,发挥自我创造能力。人之所以不能像其他事物一样顺其天性安于“自化”,即是由于人有意志。罗素说:“人类有两种意志,创造的意志跟占有的意志。”道家主张收敛占有的意志,自老子始,至庄子、黄老等,道家各代均主张各司其职,让万物各自按照自身的规律良性发展。所以徐复观说:“庄子不从物的分、成、毁的分别变化中来看物,而只从物之‘用’的这一方面来看物,则物各有其用,亦即各得其性。”[12]245

罗素曾在《中国问题》中评价老庄“所提倡的哲学都是自由的哲学”[13]149。庄子的自由,既体现在他对万物之包容上,亦体现在追求个体精神自由上,他鼓励大家离开自己习以为常的视角(如鲲化为鹏),从原来的生活中超拔出来,发挥创造力,从而获得“逍遥”。庄子在《在宥》中所说:“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万事万物没有可以勉强作为的,但却不能不去作为。既不强加自身意志,又引导放任万物去发挥其创造性。他在《秋水》中借北海若之口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就是提醒人在与万物相处时,不要轻易去干涉万物自身的发展,放任其自由,如此方得始终。

第三,打破自我中心。庄子反对“自我中心”,主张各为主体,互相站在对方的立场和角度看问题,“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庄子·齐物论》)他在《齐物论》中“啮缺问王倪”的寓言中连发三问:“孰知正处?”“孰知正味?”“孰知天下之正色?”由此反问世人,世间到底有没有标准?要以谁的标准为标准?这便是提示人们要打破自我中心,消除彼此成心偏私,以使万物并行而不相悖。

庄子以“物化”将万物以贯通,在天地之间形成一个囊括万物的循环体系,人与万物在此体系中,互相影响互相扶持,共同推动自然与社会发展,但万物在此体系中“物化”为何物具有偶然性,这种偶然性使得人虽具有自我意志,但仍与万物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生死、转化皆看天地之“造化”,并通过“物化”不断与其他物种进行联系、转化,周而复始,顺应自然,融于天地。诚如李泽厚所言,“庄子的这种‘真我’才是如宇宙那样自自然然地让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融为一体,主观即客观,规律即目的,人即自然。这也就是‘道’”[14]192-193。庄子的“物化”不仅表现了物与物之间在自然层面上的转化,更在人与万物之间在情感和心理上进行了互通,实现了物我交融的和谐状态,这便是道家哲学一直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状态,也是庄子以“物化”为机的万物循环所追求的真正和谐,以开放、包容的心态与万物对话,打破“自我中心”,方可与物融合,与天地参。

四、结语

“化”是庄子哲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其与“游”的观念共同构成了庄子世界观、宇宙观的基础。庄子认为万物皆“气化”而来;又认为万物之间,亦可以相互“物化”;人变成何物,是天地之“造化”。“化”是庄子“顺物自然”理念的基础,万物之化,是“道”之旨意,与人事无关,是自然运行的结果。在这一理念之下,世间各物的产生、演化具有必然,但是“化”为何物,却具有偶然性。正是这种偶然性,使得万物得以互相融通,形成一个不断循环的体系,推进世界不断发展。

庄子所处的时代,由于长期战乱,人的“主体性”意识大大增强,强权者凌驾于万物之上,万物循环发展的和谐体系被破坏。庄子通过对自然万物的观照,发现万物处于一个不断循环发展的大体系中,在此体系中,人与万物交融为一体,通过“物化”相联结,并无主客体之分。庄子认为,人与万物都应该按照自身的天性、规律良性发展,所以他主张人应该收敛占有的意志,用平等的眼光看待万物,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庄子这种不预设立场的哲学态度,是对“道”的整体把握,但在“物”的层面上,庄子仍旧承认事物的个性。可以这么说,正是由于庄子认识到了事物的个性或差异性,所以才更觉察到包容的重要性,才会要求去除彼此的对待关系,任物自然,达到“天人合一”的高度,实现真正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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