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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昂对金代中期诗坛尖新潮流的反思与超越

2018-04-03欧风偃

宿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新潮流金代诗坛

欧风偃

(四川大学出版社 四川·成都 610065)

公元1164年(金世宗大定四年,宋孝宗隆兴二年),金与南宋签署和平协定,史称“隆兴和议”。随着战争的结束,金代开始进入了四十余年的繁荣时期,学者一般将之视为金代中期。这一时期,一种尖新的潮流风靡诗坛,“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但其弊端也非常明显。因此,当时诗坛上的一些有识之士对其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也开始就诗歌的一些基本问题和金诗的发展道路进行比较深入的思考,并且在创作实践中进行了有益的尝试。对此,现有研究一般着眼于金代后期领导文坛的赵秉文、李纯甫二人,而往往忽视了其前辈和先驱周昂的重要作用,本文尝试论之。

一、尖新潮流及其弊病

在现有研究基础上,笔者曾将金代中期诗坛的尖新潮流归纳为这样一种创作倾向或艺术追求:有意使用困难的形式(险韵、工对),或者精心安排夺目的字眼,或者刻意追求新颖的表现手法(视角、妙喻),从而尽量将技巧外露,以务必引人注目、博取美誉。

尖新潮流是金诗习宋风气的产物。苏学是尖新潮流的源头与根基,蔡珪、王寂开其先河;学黄风气则直接孕育了尖新潮流,这一潮流以王庭筠为领军人物,囊括了王良臣、张彀、刘迎、刘仲尹、路铎、完颜璹等一大批诗人。

尖新潮流既是金诗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开始自觉追求形式技巧的新奇的表现,又是金诗长期以来学习借鉴宋诗的结果,客观而言,这一潮流有其价值。在这一潮流中,诗人们努力追求陌生化效果,催生了相当数量的佳作,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金源诗歌创作的总体水平,客观上促使金源诗坛比较深入、比较全面地认识和理解了北宋诗歌。但是,从根本上讲,尖新潮流的短板还是非常明显的。由于尖新意味着刻意外露新奇技巧和困难形式,因此这种潮流具有明显的形式主义倾向。随着此风迅速发展到极致,其弊端日益凸显出来。

其一,随着尖新潮流走向极端,诗人们开始不自觉地过度追求技巧和形式,这就使诗歌远离了艺术的最大源泉——生活,其末流甚至堕落为一种缺乏充实内容的苍白的文字游戏。由于关注的中心在诗歌的形式和技法方面,崇尚尖新的诗人一般都不太注意诗歌内容的丰富性,其作品的主题通常都局限于各种细微、单薄并且充满人工痕迹的物品或场景——花鸟虫鱼,风花雪月,亭台楼阁,书法绘画,节日宴饮,等等,很少把视线投向这些东西之外的广阔世界。这就使得其诗歌的境界通常比较狭窄。

其二,尖新之风最终还是使诗歌的天然之趣受到很大的损害。由于始终保持创作的高水平是不可能的,因此崇尚尖新的诗人们也无法保证所有作品都既尖新又自然,远离雕琢之气。王庭筠有些作品中就已经出现了刻意雕琢的弊病。例如:“檀栾倒影砚波淸,注了黄庭谱鹤铭。且喜过门无褦襶,却怜涴壁有宁馨。”《夏日》故意大量使用有出典的叠韵连绵字来对仗,但用得很勉强,也很怪异,除了令人感到其刻意安排的做作之外,几乎无法给人以美感。这样的诗无论怎样看,都是典型的失败作品。又如《野堂》其二,三四句“门前剥啄定佳客,檐外孱颜皆好山”,语言简单平庸,句法结构多少有点呆板笨拙,却还偏要将“剥啄”和“孱颜”这对难以收拾的、包含复杂语典的叠韵连绵词放在全句的中心,就显得格外不协调,现出一副修饰过度的怪模样来。这就是追求尖新而不成功造成的恶果,并且在金代中期,它绝不只是王庭筠一家的问题。

其三,对于新奇独特的过度追求,以及对于黄庭坚和江西诗派风格的特别赞赏,还往往使得崇尚尖新的诗人排斥一些不合他们口味的诗歌风格和创作倾向。王庭筠就曾半开玩笑地表示“近来陡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对以白居易为代表的浅显平易潮流的不屑与讥讽溢于言表,这显然是一种偏见。而这些诗人当时在文学界往往名声卓著、地位较高,因此,这种偏见无疑会严重影响诗歌趣尚的多元化,使诗歌发展的道路越走越窄。

要之,由于自身的形式主义局限和相对狭隘的诗歌评判标准,尖新潮流发展到极致之后,不但不再推动金诗向前进步,反而阻碍了诗歌的正常发展,令金诗遭遇了瓶颈。这是尖新潮流最大的局限和弊端。

二、周昂诗学理论对尖新潮流的反思

由于尖新潮流最终阻碍了金诗的发展,因此,在章宗朝的后期,一部分有识之士开始抨击并自觉摈弃这种潮流,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周昂。

周昂是章宗朝学术界的著名人物,在当时影响很大。“喜名节,学术醇正,文笔高雅,诸儒皆师尊之”,时人目为本朝的“韩、欧辈人”。在文学方面,他“以杜子美、韩退之为法”,大抵是以雅正及气势为尚,曾有“诗好不论多”“五字含风雅”(《继人韵》)的议论。由于周昂的《常山集》已佚,其系统的诗歌理论今已不可见,但其甥王若虚在《滹南诗话》中记载了他这样一些言论:

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

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颈联、颔联,初无此说,特后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诗之大略,不外此也。

此外,《中州集》小传也记载他的言论说:

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

文章以意为主,以字语为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令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虽极辞语之工,而岂文之正哉!

《中州集》所载的第二条,大概是从《滹南诗话》的第一条抄过来的,只是元好问可能觉得原话有些文气不全,故自己补足了一个尾巴。

从总体上看,这些言论无一例外探讨的都是内容与形式的问题。不难看出,周昂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所说的每一条都结结实实地指向尖新之弊。具体而言,崇尚尖新的诗人讲究字句尖巧,精心锤炼,而不太重视形式对于内容的服从关系,周昂就批评他们“骄其所役”,指出他们的诗歌形式盖过了内容,所谓“跋扈难制”“反役其主”:这是针对其内容贫乏的弊端而言的。崇尚尖新的诗人喜欢使用困难的形式以炫耀技巧,周昂就批评他们“以巧为巧,其巧不足”,“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工于外而拙于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这是针对其损害天然之趣的弊端而言的。崇尚尖新的诗人特别重视律诗的对仗,周昂就特意指出颔联、颈联的规则其实是人为设立的,从诗歌的 “自然之势”来看,这些规则并不重要:这是釜底抽薪,试图消解掉尖新潮流讲究形式的逻辑基础。总之,每句话都有其具体所指,抨击尖新潮流的针对性极强。

归纳起来,周昂的看法大致是两点:第一是要以意为主,强调内容的重要性;第二是要修饰适度,文质彬彬,反对雕琢过甚。这两点实际上完全是最传统的诗歌形式观,本无什么新鲜之处,但是,在诗坛主流的形式主义倾向严重的背景之下,这些批评的声音就显得弥足珍贵,何况其看法确实切中了尖新潮流的要害。

除此之外,周昂还将批评的矛头直指尖新潮流的主要背景黄庭坚。王若虚称他“终身不喜山谷”,而且说过这样的话:“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看起来,“以杜子美为法”的周昂应该也意识到了尖新潮流和“善为新样”的黄庭坚的关系,因此他在严厉批评尖新潮流的同时,也自觉同山谷划清了界限。

三、周昂诗歌创作对尖新潮流的超越

周昂这些言论,在当时很为人所称道,影响了不少作家。不过,从创作上看,他早年可能也并未意识到这些问题。在周昂的现存诗作中,有不少单纯体物或单纯写景的作品,几乎没有任何现实背景。像 “细灯寒出户,欹树老当轩”(《雪》)、“动云方溃拥,号水未休争”(《雨过》)、“客衣临水静,鸟影过船深”(《独酌》)一类的句子,纯以技巧或形式见长,关注的对象仍然是那些细微而狭隘的事物,虽然看得出来学习杜甫五律的痕迹,总体说来不属于尖新潮流的范围,但也显然与前面提到的那些言论并不完全一致。从这一点推测,这些描写类的作品大概是年轻时的习作。到了中年贬谪隆州的时候,他已彻底抛弃了这种写作方式。

承安二年(1197),周昂因赵秉文上书弹劾宰相胥持国一案受到牵连,被贬隆州长达十余年。隆州(今吉林省长春市)处于金之东北边境地区,与新兴的蒙古国地域相接。在这里,周昂对于边塞、战争、民瘼都有了深刻的了解。从这时开始,他开始关注个人之外的广大世界和历史洪流,边塞悲歌自此成了周昂诗的主旋律:

大陵河东古莫州,居人小屋如蜗牛。屋边向外何所有,唯见白沙垒垒堆山丘。车行沙中如倒拽,风惊沙流失前辙。马蹄半跛牛领穿,三步停鞭五步歇。鸡声人语无四邻,晚风萧萧愁杀人。人有祷,沙应神,辽东老兵非使臣,何必埋却双行轮。(《莫州道中》)

远目伤心千里余,凛然真觉近狼须。云边处处是青冢,马上人人皆白须。正忆荒村临古道,不堪独树点平芜。谁人与话西园路,梅竹而今似画图。(《即事二首》其二)

西征疲短服,北望惨衰颜。再宿殊鶏舍,相看独鹊山。斾沾新雨过,鸟逐暮云还。白首瞻星汉,何时鼓角闲。(《鹊山》)

玉帐初鸣鼓,金鞍半偃弓。伤心看寒水,对面隔华风。山去何时断,云来本自通。不须惊异域,曾在版图中。(《翠屏口七首》其四)

返阖看平野,斜垣逐幔坡。马牛虽异域,鸡犬竟同窠。木杵舂晨急,糠灯照夜多。淳风今已破,征敛为兵戈。 (《边俗》)

这些沉郁悲壮的作品,或写边愁,或伤战乱,都直接来源于作者实际经历过的边塞生活,因此内容充实,气骨苍劲,境界阔大,感情真挚,而又文质相辅,尽去夸饰,白描如画。这些诗歌虽然多数是律诗,但其对仗基本出于“自然之势”,从不刻意求工,因此不论其巧拙,都绝无雕琢气,更不会陷入“门前剥啄定佳客,檐外孱颜皆好山”这样的窘境。应该说,这样的诗歌具有更高的文学价值和更广的发展空间,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冲破了崇尚尖新的诗人们局限于形式技巧的狭窄路子,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这样的作品,在金代中期几乎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此外,这些作品真正体现了周昂师法杜甫所达到的高度。周昂的隆州诗拥有沉郁顿挫的风格,充满深厚的现实主义精神,颇得杜诗之骨髓;他对边塞生活的出色表现,也颇有杜甫秦州诗的风韵。可以说,周昂在诗坛普遍追随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的大环境中,实际上率先抛弃了这种宗尚,转而直接推尊杜诗,以求探索出一条更广阔的道路。这对于金诗脱离宋诗范围而进入独立发展的阶段,具有开创意义。

结语

在理论上,周昂率先发难,批评了尖新潮流的弊端;在实践中,他自觉摈弃了这种创作倾向,并取得了不俗的创作实绩。他第一个抛弃了学黄的方向,举起了尊杜的大旗。他为晚辈诗人们提供了一个成功脱离形式主义和宋诗窠臼的范例和榜样。可以说,周昂揭开了金代后期诗歌变革与转型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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