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视的凝视:伪满洲国“内鲜满文学”交流新解①
2018-04-03谢琼
谢 琼
(达特茅斯学院 东亚文学研究所,美国 汉诺威 03755)
一、引言:伪满洲国“鲜系”文学关系研究
众所周知,在伪满洲国曾经活跃着多种民族和语言的文学,包括中文(时称“满系”)、日文(时称“日系”)、韩文(时称“鲜系”)、俄文、蒙古文等。其中“鲜系”文学在伪满洲国的位置及其和周边其他文学的关系,多年来一直是研究的焦点之一。这项关于文学关系的研究不仅对理解现代朝韩文学本身至关重要,同时也是一个眺望日本殖民时期东亚文学文化风景的窗口。“满洲”的现代朝语文学自诞生起就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它的主体主要由来自朝鲜半岛的移民构成,所以它始终处于朝鲜故土与中国现地之间的夹缝之中;它又诞生于日韩合并之后,日本在朝鲜半岛的殖民统治是促成其诞生发展的重要背景②关于早期在满及涉满朝鲜文学的梳理,可见,2011年),第1-86页。。因此,它总是需要通过反复梳理与故土、现地、殖民宗主国这三者的关系来决定自己的文化坐标。这种三重关系在日本于1932年建立伪满洲国之后变得更加复杂微妙。1936年,日本在朝鲜半岛颁布了禁止母语教学与发表的法令,却必须在号称“五族协和”的伪满洲国继续允许朝文的通行,这客观上使得伪满洲国成为日本帝国中唯一能够合法使用朝文创作文学作品的地方③事实上,在朝鲜半岛,即使在禁令颁布之后,韩文的创作和发表也一直存在并延续到1945年。但是禁令使得母语创作和发表始终处于严苛的管制和压力之下。。这一情形吸引了一些半岛文人来伪满洲国生活和创作,或是选择在伪满洲国的“鲜系”报刊发表作品[1]。可是,伪满洲国“鲜系”文学的兴起给日本殖民统治者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就是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对其给予认可甚或鼓励?若大举承认其合法位置,会与日本在半岛的文化压制政策相矛盾;若不承认,又与其在伪满洲国的“五族协和”口号相矛盾。与此同时,伪满洲国的“鲜系”文人又面临如何与“满系”知识分子群体相处的问题——语言和身份都是问题。语言方面,是通过日语作为中介交流,还是试图直接翻译?身份方面,是作为同受殖民统治的被压迫者,还是作为伪满洲国内的所谓“五族”之一,抑或是作为日本帝国殖民体系中位阶较高的殖民协力者?这所有的问题,都体现着整个殖民体系内各方的权力关系和地位认同。可以说,伪满洲国“鲜系”文学在殖民中后期的东北亚,是一个总是被错置的存在。而“鲜系”“满系”及“日系”文人对这一文学的反复而不同的定位,最好地体现了他们对整个帝国文化秩序的理解和回应。在这个意义上,关于伪满洲国“鲜系”文学的位置及与他系文学的关系的研究,就成为了解整个殖民时期东北亚文学文化的重要切口。
文学关系的研究,往往涉及对当时当地各语种文学发表、出版、译介、评论的综合梳理。目前为止,在伪满洲国“鲜系”文学关系方面,已经有很多成功的先行研究。其中,韩国研究者金在对伪满洲国鲜日文学关系做了全面的梳理①,第271-91页。本书有中文翻译:《西方文明的冲击与近代东亚的转型》,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2年。。伪满洲国鲜日文学关系,本质上是殖民统治下被殖民者的边缘文学和殖民者的权力文学之间的关系。金在注意到:一方面,进入20世纪30年代后期,伪满洲国的朝鲜文人对建立具有独特个性的伪满洲国朝鲜文学表现出强烈的愿望,并在伪满洲国文学场所允许的空间内非常活跃地开展了一系列出版、发表、评论的活动;另一方面,伪满洲国朝鲜文学却始终难以进入伪满洲国文学场,得到日方的关注和认可。伪满洲国的日本方面始终更接受直接用日文写作的朝鲜作家,几乎从未将伪满洲国朝鲜文学作品翻译成日文发表。特别是在数本译成日文出版的伪满洲国多民族文学创作合集中,连伪满洲国蒙古文学都有收入,却丝毫未见伪满洲国朝鲜人的文学作品。这给伪满洲国朝鲜作家群体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和失望。日本学者大久保明男则梳理了“满系”作家对“鲜系”文学的译介。他的研究表明,现存伪满洲国中文期刊中,对伪满洲国朝鲜文学的介绍(不包括电影)仅有两篇②它们分别是高在骐《在满鲜系文学》,发表于《新满洲》1942年6月号;吴郎,《记我与鲜系的触颜》,发表于《盛京时报》1942年6月24日。下文对这两篇文章均有论述。。此外,众所周知,现存伪满洲国时期朝鲜文学的中文翻译仅有一篇,就是安寿吉的短篇小说《富亿女》③此文发表于《新满洲》1941年11月号。关于此译文的发表,见,第75-86页。。可见,伪满洲国内“满系”作家对“鲜系”文学的关注,虽有个别突破,但始终未成气候。
在伪满洲国“鲜系”文学周边的文学关系网中,本文试图补上的是“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的关注和译介这一部分。这些文章主要发表在伪满洲国历时最长、影响面最广的朝鲜文期刊《满鲜日报》上(现存1939年12月至1942年10月)④其中有欠月、欠号。关于《满鲜日报》中和文学有关的文章目录索引,见大村益夫、李相范,《〈鲜日报〉文学记事索引》,东京:早田大学语学教育研究所大村研究室,1995年。,总数不过十几篇。但是,三四十年代之交是“鲜系”文学的勃发期,这一时期,伪满洲国已经有了稳定的“鲜系”作家群体和发表园地,作家们对建立具有独立特色和地位的“鲜系”文学充满了热情,同时又尚未处于战争动员文学的高压之下⑤对这一发展阶段的梳理,可见,第1-16页。。而这些因为稀少而异常珍贵的“满系”文学译介文章,集中表达了伪满洲国“鲜系”作家的欲望与困境,并从一个特殊的侧面展现出伪满洲国中文文学的地位和成就。如果将这些文章和为数更少的“满系”作家对“鲜系”文学的译介文章进行对照阅读,还能大致勾勒出伪满洲国时期“鲜满文学”交流的全图。再进一步,如果我们把“满系”和“鲜系”知识分子群体都看作日本在伪满洲国殖民统治体系中的被殖民者,那么我们还可以问:被殖民知识分子之间的交流能够以何种形式展开?这种交流在多大程度上需要通过殖民宗主的中介,或不需要?它又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反抗殖民统治的意味,或没有?这些都是本文试图探索的问题。
二、发端:《满鲜日报》及“内鲜满文化座谈会”
如前所述,伪满洲国“鲜系”文学在日本帝国的文学版图中,就处于一个暧昧的位置,它对“满系”文学的关注便处处演绎着这种暧昧。伪满洲国“鲜系”文学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的芽生,是日本殖民者在伪满洲国进行文化整合统治的直接结果。但是,在日本在朝鲜半岛大肆打压朝语创作出版的背景下,伪满洲国为朝鲜语文学跻身日本帝国文化版图提供了唯一的可能性。这种渺茫的希望带来的是“鲜系”作家渴望被伪满洲国文坛乃至日本帝国文坛所认可的焦灼。因此,当“鲜系”作家开始关注同一地域的“满系”文学时,他们最关注的不是他们的具体作品或创作方法,而是这些作家作品进入伪满洲国中心文坛的程度——他们迫切希望“鲜系”文学也能达到相同的高度。
就先从1940年伪满洲国“鲜系”文学在《满鲜日报》上的发端说起。1932年,伪满洲国建国;1933年,朝鲜语的《满蒙日报》作为创刊,与20年代就已创刊的《间岛日报》①《间岛日报》由日本驻间岛总领事馆于1924年在吉林省龙井创刊。成为伪满洲国仅有的两份朝鲜语报纸;1936年,伪满洲国成立满洲弘报协会,对辖内全部通信社与新闻社进行统制管理。在此背景下,《满蒙日报》于当年并购《间岛日报》,成为伪满洲国唯一的朝鲜语报纸,并于次年改名为《满鲜日报》。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之后,日本在其本土和各殖民地都加强了思想文化管控。1938年,《满鲜日报》获得了日方64 000日元拨款,将版面增加到14版,同时发行朝刊和夕刊。与此同时,由于朝鲜半岛日趋严苛的文化环境及伪满洲国各方的积极招募,许多业已成名的朝鲜作家,包括廉想涉、朴八阳、玄卿骏等人,由半岛移民“满洲”,加入了《满鲜日报》的编辑队伍②关于《满鲜日报》沿革及其文艺相关活动的展开,可见金晶晶,《『鲜日报』と朝鲜语モダニズム诗:李馨の诗を中心に》,《九大日文》第25期(2015年3月),第70-80页。关于此过程的亲历回想文章,见,《龙井·新京时代》第549-551页。。资金和人员的兼具,使得《满鲜日报》得以在1938年创立文艺专栏,它成为此后直到1945年为止伪满洲国“鲜系”文学的中心(也几乎是唯一的)舞台。
1940年1月开始,《满鲜日报》推出“满洲朝鲜文学建设新提议”专题,连续20期发表了10位作者的评论文章,基本网罗了所有当时有影响力的“鲜系”作家③该组文章集中收录于第79-135页。关于该次讨论的评述,可见8(0)(2012 年),第 323-351 页。。这些文章一致对尚处萌芽期的伪满洲国朝鲜文学充满了期待,希望建立起一种扎根现地的、具有独特性格的文学,并希望他们的文学为人所知,与周边文学展开广泛互动。在这样的意愿下,《满鲜日报》报社于1940年3月邀请了“日系”及“满系”作家数名,同朝鲜作家开展“内鲜满文化座谈会”,并将座谈会内容登载于报④内鲜文化座谈会[N].鲜日报,1940年4月5日至11日。。这次的座谈会,可以看作是“鲜满文学”交流的发轫⑤关于这次座谈会的人员构成和内容,韩国学者金在有详细的论述。见。吊诡的是,座谈的最中心议题,既不是创作经验交流,也不是国策文学宣讲,而是如何能让“鲜系”文学进入伪满洲国文坛。
参加座谈会的“日系”“满系”代表,大都来自“满日文化协会”及下属的文话会。文话会最早是全由“日系”文人构成的伪满洲国文艺团体,但从1939年开始、特别是1940年,文话会开始有意识地、积极地推进伪满洲国“日系”与“满系”的合作[2]。文话会起初动员“满系”作家加入时,“满系”作家对此都持抗拒态度,当时日本方面有评论者认为这是因为他们不想在政治监视之下进行文学创作。不过很快,以古丁、爵青为首的一批“满系”作家就加入了文话会,并积极开展一系列文学翻译出版活动[3]。1939年6月,他们在日本人的资助下创刊大型文艺杂志《艺文志》。1939年9月,由大内隆雄翻译的《满人作家小说集:原野》在东京出版,收入了9位“满系”作家的12篇作品⑥《人作家小集:原野》,东京三和书房1939年版。;同年11月,在文话会出版的《满洲文艺年鉴》第三辑中,首次收入了“满系作家”的两篇小说,与其他“日系”作品混排。截至1940年初,文话会已有多名满系成员,并不断将越来越多的“满系”文学作品译介至伪满洲国的日本文坛乃至日本内地中央文坛。可以说,在1940年的伪满洲国,文话会已成为权限最大、资金最多、发表渠道最广的文学权力机构。日本学者冈田英树谈到,自1936年伪满洲国“弘报协会”着手整理合并报刊以来,“满系”的发表空间被大幅压缩。如何最大限度地发表作品成了他们共同面临的难题,古丁就是从那时开始寻求积极和日本人合作办刊的[3]48-49。而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一部分“满系”作家得以通过文话会来突破此前的窘境,大大拓展发表空间。在上述“内鲜满文化座谈会”上,日本人吉野治夫也明确表示,加入文话会,就可以通过文话会在各机关发表作品。
在此背景下,对尚未加入文话会甚至都不清楚文话会如何运作的”鲜系”作家而言,显然会有一种渴望参与又怕碰灰的焦虑。正因此,《满鲜日报》座谈会上谈论最多的就是文话会。座谈会记录稿以日本人杉村勇造介绍文话会及其下属各类刊物和发表园地开始,后续议题看似包括朝鲜文学、“满系”文学等议题,但全篇亦可被看作一种文话会入会及文坛政策答疑。例如,在题为《朝鲜文学与内地文坛》一章,开篇就是“鲜系”代表李甲基问:“鲜系”作家也可以参加文话会吗?而在题为《满语文坛的倾向即“没有方向的方向”之旗帜》一章下的第一条发言又是李甲基问:满洲文话会的参加资格和手续是怎样的?在得到一系列还算友好可行的答复之后,“鲜系”作家又进一步询问加入文话会以后,文话会将如何介绍推广“鲜系”文学,以及未来是否会强制用日语写作等问题。
在此次座谈会中,能看出“满系”文学对“鲜系”文学有如下意义。首先,“满系”文学成为抵制日文创作的中坚力量,在这一点上,满鲜两系的立场相同。下面这段对话很能体现这一点:
李[甲基]:“未来如果国民文学满洲国洲成立,那不就必须统一使用国语(笔者注:这里指日语)了吗?”
大内[隆雄]:未来可能需要考虑这件事,但现在还是需要各自使用各自的语言。
……
爵青:我觉得语言问题不用急。语言本来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它是一种文化的表现,和各民族的传统及情绪密不可分。所以满洲人的生活素材如果不用满洲语来写,就无法完全把个中情绪和精神传达出来。……因此,古丁就特别主张,各自的特色要用各自的语言表现,使其充分发展,才能实现最高的理想。
很明显,对于李甲基不无忧虑的问题,“日系”代表回答得简略含糊,但满系代表爵青的态度强硬,并且有属于中国人自己的一套理论。朝鲜代表们其后询问了“满系”作家的创作动向、理论指导等问题。
不仅如此,“满系”文坛的存在,使得“鲜系”文学多了一个可能的受众团体。当朝鲜代表询问文话会介绍“鲜系”作家的具体方法如何时,日本代表吉野治夫回答:
你们把作品翻译成日文以后给我们,我们在满洲文话会找合适的地方发表。
中国代表爵青接着回答:
然后我们就可以再把它们译成中文。我们很想仔细了解一下朝鲜文学,但是语言不通。只要可以译成日文,我们就可以再译并通过《艺文志》等杂志发表。
爵青提出的“再译”,看似不过是日译的后续和附庸,但正因为有中文文坛这一“再译”的空间的存在,使得“鲜系”文学向外扩张的终端读者不仅仅是日本人,还包括同为被殖民群体的中国人。未来的事实则比此计划有过之而无不及:“鲜系”文学作品唯一的翻译是中文而非日文,此中译甚至没有先行的日译做底本。
但是“鲜系”和“满系”作家在伪满洲国的地位又不尽相同,这点在座谈会谈到翻译问题时有明确的体现。如吉野治夫所言,日本人希望朝鲜作家自己将自己的作品译成日文。但是在伪满洲国,“满系”文学的翻译全部由懂中文的日本人进行,最主要的译者便是也参加了本次座谈会的大内隆雄。不仅如此,进入20世纪40年代以后,伪满洲国的蒙古语文学、俄语文学也有了日文翻译,译者全部是日本人。然而日本人唯独对学习朝鲜语并翻译“鲜系”文学毫无兴趣。关于这一点,金在有过详细的论述。这体现出日本对朝鲜与对中国不同的殖民心态,或说日本殖民者心目中中国与朝鲜在殖民体系中不同的位置①第282-286页。。可是从“鲜系”作家的角度来说,自己将自己的作品译成日文并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因为很难说这种自译离用日语直接创作究竟还有多远。在座谈会上,“日系”代表对“鲜系”作家提出的建议本身就是双重的:一方面允许他们将自己作品译成日文,作为翻译发表;另一方面又劝说他们改用日语写作①,280-282页。。这样一种建议方式表明,让“鲜系”作家自己将朝鲜语作品翻译成日语,与让他们直接用日语创作,二者之间的界限是模糊而流动的,前者似乎更像是通往后者的中继站。
事实上,20世纪40年代半岛朝鲜文学在日本内地文坛的发展恰恰证明了这一点。1940年,朝鲜文学突然被大量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内地的文学期刊发表,以至于日本内地一度出现“朝鲜文学翻译热”。需要指出的是,其译者几乎全部是朝鲜人,日本人翻译的寥寥无几②33号(2007年),第320页。。可是这一翻译热仅仅持续了一年多一点。1942年以后,日本文坛就几乎只接受朝鲜作家直接用日语创作的作品了。正因此,韩国学者尹大石指出,1940年所谓“朝鲜文坛翻译热”,不过是将朝鲜文学“日语文坛化”“地方文学化”的先声②。半岛朝鲜文学的这一发展,1940年初的伪满洲国朝鲜作家当然无法未卜先知,但是我们已然能从座谈会的对话中,感受到他们对“作品自译”这一提议的疑虑。事实证明,“鲜系”作家此后也几乎没有将自身作品自译为日语发表。伪满洲国的文化权力掌控者对“满系”和“鲜系”文学的不同态度,直接导致了伪满洲国满鲜两系文学发展的不均衡,它使得“满系”文学对“鲜系”作家来说,始终代表着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三、译介:转译—直译—综述
以此座谈会为开端,《满鲜日报》开始不定期地登载对“满系”文学的介绍和评论。现存文章如下:
陈松龄,《文学建设的黎明期:满系文学的过去与现在》(一),1940年6月30日③1940年6月30日发表(一),7月上半月《鲜日报》缺失。朝文题目为《文学建设黎明期:满系文学过去现在》。;
冈本隆三,《最近满系文学的动向》(一)(二),1940年8月9-10日④朝文题目为本隆三,《最近系文学动向》。;
吴郎,《昨年度满系文学回顾》,(一)(二)(三)(完),1941年1月21-29日⑤朝文题目为《昨年度系文学回顾》,(三)以后至(完)之前缺失。;
国本生,《满系文学的作风》(二)(三)(四)(五),1941年11月26日-11月29日⑥朝文题目为国本生,《系文学作风》,(一)缺失。;
北岛生,《满系演剧管见》(上)(下),1942年2月7日-11日⑦朝文题目为北岛生,《系演剧管见》。。
我们先来关注一下这些文章的作者及内容的历时变化。首篇文章《文学建设的黎明期:满系文学的过去与现在》的作者陈松龄,笔名辛嘉,是最早参与满日文化协会及文话会的满系作家之一,他并出席了上文讨论的“内鲜满文化座谈会”。这篇文章的发表距座谈会记录稿的发表相距两个月,内容属于“满系”文学发展概述,很可能是座谈会之后《满鲜日报》直接约写的稿件。
冈本隆三是第二篇文章《最近满系文学的动向》的作者,为日本著名中国研究学者。本文从口吻来看似向日本内地读者介绍“满系”文学,因此《满鲜日报》上的刊文应是冈本隆三在他刊所发日文原文的朝文翻译,但原文出处尚不可知。冈本隆三参与满洲文学文化的线索不多,在1942年出版的日译《伪满洲国各民族创作选集》第一卷中,他翻译了“满系”女作家吴瑛的小说《望乡》[4];1942年,他翻译了另一位“满系”作家石军的小说《隐疚》并发表在《满蒙》杂志上[5]。在此篇评论中,冈本隆三认为伪满洲国的“满系”文学并非自伪满洲国始,而是承继了优厚的本地传统和俄国影响。接着,他又一次强调,“满系”文学虽然具有产出世界经典的潜力,但必须要靠日本的帮助才能达此高度。
第三篇文章《昨年度满系文学回顾》的作者吴郎,是“满系”文坛的领军人物之一。这篇文章的中文原版连载于《盛京时报》1941年1月1日至1月21日及《大同报》1941年1月1日至14日,原题为《回顾一九四○年满系文坛》⑧在《盛京时报》和《大同报》上发表的文章内容相同,但有一些字不同,应是不同报纸的误排所致。本文在引用吴郎原文时综合参考了两个报纸的发表版本,对误排字有所订正。。朝文翻译的译者不详,但这篇译文在中文原版刊完仅仅一周之后就开始发表,可见由中文直接译成朝文(而非通过日文转译)的可能性较大。这篇译文可以看作是“鲜系”作家群体对吴郎最初的关注,他们后来又有一系列互动。
第四篇文章《满系文学的作风》的作者国本生,个人资料不详,从名字看比较可能是改用了日本名字的朝鲜人。这篇文章是作者自行撰写的“鲜系”文学概述及评论,内容涵盖几乎全部“满系”知名作家绵延数年的作品。从内容中可以辨析出之前冈本隆三及吴郎文章的影响。比如,和冈本隆三一样,国本生也强调俄国文学对伪满洲国中国文学的影响;而在介绍很多具体作品,比如爵青的《麦》和秋萤的《矿坑》时,作者几乎原封不动地使用了此前吴郎文中的评价。当然,这篇文章中也有不少冈本隆三和吴郎的文章中未有提及的内容,比如开篇就谈到伪满洲国成立之后日本语言文学对“满系”文学的影响。总体而言,我们并不知道作者对“满系”文学的了解究竟更多来自直接的阅读,还是来自其他介绍性的文章。但是,这篇文章的发表本身,就标志着“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的理解达到了全面综合的新高度。
最后一篇文章是北岛生的《满系演剧管见》。同样,作者比较有可能是改用了日本名字的朝鲜人。这篇文章应当是一篇中文话剧评论文章的翻译,因为通篇采用复数第一人称指代“满系”,比如“我们的纸张和印墨大半都用于印刷张恨水的通俗小说”等。遗憾尚未找到原文。文章主张废除旧剧,上演新剧,并首肯了协和剧团上演的话剧《欲魔》。《欲魔》为伪满洲国奉天协和剧团于1941年11月前后上演的新剧,改编自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小说《黑暗的势力》,上演后在文化界引起极大反响①有关《欲魔》的上演及评论,可参看何爽博士论文《伪满洲国戏剧研究》第63-66页。论文末尾附有伪满洲国戏剧评论文章目录,其中包括一系列与《欲魔》有关的文章。何爽,《伪满洲国戏剧研究》,吉林大学,2014年。在此剧上演之前,欧阳予倩曾于1937年将同一部小说改编为话剧《欲魔》,伪满洲国中国导演岳枫于1939年将同一部小说改编为电影《欲魔》。尚不清楚1941年协和剧团上演的话剧《欲魔》与上述两部改编作品的关系。欧阳予倩《欲魔》,见《文艺月刊》10卷4、5期合刊(1937年5月)。该剧于1937年1-2月间在上海卡尔登大戏院公演。关于岳枫的电影《欲魔》,可见《华文大阪每日》1939年3卷1期刊载矢原礼三郎所写《岳枫的新作〈欲魔〉》一文,第40-41页。。鉴于北岛生的《满系演剧管见》发表于1942年2月初,可以推定此文的中文原文应当发表于1941年11月至1942年1月间。这篇文章虽然更有可能是中文原文的翻译而非“鲜系”作者的综述,但仍可说明“鲜系”文坛对“满系”文学的关注已从一般性的出版文学拓展到表演艺术的领域。
伪满洲国“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发展情况的译介,当然不应止步于此。遗憾《满鲜日报》此后的期号不存,无法继续考察。但是从仅存的这五篇文章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出一个清晰的、递进的发展脉络:从翻译有过接触的“满系”作家的特约稿件,到翻译日本学者对“鲜系”文学的评论,到直接翻译“鲜系”作家在中文刊物刊发的评论,到自行撰写综述,再拓展到对话剧领域的关注。这一发展脉络展现出,伪满洲国“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的了解,在一年之间由间接到直接,由被动到主动,感悟愈深,涉面愈广。
值得说明的是,除了上述几篇译介文章之外,《满鲜日报》还发表了不少关于满映出品中文电影的报道和评论。但是,由于满映电影与出版文学及话剧艺术有不同的创作方式、发行渠道、政治性质和观众群体,《满鲜日报》所登对满映中文电影的介绍,很难看作是与上述文章同类的对“鲜系”文学的关注。关于电影的话题当另撰文专述,不在本文讨论。
四、个案:吴郎《昨年度满系文学的回顾》
本节分析《满鲜日报》1941年1月刊载的“满系”作家吴郎所写《回顾一九四○年满系文坛》的翻译。这篇译文虽然仅存部分连载,但是有完整的前言和后记,并且有中文原文对照,因此很能看出“鲜系”作家译介“满系”文学的背景、动机、方法和倾向。
译者的前言虽短,但对本文论题至关重要,故全文引载如下:
满洲的朝鲜文学现在就要进入烂漫的开花期了,而现在可以说正处于探明其特质的摸索期。这里介绍的地域满洲文学(原文朝语汉字如此,应指满系文学——笔者注)上年度回顾,可以作为他山之石,我以为它将对地域朝鲜文学未来的发展道路给出很多启示。如今,满系文学已经度过了苦难的阵痛期,进入了收获果实的阶段。上一年对他们建立自己的文学来说,实在是多苦多难的一年。在这样的一年中,他们建立起了一个新的文学。因此,该文具有重大的启示意义。
吴郎氏是文艺丛刊刊行会的领导人物,是地位很高的文学评论家。他最早担任《斯民》杂志总编,如今是《新满洲》杂志的编辑,一直在为满系文学而斗志昂扬地努力。对本文的译者来说,介绍吴郎,也是希望能提供一个参考,以帮助我们调整好当下评论界的若干对立倾向。
从这篇译者前言中可见,“鲜系”作家是将“满系”文学作为先行者来译介的。所谓先行者,并非指文学水准的高下,而更多是指“满系”文坛在伪满洲国的确立及其获得的认可。译者认为,1940年是“满系”文学扎根发展的关键一年。在中国作家中并没看到有此共识,因此这更多是“鲜系”译者个人的理解。的确,如前所述,1940年是中国作家开始参与文话会等伪满洲国官方文艺组织、中文作品被大量翻译成日文的一年。在“鲜系”作家的视野中,这是满系文学由隐到显的一年。这也正是“鲜系”作家渴望获得的成就。
前言中还提到,希望吴郎的文章能帮助“鲜系”作家调整好当下评论界的对立倾向。所谓对立倾向,应指1940年9月至12月之间在《满鲜日报》刊载的一系列论争性的文学评论。中国学者崔三龙将此概括为现存《满鲜日报》所刊三次文学论争中的第三次①第 10-12页。。1940年9月,金友哲发表了长篇连载评论文章来点评此前《满鲜日报》刊载的一系列小说创作。这些评论用词严苛犀利,认为绝大部分小说创作水准极低,甚至批评有些小说如“记者记事”②金友哲,《第一回连载短篇评》,载《鲜日报》1940年9月28日-10月5日。。他的文章引起许多“鲜系”作家的反驳,也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吴郎文的译者应是希望吴郎的评论能为“鲜系”文坛的评论界树立一个榜样,或提供一个参考,促使其重新团结。
在此背景下,再看此译文的后记,颇耐人寻味。译者在译文连载的结尾所说:
以上就是我翻译的吴郎的全文。中间有一些对读者来说离题的内容,我进行了删节,但全文的主体结构都在。一定还有不少疏漏。拙译不足之处,深感遗憾。
耐人寻味的地方,在于译者的删节。事实上,译者所树立的“满系”文坛及吴郎个人的理想形象,恰恰是通过删节来实现的。总体来说,“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译介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将“满系”文坛理想化。这一特点最直接最集中的体现就是吴郎一文的译介和删节。
先来看译者删节了哪些内容。
在吴郎谈到古丁于1939年出版的诗集《浮沉》采用了豪华装帧时,原文是这样批评的:
[原文]固然,这是在装模上有着考案的。但就“仅印百本”的印刷功观之,则似尚有可论及之点。到底给诗歌界投以如何的波纹呢?抑仅给个人著述上填一笔收入呢?抑为眩目着豪华的版本呢?对此,各刊物曾有过种种的讨论。
而在朝鲜语译文中,译者仅保留了如下部分,使得语气大为和缓:
[译文]这本诗集在装帧上确实有所改良,不过就“仅印百册”的印刷效果来看,尚有可讨论的地方。
相隔不远,吴郎开始继续批评古丁的《浮沉》:
[原文]古丁、百灵两氏的《浮沉》及《未名集》,在成就上实不如《青色诗抄》和《木筏》。此系指作者以技巧形式和内容三者均相当的熟稔。可是在前者又是太直观了哲理,全然抵消不了读者之适从。古丁尤甚于百灵。所以古丁虽可以写诗,但不能称之曰诗人的。
说“古丁不能称之曰诗人”,已是极度苛刻的评价,苛刻的程度不亚于《满鲜日报》上金友哲批评“鲜系”小说创作如“记者记事”。不过在译文中,这一批评再被删改:
[译文]古丁、百灵两氏的《浮沉》及《未名集》,在风格上和《青色诗抄》及《木筏》非常不同。后者在技巧、形式和内容三方面都相当优秀。
在译文中,“不如”变成了“不同”,对古丁的直接批评也全部删除,其结果是对作品的褒贬,变成了对作品不同特点的客观说明。
在谈到小说创作时,吴郎又对小松的长篇小说《无花的蔷薇》提出批评:
[原文]《无花的蔷薇》,一册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这是开长篇写作实践的第一人小松氏之巨作。……这里所说的《无花的蔷薇》是“温室”内的故事,唯因其有抒美的笔路,才忽略了故事中的主题。因为报章文艺的生命在于报纸,所以移在书中便成为不连贯的情绪。何况作者是随写随印,并未加以剪裁整理呢?
这段显然是在批评小松的长篇小说《无花的蔷薇》,由报纸连载整理成单行本时过于草率,以至于故事内容都不连贯。因为有这段的批评,连开头盛赞此书为长篇巨作的言辞,读来都有讽刺的意味了。但是在译文中,批评的部分被全部删节,只剩下对其“巨作”的称赞:
[译文]《无花的蔷薇》是一册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这是开长篇作品实践先河的作家小松氏的巨作。
最后,在“简谈杂志界的文艺”一节中,译者删除了对以下各杂志的评论:
[原文]《新青年》,这位以大哥姿首的杂志,从喊出再生的口号后,依然未减轻其惰性的情绪,一再拖期与迟快,往昔活泼的气息更减轻了,尤以所谓力作,本年度特少可以特笔的。在每月文艺里,宋经氏之家,石军之奔流,崔东之古兴十二盏灯,信风之我的养子等,因为少有杰出的新人写作,事实上是以散在南北满(但新京则例外)的努力写作者来扶植的。
此外在剧本上,多刊载已放送过之放送剧本这一点是颇浪费的地方。
《兴满文化月报》比《新青年》尤甚的拖期,更显示其杂志性的低落了,从革新以来,所获得文坛上之地位,很迅速的流下去,对此笔者颇报极大的惋惜。
较为注意的是四五两月号,创作有李伯虞,石军,阮行等氏的执笔,在杂文颇有视为泼刺的文艺笔谈,其后则无足以言,因之不得不要望其革新的再出发。
他如满洲映画发行之移转于大陆讲谈社,以及以大陆讲谈社为中心所计划发刊的《满洲妇人》等等杂志的变迁和产生,都是以四一年的时光来峥嵘其活跃的。
关于大陆挺进的唯一杂志《华文每日》其所贡献于本年度文坛上者特多。满洲出身作家田郎的《大地的波动》。会博得大陆文坛最先来的收获。其他在满诸作家之活动,也有其显然的足迹。
这一节已接近连载尾声,所以删节或许有篇幅的考虑,不过删去的绝大部分内容仍以尖锐的批评为主。
以上就是吴郎《回顾一九四○年满系文学》的原文和朝语译文的对照。从中可以看出,译者删去了对古丁、小松等作家和对《新青年》《兴满文化月报》等刊物的尖锐批评。这恐怕就是译者在后记中所说“离题”的内容吧。然而这些删节掩盖的却是“满系”文坛的诸多破绽。
首先,吴郎对古丁和小松的批评,其实延续了“满系”文坛多年来的派系之争,争执双方分别为以山丁为首的更加倾向本土创作的作家群,与以古丁为首的积极与日本合作的作家群。因两派作家的代表刊物分别为《文选》和《艺文志》,这两派又称“文选派”和“艺文志派”。古丁和小松都是“艺文志派”的中坚人物。吴郎并不明确属于“文选派”阵营,但其在截至1940年初为止发表的文章表明,他比较倾向于“文选派”。
关于这场争执,可见日本学者冈田英树的论述[3]52-58。这场文争始于1937年作家山丁对“乡土文艺”的提倡及古丁随后对“乡土文艺”的批评。争执看似聚焦于文艺观点,实质更多集中于与日本合作与否。吴郎文中对古丁诗集《浮沉》“仅印百册”的批评正是这场论争的一部分,这一批评早在1939年间就已经在其他作者的文章中出现[6]。古丁的《浮沉》能够推出豪华的装帧,直接原因是其得到了来自日本人的资助,因此对其“仅印百册”精英姿态的指责,包含着本土作家对与日本合作开展出版事业的疑虑。1939年,随着古丁、小松等人的作品被翻译成日文并结集出版,吴郎在10月间撰文《畸形流行的文化情调》,指责这种委托日本朋友翻译介绍、并将翻译小说集冠名“满人代表小说集”的行为,是一种“骗局”[7]。进入1940年,古丁等人同日本官方的合作进一步从密,更引起了本土作家的诸种不快①此类文章可见季疯《满洲文坛杂感(上)》,《华文大阪每日》5卷2期(1940年7月15日),第34-35页;山丁《闲话满洲文场》,《华文大阪每日》4卷5期(1940年3月1日),第35页。。吴郎《回顾一九四○年满系文学》一文正发表于两派争执最激烈的这一节点。此后,随着日本对伪满洲国文艺事业的全面管控,所有作家都必须在官方艺文组织登记,所有刊物都必须通过官方渠道出版,两派的分歧客观上也就难再延续②这一背景的标志是1941年3月“满洲国”政府颁布的《艺文指导要纲》。更详细的说明,见田英树,《文学に见る洲国の位相》,第58-61页。。到了1943年,在“满系”作家向日本官方提交的出版动向报告书中,则认为“满系”文坛已经一体化了③见《首都警察の侦谍·阅报告书》(1943年11月29日),转载于田英树,《文学に见る洲国の位相》(东京:研文出版,2013年),434页。冈田英树证实此报告书为满系作家起草,见同书288-293页。。
这里,译者略去吴郎对艺文志派文人的苛评及其体现的伪满中文文坛内部纷争,或许是因为译介者本人不能同意吴郎的批评,或许是为了维护伪满中文文坛的理想形象,也或许是考虑到伪满朝鲜文坛和艺文志派文人的关系。艺文志派素来和伪满日本文坛及文话会关系密切,在上文提到的内鲜满文化座谈会上,参会的两位中国代表爵青和陈松龄(笔名辛嘉)都是艺文志派的文人。在会后,《满鲜日报》还发表了陈松龄介绍伪满中文文坛的文章《文学建设的黎明期:满系文学的过去与现在》。而爵青和陈松龄,与吴郎在文中所批评的古丁和小松,不仅公开共事,私下亦是密友。如若在此全文翻译吴郎的文章,或许会让一直以来和艺文志派文人有所接触的伪满朝鲜文人感到困惑,甚至还有可能影响伪满朝鲜文坛和艺文志派中国文人的关系。这是渴望加入文话会,甚至期望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被译成中文的在满朝鲜文人不愿意看到的。不论具体原因如何,译者的这类删节,其基本的出发点都是在满朝鲜文坛自身的发展和繁荣。
其次,吴郎对各种刊物发刊不力的批评,勾勒出“满系”作家所普遍感受到的“发表难”之处境。事实上,整个20世纪30年代,“满系”作家都挣扎在狭窄的发表空间里,并多次对恶劣的发表环境提出批评。在1939年底,《艺文志》杂志的主编者之一孟原在杂志的编后记中反复哀叹,“满洲的出版界,是多么贫弱而迟钝。”①孟原,《编后之辞》,见《艺文志》第二辑,第367页。其他艺文志派对出版界凋敝的批评,可见古丁《奋飞自序》,收于李春燕编,《古丁作品选》(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53-156页。文选派对此的批评及开办《文选》杂志的艰辛,可见王秋萤,《〈飘零〉到〈文选〉——东北日伪统治时期文艺社团的发展》,载《新文学史料》1985年4期(11月),第170页。在吴郎文中所看到的所谓的文学繁荣,比如杂志的创刊、创作的收获,事实上应当理解为困境中仅存的呐喊。但是在删节后的朝语译文中,却因为只看得到好的一面,而显出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景象。
总体而言,译者这种对“满系”文学的选择性评介,拔高了“满系”文学。译者希望译文能有助调和“鲜系”文坛内的纷争,但吴郎的原文恰恰表明类似的纷争在“满系”文坛是多么根深蒂固。译者希望译文能让朝鲜作家看到“满系”文学的繁荣,但事实上此种繁荣背后的基调是凋敝。从这一翻译的案例可以看出,对此时的“鲜系”作家来说,译介“满系”文学是一个树立榜样的过程,因为他们需要一种榜样和希望,需要看到帝国统治下、伪满洲国语境中非日语文学发展、壮大、进入主流文坛的可能性。通常,“满系”作家常常会对伪满洲国“鲜系”群体有负面的看法,认为他们是日本殖民统治的协力者。但是对这些拒绝用日语写作发表的“鲜系”作家来说,他们不仅感到“满系”作家与他们处境类似,甚至还以对方为自身发展的标杆。
五、其他:对“满系”文学的一般性提及
除了上文提及的译介文章以外,《满鲜日报》还登载有一些其他形式的对“满系”文学的关注。其中一类是传递相关文学消息的快讯,比如发表于《满鲜日报》1940年12月17日的这一则:
第五回盛京时报文艺赏
本年度第五回盛京时报文艺赏有两部候补作品,分别是奉天文选刊行会推荐的山丁氏短篇集《山风》(文艺丛刊会第二集)和文话会推荐小松作品《铁槛》。同赏审查委员会经过慎重审查,上月廿五日决定授予《山风》该奖项,廿七日由染谷社长正式为山丁氏授奖。
获奖者山丁氏现在在满映计划课工作并从事创作,是很有前途的作家。
其作品多取材于北满,因创作中一以贯之的“热与力”的态度而闻名。
他善于以自然主义的笔法来驾驭晦涩难懂的方言。
此类文学消息亦有关于“满系”作家创刊《学艺》《小说家》等杂志的报道②《鲜日报》1941年3月11日。。这些消息均未找到内容对应的中文或日文原文,所以无法确认是直接由中文或日文翻译发表,还是由编者将相关内容用朝鲜文综述后发表。
另一类是在“鲜系”作家的评论文章中,或“鲜系”作家内部的座谈会上,提到“满系”文学的发展状况。在这些地方,“满系”文学常常作为“鲜系”文学的榜样,或对照或潜在交流对象被提及。这些文章除了再次印证在吴郎文论中提及的“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发展高度的向往、向其学习借鉴的意愿之外,还包含有另一个面向,那就是希望与“满系”文学展开更直接、更实质的交流。这类文章整体而言比上一节提到的译介文章出现略晚,因此译介性的初步、单方面的了解可以说是进一步交流的基础。此外,“鲜系”作家还希望通过这种交流,让已经生根发芽的“鲜系”文学为更多人所知,并与同在一片大地上生活的中国人建立更好的互动。
此类文章,目前看到的有以下几篇:
高在骐,《今年度创作界的回顾和展望》(上)(中)(下),1940年12月24-27日③原文题目为高在骐,《今年度创作界回顾展望》。;
黄义明外十三人,《在哈朝鲜人文化向上座谈会》(一)(二)(三)(四),1940年12月24-27日④原文题目为《在哈朝鲜人文化向上座谈会》。;
南石,《交流和翻译》,1940年12月25日①原文题目为南石,《交流译》。;
李德星,《文坛送年有感》(上)(下),1941年12月30-31日③原文题目为李德星,《文坛送年有感》。。
高在骐的《今年度创作界的回顾和展望》主要是对1940年“鲜系”文学的总结,对其他文学只有如下泛泛的提及:“我以为,这需要……文学人内在的意欲渐渐成熟,通过扩大报纸版面等方式来刺激发表,并将在满洲的他系文学的活跃作为他山之石”。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他系文学的关注,仍然主要是关注其发展活动而非具体作品。至于所谓“他系文学”究竟是否包括“满系”文学,文内并无具体说明。但是,高在骐是鲜满文学交流的核心人物,所以仍有必要在这里提及这篇文章。中国学者金长善对高在骐的研究表明,和大部分“鲜系”作家长期居住在间岛不同,高在骐长期居住在新京,并且和在新京的“满系”作家有良好交往。1941年,吴郎在策划《新满洲》杂志“在满日满鲜俄各系作家展特辑”专栏时,正是通过高在骐联系到了“鲜系”作家安寿吉,并最终将其短篇小说《富亿女》的中译发表在《新满洲》1941年11月号上④,第97-101页。。1942年,高在骐又在《新满洲》杂志署名发表《在满鲜系文学》[8]一文。因此,高在骐对“他山之石”的提及,应当包含有“满系”文学,并且他日后也对鲜满文学交流做出了实质性的贡献。
《在哈朝鲜人文化向上座谈会》则在另一脉络中提到“满系”文学文坛。这次座谈会由《满鲜日报》哈尔滨支社主办,举办时间为1940年12月14日。这次座谈会的特点是参会人员包括了文坛之外各行各业的人员,除了有《满鲜日报》社员、小说家、音乐家之外,还有协和会工作人员、学校工作人员、市公署及警察局行政人员、律师等人。这些局外人谈论起对“鲜系”文学的感受时格外率直。他们纷纷抱怨“鲜系”文学质次量少,很多作品只有妇女读者,甚至感到所谓“鲜系”文学与文坛是否存在都是问题。而在问到如何才能改变“鲜系”文学及文坛现状时,数位发言者都谈到了与他系文学的翻译和交流。如发言者黄义明认为推进“鲜系”文学最有效的方法是将“鲜系”文学广泛介绍给各民族,同时担负起将各民族的文学介绍给“鲜系”民众的责任。为此,他希望“鲜系”作家不仅用朝鲜语写作,还能用日文、中文写作,但这一提议随即遭到他人的反对,理由是“鲜系”作家用朝鲜语尚且写不好,如何能用外文写好?另一位发言者卓春峰随即表示,正像春园[指李光洙——笔者注]的《无情》既被译成日文,又被译成英文一样,只要写得好,就会有人给自己翻译吧!?
如前所述,本次座谈会的参与者多为文学艺术的外行,因此他们对“鲜系”文学与他系文学交流的讨论,更多是一种空泛的、带有想象成分的建议,而非对“满系”文学和文坛具体的关注。但是这次座谈会却全面提示了“鲜系”文学与他系文学进行交流的背景。首先,这些外行读者强烈感受到“鲜系”文学的发展不力,并将与他系文学的交流、特别是互译看作改变现状的上策。这并非只是外行的观点。事实上,“鲜系”作家领军人物廉想涉在为安寿吉于1943年出版的《北原》单行本撰写序言时,也将“鲜系”作家与外界的交流,以及“鲜系”作品对外的译出作为活跃“鲜系”文坛的当务之急。对“鲜系”作家来说,对外交流和翻译并非是内部发展成熟之后力求进一步扩大影响的锦上添花式的渴望,而是证实自身存在、刺激自身发展的强心针。但是本文开篇就已提到,“鲜系”作家欲将自身作品译成日文或其他文字的努力困难重重,成果甚微。一方面,急需对外交流和翻译以自立;另一方面,却苦无进展,“鲜系”作家的苦闷可想而知。理解“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的关注,须以这种苦闷为基础。其次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座谈会是在“民族协和”的整体基调下谈论“鲜系”文学交流的。座谈会开篇就表明,“满洲”是五族共同呼吸的地方,因此“鲜系”文化要在建设综合文化的过程中发挥出自己的作用来。在具体的讨论中,除了提到“鲜系”文学与他系文学的交流之外,发言者还希望“鲜系”文化人能多去了解他系的协和故事,并将这些内容写进自己的文学里,以促进民族协和。换句话说,进入20世纪40年代,无论“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的关注是出于何种目的,其实际的谈论和操作都可以也只能在伪满洲国“五族协和”的语境中进行。对“五族协和”口号的援引、利用和呼应,成为40年代以后伪满洲国内各系文学交流的一个普遍背景。在这一点上,前文所提《新满洲》出刊的“在满日满鲜俄各系作家展特辑”就是一例。
南石的《交流和翻译》亦是在相似的语境中讨论将在伪满洲国的“鲜系”文学翻译为日文、中文、俄文的可能性,此处略去不谈。
作家都了解新体制,对新体制要求什么样的文学活动也都了解,就算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在脑子的潜意识里也知道。而且,就算有人让他们写不符合国家要求的作品,也不会有一个作家敢写那样的东西。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仍旧该是让作家把他们好的作品都发表出来。
接下来他援引了“满系”文学期刊《艺文志》的例子:
满系文学界的《艺文志》在发刊时的主旨,就是要避开评论或论文,注重作品本身。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意见。此后,培养出了各方面的作家,而努力培养作家的结果,就是今天出现了一批可以以满系作家之身份堂堂示人的作家。
“满系”作家古丁等人在伪满洲国期间共出版两种《艺文志》杂志,学界称为前期《艺文志》和后期《艺文志》。前期《艺文志》创刊于1939年6月,终刊于1940年6月,共出三辑;后期《艺文志》创刊于1943年11月,终刊于1944年10月,共出12期③关于《艺文志》杂志的更多情况,见刘晓丽,《异态时空中的精神世界——伪满洲国文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9-253页。另见田英树,《文学に见る洲国の位相》,第48-52页;《文学にみる「洲国」の位相》,第 194-223页。。朴荣的文章发表于1941年,因此文中《艺文志》当指前期《艺文志》。反讽的是,在朴荣以《艺文志》为榜样的1941年2月,《艺文志》已经停刊。虽然停刊原因不明,但停刊的时间恰恰是新体制运动在伪满洲国如火如荼地展开之前,因此《艺文志》杂志注重创作的宗旨并非对新体制运动的回应。不仅如此,所谓《艺文志》的发刊主旨,在《艺文志》杂志中以一句话概括,就是“艺文志为不定期刊物,以刊载关于艺文之创作及介绍等为目的”④见《艺文志》第一辑(1939年6月),附页(二)。。至于朴荣所说的“避开评论或论文,注重作品本身”,在《艺文志》杂志中并未有明确表示。艺文志同人所推行的“写与印”主义,主要是不希望以概念、倾向或术语束缚刚刚起步的“满系”文学,而推崇不论倾向地“多写”“多印”。在1940年的“内鲜满文化座谈会”上,艺文志同人爵青就有类似的表述:
满语(这里指中文——笔者注)文学的现状来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倾向。一定要说,那就是“没有方向的方向”的倾向。也就是一种不设定方法论或思想的指标,认为在不断的创作中自然会有东西表现出来的创作态度。
最后,简单提一下李德星发表于1941年年末的《文坛送年有感》。该文在开篇按语即提到《艺文志》,但和史实难以对应,故记在这里供日后探讨。本文是总结1941年“鲜系”文坛的综述评论,开篇如下:
这一年,随着《艺文指导要纲》的发表,艺文家阵容进一步强化,综合志《艺文志》得以发刊。今年实在是满洲国艺文新纪元的开端。我们“鲜系”艺文界也出版了期待已久的《在满朝鲜人作品集》,并且今年发表的作品在质和量方面都实有飞跃。
如上所述,1941年并无任何《艺文志》的发刊,恰恰是《艺文志》停刊的期间。而“满洲艺文联盟”出版的大型日文机关志《艺文》在1942年1月才出刊。李德星的文章发表于1941年12月底,可能的解释是当时《艺文》已跃跃待出,而李德星混淆了日文杂志《艺文》与中文杂志《艺文志》。
从上述“鲜系”对“满系”文学关注的文章中,我们可以具体看到“鲜系”是在什么方面、什么意义上讲“满系”作为“他山之石”来学习和借鉴的;同时,我们也可以感受到“鲜系”希望与“满系”进行直接翻译交流的愿望。而新体制在伪满洲国的实施、意识形态管制的加强,一方面在总体上制约了各系文学的发展方向,另一方面使得“鲜系”对外的文学关注和交流日渐进入“五族协和”的国策轨道。此外,从“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译介、评论的总体面向来看,他们并未在任何层面上关注“满系”文坛内部的派系之争,相反,不仅对“文选派”和“艺文志派”的活动情况给予相同的关注和赞赏,还有意无意地向“鲜系”读者屏蔽了争端。
六、结语:重审“鲜满文学”交流
关于《满鲜日报》所示“鲜系”文坛对“满系”文坛的关注,至此整理完毕。最后,我将利用“满鲜”双方的已知材料,对其文学交流进行重审。“满系”方面,我们已知吴郎在1941年11月于《新满洲》刊出“在满日满鲜俄各系作家展特辑”,其中包括安寿吉的短篇小说《富亿女》。此外,吴郎对“鲜系”文学的关注,还包括上文提到的在1942年6月号的《新满洲》上发表高在骐《在满鲜系的文学》一文,以及此人于同年6月24日在《盛京时报》上所发《记我与鲜系的触颜》一文。在这篇文章中,他首先回忆了自己年幼时和一位朝鲜人老师的接触,以及后来对朝鲜舞蹈家崔承喜的敬仰。接着,他谈到了安寿吉的人和作品,以及“满鲜”文学交流的问题。为与“鲜系”方面的立场作对照,这里大段引用如下:
最近我曾读到安寿吉氏的《富亿女》,我对于在满的鲜系作家像,是一种新的感情刺激在内心里。作者将无知与无识的社会与人们的态,像用简洁而严肃的笔锋,我以为处理的是再妥当也没有的。像安寿吉所描绘的故事,在视觉上还有比张赫宙氏的作品亲切得多的感觉。
月前,安寿吉氏曾从龙井给我来信,他会痛感满鲜在文学上的交流工作薄弱,我也有如是之感想。鲜系文坛之活动,在我辈之中能够洞悉一点的,那是太少了。一方面鲜系知识者能够明了满洲言语的人氏,也实在太少,所以两系之交流的活动,乃不得不赖日本语的翻译工作了,说来这也是遗憾的事情。
在满洲,能深切的认识了朝鲜民族之性能,是极其必要的事情,尤其能多熟知一些鲜系文化的热情,我以为尤其是较为重要的事情。协和工作之先,必须要认识了解与深知,倘做不到这步工作,则协和的真目的始终是不会达到了。
百多年在满洲有过满鲜混居的事实,可是为什么并没有获到理想的境地呢?这就是缺少了前述的条件之所致。倘如率直的一点说,大部分鲜系人在满洲不能发挥了一如的精神,他们有的时候,还会利用在满的好条件,驱使满系人和他们绝缘。我以为这是最要更正的地方。鲜系应该以他们的地位和其所具有的协和好条件,站在满日系之仲介地位,共举协和的实绩才是鲜系人唯一应走的图景。
从引文中可见,吴郎对安寿吉的作品评价很高,认为比张赫宙的作品还要亲切,但是对鲜满文化交流的评价很低。他认为问题有二:一方面是语言障碍。两系的交流要有赖日语,其实在更大的殖民语境下看是很自然的事情。被殖民民族之间的交流往往需要以殖民宗主语言、文化或地点为中介。但是对吴郎来说,这是很遗憾的事情。在上文提到的“鲜系”知识分子的讨论中,语言障碍也是反复提到的问题。
吴郎认为阻碍“鲜满”文化交流的第二个问题,是“鲜系”人不仅不能发挥一如的精神,反而会利用他们的优势条件而驱使“满系”人和他们绝缘。换句话说,吴郎认为交流不畅的责任在“鲜系”人。若就一般性的“鲜满”关系而言,的确有很多“鲜系”对“满系”怀有抵触情绪,这一点“满系”亦同。但是从本文的梳理可以看出,“鲜满”文学交流的贫弱,症结却并不在此,相反“鲜系”始终表现出比“满系”更积极的态度。从时间上来看,“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的有意识的关注,比吴郎对“鲜系”的关注早了一年多。在吴郎发现“鲜系”文学之前,“鲜系”作家对“满系”文学早有了解。从态度上来看,“鲜系”知识分子对“满系”文学基本采取敞开的态度,甚至将其视为“他山之石”以求借鉴。不仅如此,一些“鲜系”作家对“满系”的好感甚至超越了文学和文化的领域。中国学者李海英认为安寿吉在其长篇代表作《北乡谱》中,力图通过文学去建构更加理想的“鲜满”农民关系,这其中包含着“鲜系”知识人对一般性的鲜满关系的深刻思考[9]。
本文及其他相关的研究已经显示,“鲜满”文学文化交流的薄弱,决定性的原因是日本帝国殖民统治的体制性压制。传统的帝国研究认为帝国统治本质上是一个没有轮缘的轮形结构,其理想形态是帝国中心通过辐条和各殖民地联系,但各殖民地之间的联系却总要通过帝国中心作为中介[10]。就伪满洲国内而言,日本极少开设正常的、体制性的渠道供被殖民民族之间进行直接的文化交流。仅以语言为例,伪满洲国高度重视所谓“国语教育”的日语教育,但是尽管鲜满两族在实际生活中交流繁多,伪满洲国却从未对鲜满两族相互学习对方语言给予政策性支持。其次,由于“鲜系”在日本帝国版图中的特殊位置,日方甚至对日鲜之间的文学文化联系都疑虑重重,从未翻译过“鲜系”文学作品,仅在形式性的场合将“鲜系”文学纳入伪满洲国文坛。这一根边缘与中心的辐条的断裂,使得“鲜满”之间的文化交流甚至无法充分地通过日语、日译及其他方式的日本中介来展开。在此情境下,“鲜系”作家感到如笼中困兽,空有良好的意愿、创作的热情,却无法与他系文学文化建立正常的联系,得到他者的认可。而“满系”作家,包括爵青、吴郎在内,虽亦有交流的好意,却同样难出成果。
另一方面,轮形统治的理想在现实中往往难以维持,殖民地之间总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平行联系。有鉴于此,近期的帝国研究往往用“网络”这一隐喻来代替旧有的“轮形”隐喻,探讨殖民地与殖民地之间的关系①该观点最早见于 TonyBallantyne,《WebsofEmpire:LocatingNewZealand’sColonialPast》(Vancouver:UBCPress,2014),现已作为一个普遍性的概念被学界接受。。在伪满洲国这样多个被殖民民族朝夕相处、又以“五族协和”为国策口号的环境里,被殖民民族间的平行接触尤其不可避免。本文所论及的“鲜满”两系作家之间的关注和交流便可为证。在此意义上,安寿吉的小说《富亿女》最终得以在没有日译的情况下被翻译成中文并发表在吴郎编辑的“满系”杂志《新满洲》上,可以说是被殖民民族对殖民统治的一个重要的突破。当然,很难说双方的合作是出于对日本帝国的有意识的联合反抗;但是,从上述的帝国统治整体格局来看,安寿吉和吴郎最终能合作成功,需要突破日本在满殖民政权的种种结构性屏障,客观上构成对统治权威的挑战。事实上,吴郎本人在“在满日满鲜俄各系作家展特辑”所发当期的后记中大吐苦水,感叹这一专辑的初衷虽好,实际操作中却碰到无数想像不到的困难②,第83页。。这些困难当然有其具体的原因,但亦可放在帝国统治的大框架下思考。
反过来说,吴郎《记我与鲜系的触颜》一文对“鲜系”笼统的批评,恰恰表明的是他自己对“鲜系”的不解与误解。但是吴郎本人看不到这一误区。不仅如此,他甚至以颇具权威的口吻指点“鲜系”应当如何,这种权威感是在“鲜系”知识分子评论“满系”时绝少看到的。可见,不仅“鲜系”知识分子认为“满系”的文学文化发展在自身之上,“满系”知识分子自身也有意无意地有此意识。二者之间的等级关系,在二者那里都很明确。将由于殖民统治的体制原因造成的彼此误解归咎于对方的单方面责任,并将同样原因造成的发展失衡内化成一种等级关系,这是“鲜满”文学交流中最大的遗憾。这些遗憾出现在号称“五族协和”的伪满洲国,不能不说是对日本殖民体制的一个犀利的批判。伪满洲国“鲜满”文化交流的得与失,正是在上述意义上彰显了东亚现代殖民体系中被殖民民族之间文化交往的理想与现实、程度与限度,以及意义与问题。对此命题,本文提出了粗浅的探索,但仍有很多未解的难题与断线的线索,有待未来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