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傲慢与偏见》中的聚会角色
2018-04-03林岳斌匡虹霓
林岳斌 匡虹霓
(1.浙江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321000;2.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0)
1775年,简·奥斯汀出生于英国汉普郡斯蒂文顿的一户乡绅家庭。她的小说题材只涉及了她自己所处的那个社会阶层,即乡村绅士的生活,她的一生几乎都在宁静的乡村中度过,但接触的主要还是地主中产阶级。简·奥斯汀继承了18世纪初的现实主义传统,以写实的笔法在《傲慢与偏见》中展现了18-19世纪英国乡村的社会生活风貌及时代变革下的阶级结构。其中,我们可以看到“聚会”在当时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是人们交际、娱乐的一种重要方式。本文从叙述作用、社会生活和作者经历入手,剖析《傲慢与偏见》中聚会角色的现实源及其在作品中的细节展现和具体作用。
一、小说中聚会角色的作用
(一)对人物性格的逐步深化
“聚会”作为一种具体的活动场景,是小说人物实现面对面交流的重要方式。相比于其它场景下的心理独白描写、第三人称叙述描写,聚会中的人物形象尤其是性格的展现则更为直观、生动,而描写本身又起到了强化人物性格对比的作用。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小说中的许多聚会被作者安排为某个人物第一次正式出场的场景,在此基础上,一些主要人物开始接触,继而通过人物的言行和心理刻画来展现人物的性格,例如小说第一卷第三章中对梅里顿舞会的具体描写,就将受人欢迎的宾利形象、略显傲慢的达西形象很好地刻画了出来。
“宾利先生仪表堂堂,很有绅士派头,而且和颜悦色,大大落落,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架势。他的姐妹都是窈窕女子,仪态雍容大方。”[2]12宾利先生在舞会上一出现,就获得了很高的赞誉,连同他的姐妹也受到了肯定。这是以参与舞会的“人们”的视角来评价的,而这样的赞誉早在舞会之前就通过卢卡斯太太、贝内特先生对他的肯定以及贝内特太太和她的女儿们对他的期待显露出来,舞会既成为了“邻居们”观察、欣赏宾利的途径,也成为了作者刻画宾利性格的窗口,这主要体现在宾利在这场舞会中的言行。“宾利先生很快就结识了全场所有的人物。他生气勃勃,无拘无束,每曲舞都跳,只恨舞会散得太早,说他自己要在内瑟菲尔德庄园再开一次。”[2]12同时,宾利还鼓励落单的达西去跳舞,在听到达西的挑剔后却反复称赞舞会上姑娘的“可爱”“美丽”“漂亮”,他的绅士风度与达西的“傲慢”自然而然形成了对比。“他的举止引起了众人的厌恶。他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也就一落千丈,因为大家发现他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不好逢迎”[2]12,“达西先生只和赫斯特夫人跳了一次,跟宾利小姐跳了一次,有人想向他引荐别的小姐,他却一概拒绝”[2]12,而伊丽莎白正是因为达西的这些表现以及听见了他对宾利说的话,“你的姐妹在跟别人跳,这舞厅里除了她俩之外,让我跟谁跳都是活受罪”[2]12,“我可没有兴趣去抬举那些受到别人冷落的小姐”[2]13,在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中就对达西产生了反感。事实上,两人的性格特征也决定了之后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及互相之间关系的发展走向。此时伊丽莎白眼中的达西也正是作者想要突出的某个侧面上的“达西”,而舞会就是呈现这一人物形象的最好场景。
又如第一卷第十四章中对第一次拜访贝内特家的阿谀奉承、迂腐的柯林斯形象的塑造,第二卷第六章中对性格强硬又傲慢的凯瑟琳夫人形象的展现,都是以聚会(包括舞会)为背景基础来勾勒人物性格的细致表现,第二卷中数次由凯瑟琳夫人发出邀请的罗辛斯聚会即是比较典型的以宴请为主的聚会。
其二,人物在不同聚会中的表现,也即前后言行的累计或变化,是作者深化人物形象的又一创作方式。换言之,人物的性格特征是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变化的,而这又集中体现在对聚会中的人物言行及心理描写上,比较明显的即是达西与伊丽莎白在前后不同的聚会上的内心情感态度变化及不同性格侧面的展露。从第一卷第三章中达西的傲慢、伊丽莎白对其的反感,曲折发展到第三卷第十二章两人的互相爱慕,这其中主要描写了达西感情的日渐笃深与伊丽莎白的内心转变。在一定意义上,聚会成为了人物关系及形象变化的联结点与展示平台。
其三,体现在小说中不同人物对聚会尤其是舞会中其他人物或事情的讨论上。这既是小说中人物的习惯,也是作者采用的跳脱式的较能直观展现人物价值观、情感态度的叙述角度,比如“每次舞会之后,卢卡斯家的小姐们与贝内特家的小姐们非得凑到一起谈谈不可”[2]17。
(二)推动情节的曲折发展
情节的发展主要体现在人物命运的因果关系上,而前后的因果关系则是发生在一定的场景之中。在《傲慢与偏见》中,情节主要是围绕关键人物内心的情感态度变化以及相互之间亲疏程度的改变而展开的,“聚会”作为小说中具有相对起承转合作用的场景设置,在人物出场、见面以及言语交流等方面的呈现上发挥着关键作用。这包括了主要人物之间情愫、误会和矛盾的产生、加深或化解:一方面,聚会中的人物表现是故事本身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这也是作者向我们展示情节脉络以及不同阶段不同人物内心各式变化的有效手段。
情愫的产生或升华是小说中的爱情故事得以开始或继续的最重要的依托。在《傲慢与偏见》中,很多次聚会都服务于这一点,这才有了两对小说主人公产生情愫的开端。例如,小说第一卷第三章所描写的梅里顿舞会,提供了主要人物第一次见面的机会,更使宾利开始倾心于简。而在第一卷第十八章中的内瑟菲尔德舞会上,简与宾利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当伊丽莎白与达西之间的别扭、宾利小姐的无礼、柯林斯的出丑以及夜宵之后的唱歌活动等发生时,简都是在“泰然自若地跟宾利先生谈天”[2]80,即使是在宾客一一告别时,“宾利和简站在一起,与众人有点距离,只顾相互交谈”[2]81,这既表现出了舞会本身提供交往场所的功用,也暗示了简与宾利之间情愫渐深,就是想借舞会之机来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与关系,而“舞会”中各自交谈、各忙其事的氛围恰恰是私谈的最好机会。
小说第一卷第六章中提到,在威廉·卢卡斯爵士家,达西开始希望多与伊丽莎白交往;第二卷第八章中写到有关复活节前的聚会内容,则通过细致的对话描写与心理活动表现出了伊丽莎白开始主动去观察达西的心意,确定了达西与其表妹安妮并无相爱的迹象,这才有了两人在之后故事中的情感纠葛。
小说第三卷第二章就已直接向我们道明了达西依旧爱慕伊丽莎白,同时,伊丽莎白对达西的好感也开始升温并逐渐加深了对他的认识,“他具有那么多高贵品质,自然引起了她的尊敬”“早就不讨厌他了”“又增添了几分友善”[2]192。“如此傲慢的一个人,竟会发生这般变化,这不仅让她感到惊奇,也让她为之感激——因为这只能归根于爱情,炽热的爱情。这种爱情尽管让她捉摸不透,但她决不感到讨厌,而是觉得应该任其滋长下去。”[2]193,而第三卷第三章中伊丽莎白一行对彭伯利的回访及与达西等人的再次见面,更是坚定了伊丽莎白对达西的判断以及增强了她内心的“亲善动机”,“伊丽莎白感到高兴,不过,她一问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却又无言以对”[2]193。这其实是两人爱情发展的一个转折点。这一章中的聚会既不是舞会,也有别于宴请的聚会,而是主人以点心、鲜果等来招待上门的客人,附以交谈,是小说中具有代表性的第三类聚会。“她既盼望又害怕房主人也跟着一道走进来,但究竟是盼得迫切,还是怕得厉害,她自己也说不上。”[2]194伊丽莎白在察觉自己对达西的态度有所变化的同时,也看出了他“一心渴望妹妹与她结交,尽量促成她们双方多多攀谈”[2]195,对达西心意的留心与肯定,无疑是两人情感得以进一步深化的基础。其中,作者对达西听到宾利小姐中伤伊丽莎白后的反应描写,更是让我们看到了达西对伊丽莎白的真情实意。回到旅店以后,伊丽莎白和加德纳太太“谈到了他的妹妹,他的朋友,他的住宅,他的水果——样样都谈到了,唯独没有谈到他本人”[2]197。其实,她“真想知道加德纳太太对他有什么看法,加德纳太太也真希望外甥女能先扯起这个话题来”[2]197。由见面之前对对方感情的思索,到见面之后内心的兴奋与暗流涌动,都是以“相聚”为中介的。
尤其是到了第三卷第十二章,伊丽莎白已由被动的状态转向主动希望弄清达西是否还喜欢她,除此之外,这一章也道明了宾利和简的互相爱慕之情。
正是有了关于“聚会”场景的设置,才使得主要人物的命运开始交织在一起,从而产生了“爱情”这个因素,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傲慢与偏见》在整体的叙述上是比较柔和的,并没有极其激烈的冲突安排,但作者通过“聚会”安排了几个矛盾,使情节的发展更具缘由性和生动性,而这些矛盾又都是以伊丽莎白为联结点的。其中比较明显的是以下三个矛盾的设置:第一个矛盾是在伊丽莎白与达西之间,这也是最主要的一个。在第一卷第三章的对梅里顿舞会的描写中,从伊丽莎白、贝内特太太等人的视角展开,达西的形象遭到了误会和贬低,这也是伊丽莎白对达西怀持偏见的开始;在第一卷第十八章中的内瑟菲尔德舞会上,伊丽莎白又因威克姆未参加舞会而加深了对达西的反感。这些情节安排为下文中伊丽莎白质疑达西的品行、拒绝他的求爱做了铺垫。第二个矛盾存在于伊丽莎白与宾利小姐之间。早在小说第一卷第六章所呈现的舞会中,作者就交待了宾利小姐对达西的爱慕,但与此同时,宾利小姐发现了达西逐渐对伊丽莎白产生了好感,而这就是后面章节中宾利小姐讨好达西、在第三卷第三章中恶意中伤伊丽莎白却丑态百出的真正缘由。第三个矛盾则是在伊丽莎白与凯瑟琳夫人之间。小说第二卷第六章写到了凯瑟琳夫人在伊丽莎白一行人到达亨斯福德后因尽地主之谊而举办的宴请活动。正是在这一次聚会上,伊丽莎白的不驯和独立在与凯瑟琳夫人的交谈中表现了出来,而凯瑟琳夫人也借这次聚会对伊丽莎白的家庭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事实上,后文中凯瑟琳夫人亲自前往告诫伊丽莎白不能与达西相爱这件事的发生,除却她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外甥达西外,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是她对伊丽莎白的出身的轻视以及与伊丽莎白不驯性格间存在着矛盾。
这些情愫、误会或矛盾的产生多数是在聚会中、在人物的相互接触中产生的,它们在小说《傲慢与偏见》情节脉络的推进中实际上是配合了前文提到的作者在因果关系上的安排和处理。正是“聚会”为人物之间情感态度的转变提供了依托以及呈现出来的机会。
二、聚会角色的现实源
(一)社会生活环境与聚会角色
19世纪初,开始于英国北部的工业革命悄然改变着英国社会的各个方面,但尚未对南部乡村的社会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人们的联系主要依赖书信以及面对面的交流,这也就使得像“聚会”这样面对面的社交活动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在所有聚会之中,“舞会”又是一个独特的类别。小说《傲慢与偏见》的三卷内容,有20余次提到了“舞会”,其中,第一卷中的第三章、第六章、第十八章是对三场舞会活动的具体描写。“喜欢跳舞是谈情说爱的可靠步骤”[2]11,“这是年轻人多么开心的一种娱乐啊!说来说去什么也比不上跳舞。我认为这是上流社会最高雅的一种娱乐形式”[2]24。可见对于当时的青年群体来说,参加舞会已然成为一个将自己投入更广阔的交际圈的时尚途径。此外,舞会向来是英国贵族、绅士阶层生活的重要内容,举办舞会更是彰显身份、结交朋友的代表性方式。另外,简·奥斯汀所处的英国摄政时期,正是英国乡村舞蹈的鼎盛时期,因此人们之间的舞会活动(包括其间的弹琴、唱歌等)愈趋频繁,甚至到了追求改变传统舞会形式的程度,这在小说中有很好的反映。
18-19世纪之交,处于变革中的英国,工业革命成效显著,与此相伴随的是资产阶级的崛起。阶层之间的界限越见模糊,传统的阶级分明的观念也逐渐被淡化。在此背景下,作为社会上层象征的贵族阶级也慢慢淡化了限定在自己阶层内进行社交和联姻等固有观念。除此之外,随着观念和习俗的更新,传统的包办婚姻减少,女子可以开始自由选择配偶。正是基于这些变化,跨阶层的友谊和爱情才得以实现。小说中宾利与达西的交友、达西与伊丽莎白的爱情以及属于中下阶层商人的加德纳夫妇受到属于贵族阶层的达西的礼待、受到凯瑟琳夫人的宴请等等都反映了上述情况。因此,以“宴请”和“舞会”为主的“聚会”作为一种不同阶层间可互相邀请的活动,无疑成为了当时重要的社交方式。加之英国天气多雨潮湿,像聚会这样的室内活动就显得尤为重要。小说中第一卷第十四章、第二卷第六章、第二卷第八章、第二卷第十四章、第二卷第十八章、第三卷第十二章等等就都是对以宴请、拜访为主的聚会的具体描写。
除此之外,英国文明传统中的礼仪习惯也决定了《傲慢与偏见》中“聚会”作为重要场景而存在的必然性。例如宾利刚住进内瑟菲尔德庄园时,按照英国当时的习俗,由家中男主人去登门拜访之后,女眷就可以拜访新迁来的邻居,所以在小说伊始,贝内特先生在其太太的催促下对宾利的拜访,客观上也成为了后续故事的铺垫。其他的还包括第一卷第十四章中柯林斯作为财产限定继承人对贝内特一家的初访、第二卷中伊丽莎白一行人对柯林斯与夏洛特住所的拜访以及之后凯瑟琳夫人为尽地主之谊而对她们发出的宴会邀请等都体现了这一点。
(二)聚会角色与社会风貌展示
由此看来,“聚会”作为小说《傲慢与偏见》所设置的重要的故事叙述场景,在深化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之外,也为我们了解小说所呈现的作者简·奥斯汀所生活的那个年代的英国社会风貌提供了一个窗口。
关于“聚会”角色在《傲慢与偏见》中的这一作用,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简要分析。
首先,是社交礼仪方面。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以“宴”为主题的聚会上,即拜访或宴请,其中自然包括了用餐习惯及礼节。如上文提到的第三卷第三章中,伊丽莎白等人回访彭伯利时,午餐只有些冷肉、点心和温室水果,因为按照当时的习惯,“虽然有客人在场的时候要提供食物,但是人们不会正式邀请客人吃午餐”[3]63。再比如,第一卷第十四章中柯林斯对贝内特一家进行拜访时、第二卷第六章中凯瑟琳夫人为尽地主之谊而宴请伊丽莎白一行人时的细节呈现。除此之外,小说展示的部分社交礼仪还体现在舞会中。在第一卷对梅里顿舞会、爵士府的舞会、内瑟菲尔德舞会的呈现中,尤其是从达西与伊丽莎白、简与宾利的言行交往的刻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舞会当中的邀请礼和其它礼仪习惯,如,按照英国当时的风俗,男女之间相邀跳舞,每轮总是连跳两曲。正是这些宴会、舞会的存在,才使得我们有机会领略当时的社交习惯。
其次,是阶级状况方面。从小说中的不同聚会交流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中产阶级的兴起以及商业的发展,不同阶级间的交流日趋频繁,而通过这样的交流活动,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以贝内特家、宾利、达西、凯瑟琳夫人等为代表的不同阶级的家庭条件及其他情况。同时,由聚会呈现出来的人物言行,也可以窥见当时的一些阶级现状,如从第一卷第十四章中柯林斯对凯瑟琳夫人的奉承夸耀到第二卷第六章中凯瑟琳夫人对他们支使式的态度,就可以看到当时教会对地产的依附。
最后,是社会风俗方面。在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18-19世纪的英国在很大程度上呈现着社会价值观、社会差异和习俗传统逐渐让位给金钱的状态,而这一状态导致最明显的结果就是中产阶级乃至下层人民对上流社会的社交风范、教养、举止、观点、风尚等等方面开始从向往转变到趋同,这事实上也反映了上文提到的阶级实力的变化影响。比如妇女更多地参与娱乐活动、举办社交舞会的需要增强、对城市生活更加向往、聚会中的活动不断丰富等等,关于这一点,小说中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家庭音乐和棋牌游戏,有许多聚会都涉及了钢琴弹奏、女性表演以及诸如科莫斯、二十一点、卡西诺、惠斯特、卢牌、皮克牌、十五子棋等牌戏、棋类活动,以上多数在简的书信中也有所提及。《傲慢与偏见》中舞会的举行、多次宴请的发生,以及在不同聚会中展现的如伊丽莎白这样在乡村成长起来却拥有高雅修养和才艺的人物形象,都是对英国当时这一社会面貌的反映。此外,通过小说的故事脉络和多个视角的细节呈现,我们也能了解到当时英国乡村社会中庄园生活、园林艺术、乡间宅地、旅行与交通工具、饮食作息习惯、家庭教育、时装以及不同职业等各方面的风俗特征。
三、聚会角色中作者经历与意识折射
作品在何种程度上反映创作时代的特色,取决于作者的选择:一是简·奥斯汀所处的社会和生活环境对她有着自然的影响;二是简·奥斯汀本人对某些生活内容的留意或青睐,都会影响其小说创作的素材与风格选择,“聚会”以及与之相关的活动就是其中的典型。
如果说文学作品本身存有作者的虚构成分,那么作为实事交流工具的书信,就让我们得以对简·奥斯汀的个人生活有更详尽的了解。自1796年1月始,简的信几乎都是写给她的姐姐卡桑德拉的,其中,就有关于聚会角色的大量描写,主要包含了两个类型:其一,是信中多次提及出门拜访(或旅行)时的聚会内容,比如到伊比特普拜访洛伊德一家、去肯特探望爱德华,或是到大布克汉去探访简的教父,此外,奥斯汀一家也常去巴思。由于奥斯汀一家每每在拜访时的停留时间要比预定的久,因此才有了简与卡桑德拉之间的通信以及简对聚会活动的细致观察,这之中当然包括在小说中同样涉及的宴会。
其二,信中多次提及简和卡桑德拉都沉浸其中的“舞会”。按照当时的习俗,女子到了17岁,才可以去公众场合跳舞,这也意味着社交的开始,这也恰恰说明了舞会对于男女青年交往的重要作用。一方面,跳舞是女子可以参加的较少的几种集体活动之一,这就为穿戴、购买好服饰提供了理由;另一方面,青年可以借由舞会结交新朋友,男士就常在舞会中追求女子。简本人就很喜欢跳舞,她曾在1795年写道:“我们昨晚举行了一场非常棒的舞会……有20支舞曲,我都跳下来了,没有一点疲劳。”[3]85而在这之后不久,在与姐姐卡桑德拉的通信中,简就提到了与其初恋汤姆·勒佛伊在舞会上互动的细节。以上经历,无疑对作者在小说中选取聚会角色作为人物接触的主要场景产生了很大影响。
最有声望的舞会是在乡村的豪宅里举行的。在斯蒂文顿,奥斯汀一家甚至参加过贵族朴茨茅斯伯爵和博尔顿伯爵举办的盛大舞会。1801年,在奥斯汀一家离开汉普郡的那个冬天,贝辛斯托克镇举行了50多场公众舞会,这是简得以跳舞的大部分机会。自由的社会阶层的混合,跳舞、玩牌、聊天等等,所有社交活动几乎都有所呈现。直至简在社交季节的末期参加了巴思的舞会之后,她还在信中对卡桑德拉写道:“只有20对舞伴,对于巴思来说太少了,要是在贝辛斯托克,就可以参加两三场非常好的舞会。”[3]88由此可见,简对舞会的喜爱程度之深。类比小说《傲慢与偏见》中三场主要的舞会,我们也可以在简的生活及喜好中找到后期她修改小说的贴切的现实源。
生活内容本身对简的影响以及她对“聚会”(包括舞会)角色的青睐,主要为简的小说创作提供了素材的选择基础。而聚会角色在其小说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更是作者在小说创作上独特意识倾向的体现。这种倾向即是对18世纪70年代后风靡的哥特式小说和感伤派小说所营造的特有文风的突破。简·奥斯汀对18-19世纪英国乡村社会生活的书写,也因此发挥出具有时代变革气息的独特引领价值。
哥特式小说的源头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在浪漫主义对理性主义进行挑战以及感伤主义文学对情感的不断推崇中,它在18世纪90年代成了英国最流行的文学样式,主要有两个发展方向:一是以克拉拉·里夫为代表的创作,倾向于保守和说教;二是以威廉·贝克福特为代表的创作,充满了恐怖的想象。与简·奥斯汀同时代的作品,主要包括威廉的《瓦塞克》、安·拉德克利夫的《乌多尔福的秘密》、马修·格雷戈里·刘易斯的《修道士》等。但这一流行趋势的发展结果,使得许多粗制滥造、荒诞不经的哥特式小说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充斥文坛。
哥特式小说直接影响到司各特的创作。他的小说并不倚重曲折离奇的故事,而着重于对人物激情和心灵的描写、对蛮荒之美和异国情调的渲染。也在浪漫主义时代创作的简·奥斯汀,小说风格却远不同于司各特和玛丽·雪莱。她既不像浪漫诗人那样寄情山水或高歌理想,也不像传奇作家那样寻古探幽、写怪志异。
对简·奥斯汀来说,她习惯并肯定自身家庭和中产阶级社交圈所构成的生活天地,认为它是有生气的,无需杜撰神秘的传奇、添加过多浪漫色彩,因而她更愿意去追求落实到生活实处的质朴美和情趣美,“小说”正是这一意愿的载体,而对“聚会”角色的细致刻画就是作者选择的使它得到实施与彰显的有效手段。和当时的流行小说相比,《傲慢与偏见》的主要特色就是如此。作者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除却个人的喜好与敏感的观察外,也得益于上文呈述的那个时代。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英国中产阶级已能提供成熟独立的个性和相对稳定的生活规范,并且继续显示着上升和发展的活力。这也是简·奥斯汀最终选择用生活本身的形式和逻辑来安排情节、刻画人物的主要原因。
尽管简·奥斯汀很早就接触了哥特式和感伤派的小说,甚至在早期创作《苏珊》时对哥特式小说代表人物拉德克利夫太太有过模仿,但是仔细研读简的小说后就会发现,其作品中出现过的对哥特式或感伤派小说的模仿部分,恰恰是在与具体生活内容的对比中,对它们进行潜在的喜剧式的讽刺(滑稽模仿),最具代表性的是《诺桑觉寺》中对哥特式的恐怖场景与怪诞想象的模仿式呈现。通过以聚会角色(乡村社会生活内容的代表)为联结的交往细节来完成其创作目的,成为了简·奥斯汀的独到之处。
除了上文提到的《傲慢与偏见》中对聚会场景有过大量选取和描述,在此之前的《理智与情感》中就有13个章节是对各式聚会的具体呈现,包括之后的《曼斯菲尔德庄园》《爱玛》《诺桑觉寺》《劝导》等都是通过聚会来表现人物性格特征、叙述情节起伏及展现故事中的社会风貌等,各有近10个章节是在讲“聚会”,其中以舞会、宴请、拜访(茶会)这三类为主(这也是《傲慢与偏见》中的主要聚会方式),另外,作者也展示了例如看剧、音乐会、外出游玩等其它形式的集体活动。
从这个方面来看,简·奥斯汀有着自觉、清醒的创作意识。她那描写琐碎生活的小说真实而又意趣盎然,使18世纪早、中期小说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写实传统得以继承和发展。与此同时,她还曾经在其小说《诺桑觉寺》中为那些被世人轻视的小说辩护:“它们展现了智慧的最伟大的力量;作者用最精确的语言向世界传达了对人性的最彻底的了解,而且巧妙地描述了其丰富多彩的各个方面,文中充满了最活泼的机智和幽默。”[13]364这也是对她自己小说贴切的写照。她的小说与18世纪后期以范妮·伯妮为代表的“风俗小说”有一定的承继关系,但在艺术成就上远远超过了后者。就小说精神而言,简的创作成了18世纪写实小说到维多利亚时期现实主义小说之间的一座桥梁,做到了承上启下,并由此提高了小说的地位。
从小说文本创作的需要、社会历史以及作者个人经历的角度出发来分析,我们就可以认识到《傲慢与偏见》中聚会角色重要的叙述作用、深厚的现实源、对作者经历与创作意识的折射,以及依此而呈现的选材倾向和视角对同时代小说创作风潮的引领价值。小说《傲慢与偏见》用3章的内容具体描绘了3场舞会,即梅里顿舞会、威廉·卢卡斯爵士府的舞会及内瑟菲尔德舞会;又用了将近10章的笔墨设置了许多次以“宴”为主的以及其他类型的一些聚会。这在服务小说自身故事需要的同时,也让我们更清晰、具体地看到了故事脉络的延伸和作者所生活的那个年代的影子。作者简·奥斯汀不仅是故事的叙述者,更是时代的观察者和记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