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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修竹弹甘蕉文》与吴从先《甘蕉复弹修竹文》比较研究

2018-04-03李正君

史志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沈约

李正君

(安庆师范大学人文与社会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南梁部分收录沈约的《修竹弹甘蕉文》一篇,原出于《艺文类聚》,其全文备录于下:

长兼淇园贞干臣修竹稽首。臣闻芟荑蕴崇,农夫之善法,无使滋蔓,翦恶之良图,未有蠹苗害嫁,不加穷伐者也。切寻苏台前甘蕉一丛,宿渐云露,荏苒岁月,擢本盈寻,垂荫含丈,阶缘宠渥,铃铨衡百卉,而与夺乖爽,高下在心,每叨天功,以为己功,风闻籍听,非复一涂,犹谓爱憎异说,所以挂手严网。今月某日,有台西阶泽兰、萱草到园同诉,自称:“虽慙杞梓,颇异蒿蓬,阳景所临,由来无隔。今月某日,巫岫敛云,臻楼开照,干光弘普,罔幽不瞩。而甘蕉攒茎布影,独见彰蔽,虽处台隅,遂同幽谷。”臣谓偏辞难信,敢察以情。等摄甘蕉左近杜若、江离,依源辨覆,两草各处,异列同款。既有征据,羌非风闻。切寻甘蕉出自药草,本无芬馥之香,柯条之任,非有松柏后彫之心,盖阙葵霍倾阳之识。冯籍庆会,稽绝伦等,而得人之誉靡即,称平之声寂寞,遂使言树之草,忘忧之用莫施,无绝之芳,当门之弊斯在。妨贤败政,孰过于此,而不除戮,宪章安用?请以见事徙根翦叶,斥出台外,庶惩彼将来,谢此屈众[1](P1500)(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八十七).果部下·甘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关于此文的校注及背后隐含的政治意蕴的探讨,笔者已发表在2017年第3期的《史志学刊》上。我们认为《修竹弹甘蕉文》中的“铃衡”一词当作“铨衡”,此文不仅是一篇有趣的俳偕文,还隐含着难以言明的政治意图。沈约在南齐永明八年(490)、九年担任御史中丞一职,而此时的吏部尚书王晏出身高门世族,深受齐武帝恩宠,所以“权行台阁”,导致沈约不便直接弹劾。沈约借撰写《修竹弹甘蕉文》,其中“修竹”是沈约本人,被弹劾者“甘蕉”暗指吏部尚书王晏。沈约通过这样的形式发泄他对王晏专权跋扈的不满[1]李正君.沈约《修竹弹甘蕉文》考释.史志学刊,2017,(3).。

六朝的俳偕文奠定了中国古代滑稽文学的基础,明代吴从先又撰有《甘蕉复弹修竹文》一篇,在千年之后对沈约的《修竹弹甘蕉文》予以回应,其全文如下:

沈休文有《修竹弹甘蕉文》,托物寄愤,情见乎词。其间不无可驳,拟为甘蕉复弹之。

天禄阁掌书臣甘蕉稽首。臣闻普天之下,纷纭皆王土之毛;并育之中,培植总天工之力。未有地德独私,嫉妬生成者也。切立苏台,秩阶有日,绿云荫秀,可裁翠袖宫袍;甘露迎祥,能蕴金盘天酒。虽非梗梓之质,常濡斑管之资。敢曰蔽贤,乃蒙射影。今月某日,文园修竹等,党结兰萱,假称贞干。夫北堂爱日,依台已自要欢;幽谷生春,当门从来见忌,岂无忘忧之馆,徒多同心之言。而况修竹者,拂翠笼天,无风惊响,出位轻噪,沽直博名。若谓宏普干光则幽微必烛,纵以草莽下贱何障蔽能私。此君劲节何存,小臣宽衣自废。臣今自揣,苞苴作布,可救苍赤之寒;风雨连宵,未识君臣之乐。恳将修竹、兰、萱与臣同勘,则太和雨露恩泽知匀,而奸党吹求,情弊立见。臣虽不关梁柱之材,而修竹等亦未成庙廊之用,幸意天宪,以饬台端。倘实臣之阴蔽,臣愿披处士之衫,甘为野人,以自隐去,而不与诸臣争宠于天日也,惟执事为政[2]雷瑨辑.古今滑稽文选.北京出版社,1993.(P161-162)。

吴从先,字宁野,号小窗,明南直隶常州府人氏,约生于明嘉靖年间,卒于明崇祯末。他博览群书,醉心著述,今有《小窗自纪》四卷,《小窗艳纪》十四卷,《小窗清纪》五卷,《小窗别纪》四卷并行于世。

(1)吴从先《甘蕉复弹修竹文》今注。

此文收录于雷瑨所辑《古今滑稽文选》中,文中第一段的引子交待了吴从先撰写此文(以下称吴文)的目的,就是对沈约《修竹弹甘蕉文》(以下称沈文)的回应,他认为沈文“不无可驳”,当属文人随性游戏之作。

1.天禄阁:西汉国家的藏书之地。《三辅黄图》引《汉宫殿疏》云:“天禄,麒麟阁,萧何造。以藏秘书处贤才也,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3]陈直校正.三辅黄图校证(卷六)·阁.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P132)掌书即管理图书以及文史记录之职。

2.苏台:沈约《修竹弹甘蕉文》中已有“苏台”一词。又名胥台,在苏州西南姑苏山上。相传为春秋时吴王阖闾所筑,夫差台上立春宵宫,作长夜之饮。越国攻吴,吴太子友战败,遂焚其台。

3.梗梓:梓指乔木,梗梓指梗直的乔木,代指具有耿直性格的人。

4.斑管:代指毛笔,因其笔直的外形,与前文“梗梓”相呼应。

5.北堂爱日,依台已自要欢;幽谷生春,当门从来见忌:北堂,应指面北之堂,承受阳光,故曰爱日。“依台已自要欢”,是指修竹以北堂承受阳光的习性,在苏台内邀宠。“幽谷生春”源于沈文中兰、萱揭发甘蕉阻挡阳光,使苏台“遂同幽谷”。此处吴文反用,认为幽谷亦可生春。“当门”者应指甘蕉本人,认为自己所处的位置容易遭到猜忌。而“当门”一语又是对沈文中“当门之弊斯在”的回应。

6.若谓宏普干光则幽微必烛,纵以草莽下贱何障蔽能私:前半句“宏普干光”对应沈文中的“干光弘普,罔幽不瞩。”后半句“草莽下贱”,笔者认为是源于沈文中修竹称甘蕉“出自药草,本无芬馥之香,柯条之任,非有松柏后彫之心,盖阙葵霍倾阳之识。”即甘蕉出身不佳,而吴文此处用于自谦,指即使自己是“草莽下贱”也不能营私蒙蔽圣听。

7.苞苴:指包装鱼肉等用的草袋。《礼记·少仪》:“笏、书、脩、苞苴……其执之,皆尚左手。”郑玄注:“谓编束萑苇以裹鱼肉也。”[1](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龚抗云整理.王文锦审定.礼记正义(卷三十五)·少仪第十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P1035)

8.苍赤:指百姓。《清白堂稿》卷九《答方岱阳按台》:“即山魈海若亦应遁藏,何况父老苍赤有不歌者哉?”[2](明)蔡献臣撰.厦门市图书馆校注.清白堂稿(卷九)·答方岱阳按台.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P383)

9.处士:指有德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汉书》十三云:“秦既称帝,患周之败,以为起于处士横议,诸侯力争,四夷交侵,以弱见夺。”“师古曰:‘处士谓不官于朝而居家者也’。”[3](汉)班固撰.汉书(卷十三)·异姓诸侯王表.中华书局,1962.(P364)《后汉书·方术传》:“李固、朱穆等以为处士纯盗虚名,无益于用,故其所以然也。”[4](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卷八十二)·方术传.中华书局,1965.(P2725)

10.惟执事为政:执事当政,意指以执事者的决定为准。《汉书》卷七十二《五行志》:“刘向以房失鸡占。鸡者小畜,主司时,起居人,小臣执事为政之象也。言小臣将秉君威,以害正事,犹石显也。”[5](汉)班固撰.汉书(卷二十七)·五行志.中华书局,1962.(P1370)

吴从先此文主要针对沈约《修竹弹甘蕉文》而作,甘蕉着重为自己辩驳,指责修竹与兰、萱有结党诬陷甘蕉之嫌。在文中,甘蕉对于修竹存在一定的攻击,比如称其“拂翠笼天,无风惊响,出位轻噪,沽直博名。”希望弹文的阅读者,也就是皇帝能够一视同仁,还甘蕉以清白。正因为吴文是因沈文而作,文中多处对于沈文的回应,如不将两文对读比较,便难以有更深刻的体悟,这也是本文的意义所在。

(2)沈约《修竹弹甘蕉文》与吴从先《甘蕉复弹修竹文》比较研究。

从创作时间上来看,沈文写于其在御史中丞任上,即南齐永明八年(490)、九年(491)。而吴从先生于明末,虽无从考证《甘蕉复弹修竹文》的具体创作年代,但两文至少相距1100余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从创作动机上来看,沈文是一篇暗含隐喻的政治弹文,沈约以此文发泄对当时吏部尚书王晏专权跋扈的不满,这一点笔者已另撰文考证。而吴文应该看作对于沈文回应的俳偕的文学作品,加之吴从先并未担任过监察官吏,故而此文并不具备政治暗语,纯属文人随性之作。

从文章格式来看,沈文具备南朝时期标准的弹文格式,文章的开头先不直接引入正题,而是引用常识,为之后的叙事提供理论支持。中间部分则开始叙述案情,且十分详细,将泽兰与萱草的口供一一记录在案。最后提出处理意见,并当时常见的“请以见事……”作为结尾。而吴文明显有模仿沈文的嫌疑,文章的前部分结构与沈文类似,接近南朝弹文的格式,但最后又以明代公文常用语“惟执事为政”结尾,并未对修竹与兰、萱结党提出处理意见,文章显得格式杂糅。

从叙事风格来看,沈文条理清晰,证据清楚明白,除原告泽兰与萱草的投诉口供之外,还有杜若与江离的证词,让人感觉更加信服,也正如沈文所称的“依源辨覆,两草各处,异列同款。既有征据,羌非风闻。”而吴文除指出修竹与兰、萱结党外,并无具体证据,对于杜若与江离的证词也并未进行反驳。另外,沈文通篇叙事以花草为主视角,其中所涉及的人称、地点及事件都与人类无涉,然吴文虽以甘蕉为第一人称,但叙事以人类为主。如沈文修竹自称“长兼淇园贞干臣”,淇园是竹园。而吴文甘蕉则自称“天禄阁掌书臣”,俨然一副在朝为官的架势。又如沈文中甘蕉被投诉阻碍兰萱接受阳光,此属于自然现象,而吴文中则指责修竹结党兰萱,人事色彩更为浓厚。再如沈文中对于甘蕉的处理意见是“徙根翦叶,斥出台外”,是对花草生长的处理。而吴文中甘蕉对于自己如果揭发不实的处理意见是“披处士之衫,甘为野人”。沈文表面上写花草,暗指人事,而吴文直接强调人事,这也导致沈文的文学价值更高于吴文。

从文学价值上来看,沈文秉承六朝骈俪的文风,结构工整,辞藻华丽,诗赋色彩浓厚,读来郎朗上口,并令人忍俊不禁,吴从先也赞誉称“托物寄愤,情见乎词。”而吴文亦多使用对仗语句,然辩白多于寄情,略显繁琐,既与六朝华丽文风不偕,亦不符明代弹劾奏疏关于“不许虚文泛言”[1](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七十三)·职官志.中华书局,1974.(P1769)的规定,有故作新奇之嫌,而全文强调的是争讼和争宠,已失去了沈文“托物寄愤”的高超旨趣,故而其文学价值大大折扣。

综上,南朝沈约《修竹弹甘蕉文》既是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能够很好地反映出六朝骈俪诗赋化的文风特点,又是一篇带有强烈政治暗喻的弹劾公文,其目标直指当时的吏部尚书王晏,指责他专权嬗政。明代吴从先所撰之《甘蕉复弹修竹文》受到沈文影响极大,其意在为甘蕉辩白,指责修竹和兰、萱结党,旨在争宠,完全失去了沈文“托物寄愤”的旨趣。吴文只有结合沈文对读比较,才能完全理解其内涵与意图。两篇文章时隔千年,相互呼应,从创作动机、文章格式、叙事风格和文学价值来看,沈文都远远高于吴文。然而将两文进行比较研究,我们可以从文本分析的视角解读两代文风的差异及文人写作习惯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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