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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语行:历史的大信

2018-04-02闻风相悦读论语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4期
关键词:公子纠事功桓公

■ 闻风相悦读《论语》

秦始皇行霸道,灭六国,焚书坑儒,后世的读书人骂了他两千年。李白是道家,没有“政治不正确”的顾虑,写诗高歌:“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儒家追求王道和教化,不佩服武力,天下纷纷反秦之时,孔子后裔孔鲋抱着礼器投奔陈胜、吴广,可见儒生对秦的恶感之深。

我有时想,如果孔子生在秦始皇之后,他会怎么评价这位千古大帝呢?纵使他不谈,怕是学生也要追着问吧!

其实,孔子当年已遇到过类似问题,就是如何评价管仲的功过得失。管仲是个争议人物,他和召忽辅佐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位。小白抢得先机,即国君位,是为齐桓公。桓公逼杀公子纠,召忽从主死节。管仲不仅偷生,反而辅佐桓公,为其理财,助其称霸。以儒家道德言之,管仲是不折不扣的“贰臣”,《论语·宪问》有两则孔门弟子关于管仲的问难: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在子路、子贡看来,不能死节反而相齐是管仲的“历史污点”和“历史原罪”,这样的人怕是不能称之为“仁者”吧?

孔子一向不轻易许人以“仁”,这两次却毫不犹豫地赞叹管仲之仁。在孔子看来,管仲相桓公,结成了华夏政治联盟(“九合诸侯”),维护了华夏文化道统,避免了国家崩解、蛮族入侵的大难,这样的人当然是“仁者”。可以设想,如无管仲之力,北方的戎狄,南方的楚蛮定会趁天下大乱之机,进击中原,以蛮夷文化扫荡华夏文化,所谓“以夷变夏”,如果这样,华夏民族不仅会生灵涂炭,而且将会面临“被发左衽”的文明倒退,导致顾炎武所说的“亡天下”。亡国是政权的瓦解,“亡天下”是文明的瓦解。

为人主死节,忠于一家一姓,固然可敬,但仅是小节。管仲小节有亏,却有历史的大信。这大信来自他对华夏文明的确认,这文明的火把要高高擎起,不可失堕,否则便会退转到野蛮人的状态(“吾其被发左衽矣”)。从历史的长河来看,管仲当年不死的瑕疵,与他后来所立的功业相比,实在微不足道。面对弟子们的质疑,孔子略带激愤和嘲讽地反问道,一定要让管仲像匹夫匹妇那样为守小节而跳到沟渠里自杀吗?

惟有圣者才是完美的。管仲不是圣者,孔子几次批评他器量小、不节俭、“不知礼”,语气同样激烈。但孔子不求全责备,“恶而知其美”,管仲的伟大在于建立文明秩序,力挽狂澜,博施济众,仅凭这一点,就堪称有大德的“仁者”。

孔子是鲁人,管仲是齐人。鲁人重道德,齐人重事功。孔子虽是鲁人,却知道齐人事功精神的可贵,他对管仲的评价没有门户之见,这种眼界和胸怀与一代王者相通。道德是善意,却往往软弱,必须与力量结合起来,才能收拾人心,此所谓“内圣外王”。后世儒者徒言心性,儒家学问一变而为道德哲学。道德哲学是浅薄的,也是危险的。正因道德哲学的泛滥,儒家精神由博大而为卑琐,从包容变得闭塞,这才有了“以理杀人”的文化悲剧,这才出现了众多令人发笑的“规行矩步,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伪君子。

孔子肯定了管仲,乃是肯定了他护卫文明的智慧和力量。后世的儒家不解夫子用心,惟以道德修养标榜,排斥管仲其人其学,不自觉之间对政治有了隔膜,也失去了儒家“王天下”的本有之义。攻击管仲的后世儒者,尤以宋儒最为激烈,不仅鄙薄管仲“器小”,更贬低他的事功。轻者说管仲“不学道,不自诚意正身”“智有余而心不正”,重者指责管仲不忠不信无礼无义,连孔子称道的“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功绩也一概抹杀,说那不过是管仲“假仁义而行谲诈”的权谋之术。更有宋代学者判定《管子》是“尚权术,务笼络”的伪作,斥之为“战国游士之术”。这是宋儒尤其是理学家将儒家之学退回内心而不知天下大计的写照。

理学家对管仲有意无意的奚落和漠视,晚清大儒康有为深感痛惜,认为这是亡国之兆:“宋贤妄攻管仲,宜至于中原陆沉也”“宋贤不善读之,乃鄙薄事功,攻击管仲,至宋朝不保,夷于金元,左衽者数百年,生民涂炭,则大失孔子之教旨矣,专重内而失外,而令人诮儒术之迂也。”

儒家若只剩下“内圣”之学,对事功、形势、政治无所措意,那么儒生也就难免“百无一用是书生”之讥了。老练的政治家如赵普曾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语虽夸张,却无意中透露出《论语》不是清谈之书,而是平治天下之书。

孔子一生不忘情于政治。春秋之世,礼崩乐坏,周天子权威一落千丈,诸侯攻伐不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孔子的“从周”之志不是简单地恢复西周的礼乐制度,而是呼唤“周礼”的精神——以仁为本的王道精神——的复归,重建政治秩序和文明秩序。这是孔子的大志。当“不知礼”的管仲部分地完成了这一使命,以霸道维护了文明,但没有继续辅佐齐桓公行“王道”,所以孔子为他惋惜,有“管仲之器小哉”之讥。虽然,管仲离孔子的期望还甚远,但出于大开大阖的历史之感,孔子还是不吝用“仁者”来称扬这位有“污点”的贤相。

那么,回到一开始的假设,面对一统六国的伟业以及在秦火中渐成灰烬的典籍,面对那位有着“大帝”和“暴君”双重面孔的始皇帝,孔子又该如何评价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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