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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代两浙文化家族地理分布的形成

2018-04-03邢蕊杰

关键词:浙西家族文学

邢蕊杰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随着历史上长江以南地区的不断开发和几次大规模人口迁徙的发生,浙水之东西逐渐成为家族聚集之地。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化,发展至明清时期,这一区域的家族普遍崇德尚文,重视儒业,家学代际传承,井然有序,家族数量、规模、影响力均颇为可观,两浙由此成为清代人文渊薮之一。清代“两浙”所辖十一府,其中浙西三府、浙东八府,这一空间范围内文化家族的分布并不平衡。浙西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与浙东宁波府、绍兴府是清代两浙文化家族的密集区,家族联姻的高频区,亦是家族文人文学活动的活跃区。浙东台州府、金华府、衢州府、严州府、温州府、处州府文化家族数量较少,文化影响力亦相对偏弱。就两浙五府的范围而言,浙西三府文化家族数发展规模及姻娅往来又胜于浙东二府。这种分布格局的形成,与两浙自然地理条件和经济发展水平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浙西三府的自然环境、经济环境、人文环境对家族文化特质的形成具有怎样的影响,本文将作深入探讨。

一、文化家族研究视域中的“两浙”

关于“浙”,《说文解字》释意为:“江水东至会稽山阴为浙江。”又《玉篇·水部》称:“浙,发源东阳,至钱塘江入海。”[1]1618“浙江”之名最早见于《山海经》,“浙江出三天子都”,仅指江流名称,纯粹的自然地理概念。《史记》《越绝书》《吴越春秋》等文献中均有关于这条江水的记载,将之视为春秋时吴越分畛的自然界限。秦统一六国后,与浙水相关的吴越之地统属会稽郡。西汉建立以后,这一地区曾隶属荆国和吴国。东汉时浙水两岸的管辖又统属于扬州刺史部。

东汉永建四年(129),阳羡令周嘉上书,“以县远,赴会至难,求得分置”,顺帝遂分会稽郡“浙江西为吴,以东为会稽”两郡。这也是历史上首次明确“浙西”“浙东”的行政空间。这种以江为界河划分政区的观念,也形成了把“浙”或“浙江”作为政区之称的历史传统。唐代“浙江西道”与“浙江东道”、南宋“两浙西路”“两浙东路”等政区命名正是对此的延续。宋的行政区划先袭道之名称,后改道为路,故有“两浙路”之称,这是“两浙”一词首次出现在行政区名称之中。北宋先分两浙路为东、西两路,后合为一,南宋又复分西路与东路。唐宋时期,政区意义上的浙西涵盖今江苏南部部分地区。明洪武九年(1376),明太祖朱元璋在元代行省制的基础上,设浙江承宣布政使司,重新划定的统辖范围与今浙江省域大致相同。清沿明制,清雍正《浙江通志》有详述:“元至正二十六年,置浙江等处行中书省,而两浙始以省称,领府九。明洪武九年,改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十五年割嘉兴、湖州二府属焉,领十一府。国朝因之,省会曰杭州,次嘉兴、次湖州,凡三府在大江之右,是为浙西。次宁波、次绍兴、台州、金华、衢州、严州、温州、处州,凡八府皆在大江之左,是为浙东。”[2]92至此,“浙西”“浙东”空间意涵以行政方式被固化,因其合并统归至更高政区,所以又常称“两浙”。

文化家族向浙水两岸的聚拢是历史演化的过程。正如罗时进先生所言,“永嘉以后,随着中原地区政治动荡,战争频仍,北方士族不断南下,而自然生态良好,政治相对稳定,农渔经济富庶的环太湖一带逐渐成为全国的人才聚集之地。南宋以后,衣冠人物,萃于东南”[3]179,两浙文化家族大致也经历了这样的演变过程。魏晋时,在大规模人口迁徙和九品中正制等政治文化制度的共同作用下,浙东绍兴产生了“经学-文学家族”与“门阀-文学家族”形态,形成了两浙家族文学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潮。宋明时期,随着科举制的盛行,大量“科宦-文学家族”产生,分布于浙江各地,与“经学-文学家族”“门阀-文学家族”有序衔接,继续推进两浙家族史的发展,掀起了两浙家族文学的又一高潮。宋以后的两浙文化家族为了有效维系家族内部的代际传承,“更加注重对内加强家族的内部组织制度建设,从血缘认同、伦理规范、宗教情感、道德责任、学业传承上增强家族的凝聚力,促进家族的持续性发展”[4]184,并通过多途径的社会交往不断调整所属的社会阶层,家族联姻谱系由此形成。

清代两浙文化家族联姻谱系地理分布的特点可据徐雁平《清代文学世家姻亲谱系》初步把握。该著受潘光旦《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中家族姻亲关系“系图”的启发,意在系统揭示清代较为知名的文人的姻亲关系,所选文人以其在文学、学术、艺术方面的影响为取舍依据,而不拘泥于科名、官衔等,且所录姻亲关系中文学世家所占比例最大。其“家族部分”录入的清代浙江文学世家数据及其姻亲谱系数据由高至低依次为:杭州府91家,姻亲关系735条;嘉兴府68家,姻亲关系357条;湖州府34家,姻亲关系120条;绍兴府19家,姻亲关系68条;宁波府13家,姻亲关系69条;台州府2家,姻亲关系11条;温州府2家,姻亲关系7条;金华府1家,姻亲关系6条;严州府1家,姻亲关系5条;衢州府1家,姻亲关系2条;处州府1家,姻亲关系2条[5]211-324。杭嘉湖宁绍五府文学世家数量占浙江省全部入选家族的70%左右。所录姻亲关系有时会有嫁娶两见的情况,但重复姻亲的记录毕竟为少量,杭嘉湖宁绍五府家族联姻的密集度由此昭然可示。

再来看清代两浙大型诗歌总集《两浙輶轩录》及其续补辑录所呈现的两浙诗人的地域分布情况及彼此的亲属关系构成。这一系列选本共收录清代两浙11府诗人8693位,其中杭州府2950人,嘉兴府1545人,湖州府835人,绍兴府1310人,宁波府731人,共计7371人,占比高达84.4%,可见清代诗人主要集中在杭嘉湖绍宁五府。《两浙輶轩录》及其续补辑录所附的诗人小传,充分显示出两浙诗人的家族性特征。小传中的诗人生平信息客观呈现了两浙诗人所属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如查慎行为诗人陆嘉淑女婿,湖州诗人董熜为嘉兴文人曹溶之外孙,状元诗人金德瑛为汪文桂孙女婿,子金洁为汪文桂曾孙女婿,金洁女为诗人钱豫章妻,钱豫章乃诗人钱陈群孙,类似的文学家族联姻在《輶轩录》及其续补辑录中较为普遍,不一而足。这些诗人家族的地域分布亦主要集中于杭州府(261户)、嘉兴府(94户)、绍兴府(90户)、宁波府(61户)、湖州府(56户)[6]45,与《清代文学世家姻亲谱系》数据空间分布特征形成呼应。清代两浙学术分布格局的特征,也可作为旁证。当代历史学者的数据分析表明,从明至清,浙东、浙西学术走向融合趋势不断扩大,浙西、东间学术交流和相互影响、学术共性不断增强。根据《清代浙江学者府籍统计表》可知,杭嘉湖宁绍五府的学者在全省所占比例高达92.37%[7]60-62。学术分布这一“量”的特征,亦可作为考察清代两浙家族与文学的重要参照。

明清时期的浙西、浙东虽然在面积上并不相衡,“浙江十一府,以秦置会稽郡之封计之,西虽缩而东则赢”[8]1822,在民情风俗上被认为有“泽国”与“山民”、“奢侈”与“俭素”[9]67-68之差,但因其行政地理方面的完整性,在人文内涵方面表现出越来越多的趋同与一致,尤其是浙西杭嘉湖三府与浙东宁绍二府,已逐渐融合为具有文化共性的一个整体区域。就诗人数量与诗人家族数量分布而言,浙西杭嘉湖与浙东宁绍是家族文化重镇,可视为地方性知识的重要代表。清代两浙文学发展的不平衡性突出表现为杭嘉湖宁绍与浙东其他几府之间的落差。来自杭嘉湖宁绍的家族文人的文学创作,成就了清代两浙文学的繁荣兴盛。

二、两浙自然地理与经济水平对文化家族分布格局的影响

一定地域内文学创作的活跃兴盛需要一定数量的创作主体形成创作力量,清代两浙家族文人群体正好承担了这样的职责。从内在的生成机制上讲,文学创作属于文化活动,文化活动需要物质经济的刺激与支持,经济基础的形成又依赖于客观的自然地理条件。因此,探究清代两浙尤其是杭嘉湖宁绍地区何以成为文化家族渊薮,并发展成为具有深远影响力的文学源地,就必须从考察自然地理因素入手,关注其经济生产能力的持续性和优越性。

文化家族聚于杭嘉湖宁绍区域,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但首先以客观存在的自然地理条件为基础。因为,古代社会最重要的经济生产方式是农耕,农业生产又受诸多自然条件的影响,如地形、地貌、温度等等,人们的生活、生产、定居及聚落都要优先考虑这些因素与农业生产的契合度。就地貌特征而言,杭嘉湖宁绍这片区域近山靠海,以平原为主,土地肥沃,丘陵、低山分散在周边地区,主体平原地势平坦,河网密布,湖泊众多。就气候特征而言,这片区域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光、热、水资源较为丰富。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为杭嘉湖宁绍区域农耕文明的产生及持续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秦汉时期,湖嘉杭宁绍水利环境得到进一步改善,天然河道因水利工程的兴建得以整治贯通,水资源被充分利用,土地农耕率大大提高。虽“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农耕文化不及北方先进,但“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10]934-935,已初显自然条件良好利于农业生产的潜力。而这种潜力的激发,便是魏晋时期世家大族式家族的迁居。

有学者在探究清代浙江诗人区域分布的影响因素时即指出,地理条件的差异决定了相关农业经济实力的强弱,并最终决定其文化创造力的高下。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条件最优越的地理环境无疑是平原,其次是谷地,山地的条件最差。浙江总体来说,平原少,山地多,且平原地形集中于北部的杭嘉湖平原与宁绍平原。如嘉兴府虽然是清代浙江面积最小的府,却是文化均衡的强势区,究其深层原因,嘉兴府也是浙江唯一一个管辖范围内几乎全是平原的政区。与之相较,严州、处州等府,虽然辖域面积远大于嘉兴府,但境内多为山地,缺少开阔的平原、盆地,这对于农业生产来说大大不利,因而也就难以培育出堪与嘉兴府比肩的本土文化氛围[11]60。清代诗人家族性特征明显,因此这一因素探究同样适用于自然地理条件对文化家族格局分布的影响分析。

自然地理条件良好为杭嘉湖宁绍区域经济长期保持优势提供了重要支持,并对优越人文环境的形成产生间接影响。从物质方面而言,自然环境、经济发展的优越,利于人们长居久安;从精神方面而言,社会文化发展依托于农业经济基础,耕读相伴,农业经济越发达,崇学尚文的社会风气就越盛行,家族文化亦能持久繁盛。

西晋末年大举南下的北方士族大多安居于会稽一郡,这些世家大族式家族在会稽的生存发展与文化活动,也可视为“优越的自然环境是造就文化环境的温床,文化环境受到自然环境的作用,甚至为自然环境所派生”[3]178的重要印证。历史上著名的兰亭雅集实为一次迁居会稽的世家大族的雅集活动,“全方位地再现了当时士族阶层,特别是从北方南下的会稽门阀士族群体在永和年间的生活状态和审美情趣、哲学思考和政治忧患”[12]13。兰亭唱和诗中对会稽山水的描写,借山水对玄言哲理的体悟,又可视为浙东地理环境对士族阶层生活影响的文学投射。世家大族凭借优越的政治特权及物质保障,不仅在政治、学术、艺术、文化等诸多方面施展才能,还通过联姻结成政治共同体,保障彼此的利益。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浙东门阀世家虽消散衰歇,但其先进的文化理念积淀于地域文化传统中,对后来的家族文化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其文学活动及社会交往方式也为后世文化家族提供历史借鉴。这些在自然环境基础之上萌生出的无形的非物质因素,无疑又构成了杭嘉湖宁绍区域对文化家族的有力吸引。

明清时期,两浙农业生产继续保持全国前列,为家族文化持续发展继续提供优越的经济环境和物质保障。这一时期,浙江地区农业的专业化生产异常活跃,经济作物种植业空前兴盛。浙西杭嘉湖与浙东宁绍,普遍盛行植棉业。此外,浙西三府家家户户还普遍植桑养蚕,康熙三十五年玄烨巡视浙江后赞叹说:“朕巡省浙西,桑林被野,天下丝缕之供,皆在东南,而蚕桑之盛,惟此一区。”[13]4随着桑蚕业的发展和农业经营方式的变化,大小市镇应运而生,蓬勃兴盛。

镇的分布与发展影响着人口数量的多少和文化教育程度的高低,而人口的聚集与增长是文化家族产生的基本前提。明清时期的两浙市镇,从数量上讲,浙北平原和浙东沿海地带,以及地处浙中盆地的金华府属于市镇密集区;从规模和发展水平上讲,杭嘉湖地区无疑走在其他各府前面。[14]266市镇发展的地域不平衡性也说明杭嘉湖所处的浙西平原和宁绍所处的浙东沿海,是明清两浙的人口密集区。这为文化家族的兴盛 、繁荣提供了重要人口基础。

新兴的市镇大多紧邻棉花、蚕桑、粮食生产基地,为农村与城镇、城市的物质交换提供了重要场所。朱彝尊《鸳鸯湖棹歌》(五十八)称:“五月新丝满市廛,缲车响彻斗门边。沿流直下羔羊堰,双橹迎来贩客船。”诗歌所吟咏的场景,说明丝织业的发达与市镇经济的繁盛,为家族文人的诗文创作增添了新的表现内容。同时,他们也随意而自适地融入到了这种新的经济形态中,“周青士家禾郡梅里,以卖米为业,自晨至午居肆中,过午辄闭肆,登小楼读书”[15]69。镇的产业结构专门化为文人的读书生活提供了一定物质便利,如湖州织里镇专造书船,“于是织里诸村民,以此网利,购书于船。南至钱塘,东抵松江,北达京口,走士大夫之门,出书目袖中,低昂其值,所至每以礼接之”[16]32。明清时期两浙市镇大多傍水而立,水系和丘陵地带状况几乎天然地决定了其空间分布的特点。水系发达与平原辽阔带来了水陆两途的交通畅达,尤其是水上往来十分便利。水道相通和市镇经济活力的吸引,也促成了家族的迁徙与流动,如桐乡汪氏及钱塘汪氏即因经商而沿新安江东下而至嘉兴与杭州,钱塘龚氏原籍绍兴会稽,也经浙东运河,迁居至杭城。市镇与乡村为郊邻,构成空间上的便捷,不仅可以满足居住者的基本生活要求,也因其空间的相对开放性,为人际交流带来了便利,如嘉兴府梅里镇“冷波一宿,篷底星饭,便到西泠,近如邻里”,有利于家族间文人群体审美活动的展开。

两浙杭嘉湖宁绍五府农耕稻作的稳定收获,浙西棉丝纺织业盛行发达,以及由此形成的经济形态,在相当程度上是拜水沛土润的自然生态环境所赐。明清两浙家族广泛的族聚性,正是在良好的自然条件与优越的经济基础上形成的。

三、浙西地域环境对家族文化特质形成的影响

地理知识是“最核心的历史知识”[17]11,影响着家族文化的价值取向及内涵意义。清代两浙文化家族普遍以崇文重读为治家之本,以儒业科第为称望之标志,以文学艺术学术代际传承为重要内涵,这种文化特质的凝聚与影响在浙西更为明显。杭州府、嘉兴府与湖州府文化家族的发展态势优于浙东诸府。这一文化现象的形成,可以从“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只能理解为历史的产物,其特性决定于各民族的社会环境和地理环境”[18]8的角度进行深入理解。

以文治家的价值观念与重视诗书礼乐的地方传统密不可分,而尚文沃土的培育依赖于地方经济的重要支持,不妨以嘉兴一地为例来窥见一斑。嘉兴经济实力雄厚,府志常以居民富饶、市邑繁盛而称之。地方经济的富庶使地方政府有能力对社会教育事业进行投资。嘉兴极其重视礼乐孔殷传统的维持,多次修葺扩建府学县学,改建修缮校舍。物质经济的富足也使得家族内部有一定实力支持教育事业。严辰《设立桐乡青镇两处义学记》云:“故承平时,家弦户诵。苟有中人产者,无不社塾延师,以望其子弟之名列胶庠,为宗族光宠。”[19]154清代嘉兴的家塾、义塾也较为普遍。家塾是延请老师到家中教授幼童,义塾则是由族人集资,招收族中弟子读书,为族内不同支房的弟子提供免费接受教育的机会。家塾、义塾是族中弟子接受崇文传统影响、文士知识启蒙的开始,这对文化家族的形成并保持名阀传世至关重要。不少家族为保义塾的正常运作,还特意捐助“义田”。这样的保障充分体现了家族物质支撑给予兴学传统的重要能量。

嘉兴官学、私学双重作用下所形成的教育结果也极为显著。仅以科考成功人数所占比例为重要参考指标来衡量,嘉兴七县明清两代产生进士1376人,其中明代468人,清代728人。明清两代嘉兴进士人数占浙江进士人数的20.8%,占全国进士人数的2.7%。嘉兴明清两代状元7人,榜眼13人,探花5人,传胪10人,会元12人,巍科人物多达47人次,高达明清两代巍科人物总人次的4.9%[20]415-416。科举兴盛与否不仅仅是地方教育水平高低的反映,也是一地重文风气的重要体现。

科场角逐的不断取胜更加坚定了士子们以儒为业的决心,崇文尚读由此而普遍,两浙家族皆重学,各家家谱中不约而同出现“资质明敏可以读书者,教以读书为上”“诸孙凡为童稚读书为本”“家世业儒不可务外”的家训家规。朱彝尊言家乡科举重镇嘉兴秀水,“乡之大夫士好读书,虽三家之村,必储经籍”“田野小民皆教子孙读书”[21]440,“户户读书,入井西之图画;人人谭理,擅江左之风流”[21]619。兴学重读,未必全为获得体制内身份而努力,可能也会衍生出非功利的审美性,因为读书本身体现着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家族文人因好读而产生创作兴趣,家族内部或家族之间因共同的兴趣而形成创作群体,地方人文荟萃之态也由此而呈现,如被誉为“诗海之一波”的嘉兴梅里镇,自元至清,刻传数百家。数代文人的努力使梅里一镇至今有《梅里诗系》三十卷、《续梅里诗系》十二卷、《梅会诗选》三十二卷、《梅里词集》八卷等文学总集传世。再择梅里李良年家族进一步观之,李良年有《秋锦山房集》,其兄李绳远有《寻壑外言》,其弟李符有《耒边集》,良年又将其父李寅的《视彼亭诗集》、其祖父李士标的《苍雪斋诗存》、其曾祖李应征的《藿园集》合编为《澄远堂三世诗存》,四代以诗传家,人各有集。这样的家族文学成果,也是为所属群体代言、表达文化权利的体现,家族的“文化性”由此而固化。随着以文兴家耀族的成功,这种固化的积累又促使世家望族成为主导地域文化发展的重要力量。

再来看家学特征与地域环境的关系。文化家族的家学,在观念意识上表现几代人共同倾向于某一门类的学术或某一文体创作,在物质形态上以族人的文学学术成果或家集的编纂为代表。清代两浙的文化家族以文学世家居多,或诗人辈出,如杭州查氏、汪氏,嘉兴李氏、钱氏,湖州沈氏、戴氏、宁波万氏、绍兴祁氏等,或出现家族性词人群体,如嘉兴朱氏、汪氏等。因这些家族文学声望甚高,族中典范式人物的别集又被视为地域文学的重要代表。蒋寅先生称:“文学史发展到明清时代,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地域性特别显豁起来,对地域文学传统的意识也清晰地凸显出来。理论上表现为对乡贤代表的地域文学传统的理解和尊重,创作上体现为对乡里先辈作家的接受和模仿,在批评上则呈现为地域文学特征的自觉意识和强调。”[22]166由于家族文学与地域文学之间的叠合关系,家族文人对文体的选择与创作,具有“对乡贤代表的地域文学传统的理解和尊重”“对乡里先辈作家的接受和模仿”的自觉意识。因此,家族文学倾向的形成深受地域文化传统的影响。

清代两浙家族文人对诗词文体的选择,契合了自宋以后两浙的文学传统。两宋浙地诗坛既产生了大家名流,如钱惟演、陆游、汪元量等,又出现了诸多诗歌流派,如西昆体、永嘉四灵、江湖诗派等。两宋浙江词坛更是名家辈出,浙江词人数量占据两宋词人的四分之一强。朱彝尊曾对这样的地域文学传统明确表达了尊重:“宋以词名家者,浙东西为多。钱塘之周邦彦、孙惟信、张炎、仇远、秀州之吕渭老,吴兴之张先,此浙西之最著也。三衢之毛滂,天台之左誉,永嘉之卢祖皋,东阳之黄机,四明之吴文英、陈允平,皆以词名浙东。而越州才尤盛,陆游、高观国、尹焕,倚声于前,王沂孙辈,继和于后。今所传《乐府补题》,大都越人制作也。”[21]455明末清初浙地相继出现的家族词人群体,也是对地域词学传统的积极回应,如浙西地区有以曹溶、王翃等为代表的嘉兴梅里词人群,以“西陵十子”为代表的杭州西陵词人群,以魏学濂、曹尔堪等“柳州八子”为代表的嘉善柳州词派等。

文化家族的诗词创作也颇得浙西“江山之助”。杭湖半山半水、嘉兴水多山少的自然风貌激发出家族文人的创作灵感,并为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清人诗话中记有文人于山水中寻找诗思之轶闻,“菊人(黄曾,字菊人)……所居在西湖之西,凡有吟咏,必于湖花湖水间书之,曰非此则诗思不生,且亵诗也。……所著诗词,纯以天分胜”[23]2436。晚清杭城女诗人俞绣孙随夫入京后,对家乡风物恋恋不忘,作《忆西湖》绝句四首,其二云“最好湖山第一楼,宜晴宜雨水悠悠;渔歌声里归鸦急,卧看雷峰夕照留”,正是地域自然风貌为诗人提供诗材的典型例证。

独特的自然环境不仅给予家族文人精神陶冶和美感启迪,也使其禀赋了某种性格特质。就两浙文化家族尤为集中的杭嘉二府而言,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曾以“泽国之民”形象概括这里的环境特质。这样的水文环境也影响了所居者的气质风貌,胡朴安即言杭州“水浓山妍,其人机慧毓秀而清明”[24]3,嘉兴“土膏沃饶,风俗淳秀”[24]13。二府的水乡平原自古富庶,无衣食之忧,水田之美又常令人遐想,故人居其中,多细腻温雅,喜好浪漫之思,擅长文学艺术,二府特多文学家族、书画家族,正是此种禀性的外在表现。

文化家族的崛起与地域环境潜移默化的熏陶及影响密不可分。从系统观的角度而言,良好的自然条件有利于农业生产,进而形成富庶的经济环境。富庶而宜居,自然成为家族安居生存的重要因素。清代两浙文化家族的崛起现象绝非偶然,两宋以来,两浙地区经济繁荣,崇文之风盛行,科第繁盛,促使家家户户以诗书传家,以科业称望。在追求崇文尚读的家风建构过程中,两浙家族文人的文学创作代际传承,家族文学风格亦随之而生成。文化家族彼此之间广通声气,又促成了活跃的人文氛围,为家族文学发展注入新的活力。正是自然地理环境及以此为基础的经济环境,与建立在经济环境之上的人文环境的共同运作,形成了清代两浙文化家族云集于杭嘉湖宁绍五府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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