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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酒神与酒会考

2018-04-03曾艳兵

关键词:索斯酒神苏格拉底

曾艳兵

(1.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2;2.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387)

古希腊是西方文化的源头,这种文化源头自然也包括酒文化。希腊人酿酒和饮酒并非自己的发明创造,而是源自亚洲和非洲,正如希腊的酒神并非是希腊土生土长的神一样。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葡萄酒的酿制技术从小亚细亚和埃及传入希腊,开启了欧洲国家种植葡萄进行酿酒的风潮,希腊人饮酒也就开始风行起来。希腊酒文化丰富多彩,底蕴深厚,这里选择两个相互关联又颇有差异的问题分别论述:一为酒神,二为酒会,故题为“古希腊酒神与酒会考”。

一、希腊酒神考辨

1872年,28岁的尼采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TheBirthofTragedy),这部书被认为是他的哲学产生地。尼采在书中用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象征来阐明艺术的本源和人生的意义。“在希腊世界里,按照根源和目标来说,在日神的造型艺术和酒神的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对立。两种如此不同的本能彼此共生并存,多半又彼此公开分离,相互不断地激发更有力的新生,以求在这新生中永远保持着对立面的斗争……直到最后,由于希腊‘意志’的这一形而上的奇迹行为,它们才彼此结合起来,而通过这种结合,终于产生了阿提卡悲剧这种既是酒神又是日神的艺术作品。”[1]2酒神精神遂成为尼采拯救人生悲剧的艺术冲动和表现方式。酒神“象征着迷醉而狂放的精神力量”[2]2,如果我们要阐明什么是酒神精神,当然得从酒神说起。

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又名巴克科斯(Bacchus),他是植物神,是葡萄种植业和葡萄酿酒业的保护神,是古希腊最受欢迎的神祇之一,但他并不是希腊土生土长的神,而且相当晚才为希腊人所接纳,正如酒并非希腊人的发明一样,酒神似乎也是从希腊之外引进过来的。据说,狄俄尼索斯是宙斯与忒拜王卡德摩斯(Cadmus)的女儿塞墨勒(Semele)所生的儿子。在荷马史诗中,狄俄尼索斯并不在主要神祇之列。《伊利亚特》中有这样的诗句:“塞墨勒生了人类欢乐的狄俄尼索斯。”(《伊利亚特》第14卷第325行)荷马对于狄俄尼索斯也就简单一提。关于狄俄尼索斯最早的记载源于赫西俄德,他在《神谱》中提到了狄俄尼索斯:

卡德摩斯之女塞墨勒和宙斯恋爱结合,生下了一个出色的儿子,快乐的狄俄尼索斯,有死者生不死者,现在母子都成了神[3]54。

这说明在公元前9世纪到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人已经在崇拜酒神了。卡德摩斯是传说中忒拜城的建造者,他是欧罗巴的哥哥,是亚细亚地区腓尼基国王阿革诺耳和特勒法萨的儿子。腓尼基(Phoenicia)是希腊人对迦南人(Canaan)的称呼,迦南一词在闪米族语中的意思是“紫红”,这同他们衣服的染料有关。迦南在希腊文中的意译便是腓尼基。腓尼基是古代地中海沿岸兴起的一个民族,一个亚洲西南部的城邦国家,由地中海东部沿岸的城邦组成,位于今叙利亚和黎巴嫩境内。由此也就再次证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祖先来自亚细亚。

中国著名的希腊哲学专家叶秀山先生说:“狄俄尼索斯崇拜最主要的是集中体现了一种‘出神’(ecstasis)和‘入化’(enthusiasm)的特殊精神状态,而这种状态,的确与‘酒’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这种精神状态说到底就是“迷狂”。“狄俄尼索斯给人以‘无界限’‘无秩序’,‘我’与‘非我’之间并无一定的‘界限’可划,‘超越界限’,则为癫,为狂,为痴,为醉。‘出神’为离开‘自我’,为‘异己’‘非我’,‘入化’为进入‘他者’,与万物——神与他人相通。”[4]311-312

狄俄尼索斯是果实之神,是葡萄的发现者,也是农业与谷物之神。关于狄俄尼索斯出生的故事颇不寻常。嫉妒心极强的赫拉怂恿塞墨勒要求众神之王宙斯显现威严真相,宙斯便以闪电出现,将塞墨勒烧死。此事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有记载:朱诺乔装成塞墨勒的奶娘去怂恿她,要求朱庇特显出天神本相,朱庇特劝她不听,只好显出真相,结果他的雷电将塞墨勒劈死。塞墨勒死后,宙斯将胎儿从母腹中取出,缝进自己的髀肉。狄俄尼索斯在髀肉中成长起来,出生时有点瘸腿。狄俄尼索斯出生后由塞墨勒的妹妹伊诺抚养,后来改由潘神的儿子森林之神西勒诺斯(Silenus)抚养教育。西勒诺斯是一个经常喝醉的、快乐的、心地善良的秃顶老人,他有点像布袋老人,不过他的皮囊里装的总是酒,狄俄尼索斯跟随他学习算是适得其所。狄俄尼索斯从伊卡里亚岛到那克索斯岛去时乘坐的是一艘海盗船,海盗们将他捆绑起来,准备将他当奴隶卖掉。可是,狄俄尼索斯让捆绑他的绳索自动脱落,船桅上绕着常春藤,船帆上挂着葡萄蔓,海盗们惊骇万分,纷纷投海,化作海豚。狄俄尼索斯勤奋好学,发明了酿造葡萄酒的技艺。他走遍了希腊、叙利亚、亚细亚,甚至到过印度,他一路上传授葡萄酿酒技术,化身山羊、公牛等动物,能使葡萄酒像泉水一样从地下涌出。

又一说酒神是宙斯与冥后之子,据说他横遭暴死,后来又复活了。“狄俄尼索斯‘二次’生命,把那已然‘死过’的最为远古的、原始的,因而是最为深奥的、最为基础的‘意识’‘复苏’过来,表现出最顽强的‘生命力’。”[4]311古希腊人便把他的受罪、死亡和复活等情景在祭祀他的仪式中表演出来,于是便有了悲剧和喜剧。可见,悲剧和喜剧与大自然四季的循环有关。因为狄俄尼索斯又化身为山羊,故悲剧又称作“山羊之歌”(Tragikos choros)。另外,在希腊语中,悲剧一词是“tragoidia”,该词由“山羊”(tragos)和“歌手”(oidos)组合而成。古希腊人将能够发出山羊叫声的歌手称作“tragos-oidos”,悲剧(tragedy)一词便由该词发展而来。还有一说是,因为以山羊为奖品(a goat offered as a prize),故而有“山羊之歌”。

古希腊人为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而举行大型游行活动。起初山羊歌手们的合唱吸引了大批过往路人,他们驻足观赏,但日久生厌,希腊人又加以改进,让一名合唱队队员走在歌队前面,一边表演,一边与歌队对话、对唱或合唱。公元前600年时,科林多乐师阿瑞翁(Arion)使得这种大型游行的民俗性的祭拜具有了确定的格律形式,称为酒神祭歌(Dithyrambos),古希腊悲剧便生发于这种庄严肃穆的祭歌之间穿插的有情节的表演,剧情仍然围绕神来展开。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希腊的“tragedy”并不适合于翻译成“悲剧”,因为这种剧并不见得“悲”。“Tragedy来自希腊文,词尾edy(祭歌)即伴随音乐和舞蹈的敬拜式祭唱;Trag-edy的前半部分Trag的原义是‘雄兽’,与edy合拼就是‘雄兽祭歌’。因此,Tragedy的恰切译法当是‘肃剧’——汉语的‘肃’为‘恭敬、庄重、揖拜’,还有‘清除引进’的意思,与古希腊Tragedy的政治含义颇为吻合。”[5]2

由此看来,没有酒神祭奠仪式,也就没有古希腊戏剧。“悲剧产生于艺术的和专业的合唱队歌唱;喜剧则是从村夫俗子在葡萄和谷物收割节日的化装游乐中诞生的。”[6]222亚里士多德指出,悲剧起源于“酒神颂歌队领队的即兴口诵”,同时他又表示,悲剧从“萨图尔剧”(satyros,笑剧)发展而来[7]14-15。萨图尔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居住在树林里的神,萨图尔剧乃是悲剧三部曲后附加的第四部曲,故与悲剧关系密切。贺拉斯认为,这种剧不应写成喜剧。柏拉图也认为酒神颂是关于狄俄尼索斯诞生的颂歌(《法律篇》第3卷第706行)。在古希腊人看来,祭祀酒神便可以丰收。祭祀活动中有歌队参加,歌队化装成半人半羊(the goatskin dress of the performers),由歌队领队讲述酒神的漫游,中间有合唱和对话。尼采说:“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传统:希腊悲剧在其最古老的形态中仅仅以酒神的受苦为题材,而长时期内唯一登场的舞台主角就是酒神。”[1]40

现有的记载表明,最早的悲剧演出在公元前6世纪。悲剧源于雅典每年一度的酒神大节。每年3月末,冬去春来,雅典民众都要举行持续三天的酒神节庆。每年的酒神节不仅是重大的宗教节日,也是重要的政治活动。古希腊第一次戏剧竞赛是在第61届奥林匹亚竞技会期间,即公元前536—公元前532年期间举行的。这里的舞台代表着雅典精神,是雅典向整个希腊世界展示自己的财富、力量和公共精神的平台。由于这种新兴的戏剧娱乐形式需要一个适合表演的固定场所,希腊人很快就在城郊开凿并修建起了剧院。池型剧院的中央是舞台,舞台后面是一顶帐篷,供演员和合唱队员化妆之用。帐篷在希腊语中为“skene”,后来演变成了“scenery”,也就是舞台上的“布景”。

传说酒神狄俄尼索斯化作凡人来到忒拜,他要向国王彭透斯(Pentheus)和全体忒拜人证明他“乃是一位天神”。彭透斯是忒拜城的奠基者,卡德摩斯的外孙,他试图禁止妇女参加狄俄尼索斯的庆节,因此被酒神的狂女们包括他的母亲和姊妹,撕得粉碎。这便是狄俄尼索斯神对于侮辱他的神圣教义的人的报复,也是悲剧诗人欧里庇德斯《酒神的伴侣》(TheBacchae)的主要内容。剧中人物预言家帖瑞西斯曾这样赞颂酒神:“他酿造液体葡萄酒送给人类,弥补营养的不足,减轻那些可怜人的忧愁,在他们喝足了葡萄酒的时候;他还奉送睡眠,使他们忘却每天的痛苦,此外再没有什么解除痛苦的药物了。”[8]363总之,《酒神的伴侣》的意义在于表明:“理性是伟大的,但不是最重要的。世界上有许多不是理性的事物,它们既超越了理性,也远离了理性;世界上还有不少感情的起因,我们无法表达情感,我们倾向于崇拜情感,也许,我们还觉得情感是人生宝贵的财富。这些事物就是神,或神的形式,不是传说中不朽永生之人而是‘存在的事物’,非人类的、非道德的事物,降人以福泽,或使人受尽苦难,无以聊生,而其本生则庄严肃穆,不为所动。”[6]291较之理性,酒神更多地与非理性难舍难分,紧密相连。

最后,我们还是回到尼采。尼采在宣告“上帝死了”之后,为了寻找新的价值蓝本,找到了古希腊的悲剧精神。悲剧精神兼有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如果说,日神是美的外观的象征,是人生的幻觉,是一种梦的状态的话,酒神便象征着人的情绪的放纵,酒神精神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剧性精神。“在西方古典时代,由于私有制的利刃较为彻底地斩断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原始纽带,致使遭受异化痛苦的人们不得不在感性的肉体存在或神秘的彼岸世界中去寻找寄托,于是便产生了酒神与日神精神。”[10]12酒神状态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酒神精神意味着无拘无束的本能的解放,是动物冲动和神性的同时爆发。”[11]234醉就是日常生活中的酒神状态,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这种精神到苏格拉底与柏拉图以后便衰微了。“狄俄尼索斯崇拜保存并恢复了人类远古时代的最为原始的存在性的‘自由’,这种‘自由’在科学精神之中并不能充分体现出来,而在古代希腊艺术精神中却有更多的表现,因而狄俄尼索斯崇拜这种‘自由’‘放纵’的观念,本是一种‘神灵赋体’(inspire)。”[4]313-314古希腊悲剧精神体现了生命的激情和无穷的能量,这就是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而超人就是权力意志的化身。尼采的哲学理论终于在这里达到了最高点,酒神精神在这里也得到了最充分的阐释和张扬。

二、思想的会饮

柏拉图是继苏格拉底(Socrates)之后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当代美国哲学家怀特海曾经说过:“两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学只不过是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注脚而已。”[12]84与苏格拉底述而不作不同,柏拉图的著作基本上都流传下来了。他的主要著作就是他的对话集,在这些对话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恐怕莫过于《会饮篇》(Symposium)了。翻阅这篇对话,苏格拉底与一帮好友会饮的情景历历在目,思想的碰撞,加上觥筹交错,想来那个时代的学者讨论哲学、讨论学术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意而又神往的事。

《会饮篇》论爱美与哲学修养,首先是对爱神的礼赞,其次是对哲学和苏格拉底的礼赞。爱情的对象是美,而最高的美只有具有最高哲学修养的人才能见到,苏格拉底就是一例。因此,说到底,《会饮篇》是对哲学的礼赞、对思想的礼赞,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就是“谈哲学和听人谈哲学,对于我向来是一件极快乐的事,受益还不用说”[13]213。有关会饮的内容,我们已有过许多讨论和研究;有关会饮的形式,我们却常常忽略不谈,以为无关紧要。然而,在今天看来,当我们的学术讨论已变得越来越枯燥僵硬,与生命之树渐行渐远时,会饮的形式可能比会饮的内容更为重要。正因为有会饮,思想才会如此生动活泼,充满朝气和灵气;如果没有了会饮,剩下的思想就会干涸、枯萎。“荒地上没有丁香,枯干的根球也无法提供少许的生命。”闪亮的思想时常在会饮中源源不断地流溢,而令人难以忘怀的会饮则在思想的交汇碰撞中跳跃升华,终将会饮者的精神提升到一个更高境界。

那么,什么是会饮呢?会饮是希腊的一种礼节,大半含有庆祝的意味,有一定的酬神的仪式。仪式举行之后,座客开始饮酒,边饮边谈,故称之为会饮。会饮通常有乐伎助兴。柏拉图描述的这次会饮,以讨论哲学问题替代了寻常的娱乐节目。会饮这个词后来为拉丁文吸收,成为Symposium,于是便有了座谈会的意思。

先说那次会饮的源起:家住雅典西南郊区的亚波罗多洛(Apollodoros)在进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朋友格罗康(Glaukon),这位朋友向他打听“苏格拉底和亚尔西巴德(Alcibiades)几个人在阿伽通(Agathon)家里会饮时讨论爱情”的事情。有关那次会饮,亚波罗多洛又是听亚里斯托顿(Aristodemus)转述的。亚里斯托顿说,他在街上偶遇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正准备去悲剧作家阿伽通家吃晚饭,庆贺阿伽通的悲剧获得大奖,于是,亚里斯托顿与苏格拉底结伴而行。

亚里斯托顿来到阿伽通家后,一个仆人先给他洗脚,然后坐在榻上。随后苏格拉底入座,大家共享晚餐。“他们举杯敬了神,唱了敬神歌,举行了例有的仪式,于是就开始饮酒”,泡塞尼阿斯(Pausanias)说:“在座诸位,今天饮酒,哪一种方式对我们才合适呢?就我个人来说,我不妨告诉诸位,我觉得昨天的酒还没有醒过来,需要呼吸呼吸。我想诸位的情形也差不多,因为昨天都参加了。”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随即附和说:“今天饮酒总得要和缓一点,我自己昨天也是烂醉如泥。”阿伽通也表示今晚没有能力痛饮了。医生厄里什马克(Eryximachus)说,“醉酒对人实在有害”。于是,大家一致同意:“今天这次会饮不闹酒,各人高兴喝多少就多少。”“既然大家都决定随意饮酒,不加勉强”,便将“刚才进来的吹笛女打发出去”,“用谈论来消遣这次聚会的时光”[14]218。

想必这些思想者天天喝酒,昨晚喝醉了,今天继续喝,当然,会饮也并不一定都谈哲学,有吹笛女助兴,也是赏心悦目的。若是“举酒欲饮无管弦”,便会“醉不成欢”,而一旦“忽闻水上琵琶声”,又会“添酒回灯重开宴”,最后,才可能有“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可见,没有酒,没有夜弹琵琶,大概也就没有《琵琶行》了。会饮与文学的关系如此密切,似乎更不在话下。

会饮者“从左到右轮流,每个人都尽他的能力,作一篇最好的颂扬爱神的文章”。首先发言的是费德若(Phaedrus),第二个发言的泡塞尼阿斯,第三个发言的应该是阿里斯托芬,但他正在打嗝,不能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饱了,还是因为旁的缘故”,于是由医生厄里什马克先讲。接下来发言的阿里斯托芬,随后是阿伽通,最后发言的是苏格拉底,他转述了“从前从一位曼提尼亚国地女人,叫做第俄提玛(Diotima)的,所听来的关于爱情的一番话”[14]257。“总之,一个人从世间的个别事例出发,由于对于少年人的爱情有正确的观念,逐渐循阶上升,一直到观照我所说的这种美,他对于爱情的深密教义也就算近于登峰造极了。这就是参悟爱情道理的正确道路,自己走也好,由向导引着也好。先从人世间个别的美的事物开始,逐渐提升到最高境界的美,好像升梯,逐步上进,从一个美形体到两个美形体,从两个美形体到全体美形体;再从美的形体到美的行为制度,从美的行为制度到美的学问知识,最后再从各种美的学问知识一直到以美本身为对象的那种学问,彻悟美的本体。”[14]273这段话便是《会饮篇》的点睛之笔了。

苏格拉底说完后,恰逢亚尔西巴德来访,他已烂醉如泥,在别人的搀扶下来到会饮大厅。他到门口就站住了,头上戴着一个葡萄藤和紫罗兰编的大花冠,还缠着许多飘带,大声嚷道:“朋友们,你们都好呀,你们肯不肯让一个醉汉来陪酒……你们笑,笑我喝醉了吗……你们还是和我喝酒,还是不和我喝酒?”[14]275大家都嚷着欢迎他,请他入座。他说:“朋友们,我看你们都还很清醒。这不行,你们得喝酒,你们知道,这是大家原来约定的事。现在我选我自己来做主席,一直到你们喝够了再说。阿伽通,叫人拿一个顶大的杯子给我,如果你有的话。别忙,用不着杯子,堂倌,你把那个凉酒的瓶子拿给我。”这瓶子要装三斤多酒,他把酒斟满,一饮而尽,用现在的话说,这叫“吹瓶子”。然后再叫人把瓶子斟满,递给苏格拉底,同时说:“朋友们,这瓶酒对于苏格拉底并不是一件陷害他的东西,你要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而且永不会醉。”[14]277果然,苏格拉底马上一饮而尽。“他的酒量比谁也强,最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苏格拉底喝醉。”[14]286苏格拉底的思想博大精深、无边无际,正好与他的酒量相得益彰。

会饮大厅的宴饮还在进行,突然间门口到来一大群欢宴者,他们一直闯进来。“厅里于是有一大阵喧嚷,秩序全乱了,彼此互相劝酒,大家喝的不知其量。”[14]293黎明时分,人们走的走,睡的睡,只剩下阿伽通、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还在喝酒,“一个大杯从左传到右,传来传去”。他们三人还在辩论,争论的焦点是“一个人是否可以同时兼长喜剧和悲剧”?显然,其余两个人早已不胜酒力,不得不同意苏格拉底的观点了。最后,阿里斯托芬和阿伽通也先后睡着了,只有苏格拉底起身出门,“像平常习惯一样”,开始了他又一天的日常生活。

可见,“苏格拉底这个怪人,无论在风度方面还是在言论方面,你在古今找不出一个人来可以和他相比”,“这种人格在希腊人中虽为特出,但亦只有希腊才能产生——这就是苏格拉底的人格”[14]123。苏格拉底一去不返,“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时至今日,“会饮”虽然还在盛行,但却难以成“篇”。“会”而不饮,“饮”而无思,也就是说,思想没有会饮,会饮没有思想。成“篇”的文章,往往是那些“不饮者”搜肠刮肚、正襟危坐在电脑前在键盘上敲打、编造出来的,与昔日之会饮毫无关系。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末尾写道:“漫步在伊奥尼亚的宏伟柱廊下,仰望轮廓分明的天际,身旁辉煌的大理石雕像映现着他的美化的形象,周围是步态庄严举止文雅的人们,有着和谐的嗓音和优美的姿势——美如此源源涌来,这时他岂能不举手向日神喊道:‘幸福的希腊民族啊!你们的酒神必定是多么伟大,如果提洛斯之神认为必须用这样的魔力来医治你们的酒神狂热!’”[1]108时至今日,希腊社会问题重重,希腊民族也许并不幸福,或者不很幸福,但他们的酒神一如既往地伟大,正如他们伟大的传统,这一传统绵延不绝,正如香甜醇厚的美酒滋润着世界各地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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