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小说中的永恒轮回
2018-04-03周婷杨蕊
周婷 杨蕊
莫迪亚诺小说中的永恒轮回
周婷 杨蕊
武汉大学外国语学院
从作品之间高度相似与重复到多次提及的尼采永恒轮回哲学、从圆形的循环结构到独特的记忆艺术,永恒轮回一直是莫迪亚诺笔下不可忽略的重要主题。本文将以永恒轮回为重要切入点,梳理莫迪亚诺小说中的永恒轮回意象,探索莫式永恒轮回的内涵与独特性,解读“生活就是永无休止的轮回”这句悲叹。
莫迪亚诺 永恒轮回 圆形结构 寻根文学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作品作品风格独特,从早期的《星形广场》到中后期的《青春咖啡馆》等代表作,其笔下的人物塑造、故事情节、叙述手法等都体现出强烈的“相似性”。其中,“轮回”作为参与构建文本意象的元素之一与小说中所贯穿的“似曾相识”性(déjà-vu)相契相和。“二十年前我就是穿着那种服装死掉的。”①在其后期作品中,“轮回”的痕迹愈加明显。在《地平线》一书中,作者甚至直接使用“永恒轮回”一词,并同时提及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生活即是永无休止的轮回”出现在莫迪亚诺的多部小说作品中。然而目前国内外却鲜有研究来深入探讨“轮回”在莫迪亚诺小说中出现的意义。鉴于作家对人类整体命运的困境和悲剧性的深切关注、其作品中虚实结合和回忆叙事的写作手法、非线性的自然空间都与“轮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本文将以“轮回”为主题,尝试对莫迪亚诺的小说进行解读,是对莫迪亚诺作品现有研究的一次补充。我们从莫式“永恒轮回”的定义出发,逐一分析“永恒轮回”在其文本中的具体表现,探索独特的作品互文性和“圆形循环”叙事结构,试图从作品内容上和结构上完整地展示作品中“永恒轮回”的各个方面和清晰面貌,进而结合作者的个人经历和时代背景,深入剖析永恒轮回主题下文本的社会意义和时代特性,挖掘莫式永恒轮回的真正意涵,提供给读者们一个对莫迪亚诺作品的全新诠释角度。
一、莫式“永恒轮回”的定义
莫迪亚诺曾多次在他的作品中提及尼采的“永恒轮回”说,“我问他有没有一本关于‘永恒轮回’的书……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本黑白封面的书:《尼采:永恒轮回哲学》。②”然而,莫式的永恒轮回并不与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相一致,因为后者包括万事万物,毫无例外,强调当下选择的重量与意义,而文学的创作给予作者极大的自由,他并不需要谨遵某一种哲学学说。在作品中,“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像从前一样。一样的白昼,一样的夜晚,一样的地点,一样的邂逅。永恒轮回。”(青春咖啡馆:93)。莫式永恒轮回谈及的是一种内心的期待,一声脑海中响起的呼唤。作者对永恒轮回这种描述人类生存状态的学说非常感兴趣,确切的说是对相似性的重复和圆形结构十分着迷,从而借用了尼采学说的循环框架,但并未取其本意。
要理解莫式的“永恒轮回”,首先必须从词源上追溯其含义。“永恒”()指一种永远持续的、不变的状态,“轮回”(retour)则是“回归、回到出发点”、“重现、再次发生”、“重复、恢复”、“周期性的回归”等含义,从词根上来看,前缀多表示一种“回归到原始状态”、“回到出发点”或是“某种行为的重复”。总的来说,永恒轮回可以定义为“一种周期性地不断回归自身的循环,可以是回到原本的状态,也可以是某些行为的不断重复”。以上定义脱离了尼采学说的哲学意义,仅仅通过词语本身来考察“永恒轮回”的含义,但本质上却更接近莫迪亚诺作品中的永恒轮回。从叙述内容上看,人物不断从现实回到过去,或是过去穿越时空隧道浮现于此在的世界,过去和现在的界限模糊,人物经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后期作品中,人物的行为则朝着未来“轮回”,不断地逃离过去以获得一种“新生”。其次叙述手法上看,重复相同的主题,相似的情节,相同的时代背景,每一本书都可以看做是作者的自我虚构作品;作品的开头与结尾经常形成一个怪圈,人物困在寻根失败的怪圈中形成圆形叙事结构。综合看来,莫式永恒轮回不仅是人物生存状态的展现,同样也是回忆与现实关系的反映,在作者回忆叙事手法构建的时空下,永恒轮回还带有一种悲观主义宿命论的意味。
二、永恒轮回的文本体现
第一,过去的重现与未来的回忆。事物或事件在不同时空以相同或者相似的面貌和方式再次出现、再次发生,是永恒轮回在文学作品中主要表现之一。莫迪亚诺的作品中有两种的重现方式:过去的重现以及未来的“回忆”。第一种重现的方式通常表现为人物在此在的时空再一次真实地经历了过去。作品中多重时空经常交织在一起,呈现非线性状态。人物看似在线性的时空中行走,但是生活却经常发生某些断裂,过去突然就与现实相接了。“在三十多年里,人们竭尽全力使自己的生活比早期更平稳、更和谐,却枉费心机,某个小事故就可能突然把你带回过去。③”通常这种机制的启动是由于某个可以连接过去的“小事故”。在《夜半撞车》中,“我”再一次进入警局:“一切都会在囚车和警察局里解决。这早就是命中注定的。再说,在我十七岁那一年,因为我的父亲想要摆脱我,人们把我送上警车。……这是我十七岁那年,父亲把我交到他手中的同一位局长……生活就是永无休止的轮回。”(夜半撞车:56, 57)警察局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过去的重现如此明显以至于“我”直接称这件事情为“生活永无休止的轮回”的确凿证据,“命中注定”的宿命感扑面而来。人物总在某些境遇中突然掉入时空的黑洞,过去以真实的面貌募地重现在眼前,与现在相接,形成一个圆形的时空结构。这些境遇通常与作者本人的经历相关,例如警察局、乙醚、黑狗,当每一次相似事件再一次确实发生,都会触发过去的回忆,人物再一次体味过去,永恒轮回不止。
未来的“重现”则在后期作品中多有体现,人物仍旧不断回忆着过去,但表现出对未来更大的期待:它并不是一种与过去的割裂和崭新的开始,而是对某一段温情过去的再一次回忆。过去的重现对主人公来说是一种轮回,但明显人物渴望这种轮回,就像罗兰在露姬死后的独白:“那边,也许就是永恒的轮回。跟以前在宾馆前台拿你的房门钥匙一样的手势。同样陡峭的楼梯。同样白色的标着11号的房门。同样的期待。过后,是同样的朱唇,同样的芳香和同样的如瀑布般倾泻的秀发。”(青春咖啡馆:122)事实上这一切的期许都是虚妄,露姬的存在是罗兰青年生活中唯一的温暖。罗兰只有将过去投射到未来,期待露姬的“复活”,渴望永恒轮回,再次体味过去与露姬在一起漫步街头的时光。永恒轮回的渴望非常强烈,甚至可以说是人物想要进入一个轮回的世界,试图逃脱心爱的人死亡这一残酷现实。
这两种重现虽然都是过去的重现,但前者是由于现在的真实境遇启动了记忆机制而使人物回到过去,仿佛一次轮回,是时间线往后的一次循环。而对未来的“回忆”则是对过去在未来再一次发生的期待,是时间线往前的一次循环。
第二,寻找过去与否定过去。作品中人物基本处于以下两种状态: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处于空白状态因此寻找过去来自我定位,或者渴望追寻新的身份来掩盖过去。总之,此在时空下他们是“无国籍者”、“大都市的无名者”,不论哪种获得身份的方式,对人物来说都是一种重生。两种方式都有重复性,人物并不是一次性完成了身份的获得,而是在不同的身份中不断寻找和放弃,每一次寻找或逃离都是一次新的轮回,但每一次都没有找到最终的确认无疑的身份,人物在永恒轮回中持续寻找。
萦绕在莫迪亚诺心中的永恒问题,就是追寻人失去的身份,在《暗店街》中,他让居伊循着蛛丝马迹,穿越时间,像拼碎片一样拼凑自己的一生,却又始终无法抵达“我”之所在。为什么要追忆过去的时光?因为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如果过去不被记住,那存在又该如何被证明呢?我们最终不就成了“海滩人”,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离开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记起。身份空白的无所适从和遗忘造成的记忆黑洞使人物不断回到过去,每一次在过去的记忆中游荡,“我”似乎都确信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获得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完成了一次重生。然而记忆中的过去都带着朦胧的迷雾,遗忘和时间带来的记忆黑洞让新生的“我”充满不安,“我”试图通过篡改记忆安慰自己,像是居伊却在现实生活不断被否定,身份又一次被悬置。
另一方面,对于作者来说,过去总是充满着伤痛与迷惑,父母的无故缺席,犹太身份的尴尬处境,战争阴影笼罩下的巴黎,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在后期作品中,人物转变了对过去的态度,不再是失忆的人寻找自己的身份,而是主人公有意识地将过去笼罩在遗忘的迷雾当中,希望从过去身份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崭新的“另一个人”。《地平线》中的玛格丽特“在生活中是以不规律的跳跃和停止的方式前进,每次都是重新从零开始。于是……她感到自己已活了好几辈子。④”《青春咖啡馆》中露姬是别人给她取的新名字,“可以说,是赋予她第二次生命。”法语,不仅有取名之意,同时有洗礼的含义,即洗去罪恶,洁净自身从而获得新生。以忘记过去的方式奔向未来,重生的露姬成为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根的人,生活的意义还是无处可寻。她渴望与过去断裂,但现在的每一秒都在下一秒成为了过去,而当现在再次成为过去,想要忘记的过去永远悬置在头顶,无声无息地从生活的缝隙中飘散而出,最终将现在吞噬。于是,露姬开始期待又一次的重生,“用剧烈的方式隔断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气。”(青春咖啡馆:104)她被永远地困在重生的轮回之中。
三、永恒轮回的结构体现
第一,莫式“永恒轮回”体现在结构上的互文性。互文性也被译为文本间性,由法国后结构主义学者茱莉亚•克里斯蒂娃在上世纪60年代提出,用来表示文本的意义不是孤立自在的,而是由其他文本所构成,与其他文本相互参照、交互指涉。众多研究学者中,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提出了“重复”理论,主要有三大类:一是文本细微处的重复。如:词语、修辞格等;二是文本中事件或场景的重复;三是文本与其他作品(同一位作家的不同作品或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在主题、动机、人物、事件、场景上的重复⑤。第三种重复已超出单个文本的界限,进入到互文本的广阔领域中。
纵观莫迪亚诺的二十余部小说,不仅主题和背景几乎都是一致的,而且人物、情节和意象都高度重复。《星形广场》寻找“祖国”,《环城大道》寻找“父亲”,《暗店街》寻找“自己”;在同一部作品甚至不同作品中,情节和意象也会重复出现,例如乙醚气味、警察局、含义不明的正午十二点。此外,当故事永远发生在巴黎,不同作品之间会交替出现相同的固定点来增加读者的熟悉感和作品的神秘气息:报纸、照片、电话薄、街道、建筑。例如在《地平线》中,“她去星形广场买报,然后返回,一直走到拉佩鲁兹街街角的那家咖啡馆。”(地平线:83)这样的描写让读者想到《星形广场》和《青春咖啡馆》,而《青春咖啡馆》中也提及“环城大道”等等。好似读者同人物一起穿梭在不同书本中,走过同一个街道,进入同一家咖啡馆。
莫迪亚诺在一次采访中也曾经说过:“的确,在我的作品中,出现的总是同样类型的人物,表达的也是同样类型的主题,但是这类人物和主题的表现不是仅仅通过一个故事或一本容量较大的小说来一次完成的。”正如作家本人所言,不仅是主题上的宏观重复还是意象上的微观重复都丰富了单个文本的含义,超越了单个文本的界限……这些重复势必不断持续下去,高度的重复让我们可以将所有的作品看做一次次轮回,作品之间相互补充,相互阐释,相互构成完整的小说世界,形成一种“文学意义上的轮回⑥”。
其次,互文性也表现为作者与笔下人物之间的关系。莫迪亚诺的写作艺术特色之一便是自我虚构,结合真实与虚幻。在分析作品中高度重复的人物性格和重要情节时,我们不能忽略作者本人与人物的关系——人物、主题和情节的设置都与作者的真实经历和记忆紧密相关。莫迪亚诺每一本小说的主角都是年轻时代的巴黎男青年,父亲总是缺席,而他总是追寻着一个神秘女子,最后女子突然消失,不留踪迹。他们与莫迪亚诺的年轻时代极其相似,贫穷又孤独,游荡在巴黎街道和一个个咖啡厅、酒吧中。每一本小说的创作,作者都不可避免地将自我经历糅合在虚构的世界当中,人物在相似的情景中再次启程,没有父亲,依恋母亲,作者迷茫的青年时代又一次再现。莫迪亚诺曾说:“像所有没有故土亦没有根的人们一样,我不停地思索我的史前。”作者如何寻找他的史前?作为作家,他通过不断书写与之相似的人物,通过小说不断找回历史。被重复书写的每一个主角都是作者青年记忆的折射,是他的“分身”。每一次书写,都是作者回到过去的再一次轮回,每一次创作,也是作者再次改写“史前”的尝试。
第二,圆形叙事结构也是永恒轮回的另一点体现。若以形象化的方式来表现,那永恒轮回自然具现成一个无限生成的圆,所有的圆都是从一点出发,逐渐远离,但又试图不断接近出发点。每一次的远离和回归都是一次新的轮回。原点存在的,被追寻着,但永不能被“完全复位”。每一次企图复归原点,每一次都将与最初的原点有所差别,而这一差别也将推动下一次的回归,轮回永不停止。圆必然是理解莫迪亚诺作品中非常关键的要素,他的作品大多在叙事结构上表现出一种回归和循环,《环城大道》中找寻到的父亲最终“得而复失”,《星形广场》中“我”从巴黎出走最终回到巴黎等等。
作品中的圆形结构首先表现在人物几乎全部陷入寻根失败的怪圈——法国籍犹太贵族青年,无论何种身份都难以让他真正平静地接受命运,身为法国人,却希望寻找犹太人生存的意义,作为犹太人,却难以拥有法国的历史和血统。他一路都在迷失,从法国追寻到以色列,最终他被处死在星形广场。主人公在多重身份中几度来回,希望追寻最真实可靠的身份,得到内心的安宁,却因为痛苦的历史失去了人生的基点,故事在巴黎开始也在巴黎结束,持续的寻根也构成了人物轮回的命运。过去从未完整真实地浮现,记忆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时间的黑洞却将主要信息吞没,遗忘使记忆这一唯一支撑变得不可靠。人物必须不断往返于过去和现在,在回忆与现实交错中,找寻确切的印证,但是最终的答案茫茫然不可得。莫迪亚诺笔下人物的生命主题便是寻根,他们或期待找到父亲、祖国,获得认同的身份,确认自己的生命坐标,或希望通过“逃逸线”来逃离当下的处境,打破生活固定的模式,在别处寻找新的扎根之地。他们永远奋不顾身地开始下一次的寻根旅程,而人生像是困在了寻根——失败——再次寻根的怪圈当中,永恒轮回。
除了寻根失败的怪圈,我们必须着重阐释圆形的原点在作品中的代表意义。这个原点不仅是出发的起点,更是最终的归宿,即使它遥不可及。在《青春咖啡馆》中,一天晚上罗兰正和露姬穿过童年曾经生活过的广场,她感到仿佛“一切又从头开始了,(她)回到了人生的起点,这就是一次轮回。”(青春咖啡馆:57)家,即原点、母体、回归之处。莫迪亚诺对家的感情非常复杂,笔下的人物也同样如此。他们没有固定住所或长久的感情联系,没有家人和朋友,像幽灵一样来来去去、了无牵挂。但不论是渴望逃离的露姬,还是行无踪影的玛格丽特,都暗自渴望这样一个温暖的归宿,每当她们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孤独和悲伤就悄然浮现了,“到火车站没人来接她,在一座城市里,却不知道所有街道的名称。她从未回到过起点。另外,也从未有过起点。她从未返回她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地平线:78)正因为他们未曾有过完整的温暖的家庭,他们也隐秘地期待着能有这样一个终点,一个能够安心歇脚的地方。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和《图腾与禁忌》中频繁谈及乱伦现象和俄狄浦斯情结,童年经验中未被满足的力比多在之后得到释放,而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移情现象。这种被压制的本能或无意识最终会寻找到别的出口,即移情:“性本能在青春期开始全力寻求满足,那种已有的、熟悉的乱伦对象会被重新捡起,并得到新的性力补充”⑦。具有俄狄浦斯情结情结的孩童也渴望回到母亲体内,重现早期安全的状态。不同于负面的男性角色,女性形象在作者笔下被理想化了。她们是美好的代名词,她们没有具形,“我”不知道她们的模样,她们只是一种感觉,只一阵风,一缕头发,一个微笑,是生活中唯一的亮光。“我”对她们的记忆是模糊的,但包含着淡淡的甜蜜和温馨。当她们离开,“我”便开始了追寻,但从一开始就预示着失败——这些女性是童年中缺失的母亲形象的再现,他们的追寻也正是回归母体的一种途径,但母亲同样也是给作家带来伤痛的存在,她的缺失是莫迪亚诺笔下人物没有最终归宿的原因。这些女性的离开如同母亲的缺席,是童年伤痛的再一次震荡,每一次的短暂幸福都暗含悲伤,回到原点的期待将持续落空,支撑“我”走下去的只有永恒轮回,有朝一日,“我”内心妄想着,“我们”将再次回到这一刻。
四、莫式永恒轮回的特点
首先,生死界限模糊。永恒轮回的叙事主题下,莫迪亚诺并未对“死亡”主题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但在行文当中,人物的故事都像是“写在羊皮纸上的历史”,一旦失去记忆的保护,那这些“历史”就随风逝去,与男主人公的生命发生短暂交错的人们,就消逝不见了,仿佛没有存在过似的。不同于肉体的殒灭,存在标记的消失就相当于被宣告“死亡”。生与死并不是轻与重的两极,相反,两者的界限难以界定,例如《夜半撞车》中:“惟有乙醚的气味有时使我想起了它,这种令人介于阴阳两界的气味把你一直带到生与死之间一个脆弱的平衡点。”(夜半撞车:75, 76)在生死界限模糊的轮回中,人物的存在也变得幽灵化。《暗店街》中的居伊•罗朗从疑似曾经住过的地方出来,坚信在楼房的入口处,仍然回响着曾经毎日走过、然后又失去踪迹的那些人的脚步声。“其实我或许根本不是这位佩德罗•麦克埃沃依,我什么也不是。但一些声波穿过我的全身,时而遥远,时而强烈,所有这坚在空气中飘荡的分散的固声凝结以后,便成了我。⑧”
既然“我”什么都不是,那“我”与幽灵的区别又是什么呢?我的存在又将如何证明?而那些被人遗忘的人们,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屋还在,或许还残留他们生活的足迹,但已被人遗忘。处于城市边缘的“我”,同这些人一样,都只是游荡于世上的幽灵。正是由于“我们”本质相通,所以“他们才凝结成了我”。这些幽灵或生或死并不清晰,莫迪亚诺将他们幻化为“幽灵”,一些“无根的”、没有过去和未来,被旁人遗忘的缺失身份的幽灵。即使存于世上,但在无根地漂泊。这不就是战争年代法国在德占时期的形象投射吗,人民失去家园、犹太人失去身份、国家失去尊严。深受战争创伤的人们,无一不想重构身份,逃离过去。但没有历史的我们还依旧存在吗?
中国寻根文学中生死界限模糊也同样存在,但不同于莫迪亚诺的处理方式,在轮回转世情节中,人物常常死后依旧以鬼魂的形式切实存在着,例如莫言的《我们的七叔》中“我”看着已死的七叔顶着满头的血污在院子里修车,他向“我”炫耀淮海战役的功劳,埋怨七婶不把军大衣作为他的寿衣……即使莫言笔下的人物死而“复生”,突破了生死界限,但在轮回的叙事结构中,肉体的死亡并未影响灵魂依旧并保有完整的前世记忆,同活着的人一样,他们依旧体味着人间的苦痛,我们能很明显感受到这种生死界限的消除是受民间和古代的鬼怪故事影响,因此更具魔幻色彩和东方特色。莫迪亚诺的幽灵对话虽然模糊了生死的界限,但是死亡已经超越了肉体殒灭的含义,而是一种存在的消失,生与死更在于被世界遗忘与否。若没有过去,没有历史,那“我们”就已“死去”,与幽灵并无区别,是被人遗忘在时间里的孤独灵魂和那些无根的游者。
其次,时空构建上的独特性——时间与空间抗衡的张力。《叙事美学》探讨了轮回时间与线性时间的区别:在线性时间下,人们显得有序、冷静,完全清楚自己在宇宙中的定位,在这种时间观念下,未来可以预见,过去只是现在的对照面。但“圆形时间”下,时间似乎“空间化”了,“它使过去、现在和未来处在同一层面上,使其具有‘同时的’或‘共时的’意义。⑨”莫迪亚诺笔下的时间线是混乱的,叙事在时间层面上是完全自由的,具有灵活性。作者甚至在小说中直接描写了这样一种并存:“这种时候,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的一切都通过一种叠印现象,在你脑海里交错叠加在一起⑩”,时间平面的并存、叠印,让人眩晕、迷失。其次,这些看似毫无章法的不同时空相互交织,形成了时间线上的“轮回”,作品中展现给读者一种“圆形时间”。主人公们为了印证自己的身份,因此在记忆和现实不断来往,“永恒轮回”由此形成。与其说作者在书写寻根的旅途,不如说莫迪亚诺在书写记忆,非线性的时间为描写一个支离破碎的朦胧的记忆而存在,因此各个时空相互重叠交错,看似相互补充却又暗含对立。在他的笔下,所有的回忆甚至现在,都是碎片化地存在着,碎片之间通过回忆的逻辑相连,记忆不断闪回。
与流动的、碎片化的时间相对的是固定的空间基准点。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约瑟夫•弗兰克提到现代小说家们构建空间形式的创新之处:“(现代小说家们)来回切断了同时发生的若干不同的行动和情节,取消了事件顺序,中止了叙述的时间流动。……在现代小说中用来获得空间形式的方法还有:主题重复、章节交替、多重故事……⑪”在前文中,我们已经细致分析了作者如何通过重复手法营造轮回的世界,空间的构建也随之开始,与碎片化的、流动的时间同一存在的空间显示出固定的、可追溯的性质,两者之间的张力使构造出的轮回世界更具特色。固定的空间基准点在迷雾般的世界中勾勒出人物游荡的路程:“雷伊林荫路73号,与蒙苏里公园毗邻”,“凯勒曼林荫大道65号,举目便是让蒂伊公寓”,“车开到克莱芒马罗街5号警察分局门前停下”。作者给出的地址如此清楚,从街道名称到门牌号码、公寓名称,这一切仿佛真实存在着。此外,还有一系列“物的谱系”,例如《青春咖啡馆》中记录每一个客人出入的名单和记录,《暗店街》中不断出现却不知所云的姓名、老照片、电话号码本、社交名人录等等。侦探式的写作将空间构建得如此清晰。空间相对于时间是更加固定可靠的存在,莫迪亚诺经常通过身边的地址条、电话号码、黄页等等信息中构建空间。在记忆的闪回中,“确定的”空间存在与“不确定”的回忆相对比,形成了独特的记忆艺术。
这里我们很容易发现时间与空间之间的对立:在碎片化的时间中,人物只能通过固定的空间点试图抓住已逝的过去。人物在巴黎街道上游荡,一边行走一边回忆,那些精确的空间点不断变化,也与人物的行走相一致。在《环城大道》里,当主人公独自一人在巴黎寻觅着父亲的踪迹,纵街头繁华却只看见了孑然一身的自己时,“歌剧院林荫路在我面前展开,并宣告其他林荫路、其他街道;它们就要把我们投向各个方位基点。我的心跳加速。种种情况捉摸不定,而我为一个基准点,唯一坚实的场地,就是这座城市的十字街头和人行道;毫无疑问,我最终还要在这里踽踽独行。”莫迪亚诺笔下的人物都处于一种“疏离的”、“出离于现实”的游魂状态,自己能够抓住的,好像只剩坚实的脚下。面对纵横交错的道路,他感觉到了“最终的”未来,不断游荡,从此刻的空间走向轮回,因为最终“还要在这里踽踽独行”。
第三,“形”与“神”的对立与和解。中国的轮回转世文化提出了“形”与“神”的概念,两者相互对立又统一于变化之中。佛教经典《牟子理惑论》中谈到轮回主体“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许多志怪小说中,人物总是不断幻化着外形,例如《聊斋志异》中鬼魂狐仙投胎转世,《红楼梦》中报恩还泪的绛珠仙草等,都是在不同的外形下保留了同样的“神”,前生后世的命运紧密相连。形式上,人物发生了许多变化,或人形或鬼怪,但本质上并未发生根本变化,若前世是为了追债,或被人冤枉致死,那么死后转世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完成前世的夙愿,即“神不灭”。
莫式永恒轮回也表现出同样的对立与统一。不论是过去和未来的再一次重现,还是主人公一次次地抛弃过去拥抱未来,期待某种重生,都是为了通过轮回来追寻自我存在的意义。即使父亲再一次缺席,即使主人公再一次陷入“照片上的人原来不是我”的困境当中,即使一切看似都回归到了原点,人物的轮回并不是简单的出走与回归,因为一成不变地回到原点是不可能的,人物总是在圆形结构的时空中有所经历、有所变化。人物并未陷入永久的虚无和自我否定之中,因为寻找的旅途就已是意义本身。但同时,永恒轮回也意味着恒定的、不变的、持续重复的部分,无论是失去祖国的犹太人,还是失去父亲的儿子,在故事的结尾,他们都将继续寻找,继续又一次轮回。纵观莫迪亚诺的作品,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读者也能感受到隐藏着的相同的、稳定的内在本质,而这也是不同作品之间构成圆形结构的原因。
一次次的轮回和时空的变换下,人物必然再也不是原点出发的那个人,他们改变了形式上的存在方式,却难以抵抗对自我追寻的命运。但每一次出走与归来,主人公们也在不断追寻中寻找着自己的存在意义,或失败,或留有希望的余地。每一次追寻都更靠近一分,每一次失败也都预示着新的开始。生命的本质这样铺展开来,而永恒轮回在这里成为了必然结果,正是“形”与“神”的对立与和解使人物在命定的际遇中行走,永远追寻变化,但同时永远面对来自心底的疑问。
五、莫式永恒轮回的意涵
第一,生命之轻与存在之重。一个“大都市的无名者”如何在世界上标注自己的位置并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他们的生活都毫无根基可言。没有家庭,没有依靠。是两个可怜虫。”(地平线:61)举目望去,他们未曾拥有身处世界的参照点——朋友、家庭、种族、国籍。他们不仅无从选择,更是被每一个归属地摒弃。“我什么也不是。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个淡淡的身影。”(暗店街:1)失忆或半失忆的状态也是人物失去坐标点的外在表现,“失忆导致主人公身份的丧失,身份的缺失导致对已成为空白的前半生记忆的追寻,这种循环恰恰呈现出一种悖论性的状态,即对主体真正自我的探知永远不可能有答案。⑫”失忆是对迷惘的一种隐喻。在这个时刻,如何相信萨特那句看似自我安慰的话——“存在先于本质,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
生命如此之轻,但存在意义的重担依旧,当隐秘而沉重的焦虑从心底蔓延开来:这个城市最终会将他们遗忘,而抵抗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所有这些细节都记录下来,它们常常是一个人在人世间走过一遭的唯一证明。”(青春咖啡馆:34)人物不遗余力地穿梭在街道里,仿佛不停地在道路上来回行走就可以在时空中铭刻自己的轨迹,希望一次次相遇和行走都可以成为他们曾经存在于世界的证明。“他绝不会忘记那些大楼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码。这是他跟大城市的冷漠和千篇一律斗争的方法,可能也是跟游移不定的生活斗争的方法。”(地平线:17)
人物不仅在巴黎街道上刻画出行走的路线,也试图在不同时空留下他们的生命足迹。存在的重量使人物毫不停歇地追寻生命的意义,但生命的轻盈使个体无法在“此在”获得生命的意义,他就只能在未来或过去寻根,来认定自我、确认自我。最终两者将主人公们推向永恒轮回的魔咒:只有一次次的回到过去寻找记忆,或是摆脱过去跳向未来再一次重生,穿梭在永恒的轮回中,渴望寻找生命的存在证明。然而过去被遗忘笼罩了一层阴影,未来又不断推向更远的未来,它们像是海市蜃楼可见而不可及。人物的寻根之路均以失败告终,并且这种失败并不是一蹴即成的,而是人物在不同身份中辗转后得到的结果,每一次的失败都不是彻底的或毫无余地的,人物依旧留有希望,似乎再一次的追寻将会得到回报,他们又奋不顾身地开始下一次的寻根旅程。永恒轮回像是一个悖论但也是唯一的出口:主人公们真的可能在虚无缥缈的过去或未来寻求得到生命的意义吗?但这是世界留给他们的唯一选择——只能抱有一丝希望地不断追寻,不断留下足迹。
第二,超越另一种死亡——遗忘。基本上所有的轮回观念都与死亡密不可分,以一种无限循环的方式对抗有限的肉体存在,是一种对死亡的幻想性超越,一种对有限生命的抗争。当我们谈及死亡,会对于它给予许多不同的定义,或是肉体的殒灭,或是灵魂的消逝,或是生命不再具有继续坚持的意义。而莫迪亚诺作品中展现的死亡则是“被世界遗忘”。作品中的人物看似与人群远离,对周围事物不抱有太多热情,但面对世界,他们无一不流露出深切的焦虑与担忧,他们害怕再一次被遗忘和抛弃,从未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他们根本不具有存在的意义。“我感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常常在夜里把我攫住,比害怕的感觉要强烈得多——我感觉从今往后要独自一人面对人生,无依无靠,没有人来帮我。”(青春咖啡馆:65)
因为遗忘不是不为所动或冷漠无情,而是在时间的磨损下不知不觉地被替代、被忽略、被抛弃,同肉体的殒灭相比,这种死亡更为彻底。“然后,那些人在某一天消失了,人们才发现对他们一无所知,连他们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青春咖啡馆:123)所以,他们紧拽着最后一丝希望,期待永恒轮回可以跨越遗忘的鸿沟,再一次经历,再一次回忆,战胜最后的“死亡”。时光慢慢将记忆腐蚀,只剩永恒轮回将生命线变成循坏的圆形。过去可以被再次找回,生命可以通过轮回再一次重生。那些遗落的片段和不期而遇而交叉的生命线还给予他们一丝光亮。在一次次轮回中再次确认存在的意义,再次试图揭开雾蒙蒙的过去,再次试图抓住迷失在黑夜中的未来。如同《地平线》中的主人公那样,到故事最后,“他看到那里六楼的一个窗口亮着灯光,也许有个人早已在等候他的到来,他感到自己患有遗忘症。他对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已忘得一干二净。”(地平线:74)他们永恒轮回中自我治愈,苦痛的过去将要过去,而他们也终于有勇气拥抱追寻的“灯光”,寻回走过的街道,与暗物质作最后的抗争。
正如莫迪亚诺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所发表的演讲中所说:“如今,我感觉到记忆远不如它本身那么确定,必须不停地与健忘和遗忘斗争。由于这一层、这一大堆遗忘覆盖了一切,我们仅仅能截取一些过去的碎片、不连贯的痕迹、稍纵即逝且几乎无法理解的人类命运。”那些散落在遗忘深处,丢失在未知世界中的部分,作者渴望将它们拾起来,试图抓住生活中无意义的、徒劳的部分,通过完成一项普鲁斯特式的工作,不仅仅想要回忆起已逝去的时光,更要寻回逝水年华。
第三,西西弗式幸福。在悲戚的生命底色下,永恒轮回是唯一的人生的口。然而在无数次轮回当中,他们最终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和幸福吗?那些虚无缥缈的意义和活下去的动机真的是可追寻的吗?如果在无数次轮回中,寻根无数次的失败,他们一再被遗忘在巴黎的街道上,苦痛再一次降临,希望再一次破灭,痛苦作为生命的一种基本体验,通过永恒轮回,将反复地降临在个体身上。更要紧的是,在这种反复的痛苦体验中,生命似乎难以确立其积极的意义,因而也难以为生命自身而辩护。面对生命的深刻窘境,我们如何坦然直面这一境地?
或许西西弗给出了答案。他陷入永恒的轮回当中,必将回归原点并再次从原点出发,徒劳无止境的劳作似乎消解了行动的意义。每一次的推石都暗含了已预见的无意义,西西弗却必须将石头推至山顶并眼看石头再次滚落,人生的荒诞便由此而起。在绝望与荒诞的废墟中努力抗争着,加缪却说“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莫迪亚诺笔下的人物是否也在永恒轮回中体会到了西西弗式的幸福呢?
可以说,莫迪亚诺笔下的主人公都是加缪所定义的荒诞人。“虽然确信他的自由已到尽头,他的造反没有前途,他的意识可能消亡,但他在自己生命的时间内继续冒险,这就是他的能力范围,就是他的行动,他审视自己的行动,而排除一切评判。⑬”在接近于零的可能性中,主人公们还是在期待下一次轮回,是的,他们期待在永恒轮回中找寻到存在的意义,最后,在无数次被损耗的信心下继续冒险,那么永恒轮回本身就已成为了意义本身。
在无休无止的轮回当中,我们发现,加缪笔下的西西弗并不是莫然消极地接受诸神的惩罚。“他对诸神的蔑视,对死亡的憎恨,对生命的热爱,使他吃尽苦头……这是热恋此岸乡土必须付出的代价。”(西西弗神话:130)而莫迪亚诺笔下的人物也同样如此,位于城市边缘的他们内心却是藏着最深沉的感情,在永恒轮回中,“经受住世界的荒诞性(感受到)一种形而上的幸福。”(西西弗神话:101)
他们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一次次义无反顾地重新开始,这一次的无奈失败变成了下一次伟大尝试的悲壮序曲。生存在荒诞之中,唯有反抗才能证明自己真实地生活着,永不退却的抗争激情也点燃了灰暗的人生。每一次在塞纳河边的行走,每一次跳向未来的断裂,每一次的身份找寻,“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西西弗神话:133)应当想象他们获得了西西弗式的幸福。
六、结语
在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里,莫迪亚诺都未曾绕开永恒轮回这一命题。不论是前期作品中主人公持续性的身份变换和寻根失败等内容,还是后期小说中越来越频繁提及到的尼采的“永恒轮回”,或是独树一帜的小说风格,相似的主题、人物、情节等等,都直接或间接地表明了永恒轮回在其作品中的重要意义。
莫迪亚诺独特的时间书写方式,让过去、现在、未来交织在一起。通过回忆,失忆的人不断寻找着过去,而遗忘又让背负过去伤痕的人努力将自己套上一个个新的身份,一切都在轮回中永恒流转。在作品结构上,莫迪亚诺所有的作品都不是单一的、隔离的,而是共同构成了莫式小说世界。在其中一部作品中出现的相似意象、情节或人物都可以延伸到另一个作品,作品之间相互指涉,在互文中完成其含义。圆形的行文结构和回归原点的行文趋势,也构成了文学意义上的永恒轮回,例如寻根失败的怪圈,具有母体意义的女性形象等。
在每一次的轮回中,人物从原点出发再一次回到原点,看似跌入永恒虚无之中,但起点并不等于终点,在一次次虚妄的追寻与回忆之后,主人公仍旧在恒定的、永久的轮回之下感受着变化,追寻着幸福。在变与不变之间,寻找本身已成为一种意义,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并不能将莫迪亚诺的作品给予一个全然悲观基调的重要原因。
当生命的意义回归到最初的原点,我们只是想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并且期待遗忘——即最终的死亡——将我们悄悄抹杀。莫迪亚诺笔下的主人公们像候鸟一样不断追寻虚无缥缈的过去、父亲或幸福,心中却带着深深的疑问:如何抵抗被遗忘的既定命运?幸福真的是可能的吗?答案可能并不乐观。他们依旧努力飞翔着、寻找着,即使在无数个命运里反复失败,即使生命像是“轻”到毫无意义,但每一次的找寻都是西西弗斯对命运的一次战胜,对石头的一次唾弃。应当认为,在永恒轮回里,他们也能获得幸福。
①[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星形广场》,李玉民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74页。
②[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金龙格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18页。后文凡出自该书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做注。
③[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夜半撞车》,谭立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53页。后文凡出自该书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做注。
④[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地平线》,徐和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85页。后文凡出自该书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做注。
⑤[美]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5页。
⑥Akane Kawakami.,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15.
⑦[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贺爱军、于应机译。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337页。
⑧[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王文融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92页。
⑨耿占春:《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203页。
⑩[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夜的草》,金龙格译。合肥:黄山书社,2015,70页。
⑪[美]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3页。
⑫杨晓青:《论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小说中的“身份”主题》[硕士学位论文]。银川:宁夏大学,2006,19页。
⑬[法]阿贝尔·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71页。后文凡出自该书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做注。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基于寻根视角下的莫迪亚诺小说研究(项目批准号:14CWW016)阶段性成果;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费用资助。
(责任编辑:许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